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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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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四十二

「後來怎麼樣?誰把誰打死啦?」聽新聞的同學們等不及地追問。
「喂,我倒忘了問你,你和最低領袖為甚麼不在大學裏交女朋友?女同學跟你們有仇哇?」
「你們讀政治系的都是高材生;不像我,從小不肯讀書,長大了只好讀沒有人讀的國文系。我投考時所填寫的第一志願也是政治系,第二志願是經濟系,第三志願才是國文系。結果,學校太『重視』我的『第三志願』了……」她說到這兒,我們同時笑了出來。
「是的。」
「你跟他不應該『併案辦理』;他又矮又瘦,誰會喜歡他?」
我用心地寫了兩篇描述這兩回集會的報導,報館來信講我很有進步。自此,特約記者的「飯碗」鞏固下來,一直到我讀畢大學未遭辭退。
上課號響了。她向我一點頭,半命令的口吻:
「啊,原來這樣把我扯上的,」我說,「倒要謝謝他的嘉勉!」
「咦?你笑甚麼?」一張嚴重抗議的臉。
「有空到宿舍來看我,要跟你研究一下『韓文』呀。」
「『韓文』?中國可太慘了,受日本人的氣還不夠,怎麼連高麗國的韓文也要我們念呢?」
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了——是三十二年度秋季始業時,我開始做了大三學生,鄭美莊做了大二學生,在一個選課的佈告牌前,我遇見了她。先前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我倒是已經能夠識出來的,她正和一位女同學在那兒選課,突然她像自言自語又像給身旁那位女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學聽似地叫出來:
「鄙人?」我驚奇地。
我還沒有答腔,她竟又連串背起八大家的姓名來了:
「韓愈呀,我早知道的呀,」啞了半天的她,突然衝著我叫了出來,「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呀!」
「哼,」維他命G不慌不忙地,「後來啦。鄭美莊知道了,把他倆叫來痛罵了一頓,她說果真決鬥,則被打死的活該,打死人的抵命,一律與她無涉,因為兩個人她根本誰都不愛!許多女同學都看到鄭美莊『訓話』的神氣了,那一幕就在女生宿舍門口『舉行』的,他們說平常鄭美莊嬌里嬌氣的,繃起臉來倒是威風凜凜,大概在家中看慣了父親訓斥部下的姿態,便照樣學了來。最後才有趣哩:叫丈母娘的那位女同學動了惻隱之心,向鄭美莊講情,直說:『他們兩位都是為了要跟妳好,別對人家這麼厲害吧!』於是,鄭美莊命令那兩個男同學握手講和,一面說:『為愛情決鬥殺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你們應該在對女孩子的忠實、誠懇、服務、競爭,才是正途。你們誰更聽話,誰更馴良,我才會考慮跟誰更好……』兩位男士唯命是從,居然友好地互摟著肩膀走了。鄭美莊笑得半天直不起腰來,在披衣大仙、印度小白臉、丈母娘、一大堆女同學宮娥彩女般地前護後擁下,駕返宿舍,倒真像個皇后……」
「沒有,沒有甚麼,」我支吾地,「不過偶爾和-圖-書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
「咦,那你怎麼知道我是鄭小姐?都是老同學啦,更不能哄人哪!」
「喂,別走,裏面還有你閣下哩!」
由於兼了整理繕寫講義與寫通訊稿這兩份差,我變得非常忙碌。稍有空閑,便和最低領袖跑到圖書館看書,最低領袖發奮立志背英文字典,硬拉上我做伴,事後我雖半途而廢,在最初兩個月,我倒也曾「奉陪」得很忠實。
「唉喲,那我要道謝啦!你可曉得,已往你越不跟女同學談話,女同學便越對你有神秘感,與好感。這也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我也是這樣啊!」
這可更把我窘住了,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有報之以苦笑。
「聽我講呀,」維他命G彷照說評書的神氣說下去,「話說自本年度春季攻勢展開以後,追求鄭美莊的同學紛紛相繼敗下陣來,只有兩位稍獲青睞的男同學尚可偶爾伴護鄭美莊在沙坪壩街上,或是在鄰近嘉陵江的那條『情人路』上談談,走走。那兩個小伙子,人蠻漂亮,西服畢挺,只是兩人都打赤腳、穿草鞋,地道的川省人標記!人家鄭小姐大概是『利權不外溢吧』?然而同鄉雖近,也不能共一位女友,因此就在昨天,那兩位四川同學為了鄭美莊,醋海生波,大打出手,並且還約定在嘉陵江邊用手鎗決鬥……」
我手足無措地,真不知說甚麼好。
