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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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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看甚麼看直了眼啦?」表姊突然打了我一下肩。
「啊,這是四大嬸!」
「啊,這是八大、九大、十大……」
我再度轉過頭來,重把視線落在她的身上。感謝天,她已經不再用那過於明亮的一雙眼睛看我了。她正微側著頭,拉著高家二少奶奶的手。我看到了她的秀美挺直的鼻子,與不靠一點口紅而輪廓極為清楚的菱形嘴唇,當她兩個嘴角一起微向上翹,變成一個元寶型的時候,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凹在她腮邊的深深笑渦。我又特別留心地觀察一下她的頭髮與服裝:她的頭髮,並不是如姑母當年所說的「亂得如雞窩般」的飛機頭,而是大|波浪似地,舒適地睡在頸上;她穿著一件長袖淡綠色的毛衣,沒有露出臂膀,一件絲棉質的花旗袍,過了膝蓋一大塊,腿也並未赤|裸,而是穿著長長的淡咖啡色的絲|襪子。在那個女人堆裏,她的打扮裝飾,一點不顯得豔麗或妖冶,反而顯得十分雅致。我想跑到姑母身邊去問一下:如果,這位少女果真是唐琪的話,我應該指出姑母當年對唐琪的描述失實。可是,我馬上想起來姑母講述的是她在夏天街頭上看到的唐琪呀,而現在是冬天,服裝怎麼會相同呢?我幾乎噗嗤一下笑出來,笑我自己如果真呆頭呆腦地跑到姑母面前為唐琪來這麼一下「辯護」,準會被姑母罵為「小神經」的。啊,姑母並沒有說錯,我看到了緊裹住那位少女雙足的一對高跟鞋。
「是太高了一hetubook.com.com點,」我自言自語著,「可是高得不討厭,尤其顏色好。」是的,高得不討厭,夾雜在那些女人的大繡花鞋或大紅大綠的半高跟鞋的中間,特別顯出她那雙黑鞋的脫俗與高貴。
「這才是唐琪!」
「啊,這是二大妹子!」
我這才發覺女人們聚在一塊時,吵嘈的聲音一點都不比男人小。光聽那一套大嗓門兒的招呼詞,就夠聽老半天的了:
「見你的鬼呀!」表姊把嘴一撇,「百壽圖掛在左邊牆上,你明明是衝著右邊發怔!」
碗口一樣粗的兩支「大碗龍鳳」蠟燭上,分別塑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金字,那一閃一閃的燭火,照耀在兩邊的祝壽銀盾上,異常燦爛奪目。壽案前面的八仙桌上,擺滿鮮貨、乾果、壽字喜粿、蛋糕、壽桃、壽麵,與八仙糖人兒。八仙桌兩邊擺著兩隻太師椅,上面都鋪著紅氈。後來當我看到高小姐一大幫人給高老太太磕頭拜壽時,才明白那兩張太師椅:右邊的是老壽星坐,左邊的則空起來表示尊敬已經去世的高老太爺——仍給他留有座位。
「啊,這是六大妗子!」
「啊,這是三大姑!」
壽堂設在高府大客廳內。
「啊,這是五大姨!」
「姑媽原來是禮貌專科學校畢業的呀!」我輕輕地跟表姊說。
我本想馬上問一下表哥、表姊,或是高小姐,究竟那位少女是否就是唐琪?可是,我竟被那位少女的奇異美麗攝住了目和-圖-書光,半天,半天,不能轉動一下眼球。這時候,我的五官似乎只剩下了視覺,其他一律暫時消失了功能:我的嘴呆呆地半閉著講不出一句話,我的耳朵突然不再聽見周圍的「恭喜」、「拜壽」、問好、大人笑、孩子跳與留聲機等等囂雜的聲音,我的鼻子也聞不到由壽檯紅燭上與檀香爐裏飛出的煙火,與滿房繚繞的煙捲兒、水煙袋、雪茄、再加滿桌子的乾果、鮮貨、各種冷熱飲料,以及來自大門口那兒「天一坊」飯莊派遣來的四口大灶的油、菜、肉,所造成的混合香味……
平日,那間古色古香的,擺滿鑲著七彩蛤蜊片與大理石的花梨或紫檀木家具的巨室,在這一天,越發顯得富麗堂皇了。正中條案上擺放著江西瓷製成的高達三尺多的福祿壽三星,兩邊是一尺高的八個小瓷人——八仙上壽,每邊放四個。條案後面掛著百花綴成的大壽字。四壁上懸有親友贈送的壽幛、壽聯,還有一個很考究的用一百個金色壽字繡成的大紅百壽圓。客廳一角,還擺放著雕有一百個仙鶴的「鶴算無疆」八扇屏。
表姊一面搖手,一面連做了好幾次「嘔吐狀」,表示我猜的全不對,並且頑皮地表示那幾位難看的女人令她噁心欲吐。最後,她終於忍不住地指給我:
「你猜也可以猜得出來呀,」表姊說,「今天來的女人中間,哪個最漂亮哪個就是唐琪!」
「啊,這是七大媽!」
