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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表姊跑遍了所有車廂，奇怪，怎麼竟沒有唐琪呢？我們再從頭找一遍，仍舊沒有。我正一陣心慌的時候，火車的笛聲和站臺上的鈴聲一齊響起來！一點不含糊地，火車立刻就要開了，而唐琪還沒有來！

「是的，」賀大哥說，「可是，別告訴令尊令堂呀！」

「當然真的，我騙你不等於騙自己嗎？」

「我倆不能說沒有感情；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表示過。我曾經決定在這次遠行前告訴她我很愛她，然而我覺得時機還不到，我應該等到抗戰結束勝利來臨以後，再告訴她……」

方大姐去聖安娜伴舞尚未歸來。唐琪說：

把行李放在賀家，我立刻到唐琪那兒幫她收拾東西。

賀大哥把此番南去沿路的驚險，與大後方的艱苦生活，帶有試探性與威脅性地，詳細告訴了唐琪，相當露骨地暗示著：「你一定承受不了！」可是，感謝天，我的唐琪是這麼可愛，這麼總明，她立刻回答：

賀大哥先走了。我和唐琪買了一大束鮮花，往佟樓墓園去拜謁唐琪母親的墓。

「不，不，琪姊，你絕不能這麼想，沒有你，我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表姊已經先到。我想，唐琪一定也會早到了，因為女孩子一向心細，趕火車總比男人到得早。

「小弟，」表姊一拉我，「讓我跟你一塊去找她，我好久沒碰到她了呀！」

「我，我答應了。」她點點頭。

離開墓園，我陪唐琪買了一些預備帶走的零用東西。她比姑母給我買的少多了，因為她把欠別人的憤務全部一一還清，再沒有甚麼富裕錢了；可是，別人欠她的，無論如何在這一二天內討不齊全，她說她已不想再去討了，只要能還清了別人的賬再離開天津，便已心安理得。

「媽——」

「你們姐兒倆搗甚麼鬼呀？她一直翻過來翻過去地在床上烙鍋餅，整夜沒有睡，天一亮就跑出去，說有許多要緊事要辦。我看你們不是親姊弟吧？神氣不大對！」

「愛情要有恆心，你看我不正是渡過了無數險灘，今後便都是一帆風順了嗎！」

「快走吧，你姑媽再說上一年也說不完。」

「唐琪的朋友送信來了，」賀蒙告訴我。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她會跟我們走。」

「醒亞，堅強點，大丈夫要和-圖-書拿得起，放得下！」

「方大姐為我要走已經哭了好幾回了，別看她那麼樂天派！她曾經想請求你們帶她和我一塊走；可是她如果一走，她的老母和幾個弟弟妹妹便都得餓死在天津。她靠伴舞供給一個妹妹上中學，兩個弟弟上小學，真不容易呀。本來她決定今天整晚留在家裏和我多待一會；然而，為了賺那幾張鈔票，仍舊不得不到舞場被人家摟抱去了……」

飯後，我偷偷把賀蒙拉在一邊，問他：

我緊緊地偎住她老人家，脫口叫了聲：

「這正是他可愛的地方呀，」唐琪說，「不過，也正是他可恨的地方。要愛，就痛痛快快地愛，畏畏縮縮地不像個男子漢！」

姑母送我時，流淚了。她摟我入懷，像十多年前一樣地當我還是一個小娃娃，她不住地喃喃著：

方大姐回來了。她堅請我和唐琪外出吃了頓夜宵。臨別，方大姐兩隻手握住我兩隻手，那麼親切地：

「醒亞，我好愛你……」她猛地把我一抱，熱烈地偎著我的臉，「醒亞，我像以前一樣愛你，不，是比前更千倍萬倍地愛你。離開你，我一刻也不能再活下去。可是，我有一點怕……」突然間，她的眼淚簌簌地流了出來，流了我一臉一手，她抽搐地哭泣著，哭得我不知所措。

「說實話，你和慧亞表姊是不是很要好？」

已經深夜一時半了，賀大哥突然要出去。

「對。」姑母拭乾了眼淚，「盼你功成名就回來，姑媽還要好好享你幾年老福哩！」

「唐表姊也要走嗎？」表姊叫出來。

「唐琪是這麼愛我呀，她已答應與我同行！」

「我真恨日本人，若不是日本人幫助漢奸們害我，我照樣能在天津做護士。若不是口本人發動了這個戰爭，你根本也可以留在天津不走，我們照樣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姑母和表姊帶我上街買了許多四季應用的衣、襪、肥皂、牙膏、毛巾等日用物和旅行時可能用到的八卦丹、萬金油、十滴水一類的藥品。

