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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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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你就帶我去找她好嗎?」
「她在哪兒?」我問,「快告訴我!」
當我跑到繁華的法租界,電車、汽車的囂喧,使我的頭腦遭受震盪之後,反倒冷靜下來。我猛然想起,我來得太早了。天還大亮著,距離舞廳開門的時間,最少還有五小時。
「我沒有說不去,我只是要考慮一下,明天答覆你。」她指一下我的鼻尖,「你這孩子現在學壞了,學會拿死來嚇唬人啦!嘴皮上說說死,算得了甚麼?我還沒告訴你,我做舞|女以前倒是真自殺了一次!你知道我是相當堅強的一個人;可是馨德社關門以後,流浪街頭,忍饑挨餓的日子,我過了兩個多月,最後我病倒了,沒有錢醫治,幾個好心腸的窮女友,送我到醫院,我存起來醫生每次給我的安眠藥,結果一次吞服下去企求一死,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為了還債,為了生存,為了期望有一天能重再愛你,我決定開始到舞廳上班……」說到這裏,她再也說不下去,她開始抽搐地低泣,我想,她一定回憶到自從伴舞以來遭受到的苦楚與欺凌……
她竟不表示驚訝,似乎無動於衷,也許是強作鎮靜,反正臉上沒有任何顯著的表情。半天,她淡淡地問了一句:
「琪姊,你可不能騙我呀!」
「是呀!」方大姐換好衣服出來了,「誰不曉得小唐琪是鼎鼎大名的小白鴿子呀,面孔這麼漂亮,皮膚這麼白,我早說過幾萬遍啦,我要是個男人,還不知道怎麼迷上她呢?」
…………
「唉呀,我的小白鴿子,多少男人都嫉妒我和你『同居』哩!」說著,說著,方小姐竟在唐琪臉上,響響地吻了一下。
「你知道就好。可是,」她一側頭,「你的琪姊已不是以前的琪姊了,說好聽的,是甚麼歌星;還不是歌女,你居然還真來邀她去參加神聖的抗戰?」
我乖乖地到了琪士林。擇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一面注視著自聖安娜走出來的人。
……多少次夢裏相逢,
人生那得幾回醉,
聽我細訴……
這是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新歌,唐琪在熱烈掌聲中鞠躬結束。我沒有鼓掌,我似乎不喜歡她在這裏演唱給這麼多人聽。如果這裏只有她和我兩個人,我想我必會向她鼓掌,向她歡呼,然後猛跳過去,擁抱住她,告訴她,她的歌聲是如何美妙。
「誰?唐琪?」他一搖頭,「我們這兒沒有這麼一位小姐呀!」
唐琪給我沖了杯檸檬汁:
掌聲延續到一、二分鐘之久,我也忘記疼痛地拚命拍掌。唐琪連連鞠躬向全場答謝,走下台來。
「可惜啦,她脾氣太壞,一點不肯迎合客人心理,碰到喜歡開玩笑或隨便一點的客人,她竟會跟人家吵架,當然我們不能再留她……她稍稍能夠再圓滑一點,早就紅遍了半個天啦!可惜,可惜……憑她的面貌長相,可真令客人們傾倒哩!」
「你,你找我做甚麼?」她突然換了一張冷冷的面孔。方才第一眼發現到我的時候,那一種驚異、喜悅的混合神情,已經不復存在。
「看得出,」我馬上說,「你如果不愛我,也就不會要我到這兒來等你啦,同時在聖安娜你也可以根本不理我。」
方大姐確實不討厭,一副樂天而善良的面孔,www.hetubook.com•com高高的身材,一說話就指手劃腳,一口天津土腔很濃的國語,聽來滑稽而親切,看來要比唐琪大個五、六歲,眉眼與小動作的表情比唐琪還活潑……我差點脫口說出請她也和唐琪一路到南方參加抗戰;可是,我立刻想到唐琪還沒有給我肯定的答覆,怎麼又瞎拉別人呢!而且,賀大哥知道了,要罵我的,因為我們的南下,究竟還應該是個秘密的行動呀!