顯然,她想用這點國學常識,在我面前挽回她誤把韓文當做韓國文的「聲譽」損失。
「咦,鄭小https://m•hetubook.com.com姐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時,我們已並肩走出一小段路。她身邊的那位女同學,留在選課的地方,沒有跟我們一塊走過來。我實在已經找不出話題來和她攀談,這真是我的「不幸」——面對著女孩子,尤其是還不太熟的女孩子,我只有臉紅與木訥。
三十二年,春季始業後,因為物價的壓迫,我必須半工半讀。
我噗嗤一下子笑出聲來。立刻我發覺笑得太響,頗為失禮;可是已經無法收回。鄭美莊馬上扭過頭來:
「喂,告訴你,我不但知道你大名,還知道你是神槍手,還知道你是運動健將,還知道你立誓決不在大學四年內交女朋友……」
「說了半天,與我何干?我根本不認識那兩位同學,就連鄭美莊我也從未多看她幾眼!」我打斷了維他命G的講述,我說的俱是老實話。
「好,讓我告訴你,」我輕輕地說,「『韓文』是指的那位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的文章,並不是韓國文。」
「我倒沒有領教過他的學問,他和你同系?」
那位教授給我的鼓勵很大,他認為我的國文基礎還相當不錯,幾次勸我轉到國文系。當時大家都一窩蜂地讀經濟、政治、化工、機械、外文等系;國文系成了大冷門,國文系的同學便少得出奇。我沒有轉系。不過我時常在課外寫一點短東西請那位教授給我修改,又時常在他指導下到圖書館借一些國學與近代文學的書籍閱讀。我寫的通訊刊出後,他又督促我練習寫一點較和_圖_書長的文章投出去,雖被退稿數次,也偶爾有刊出的時候。
「聽我講訝,」維他命G把頭一斜,接著說,『其中一位男同學知道你去年打靶三鎗擊中三十六環的光榮紀錄,他便對他那個情敵說:「哼,我才不怕你個龜兒,你又不是神槍手張醒亞!』」
「喔——」立刻,她臉紅了,適才的慍怒也消失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的時候,兩隻眼睛彎彎地瞇縫在一起。我想起以前男同學們對於她的笑,曾留下過「特別甜美」的評語,倒有幾分真實。我這才第一次注視她的面龐:她有一張瓜子臉,皮膚有一點黑,可是黑得有一層淡淡的潤澤的光彩,眉毛細細的很秀氣,眼睛亮晶晶的,嫌小一點,然而小得不難看,鼻子也有一點低,不過還很周正,並且給人一種玲瓏的感覺,嘴不大,薄薄的,應該是屬於會說話的「四川嘴」。奇怪,如果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單獨分開來看,無一特殊美麗;然而安排在一起,卻令人看了相當舒坦。尤其她眉宇間有著一種嬌貴的,安適的,樂天的,無憂無慮的神韻;在這多苦多難的時代,那一種從不知苦難為何物的神韻,令人感到難得而珍貴。
「聽說,你是跟最低領袖同時發誓不在大學內交女朋友,是嗎?」她問。
「喂,八大家是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蘇轍、蘇洵、曾鞏、王安石。你看我還能及格吧?」
「去年我一考進學校,便聽不少女同學談起你來,你在我們女生宿舍蠻出風頭呀!https://m.hetubook•com.com」她接著說。
「出風頭?」我愕然地說,「我連一位女同學都不認識。今天是我入學兩年後第一次單獨和女同學談話。」
我開始擔任幫助系裏的助教整理繕寫講義的工作;另外,經大一時代的國文教授介紹,一家報館給了我一個特約記者的位置,按期寫些「沙坪風光」「大學動態」一類通訊寄去,可以換回一些稿費。
我沒有想錯,她確是很會講話。
這樣,我和鄭美莊開始正式相識。
她這麼一說,我只有更臉紅更木訥了。
我點點頭。
半年內,我僅聽到了上面這一段關於鄭美莊的新聞;除此之外,鄭美莊又做了些甚麼,我就一概不知了。我和她很少碰頭,碰頭時從未正面仔細端詳過,因而和她同學一年之後,我實在還不太清楚鄭美莊的眉、眼、嘴、鼻,究竟長得甚麼樣子?
「騙鬼!」她把嘴一凸,眼睛一瞪,「要誠實些嘛,張醒亞同學!」
因此,在這半年內,我既無談戀愛的「志趣」,更無談戀愛的空閑。甚至連聽維他命G報告女同學新聞的時間都沒有。我擔任特約記者的那家報紙,一向態度嚴肅,大學裏女同學花絮點滴一類文字,他們是從不刊登的;否則我倒要每天拉住維他命G找資料了。
一連兩次大的集會在沙坪壩舉行:一次是萬人大合唱,一次是民族掃墓節擴大追悼陣亡將士死難同胞大會。
一天,維他命G又在講述鄭美莊的近事,我因有事正忙著要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肩頭:
「不,他人很好,學問又好。」我馬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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