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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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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我清楚地聽見她叫張弟弟時的聲音是那麼親切,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向我擺手微笑時,深深凹在她腮邊的酒渦,是那麼甜美。
我向唐琪鞠了一個深深的躬。她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準備向我握手。我竟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從未遇見過一個女人先向我伸過手來的場面。我真該死,我真是笨伯,我竟半天伸不出手去,等我下了決心把手伸出時,唐琪似乎是已經等不耐煩地把手退回了。當時,一陣辛酸與悔恨流過我的心臟,我竟丟失了這麼一個幸福的機會——和一隻那麼潔白的,纖細的,柔美的手,握一握的機會。
「糟糕!」我叫了出來。
我比較會拉的是二黃原板「561,23216,555……」因為那是根據簡譜戲考上余叔岩的「烏盆記」與「八大錘」練來的。於是,我便提議,要唱就唱這兩齣。
「喂,唐表姐,我的弟弟會拉胡琴呢!」馬上,她又接著說,「唉呀,我還忘了給你們介紹一下哩,這是唐琪表姊,這是我弟弟!」
全座的人聽見都笑了出來。
「真是胡鬧嘛,我已經聽二五八萬了!」
這越發增加了我對他的厭惡感。他這一天穿著長袍、馬褂,馬褂上佩著「日滿華親善」小證章,另外他又把馬褂與袍袖都挽了起來,似乎除了表示他是當今親日社會中的華人紳士外,還表示了他在江湖黑社會上的「勢力」。表姊輕輕地對我說:
「這,不能拉吧?」表姊瞟了我一眼。
高家大少奶奶來宣佈開飯。我們這個不打麻將、不鬥紙牌,單單唱戲的集團,便佔了一個大圓桌。好幾個桌上大聲猜拳鬧酒,我們這個桌上仍是談戲。表哥喜歡馬連良和圖書,我喜歡譚富英,為此我倆大發議論。唐琪也和高小姐、表姊幾個人侃侃高談,對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來、宋德珠、張君秋,以及四大坤旦雪艷琴、徐碧雲、章遏雲、新豔秋,一一加以論評。
飲一杯能增福命,
「來來來,咱們到一邊來練。」
回身取過酒一樽……
好呀,她說的我一段也不會拉。
「出洋相!」高老太太瞪了唐琪一眼;但是,並沒有真生氣,大概因為是喜慶日子,不便發脾氣。
「好孩子,誰說姨媽不喜歡我們小琪啊?姨媽頂疼小琪呢!」
「唐表姊,青衣花旦戲我一竅也不通。」這是我向唐琪說的第一句話。我知道我的神氣一定很呆板,毫無風趣可言;總算萬幸,我還叫了她一聲唐表姊。
「我從不迷信的。」她接著說:
「在這兒呀,來啦,來啦!」唐琪連跑帶跳地由樓上走下來,「姨媽,我是去換衣服啦,好給您磕頭!我剛才那個旗袍太瘦了,跪不下,跪下去會撕裂的,所以得去換一件稍為肥大的。」
最後一個餘興節目是表哥的「黃金台」和唐琪的「麻姑獻壽」。我小心翼翼地拉著。拉得還真不算太壞。唯一遺憾的,當我拉到「麻姑獻壽」最末一句時,可能過於緊張,使用弓子的力量太大了一點,又因為唐琪的嗓子太好,弦原本就定得很高,意外地,拍地一響——二弦斷了。