「白鴿子,快關電燈呀,讓我穿起長衣服來!」
「還不是舞場!在特別一區光陸電影院樓上。」
我已模糊;
…………
「琪姊,琪姊,琪姊,」不停地叫著她,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琪士林早該打烊了,德國老板娘連打哈欠,一個茶房彬彬有禮地給我們鞠一百度的躬:
「倒是變大了,學得很懂禮節了哇!」她對我笑一下。我們同時坐下,她坐在我對面。
「緊著這麼傻叫我幹甚麼?」她問。
「我,我,我實在受感動太、太、太深了。琪姊!」我猛地停住,一下子把她整個兒扭轉過身來,緊緊地擁在自己懷中,「你對我這麼這麼好,我實在不知道說些甚麼,我只想不住地叫你,讓我這樣永遠叫下去好嗎?琪姊,琪姊,琪姊……」
「最好,你到我的同學賀蒙家找我。我等你。」我寫下住址。
她立刻發現到我。別的座位幾乎已全沒有客人了。我站起來迎接她。
好花不常開,
悠長歲月,教我相思苦……
我不知道這第二支歌的名字,可是,唱詞一字一句聽得十分清楚: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知道你會永遠愛我,我從未懷疑、動搖過一次。」我緊握著她的雙手,「你不用再考慮了,立刻答應我同去南方,說不定三兩天內就得動身!」
「你走吧,明天見!」唐琪向我擺擺手。
「琪姊,你一定要答應我,除非你還在恨我,除非你一直不肯原諒我的過失,除非你已經不再愛我,甚或根本並不真地愛我。」
我想盡量裝成大人,並且裝成舞場常客的神態;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裝得太好,因為無論如何,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舞場來。當我踏進有舞池的正廳時,那相當幽闇的燈光,幾乎使我一陣目眩,與電影放映之後方才入場時的感覺頗為相似。我警覺地提醒自己:可別滑摔一跤當眾出醜,並且應該模仿其他舞客的舉止。有一點,我很欣慰:我從若干客人與茶房的身邊走過時,我發覺我和他們一般高,或是竟高過他們半頭、一頭了。
「從明天起,我不再塗用,好嗎?」她撒嬌地靠近我的前胸,「可是,你不和我在一起,或是在一起而不聽我的話時,我可又要塗抹得更難看更像個女妖怪……」
「二十二歲就算老了?八、九十歲的人該怎麼辦呢?」
我們繼續慢步前進。我堅決要送她到寓所;她原不肯,她說她的房間又小又亂,希望我明天再去「參觀」;可是我不肯,我一直送她到門口,並且送上樓去。
「明早我沒空,」她湊到我耳邊,「如果真要離開天津,更得忙著料理一些雜事,懂嗎?下午我到哪裏找你?你還住在姑姑家嗎?」
「那麼,你還在愛我,是沒有和*圖*書問題的了?」
一口氣跑到聖安娜,進入大門廳內,立刻看到了霓虹燈製作的一排大字:「青春歌星唐琪駐唱」,下面是她的巨照。我幾乎叫出聲來:「琪姊!琪姊,千真萬確,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唱得那麼辛酸,那麼委婉,那麼有感情。剎那間整個的舞場寂靜無比,除了她的歌聲、伴奏,和舞池裏輕盈的腳步聲做了節拍外,再沒有了剛才的一切喧囂……剎那間,整個舞場在我眼前變幻成一座幽美的仲夏夜之花園,花園內只有唐琪和我兩個人,她不停地向我歌唱,向我伸臂,向我召喚:
何日君再來?