我一點沒有在意，我想他一定是還有未交代完的事項，必須告訴他那留在天津繼續擔任秘密工作的同志。

第二天清晨，我帶領賀大哥去看了唐琪。賀大哥似乎對唐琪的印象還不錯，對方大姐的觀感好像較差，雖然方大姐手忙腳亂地倒茶，端出水果，拿出巧克力糖，大為招待了我們一番。

我已經坐上洋車了，姑母又一勁兒地囑咐我，穿衣、吃飯、睡覺、說話、做事……要處處小心的一大套話。姑父擺擺手：

「你總算是有志者事竟成啦！到了南方好好地讀書，等晚上我下班回來告訴你我在四川的兩位好友，他們和你老太爺也是至交，或可給你一點照應！」

「她沒有講呀。唉喲，對不起，我還得繼和圖書續睡，昨夜小白鴿子不睡，擾得我也睡不著，現在還有點頭昏哩。」說著，她把屏風往兩個小床的中間一擺，隔著屏風叫出來，「我可要好好睡一下了。不許吵我呀，你也可以在小白鴿子床上睡一覺。起這麼早，不睏嗎？」

我害怕我看不完這信，便會暈倒過去；可是，我竟能一口氣把信從頭到尾連看了三遍，也許那信上的話太短了：

「乖孩子，起來，起來！」她捧住我的臉。

醒來，已是中午，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了全室，唐琪正在用電爐燒飯，方大姐正在一座小梳妝臺前，認真地，細心地，描畫塗抹。

「好，好，」我忙說，「一切都聽憑您的導演！」

我不知怎麼回答好，只微微笑一下，大概笑得有點得意。

「唉呀，好早呀，」然後又立刻補了一句，「Good morning Dear brother！」

「祝福你啊，小伙子！」

就在這一剎那，火車開動了。表姊在站臺上已趕到窗口和我與賀蒙招手連說再會！賀大哥則三步兩步跳上車門，我伸頭張望，果然方大姐的背影正姍姍地走向天橋……

我馬上告訴他，我已找到唐琪，並且下午即可給我回音：

「我看靠不住，」賀大哥又給我澆冷水，「她要去，昨天為甚麼不爽快地答應？」

方大姐走後，我立刻告訴唐琪，賀大哥已經決定後天就動身，再不能考慮，再不能猶豫了。她冷靜地對我講：

「琪姊，這回妳說對了，」我拉住她雙手說，「是日本害了我們，我們光恨他們是沒用的，我們得去參加抗戰打倒他們！琪姊，只要你認清這一點，只要你愛我，你一定會有決心跟我走！」

「趕緊準備行囊吧，已經決定後天動身南下。」

晚飯，姑父母在登瀛樓盛宴歡送賀家兄弟和我。可惜，唐琪不能參加。不過，我再不羨慕別人、嫉妒別人了。我發覺我過去嫉妒賀蒙和表姊是多麼幼稚和不該。今天，他倆雖然能在同桌吃飯；然而，他倆怎能和我與唐琪相比呢？明天一早，他倆就必須分手了，這一別，誰知三年、五載能否重新聚首？而我呢，我將在明天開始和唐琪形影不離，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直到永生……我特別同情，甚至憐憫起賀蒙和表姊來，我一直不關心他們的感情發展，我從未為他們效過一點勞，出過一點力，我也不知道他倆究竟是否已經陷入熱戀？我感覺非常對他們不起，尤其感覺對表姊抱愧，因為最初，她曾好心好意地希望促成我和唐琪相愛。

我想告訴每一個認識與不認識的人：

「琪姊，琪姊，」我拚命地抓緊她的肩頭，嘶喊著，「你怎麼把你的醒亞想得那麼卑鄙呀！我現在就跪在地上起誓，請上天做證，無論在任m.hetubook.com.com何情況之下，如果我會對你變心，叫雷打死我，叫炸彈炸死我，叫……」

「信在哪裏？」我焦急的問。

我完全勝利了，我完全心滿意足了。我似乎快樂得已經不會正常地走路，我一步一跳地走回家去，若非街上站崗的巡捕與太多的行人，我準會在街心翻兩個跟頭。我想振臂高呼：「唐琪萬歲！」

