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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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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就是唐琪。
有多次週六中午放學後,我跟隨表哥姊,三人在天祥市場旁邊的文利餐廳,吃頓簡單午飯:烤通心粉,或炒麵,便帶著書包直奔天華景,一時開鑼直到六時演完大軸,才盡興返家。那是得到咕父母准許的。二老常談:「看戲可以讓孩子們懂得甚麼是忠孝節義。」
「好。」
「高家的聘禮,還夠講究。等你訂親,媽會準備比這些更好的東西。」
彷彿姑母已窺探到我內心的秘密,她比以前對我更加愛憐,更加體貼。表哥表姊得到的任何東西,不但照例有我一份,且會比他倆得到的還好。我十五歲那年,表哥和高家小姐將要訂婚時,姑母特別把我叫到跟前,撫著我的頭說:
我的母親生我的第二天,患產褥熱逝去。對於母視的面龐、舉止和聲音,我自是絲毫記憶都沒有。我的父親是一位軍人,民國十一年,他參加國父領導的第一次國民革命軍北伐,贛州一役戰死疆場,那時我剛剛兩歲。我降生南方,呱呱墜地不多日,就被送到天津姑母家裏撫養,父親殉國後,我的命運更被決定了:必須長期留在北方,留在姑母身邊。
姑母罵了我一聲頑皮,然後,拉住我,在我臉上那麼慈祥地親了一下,才放我跑開去。
姑母喜愛天華景上演的全本楊家將、全本紅鬃烈馬、西遊記與每年七夕推出的天河配。姑父則批評西遊記的機關佈景,天河配真牛上台,都是海派噱頭,他欣賞真正唱得好的,像雷喜福、譚富英、奚嘯伯、馬連良……(姑父還曾帶全家專門去北平聽過一次余叔岩的戰太平),這幾位名角從未來天華景演出,他們偶爾在春和戲院登台,我們也曾往觀;而我那時最佩服北平富連成科班與北平戲曲學校在春和的演出,多少年來,我都難忘那些少年名伶:武生傅德威、武旦宋德珠、老生王和霖、李和曾,與青衣「四塊玉」白玉薇、侯玉蘭、李玉茹、李玉芝當年的美好形象。
高小姐是一位恬靜、端莊、沉默寡言的少女。「女孩子家,應該這樣。」姑母常如此嘉許她這位未婚媳婦。表哥自從訂了婚,精神百倍,顯然對他這位未婚夫人甚為「拜倒石榴裙下」。表姊和高小姐恰巧是同校同學,不過不同班次,因為有了這種新親的關係,她倆便格外顯得親密起來。
「都對,都對,只是不能是小腳呀!」
那一個時期,我對田和_圖_書徑賽發生了興趣,學校裏要開運動會,我和我的同班同學賀蒙一起發誓非奪得幾項錦標不可,於是兩個人一天到晚苦練不息。因此,再沒有時間到高家去玩。
姑母看我不答腔,便笑嘻嘻地,瞅著我:
「不知道。」我傻頭傻腦地。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我實在還不懂得「妻子」的價值。如果給表哥買一雙新皮鞋而沒有我的份兒,我或許會難過。如今,姑母給了他一個妻子而沒有給找,我覺不出有什麼遺憾。
姑母是位舊女性,對於子女的婚姻贊成聽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姑父雖在帶有洋味的海關供,但也是個半舊半新人物,對於「自由戀愛」不全然贊同。因而,他們老倆口決定擇用的是一種較折衷的,除了媒人家長以外,還准許男女當事人也可以見見面表示一下意見的方式。那就是所謂的「當面相」。
