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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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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四十八

我被推進病房。
這真是太難為她了;一陣昏迷,我入了夢鄉。
「不要怕啊,鬼子飛機不一定來。我們都不走,我們在手術室外邊守候你。」
由手術室出來,奇怪,他們不再送我回原來的病房,經過一個甬道,轉一個彎,我被推送到一個單人病房門口。
這時節,我覺出了最低領袖與鄭美莊給予我的友情,異常珍貴。
我未再掙扎,擔心再把縫線崩開;美莊的誠懇堅持,也使我不好再固執。
醫生當時判定,我是急性盲腸炎。他直抱怨我不該誤吞瀉靈,使病情加重,又抱怨我來得過遲,雖然可以馬上開刀,卻無法保證沒有危險,如果一旦盲腸已行潰爛,轉變為腹膜炎則恐束手無策……
一陣奇異的劇痛,使我脫口呼叫了出來。護士們馬上把我床頭圍住,迅速地,把我再度推送進手術室。
「快把他推進病房!」衝著護士小姐,鄭美莊像命令她家的勤務兵似地;還好,她緊跟著連連說了:「千謝萬謝,千謝萬謝!」
「格老子,掛球了!」工役叫著。護士也向醫生正式報告「防空警報球」高掛起來了。
接著,有人提議:要全校每位失竊過的同學一律到訓導處登記失物及價值,追不回原物時,須由竊盜人照價賠償。
「我要回學校殺他們!」他們把我一抱,緊拉住我雙臂,硬把我拉倒病床上,不停地勸說。我不能平靜,不顧醫生的囑告胡亂翻身,結果,開刀創口處的縫線突然崩開了!
我真是感動極了。我撫著她的頭,她的臉,她是顯得那麼嬌小而天真可愛。我發覺我以前故意對她疏遠是多麼荒謬,我早就應該愛她,她越是有缺點,我越應該愛她,越應該用我的愛去把她的一切缺點變為烏有。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愛人?能以愛使自己的愛人日益接近完美,才是有價值的,不平凡的愛!
最低領袖、維他命G一大批同學,仍然全心全力為我闢謠辯護;他們被罵得更慘,他們被指稱為:偷盜司令的軍師和副官!
我輕輕攬她入懷,然後,吻著她那閤起來的眼睛和面頰。
洞內,空氣很壞,人很多,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地方放置我的床位。不少病人正在呻|吟不絕。鄭美莊與最低領袖一人握住我的一隻手。洞內氣溫很低,我卻感到燥熱並且開始流汗,她倆不停地為我擦拭。
對仁慈的上帝,對勇敢的不顧自身危險來醫救我和陪伴我的好心人,我真不知該如何道出感恩、感激與感動。
護士來為我試溫度時,鄧美莊醒了。她和最低領袖同時離去,她要最低領袖回校代她請假,她自己則是回家去換換衣服,然後再來醫院。
顯然,他們不會棄我不顧而去。短暫驚慌之後,我居然鎮定下來。
我實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我卻看得很清楚:教官和幾位同學在我的床墊下搜出來一件毛衣,和兩張當票——一張當的手錶,一張當的西裝,而清清楚楚當票上還寫著「張醒亞」三個字!那毛衣、手錶、西裝都正是三個同學不久以前被竊的東西!