「我絕對完全能承受，您將來會知道我比醒亞還堅強。醒亞敢去的地方，我沒有一點理由不敢去！」

「你到所有車廂裏找一下唐琪吧，車一開，就叫她到我們這裏來坐在一塊。」

可是，那兒只有賀蒙，賀大哥也不見了。

「我考慮了一整夜，我並不是不願意跟你走；可是，我想了又想，怕我會變成你的累贅，怕我跟你同行，對你並沒有甚麼好處……」

「別拐這麼多彎兒啦，哈哈，乾脆我看呀，你一定是小白鴿子的Sweet heart，Darling，Lover！」

緊接著，唐琪又向賀大哥說了許多真誠感激的話。賀大哥閉口無言，沉默了片刻，終於點點頭：

「密斯脫賀，Thank you very much！Many thanks！」

「唉喲喲，我馬上化妝好，立刻就開步走啦，正好有人請吃飯，我走後，你們痛痛快快地愛一愛吧！」

早上八時欠十分，我們到達老龍頭東站。

這時，我正跪在唐琪的腳下，便把頭扎在她的膝蓋那兒，眼淚像小噴泉似地，把她的膝頭的衣服完全濕透了……

「缺德鬼，二十六點！」唐琪猛跑過去，用力捏了方大姐好幾把。

「她甚麼時候回來？」我焦急地問。

一種不幸的預感，立刻使我的心臟劇烈地顫抖。我叫了一聲方大姐，想問個究竟；可是，她已經聽不到了。

唐琪立刻熱烈地和賀大哥握手道謝。方大姐也跳過來向賀大哥把臂一伸，賀大哥皺了下眉頭和她握手，她不住地叫著：

我回到賀家，像醉漢似地那麼縱情地得意歡笑，並且唱了兩段久已「不動」的平劇。我沒有喝一滴酒；可是，唐琪的愛，已使我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浸在最甜、最美、最香的醇酒中。我是醉了。

我決心等候唐琪。每隔三、五分鐘，便跑到窗口去張望一下。昨夜，我通宵未曾閤眼，漸漸有些不支，便倒在一張沙發上，不知不覺地睡去。

「這件事，千萬可別讓你姑父母知道，那樣他們會咒罵我一輩子，明天我和唐小姐談妥後，她可以在後天早晨直接去車站，如果碰到你姑母家的人便說是來送行……」賀大哥這麼囑咐著。

飯後，我們一同出來，她要自己去辦理一些存放款的未了手續，和其他雜務，她要我明天再來，陪她去拜別一下她母親的墓。

「我姓張，我是ｈｔtps://ｍ•hｅtｕｂｏok.ｃom•ｃｏｍ她的表姊的未婚夫的表弟。」

「不，不，琪姊，這都是些不成問題的問題呀！只要你有決心走，這些問題算得了甚麼？」

「在大哥身上，他下去送那位送信來的方大姐了！」

我不顧表姊，拚命往賀大哥那節車廂裏跑，企圖發現唐琪已經坐在那兒。

我這才把頭一垂，雙手把臉一撫，眼淚立刻像小水龍頭似地，流了出來。對於這善良的一家人，我是多麼感激而戀戀不捨啊……

方大姐給我開門：

「小白鴿今後算交給你啦！可得給我好好保護。」

「你答應我，你答應和我一塊兒走？」

「我佩服你的理智。」

我有點沉不住氣，不顧昨夜的約定，跑到了唐琪的寓所。

我告訴唐琪：現在我才知道上帝對我倆多麼仁慈，多麼深愛，現在我才知道只有我倆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值得自豪的人。我告訴唐琪：現在我才知道過去我為失去她而悲痛，而哭泣，是多麼多餘，多麼愚蠢，多麼可笑！因為我們的命運明明早就安排了今天和以後久遠的幸福歲月！我告訴唐琪：我要快樂得發瘋了！我再記不起以後又告訴了唐琪一些甚麼話？我大概已經發瘋了。只記得我們一面深深長吻，一面互相說了一大串瘋子的話……