唐琪和高家的關係,是:唐琪的母親和高老太太是胞姊妹。因此,唐琪是我的表哥的未婚妻的表妹,和我攀起來,也能算是「八桿子打得著」的親戚。
十三歲那年,我考上中學,姑母開始分配給我一個單獨房間住。姑母保存有我的爸媽的大照像,我要過來,掛在我的小房間裏。我有時會望著那照像發呆,或竟喃喃不知所云地向它說上幾句話。我覺得自己的爸爸特別英俊、勇敢,覺得自己的媽媽特別美麗、慈藹;甚至,我竟把他倆和姑父姑母來做一個比較,我偷偷地在心裏講:「爸媽一定比姑父姑母更好!」雖然,我馬上發覺這是很不公平的斷語,我並沒有受過爸媽的撫養;卻又無法禁止自己以後不再做此想。
大表哥,別看他平日不多言多語,眼光可很高,心裏更滿有主意。我們大夥兒陪他「相」了好幾位小姐,姑媽、表姊,連我都認為人家很不錯,他卻老是撥郎鼓似地搖頭不止。
我被姑媽逗得笑起來,瞅見姑母的一雙裹了多年,放也放不開的小腳時,便伏在她耳朵上說:
表哥這次「相親」,選定這家全天津當時最豪華的戲院,季、高兩府又是分別坐在最前排兩個極舒適的「包廂」裏,甚是顯出隆重,夠派頭。
台上正是當時紅遍津沽的王少樓、胡碧蘭合演著拿手好戲四郎探母帶回令。我一會兒看看台上的戲,一會兒看看台下的戲,倒滿有趣。姑母和高老太太、高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偶爾m•hetubook•com.com寒暄一兩句,表哥和高小姐始終沒說一句話。高小姐的視線一直盯在舞台上的楊四郎、鐵鏡公主、蕭太后、佘太君、楊六郎、楊宗保,和大國舅、二國舅一些人的頭上。表哥倒是不斷地把眼光斜瞟過去,名符其實地「相」一「相」。我碰他一下手:
我和表姊也很願意去高家。第一、高老太太疼姑爺,表哥每到,一定馬上擺出乾果、鮮貨、精美細點,和應時的上等飲料,而飯桌上更會襬滿特別加添的色香味俱備的好菜。我和表姊少不得就大大地幫吃幫喝一回。第二、高老太太很喜歡我和表姊,尤其常當著人面誇獎我聰明、有禮貌。第三、那時候高大少爺已有了好幾位男女公子,最大的八、九歲,最小的五、六歲,這些天真的小把戲們很歡迎我,因為我有資格做一個「孩子頭兒」,帶著他們做種種新鮮的遊戲。
由於習慣,我仍舊常會脫口喊出「媽媽」來。我更天真糊塗地請求姑母:要她答應我也跟著表哥表姊姓同一個「季」,表哥震亞是老大,表姊慧亞是老二,我醒亞是老三,從小就是這樣排行的。姑母不肯。她說:
姑父母全家都是戲迷。從五歲開始,我使被帶到戲院看戲。天津法租界的北洋大戲院、藍牌電車道的春和大戲院、綠牌電車道勸業商場樓上的天華景大戲院,我們都常去,尤其去天華景的次數特別多,因為票價比較便宜,還可以一面觀劇一面喝茶、嗑瓜子,甚是大眾化,看到精彩處,可以盡量放開大嗓門喊好(天津觀眾習慣如此),並且還有一種享受——熱騰騰的「手巾把」滿場飛,由戲院的茶房自樓上往樓下,或自最後排往最前排角落投擲,一捆捆雪白毛巾,在空中不停地打著旋轉,擲者、接者,姿態優美,又極為準確地完成這一項「絕活兒」(丟落在觀眾頭上可就慘啦),然後分送每位觀劇者享用,人人都大呼過癮——長期駐唱者青衣花旦趙美英、老生梁一鳴,很能叫座,我則最被老伶工尚和玉的徒弟朱小義與張德發演出的武生戲所吸引,特別喜歡他倆的拿手戲「鐵公雞」(後來漸漸長大,才迷上譚派余派老生戲)。
「怎麼能不知道?」姑母像多年以前哄我玩耍那樣地說下去,「我猜猜看啊,一定是喜歡大眼睛,雙眼皮,柳葉眉,櫻桃嘴,通天鼻,白淨皮膚……對不對?對不對https://m•hetubook•com•com?」