「傻瓜!」唐琪居然叫起我傻瓜來了,「今天姨媽做壽,怎麼能唱那兩齣呢?『烏盆計』裏有鬼,『八大錘』裏王佐又砍掉了自己一隻膀臂!要唱,只能唱『麻姑獻壽』呀、『大登殿』呀、m.hetubook.com•com『天女散花』呀、『龍鳳呈祥』呀、『金榜樂大團圓』呀……」
說著,說著,唐琪已經跪在地下了。高老太太一面高興地說著:「別磕了,別磕了!」卻又一面不住地點頭表示磕得對,磕得好。唐琪站起來時,高老太太一把拉住她:
「拜壽呀!」
看樣子,我是非當場出醜不可了。二弦與松香俱已買來,表姊替我吹牛,說我拉得僅次於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高小姐也馬上說她久仰我的琴藝。表姊在家裏聽到我練習胡琴,是經常把一句評語——「活像踩住了雞脖子」奉贈給我的;真氣人,今天她竟如此過火地起鬨。
「瘋丫頭!」高老太太連忙推開了唐琪。唐琪不肯放鬆地,又提起高老太太的手來,在那手背上吻了兩吻。
唐琪唱得很不錯,字正腔圓,嗓音甜闊而清脆,她越唱越高興,最後幾句乾脆加上臺步、手式,表演起來了。「麻姑獻壽」的身段極美,唐琪表演得相當動人。起碼,我個人無條件表示「擁護」。
「真的嗎?姨媽!」唐琪那麼興高彩烈地尖叫了一聲,冷不防,她一個箭步跳到太師椅旁邊,用兩隻臂把高老太太的肩一摟,然後狠狠地在高老太太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個吻!
「看到高大爺的這份盛氣凌人的『尊容』,方才吃的獅子頭和清蒸雞都要從嘴裏倒出來啦。」
「啊,原來如此,好,再會啊,張弟弟!」她向我擺擺手,走上樓去。
「你可以練,我多唱幾遍,你就會啦。練會了,晚上可以當眾表演一下。」唐琪這麼對我講。沒等我答腔,她說:
「截至現在為止,」我回答,「除了二黃原板,我只會湊合著拉一段二六『麻姑獻壽』哇!」
「再見,唐表姊,可是我告訴您m.hetubook.com.com,我並不姓季。」
高小姐磕頭時,一些親友都鬨說叫表哥跟著一起磕,弄得表哥很尷尬。高老太太解圍說:
表姊首先響應,並且猛古丁地把我「端」了出來:
「我真不會拉,請饒了我吧!」我哀求著全體在座人員。
「怎麼?」她驚訝地,顫動了一下鑲在她那大眼睛週邊的羽樣長睫毛,「你的哥哥、姊姊不都是姓季嗎?」
「你拉得還不錯呀,」唐琪一本正經地對我說,「為甚麼我唱,你不拉呢?」
晚飯後,表演什樣雜耍的藝人們到齊了。在大客廳裏,小蘑菇、二蘑菇、常連安父子三人的對口相聲,張君、沈君的口技,馬增芬、馬增芳兩姊妹的西河大鼓,高五姑的天津時調,花四寶的梅花調,王佩臣的「醋溜大鼓」(即樂亭鐵片大鼓,因其味道甚「酸」,故名「醋溜」)相繼演畢。這些角色在當時的天津都大有名氣,從這些男女藝人的幾句開場白裏,我得以知道他們對於高大爺十分敬畏。顯然地,那時候的高大爺已是一位很「吃得開」的人物了。
「不必忙,不必忙,將來等他們結了婚再給我一起磕也不晚!」
搖池領了聖母訓,
唐琪跑到樓上拿下來一把破胡琴,上面灰塵很厚,二弦已經沒有了,松香更薄得露出來底下的竹筒皮。
霎時瓊漿都傾盡,
我跟她走到客廳的一端。她開始低聲唱。我連忙掏出小日記簿和自動鉛筆,她唱一句,我便捉摸著應該是那幾個音階,用1234567記錄下來。好在那是一段「二六」板,很少胡琴「過門」,唱腔有了簡譜,練了十幾遍,也大致可以合得來了。