唐琪漸漸地把全身力量都依附在我的身上,她不看前面的路,只不住地仰轉頭來看我,我稍一低頭便可以吻到她的頭髮與前額。
「討厭!」唐琪嗔了她一聲。
「醒亞,你是說說玩的?還是真的?」我把和她兩年多來的別後情形,簡要向她說明,然後比較詳細地告訴她這次南下的準備,最後,我說:
「不行,我得值班,您可以自己去,她多半在那兒,因為上個禮拜我在馬路上碰到她,她親口告訴我的。」
「你答應了,是不是?琪姊!」我祈求地。
「只有同去南方才能常在一起呀!你要不去,我今天就去跳海河!」
「啊,那我可不知道了,我來了快一年了,從我來的那一天好像就沒有聽說過唐琪小姐。」他似乎已發現了我的焦急情況,接著說,「不要緊,我去請我們大班來。」
「方大姐叫你白鴿子,是嗎?」我問唐琪。
「我們這批新進場的愛玲、黎娟、林美玉、幾位小姐也很不錯呢,又年輕又漂亮,您要不要請她們哪一位……」
「傻孩子,都長這麼高了,還裝娃娃嗎?」她撫一下我的肩頭,「快去,我還有事要料理一下。」
「你又在故意氣我,是不是?我從沒有一天輕視過你的職業,我只有輕視我自己已往的膽怯、懦弱,和沒有獨立求生的能力!」
「可能在聖安娜。」老茶房說。
「要考慮一夜。」
看看錶,已經十點半。舞場已告客滿。唐琪要來一定早該到了。我再也坐不住,便鼓足勇氣叫茶房來:
「Good Night,Dear brother!」
她還沒有看到我。我站的地方燈光很暗。我準備她一走下臺來,便去召喚住她。可是,她卻把身子扭轉向裏面。音樂又響了,原來她還要唱第二支歌。
我們只好起身。
我抬起頭來,她用手帕給我拭乾了淚。
「明天一早,我就來你這兒。」我說。
幾時你再到我身邊啊,
我正聽得發呆時,大班卻接著兜起生意來:
大班來了,他說他記得唐琪,不過唐琪在他這裏只幹了不到半年便不幹了,現在她在那兒?他不知道。我追問他唐琪為何離開?他連連嘆息不止:
……數不盡的哀怨無法向你傾吐,
「我做戲子,做舞|女,做歌女,一方面為了我要活下去,一方面也正為了你,知道嗎?張醒亞!」她嚴肅得像老師點名,連名帶姓地叫著我,「如果不是為了你,我這兩年內隨便嫁個有錢有勢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人的機會倒還多得很哩!」
那是英租界小白樓一個白俄婦人出租的房子,唐琪和另一位舞|女同住在樓上一個小房間內。我們推門進去,那位小姐正睡在床上,她發現有男人跟在唐琪身後,尖叫了一聲:
「這裏亂糟糟的,你到對面琪士林咖啡廳等我,我就來。」
「琪姊,我不喜歡你塗用任何化妝品,你生來這麼漂亮,用不著塗那些東西的!」
「琪姊,忘了那回事吧!你一定還在恨我,是嗎?」
「醒亞,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神秘地翻一下大眼睛,「剛才我在聖安娜唱第二支歌時,突然有一種心靈感應,覺得你會聽得到……」
在前廳走廊內,我看到了懸滿壁端的舞星照像。我馬上掃視一週,然後再分別細觀,沒有唐琪,真的沒有唐琪。我一陣心慌之後,又平靜下來。我想到了這些照片上的人該是正在發紅發紫的舞|女,唐琪可能因為並未發紅發紫,而沒有資格和她們在此並列!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嗎?是的,我是一直在暗中希望她千萬別變成一個交際廣潤行為浪漫的紅舞|女呀!