我雖然繼續在姑母家裏享有舒適的生活;基於微妙的,無法解釋的人性,自從知道我還有親生的然而俱已逝世的爸爸媽媽後,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長,蘊藏在心裏的感傷也就越形加重起來。
在我的幼兒、童年的心靈上,姑母就是我的偉大的母視。
我們一家在一個包廂裏,高家一家坐在旁邊一個包廂裏。媒人給兩家介紹一番,我認識了高老太太、高大少爺、大少奶奶、高二少爺、二少奶奶,和高小姐。
那天,表哥西裝畢挺,姑媽也梳洗打扮了一上午,表姊更打扮得紅紅綠綠的活像個新娘子。我則被化裝成一個小老頭:袍子、馬褂、瓜皮帽上一個大紅絨球,心想就差在嘴巴上面畫兩撇八字鬍鬚了。姑母本來要把表哥也打扮成這般模樣,表哥不肯;我一向是比較馴服的。
「甚麼呀?」他一扭頭叫起來,「我是說楊宗保小生唱得好!」
我所指的家人,是我的姑母、姑父、表哥、表姊一家人。我沒有自己的家。
「媽,幹甚麼說我?不跟您玩啦!」表姊臉一紅,然後,羞怯地跑開去。
這樁親事果然成功了。最後一道關口也通過了——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交給命相家合婚的結果,是大吉大利。
「哥,怎麼樣?」
「我曾經也這樣想過;可是那麼做,會對不起你的爸、媽,你終歸是張家的後代。」
表哥每次到未婚妻家,總是帶著表姊,或帶著我同去。有時候,我和表姊提出,我們不應該去做「電燈泡兒」或是去給他們「夾蘿蔔乾兒」;可是姑母說表哥單人去不太好,而高老太太也一再表示應該有我和表姊陪著那一對未婚夫妻在一塊比較妥當「得體」,尤其他倆想出去看場電影或是到北寧花園、青龍潭划划小船時,如果沒有我或表姊參加,那是絕不會獲得高老太太「批准」的。
「姑媽,您說的是甚麼話呀?」我回答,「這怎麼算您偏心呢?我從來還沒有想到過要個媳婦的事呀!」
高小姐的家庭也屬於半新半舊型。高老太太治家管教子女很嚴,處處講究老規矩,但是還不算過於老古板,譬如,她絕對不准許高小姐在結婚以前到表哥家來玩,然而,她准許每隔一兩週表哥可以到她們家去一次。表哥又告訴過我和表姊,他已被允許和高小姐通信,但來往信件都必須經過高老太太的檢查,高老太太念過四書五經,粗m.hetubook.com.com通文墨,如果他們的信寫得太親密或是有點肉麻時,馬上就會受到申斥或被扣留。後來,我知道了,表姊因為和高小姐同學的關係,便替表哥和高小姐傳遞了不少封「漏檢」的情書。
我們很少去中原公司劇場(記得以前只去過一次觀賞王又宸的連營寨),由於它座落在我們討厭的日租界,票價也比較貴,不過設備考究,座位寬適,在日後的中國大戲院開幕以前,它算是一流的戲院。
自那天起,我才開始管姑母叫姑媽;以前是一直叫她媽媽。
「哈哈,恭喜!」我馬上扮個鬼臉喊。
不久,表哥也告訴了我,他在高家碰見了深為表姊羨豔的那位少女。後來,姑母和表姊一道上街,碰見了那位少女,姑母回來也開始對那位少女品頭論足地批評不已。
這次,兩位大媒陳二爺、劉三爺拿來了一位俊秀的高小姐的像片;於是,全家出動,再「相」一回。「相」的地點:當時全天津市最高的巨廈中原公司六樓大劇場。