時間已經不早,客人們紛紛起身告辭。
和圖書著,表姊唱了一段「鳳還巢」。表哥唱了一段「黃金臺」(他最愛唱的馬派戲「甘露寺」、「四進士」,我都不會拉),因為「黃金臺」和「八大錘」的腔調相仿,我便鼓起勇氣給表哥操琴。
大夥兒吵嘈著。
我把那斷了弦的胡琴還給唐琪時,心裏有說不出的憋氣。我歉然地對她說:
「小琪呢?」高老太太問。
親友們陸續給高老太太鞠躬拜壽,小輩的娃娃們便一面在地下磕頭,一面快活地順便在地氈上打滾,翻筋斗……太太們到一個房間去鬥「十胡」(一種北方紙牌),高大爺招拂著男賓們組成了兩桌麻將。一陣熱鬧過去,壽堂逐漸安靜下來。各人都找到了各人消遣的地盤。我和表哥、表姊、高小姐、高小姐的幾位女同學,必然地被留剩在靜謐的一角。唐琪提議要唱戲,她說她一定要先唱一段「麻姑獻壽」來慶賀一番。表哥、表姊的戲癮都很大,我也夠資格被列為小戲迷,因此,提起唱戲,我們一小夥兒都不反對。
「拜壽呀!」
「不要緊,我先乾唱一段『麻姑獻壽』,」唐琪說,「我唱完了你們大夥也得乾唱兩段。」
飲一杯能延壽齡……
「我是他們的表弟,我姓張。」
正巧已經唱到末一句,掌聲四起,發現弦斷了的人並不多。
我心想,就是這把胡琴的裝備完整,我也是不能拉呀!我會拉甚麼呢?我只是因為有興趣,根據幾本用西洋音樂的1234567的簡譜編成的戲考,自己瞎拉過幾個月。姑父工作的海關有國劇社(票房),姑父每月會去兩三次,也曾請國劇社的老師到家裏教唱,表哥表姊跟我也都聲稱拜他為師,倒也認真地學了不少,他還誇獎我們三人有「本錢」(嗓子好),有天hetubook•com.com賦,悟性強,若下功夫練,可以登台成為名「童票」。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警告」過我,靠音樂簡譜永遠難把胡琴學好;可是不用簡譜,硬跟他學,可就更難了,且要花太多年功夫啊!
「對不起您啊,唐表姊,希望您不會在意。」
這次,我沒有縮手不前。我和她握住了,一面說著:
立刻,親友間起了一陣鬨笑。有人拍掌表示贊許;也有人嗤鼻,或是來一個聳肩縮頸的姿勢,表示看不慣。
「可以拉,可以拉!」唐琪對姊說,「我出錢,叫老媽子上街買二弦和松香去。」
結果,表哥和我,還有表姊三人,一起向高老太太行了個三鞠躬禮。
於是高府全家在老太太率領下,走到客廳隔壁書房裏,向牆上懸著的高老太爺遺像叩了四個頭。然後,高老太太回到壽堂,坐在八仙桌的右側太師椅上,接受兒子、兒媳、女兒、孫子、孫女兒們的磕頭拜壽。
高老太太落坐太師椅上。唐琪開始唱:
「等一下我表演一段『霸王別姬』的舞劍給你們看!」唐琪突然高興地說,接著她一瞅我,「你會拉舞劍時的曲牌『夜深沉』嗎?」
「不忙,不忙,」高老太太笑嘻嘻地,「讓我先帶著孩子們給老太爺磕頭。」
「你們不認識嗎?」高小姐向我和唐琪說,「嗯,我忘記啦,你們從來沒有碰過面啊。」
「噓——」唐琪用手一堵我的嘴,「別聲張,姨媽曉得了會認為不吉利,我就得挨罵了。」
「有空來玩吧,季表弟!」她向我伸出手來。
「這是我二哥的胡琴,自從去年他到英國留學,便一直沒有人動它,虧得唐表妹還能夠找得到!」高小姐解釋了這把胡琴的來歷。
唐琪跑到內屋硬把高老太太拖出來了,高老太太手上還拿著一付紙牌哩,她一面走著一面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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