我沒有敢告訴姑母家任何一人唐琪與我同走的消息；姑父的話卻給了我莫大的快慰——「有志者事竟成。」對呀，不但去南方的志願成功了，帶唐琪同走的志願也正成功了哇！

「看你睡得好甜，沒有叫你。」唐琪扭轉頭來對我說。

「我本來已準備明天帶她來拜見您這位大恩人的！」

「我雖然沒談過戀愛，可是卻似乎瞭解一種道理——沒有享受過太多甜蜜的，也不致嘗受太大的痛苦。」他稍稍一停，接下去說，「對不起，這道理我還是從你閣下頭上體會出來的呀！忘了你前兩年那種痛不欲生的慘樣兒了嗎？」

「好，我們歡迎唐小姐同走。」

電爐上的飯發出來焦味，唐琪由我的臂環裏掙脫開來，跑去端下飯鍋，然後，她叫我安靜地坐在一邊，等她炒菜。

表姊在一邊立刻哭出來了。我也想哭；可是，我再一哭，這個場面就太悽慘了。我必須強作鎮定。我告訴她們，我這次遠行，大家應該歡歡喜喜，因為說不定此去我會創立一番功業。

賀大哥一臉沮喪的神情，走近來，把信送到我手裏：

我站起來，我瘋狂地吻她，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脂粉，她的嘴上沒有一點唇膏，她和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年輕，一樣美，不，是比二年前更美，更美，我像三年前一樣地熱情地叫一遍她的名字，吻一遍她的眼睛，她的嘴……

我們是要搭第一班早車到北平，再換平漢線火車到河南。

我們吃了一頓好愉快的午餐，一面吃一hｔtｐs://m.ｈeｔｕboｏｋ•ｃｏm.ｃoｍ面談著我們的未來計劃：到了太行山，如果不能立刻去重慶，我便從軍做一名英勇的戰士，她便做一名服務戰地的護士，如果能前往重慶，我便上大學，她便到醫院工作，等我大學畢業，我們便結婚，那時候抗日戰爭很可能已經勝利結束，我們便旅行全國，在最美好的風景名勝區度蜜月……

晚上，我告訴了賀大哥唐琪決定同行，他竟仍半信半疑，他要我明天一早帶他去看唐琪，當面一談。我說：

回到家，我稟告了姑父母賀大哥定下的行期，姑父嘉勉我：

擺好鮮花，我和唐琪手拉住手，給她的母親的墓行了最敬禮三鞠躬。然後，我們在墓前草坪上，坐了老半天。唐琪似乎很傷感，可是又似乎很欣慰。我想，我的心情正和她一樣——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我怎會不難受呢？當想到我們這一對深摯相愛的大孩子即將開始一個新的幸福生活時，我們在天上的媽媽也該會高興的，我又怎會不感到喜悅呢？

「孩子，放心吧，我已燒香叩頭，求告了好幾天啦，無論你走到哪裏，老天爺都會保佑你……」

「好哇，」方大姐拍了一下我的肩，「全都默認！一會兒小白鴿子回來，我這老大姐可得要糖吃！」

一夜興奮未眠，剛剛大亮，我便跳下床，跑到賀大哥家。他劈頭對我說：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

「真的呀？琪姊！」我抬起頭來。

「不要再說……」唐琪打斷了我的話。

「怎麼？」他向我瞪著眼，「你看我們就要分手了，幸災樂禍是不是？誰有你那麼大豔福，抗戰還能帶上愛人去？」

「琪姊，你怕甚麼？有我永遠在你身旁呀！」

「小白鴿子呀，」方大姐指指我說，「你這個弟弟兼Sweet heart，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君子Gentleman呀！我要他睡在你的床上，他卻寧願睡沙發！」

「小弟，明天我到火車站送你！」表姊在洋車後面喊著。

「噓，小聲點，」我撫一下他的嘴，「我是真心誠意地關心你和表姊。」

「我在天津還有不少馬上結束不了的事情：譬如我向別人挪借的款子必須還清，別人欠我的債，也應該討還；譬如方大姐和我相依為命地住在一起，我一走她還不知道會多麼傷心；譬如在天津我總算能暫時生活下去了，我正計劃專心學唱歌，以後再不伴舞，一旦到了南方，又失了業，豈不害你吃苦頭……」

回到姑母家取行李，為了明早行動方便，賀大哥要我今夜搬到他家睡。

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睡了一覺，朦朧中記得看了一下床頭的錶，已經三點鐘了。

「醒亞，你還是太小，等你再長大些，你會後悔把愛情獻給一個歌女！」

我們越過天橋，登車，找好了座位，距離開車只有四分鐘了。賀大哥關心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