於是,查皇曆,辦聘禮,定了好日子,「換帖」!「換帖」那天,姑母全家喜氣洋洋,我當然也不例外。南市聚合成飯莊的名廚師一清早就到家來生爐燒菜,中午姑父姑母要大宴親友。一上午,都在忙著送聘禮,接聘禮。我看見裝著表哥三代姓氏與他本人生辰八字的龍鳳喜帖,和八大條匣——裏面分裝著:筆錠、如意、衣料、四大金(金耳環、金項鍊、金鐲子、金戒指)、龍鳳餅、喜字粿、古玩玉器,由一夥頭頂荷葉帽,身穿紫袍,腰束紅帶,足登朝靴的人們,四平八穩地端向女家去。姑母對我說:「將來你訂婚時,照樣給你也準備這全套。」
回到家,姑母表姊都說那位高小姐很好,表哥也吞吞吐吐地說高小姐比以前「相」過的那幾位高明甚多,再加上兩位媒人一吹噓,什麼門當戶對,什麼郎才女貌,什麼天賜良緣,恨不得馬上就應該「下聘」成親。可是人家高老太太和高小姐是否認為表哥合格?還不知道哩!兩位大媒當時誇下海口,保證憑他們三寸不爛之舌,一定可以馬到成功。
不久,就看到一批同樣裝束的人,由女家端著聘禮,邁著方步到來。我趕忙到門口燃放起「萬頭鞭」來迎接。那些聘禮和方才送到女家的大致一樣,不過多了一些男人用的大禮帽、禮鞋、文房四寶,和用大絨花編綴成的福、祿、壽、喜等等巨字……姑母指揮著和*圖*書收下聘禮,一面對表姊說:
姑母生了一男一女,我從未感覺她對待我和我的表哥表姊有過一點不同。直到我進入小學一年級時,我才發現自己和表哥表姊不是姓同一個姓。他們倆都姓季,而我卻姓張。我開始奇怪怎麼我們一家人會姓兩個姓?我問姑母,她告訴我:她和我確是一家人,因為她也姓張。可是,她經不住我打破沙鍋問到底地追問,這才把我和她的關係比較詳細地告訴了我。我倒沒有怎麼難受,不過也哭了:看到姑母講述我的身世時哭得很傷心,而我忍不住地,要陪她流一點淚。
大家熱鬧了一天,卻始終沒見高家一個人。高小姐當然更沒有露面。後來,我才知道,舊規矩男女訂婚,是不許兩造會面的。
「孩子,你不能說姑媽偏心,姑媽疼你跟疼你大表哥是一模一樣的,可是他今年十九歲啦,你才十五,所以我先做主給他訂了這門親,等再過兩年,我照樣會給你找一房好媳婦的。」
來賀喜的客人真不少,姑父的大客廳和飯廳裏擺不下那麼多餐桌,女客人便都被請到姑媽和表姊的臥室裏去吃,那裏也分別各擺了一桌酒席。表哥接受了姑母的命令挨桌挨人敬酒,並且穿著袍子馬褂出場。姑母說「相」親時不|穿中國大禮服還情有可原,訂婚大典的日子,可不能稍有含糊。
「怎麼,男孩子還害什麼臊呀?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小姐?」
從此,高小姐成了我的未婚表嫂。
開始聽家人提起唐琪的名字,那年,我十五歲。
就在這時候,表姊開始第一次告訴我:她在高家碰見了一位被她視為天仙一般美麗的少女,她把那少女一再詳細地加以描述;可是,我完全當耳邊風似地毫未在意,我的腦子裏實在再裝不進一點別的東西,因為已完全被百米、四百接力、低欄、三級跳遠,……塞得滿滿的了。
「不是啊,孩子,」姑母接著說,「你們表兄弟倆,穿新衣服,買新東西,向來都是我給一齊辦;現在先給他訂婚,不給你訂婚,我心裏委實有點不舒坦,我曾經和你姑父商量過,頂好給你們倆一塊訂婚,一塊結婚;你姑父罵我神經病,說這年頭不比以前了,十五歲的娃娃就訂婚會被人笑掉牙的!我這才打消了那個主意。不過,好孩子,你放心,我相信將來我能給你找到一個比高小姐還好的閨女做你的妻子。」
姑母、表姊、我,和鄰廂的人,除了高小姐,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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