不歡更何待……
「我要考慮。」她冷靜地,「以前你凡事都要考慮,因為你太小;現在我凡事都要考慮,因為我太大了。醒亞,你不覺得我老了嗎?我已經二十二歲啦!」
「二十六點兒!」唐琪笑著罵她。
「你要考慮幾分鐘?」
我繃起面孔搖搖頭。我幾乎要告訴他:我是來找唐琪要她一起去參加抗戰,不是來隨便找任何一個舞|女開心的。我被人家視為與一般舞客無異,感到不快。
在那靜寂的人行道上,我吻了她的雙手和雙頰。除我們之外,已沒有任何行人。她小說聲:
「我只能答應你——考慮一下。」
只有在夢中,把真情流露。
這似乎是一個不吉利的預感。可是,我確比以前堅強多了,我盡量把那些不幸的猜測排出腦外。我祈禱了好久,我不會背誦任何祈禱詞,但我相信「誠則靈」。
臨行,我瞪了方大姐一眼!若不是她在一旁,無論如何我是要和唐琪深深地接一個長吻,才肯分手的;方大姐不懂我瞪她的意思,還以為我向她行告辭注目禮,於是她也舉起手來向我搖個不停,並且還用英文高叫著:
「琪姊,是我!」我激動地拉住她的雙手,「是我啊,琪姊,我找了你好久了。」
講著講著,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出來。我伏在小桌子上,把頭壓住雙手。
「不要緊,是我的弟弟,一個小娃娃!」唐琪笑個不停,然後一拉我,「來,我給你介紹,叫方大姐!」
好景不常在。
我憎恨這個地方;卻又不甘心離去。我清楚知道:在這兒坐等上一輩子也不會再找到唐琪;然而,我卻繼續發呆不動,彷彿希望發生奇蹟。
「你看不出來嗎?」
茶房已問了我兩回:「您要叫哪一位小姐?」我告訴他,我想先休息一下。我自認回答得很「體面」。我確實想先休息一下。不知為甚麼我竟又有些緊張起來,我極想準備好一旦見到唐琪應該向她講的全部話語,免得窘迫或失態。
「嗯?一年多以前,你們門口不是還給她做了霓虹燈大廣告嗎?」
一分鐘像一年那麼長。半點多鐘後,人潮由聖安娜門口和圖書流到街心,舞場打烊了。啊,唐琪夾在人群中走出來,她向四週的男男女女打了招呼,然後三步當做兩步地跑進琪士林。
「方大姐!」我給她鞠了個躬。
隨著一闋一闋的音樂,舞池裏一對一對地翩翩起舞了。我尋找不到唐琪的影子。每節音樂停止的時候,燈光便變亮許多,每個舞|女和她的舞客的面龐,幾乎可以看得相當清楚,她們與他們走出舞池時都是那麼親暱地牽住手,甚而摟住腰,我實在看得很不習慣,很厭惡。我多矛盾呀,我不是希望把唐琪也從這一堆影子中間找出來嗎?找不到,我失望,一旦找到,看到她也正被人那麼輕浮地摟住腰肢搖晃出來時,難道我就不失望嗎?我突然不知怎麼好了,我幾乎想跑開。我左右兩邊的檯子上,正表演著肉麻鬧劇,幾個舞|女摟住舞客的脖子,灌酒,打情罵俏……我後悔進來得莽撞,我應該在大門口等唐琪的。
「對不起,可不能吻我的嘴呀,我塗了太多的唇膏!」
「醒亞,你懂嗎?二十六點就是加倍的十三點兒。」唐琪向我解釋,「你別瞧方大姐是加倍的十三點兒;她的心眼兒可真又好、又軟、又慈悲、又慷慨,近一年來我多虧她細心愛護呢!有一次,一個醉漢舞客向我死纏,我實在無法脫逃,結果方大姐狠狠地給了那醉漢兩拳,並且向他叫:『快跑吧,你的太太來啦!』那個傢伙果然鼠竄而逃……又一次我病得要死,必須輸血,沒有錢買,結果方大姐剛好和我同一血型,一口氣就給我輸了三百多CC……從此,我決心停止伴舞,經過短期的苦學苦練,開始專門唱歌。」
「嗯,兩年來,每當想到你,就恨你;可是,你知道如果我不再愛你,也就不再恨你了。」
「我甚麼時候騙過你?只有你騙我!」她把嘴凸得高高地,眼睛瞪著我。可是,我看得出,那不是真生氣。
「請問你,唐琪小姐有沒有來?」
「是呀,」我又吻一下她的前額,「我是全都聽到了呀!我還拚命地鼓掌哩!那個歌真好,它曲名叫甚麼?」
「先生,小姐,太晚了,明天請早點光臨好吧?」
「琪姊,」我攔住了唐琪的去路。
「琪姊,我有許多許多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我又許願:晚間我能順利地找到唐琪,我一定開始請求變成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無論甚麼教我都願終生信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甚至永遠不許吃美味的豬肉的回教,都可以,只要真神能幫助我找到唐琪。