「我在數那百壽圖上的壽字是不是整整和_圖_書一百個呢!」我回答。
親友來拜壽的真不少。從未來過高家的姑母也第一次來「拜訪親家」,兩位親家母見了面非常親熱,客氣話似乎沒完沒了地叨叨個不停。姑母說高老太太有福氣;高老太太說姑媽有福氣。姑母誇獎高小姐好,高家少奶奶好、高家少爺孫少爺一大堆都好;高老太太誇獎表哥好、表姊好、還加上一句誇獎我好。姑母直說壽禮送得太少;高老太太則說,姑母送了厚禮又親自駕臨真不敢當,又說招待難以週到,千萬不要見笑,因為年頭不對啦,既不能請親友們吃太好的酒席,也沒有準備一臺「堂會戲」,在院子裏搭棚演唱,只有一點「什樣雜耍」在飯後表演一下,以娛親友。我和表姊一面聽著這兩位老太太的對話,一邊偷偷地不斷地吐一下舌頭。
「對啦,高老太太是外交系畢業的!」表姊回答我一句。
如果她是唐琪的話,我以前所聽表姊、表哥、姑母、高小姐等人對於唐琪的稱讚一方面的措述,不但正確,恐怕還嫌不夠呢。她的皮膚的確白得出奇,白得可愛,一望即知那不是靠絲毫撲粉呈現出來的顏色。坐在她左右的那些「二大妹」、「三大姨」、「四大姑」們的臉上的鉛粉,有的塗得很厚,當然也很白,白得幾乎像舞臺上的曹操了,然而卻沒有一點光澤;有幾位還塗了很厚的正流行的杏黃色的胭脂,和杏黃色的唇膏(好特別呀,是杏黃色不是緋紅色,不曉得為什麼那兩年會流行這種m.hetubook.com•com奇怪的顏色);有幾位描了細長細長幾乎到達鬢邊的眉……看上去活像剛自舞臺上卸了行頭的花旦。也有幾位——大概是高小姐的同學,她們不塗一點脂粉,完全一幅整潔樸素的女學生氣派:不過她們的皮膚,有的卻又顯得蒼白、萎黃,或是枯黑了一點。只有她,那個可能是唐琪的人,她的皮膚是白得那麼美,白得那麼柔,白得那麼勻,白得那麼自然,白得那麼舒坦。淡淡的玫瑰色,呈現在她的雙頰,像朝霞染在潔白晶亮的象牙塑像上,越發使她的皮膚顯得格外可愛、動人,那簡直像奇異光澤的透明體,似乎一點點顫動或微風就會把它震碎或是吹破。她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令人擔心它馬上會傾溢似地,那麼靈活而清澈。
「姊,我從來沒有和唐琪見過一面,怎麼會知道誰是唐琪呢?」
天哪,一點也沒有錯,我癡癡地看了半天的那位少女,正是唐琪。
「我猜猜看,」我故意地瞎指幾個不好看的女人,「那就是唐琪吧?」
在那熙熙攘攘的女人群中,猛然間,我發現了一位少女,一位一望即知與那些太太小姐們儼然不同氣質、不同風度、不同神采的少女。她也有說有笑,十分活潑跳脫;可是,她全然沒有那幾位二大妹子、三大姑、四大嬸們的俗氣!像一道強烈的光芒掠過我的腦際——啊,她的面龐怎麼對於我那麼熟悉呢?可是我實在從未在任何地方見過她一次。喔,喔,她是唐琪!是吧?應該是的!應和-圖-書該是的!她一定是唐琪。我直覺地,斷定她必是唐琪無疑。
親友越來越多,高老太太暫時停止了與姑母的個別談話,開始週旋於眾人之間。她的精神真飽滿,兩隻小腳,穿著紅緞繡花鞋,跑來跑去,活像京戲裏踩著「寸子」的刀馬旦,那麼俐落。她的頭髮梳得很亮,活像貓兒剛舐過似地,後面挺起的小髻上插了一朵大紅花,上身她穿的是黑緞繡花的大襖,下身是百葉花裙;高家大少奶奶——高大爺的太太,也是一身這種裝束。這大概是當年女人的大禮服。高老太太的嘴,一分鐘也閉不上,不是向人笑,就是與人寒暄,連抽水煙袋的時間也沒有了。女賓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必是把自己最欣賞的「看家」的手飾,與行頭,都搬出來了。難怪,這種場合,在女人們心目中,無疑地就是一場賽美大會。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認。
表姊的話立刻帶給我一串心跳。我想賴:
這時,她似乎發現有一個我,在癡癡地瞅著她了。她不像一般女孩子似地,擺過頭去,或是把頭垂下;而是把一雙大眼睛睜得更大一點,直向我看來。我立刻發覺自己「燒盤兒」了,我想我的臉一定變成了戲臺上的關公,或是法門寺的劉瑾那麼紅。我羞怯地把頭轉到另一個角落;然而任憑我轉到何處,她的臉依舊一步未動,因為,那張美好的臉已經烙印在我的心裏。
「喔——我猜到了,你大概是看一個人吧?」表姊湊到我的耳邊說,「是不是看唐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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