「不,琪姊,我等你一路去。」我再不肯離開她一步,我深怕會再失去她。
「不,這是我最、最內心的話。」
我一口氣衝了出來,渴望立刻能夠找到唐琪。
永安舞廳門口嵌懸著的氛氣管霓虹燈,仍如一年多以前一樣地,放射著紅紅綠綠的光輝,不過那裏面已沒有了唐琪的名字。心想唐琪已不是新舞星,不再擺放並不足為奇。我滿具信心地,向裏面走去。
「那你不是太虐待我了嗎?」
折轉回來的路途上,我又想到:也許唐琪已經不在永安舞廳伴舞了?也許晚上我仍要白跑一次?果真那樣可怎麼好?怎麼,我以前連想一下這個問題都沒有呢?這是很可能的事呀!越想,我越擔心,一些更壞的可能發生的聯想,使我變得惶恐、懼怕不已。
「哼,小傢伙,口才很有進步哇!」
「歌名是『聽我細訴』,」她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唱到一半時,你的影子由四面八方向我腦子裏翻跌,我以前每次唱這支歌,都有這種感受。這一次似乎更顯得有些特別,我根本沒有發現你在臺下;可是,竟覺得你就是遠在天涯海角,也一定會聽到我正在唱給你聽……」
「您要找唐琪小姐,他知道。」方才那個茶房的聲音,把我由半昏迷的夢境中驚醒,他正帶領了另一個年紀老的茶房走到了我的面前。
咫尺天涯,一別竟成陌路,
「謝謝你,謝謝你。」我匆忙付帳,連連和兩個茶房熱情地握手告別,完全忘掉了剛才一心模仿一般老舞客對待茶房的高傲態度。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乾脆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要她答應我一同到南方去!
「不許哭啊,乖孩子,」她撫著我的頭,「那個德國老板娘在笑你啦!」
沿著舞池邊沿,我逕向音樂臺奔去。天哪!那正是唐琪,那正是唐琪!音樂臺前的小燈把她照得十分清楚:蓬起的飛機頭,銀色長耳環,沒有袖子的大花長旗袍,金色高跟鞋,臉上顯然塗了不少化妝品,眼皮有發綠的油彩,雙頰搽滿胭脂,嘴上的唇膏抹得很濃很厚……雙手合攏擺在胸前,上身和腰微微有些晃動,唱得很起勁:
「別把這些壞毛病都學會吧,你這是第一次到這種場合,也應該是第末次啊!」
「聖安娜是甚麼地方?」
唐琪已停止了啜泣。她挽著我的臂,默默地走。天空正有著下弦月。街邊的大洋槐樹,與我們的兩個影子——也可以說是一個影子,映現在英國中街,這條全天津最雅最靜的大道上,水墨畫般地清晰幽美。仲夏夜的微風,陣陣拂來,彷彿已經將我兩年多來忍受的寂寞、辛酸與痛苦,完全拂得一乾二淨。誰說時光不能倒流?此刻流過我的心靈,全是往昔我們兩人剛從愉快的溜冰場裏,又疲乏又輕鬆地走了出來一樣的感受……
天黑了,我的心裏,卻亮了起來,十分鐘後我將見到唐琪。
茶房對我很客氣,毫不拿我做「阿木林」「土包子」。我叫了一瓶可口可樂。我還想要一包香煙,因為我看到了每一個檯子上的客人都在那兒噴煙吐霧。我沒有那麼做,我警告了自己:
我快步走進去,老遠地就聽到一個女人在唱歌——會不會是唐琪在唱?那聲音那麼熟悉那麼動聽!舞池裏一對一對地正舞得興高采烈,音樂臺上流瀉下來的女高音獨唱「何日君再來」,更助長了歡樂的氣氛。
今宵離別後,
「吃完了就回去吧,我們也該睡了,明天下午我們想辦法見面。」
「唉呀,可不敢當。」她一面跳到屏風後面穿旗袍,一面說,「白鴿子呀,你有這麼個好弟弟,以後誰也不敢再欺侮咱們了呀!」
「不,不,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聽你的話,這一輩子如此,下一輩子仍舊如此。」
「我的心情已經老啦;也許以後會變好,如果我們常在一起。」
「還記不記得,當初我要你陪我同去,你左考慮,右考慮,考慮了一夜,結果是回答我一個『不』!」
「咦?你?你?」她猛然地雙目一閤,用力地搖晃了幾下頭,重新又張開了兩隻又大又亮的眼睛,「你?醒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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