每次我都裝著沒聽見,我覺得我應該容忍下來。幾位喜歡打抱不平的同學,幾次為此要和那批人動武;可是,我反而加以勸阻。我已再三想過,我總不能做一個自前線退伍下來,卻在後方把拳頭在自己同胞身上亂揮的人。
我又自動地,拿出一部分錢借給幾個非常窘迫的戰區同學。
「果真是別人所為,又何www.hetubook.com.com必非在上面寫張醒亞?好漢做事,好漢當呀!」
「喂,老兄,咱們可沒有資格談戀愛呀,咱們的肩膀裏開不出子彈來呀!」
敬愛的訓導長與全體同學:我因一度和家庭絕裂,父母中止予我接濟,乃異想天開連在校內倫竊了同學許多衣物,典當時更一時荒唐,分別叫當鋪老板在當票上填具了幾個熟悉的同學姓名,後來不慎將兩張當票遺失,巧巧該項當票上係寫的張醒亞,因而竟被人藉機給張醒亞同學栽贓。我每次竊盜以後都有懊悔之感,尤其這次,因我使悵醒亞同學橫受誣衊,更令我日夜坐臥難安,一個素為大家所欽敬的同學平白遭此冤枉,實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不平的事!最近我重與家中言歸於好,因此我願依照失竊同學所開列之失物清單所值,如數償還一萬二千元正,請各同學分別領取。恕我不具真實姓名,一個人既知悔改,應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一定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大眾招供,應無必要,祈能獲得同意。
學校裏,一連發生了許多竊案:同學們的鋼筆、字典、書籍、毛衣、西裝、手錶、手電、太陽鏡、皮鞋、被單……一再被偷,偷的人技術高超,做案累累,迄未被人查獲。突然一天午飯以後,軍訓教官宣佈要突擊檢查宿舍搜尋贓物,同學們都大表歡迎,於是各宿舍大門一律關閉,開始搜查。
「我不要,我不要!」我叫著。姑父給我的錢已所剩不多。上次開刀取子彈是學校校醫室出的錢,這次當然得我自己出錢。我的錢如果不敷,而要鄭美莊拿錢出來,是我不願意的。我堅要護士們送我回原病房。
三年來我一直窮慣了,突然換了新「行頭」,並且還替同學換了新「行頭」,甚而還向外「放賬」,難怪會有多事的人花費無聊的心思去猜想我的「經濟來源」了。我沒有興致去和這批人一一解說:「這是我姑父的血汗錢,千辛萬苦劃撥來的!」我不屑和這些人打交道,我知道自從上次學潮事件平息以後,同學中增加了許多對我友好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對我嫉恨的人。後一批人在大宿舍裏就曾經冷諷熱嘲地說過:
我的心情一變為輕鬆舒暢。晚上我開始被允許吃一點稀飯小菜,更覺生趣盎然。鄭美莊陪我到九時左右,連打哈欠不止,她已經幾夜沒睡好,決定自今天起回家去睡。她握握我的手準備離去時,我把她拉住,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剎那,那麼需要她,那麼不願意叫她離我而去:
可是,陰謀家會把別人的容忍視為怯弱。他們終於向我放射更毒的冷箭。
學校派人往那當鋪調查,當鋪老闆已不記得原典當人的面孔,只承認「張醒亞」三個字是他所寫,因為他當時問過那個典當人尊姓大名,那個人便告訴了他,是「張醒亞」。
我用姑父給我劃撥來的錢;買了一些襯衣、背心、襪子,給自己用,另外買了兩套尺碼不同的中山服,兩雙皮鞋,和最低領袖分用,他雖然不是戰區學生,可是家境貧寒,一向和我的「生活水準」差不多。我也給鄭美莊買了禮品,她不需要衣物,我送給她的是許多本有價值的書籍。
「美莊,美莊!」我喚著她,我熱情地溫存地喚著她。
有幾個同學咧嘴苦笑,我想或許他們今天上午以前,還可能是盲目地相信誹謗我的謠言的人。對於hetubook•com•com那位投書未署姓名的同學,我衷心感激並欽佩,雖然他是原始禍首,使我遭受如此一場不白之冤;他的勇於自新,確又是極為難得的一種善舉。可惜我無法知道他究竟是誰?據說學校已經向郵局查過,他寫在匯票上與信封上的地址都是杜撰的。
這些充滿愛心的話語,聽來,直如來自天使。一點不含糊地,日本飛機頃刻即臨重慶上空。手術室內依然極度肅靜。
「鄭小姐剛才辦過手續了,她要你住頭等病房。」一位護士告訴我。
手術前後可能已進行了三十多分鐘,在「緊急警報」聲中,又過了約莫十分鐘,創口縫線完畢。我們這一堆人,才開始躲進防空洞,我是被抬進去的。
「我還沒有叫她,」最低領袖說,「要她多睡一會兒吧。她長這麼大,恐怕從來沒受過這種坐著睡覺的洋罪!」
真是禍不單行,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突然病倒了。一開始是腹疼,校醫恰巧不在,一位藥劑生做主給了我兩包瀉鹽,吞服後不但不瀉,肚子反而更疼得劇烈,接著發高燒,嘔吐……最低領袖嚇壞了,他堅決主張找車子連夜送我到重慶的醫院。我希望熬過一夜,等天亮後請校醫再仔細診斷一下。我拗不過般低領袖,他和維他命G三更半夜跑去找到鄭美莊,然後他們又到沙坪壩電信局搖電話給鄭美莊家叫車子。天朦朧亮,車子來了,我被護送到重慶臨江門寬仁醫院。
「靜靜睡吧,我守住你……」
「不許再想學校的事了,」鄭美莊那麼溫柔地湊在我耳根,「理他們那一幫瘋狗幹什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古書上不是說過一句什麼『流言止於智者』嗎?早晚真相會大白的!你要答應我,什麼都不想,專心一意地在這裏休養。」
我再度攬住美莊,跟她連續親吻。
醫生重新把線縫好,一面鄭重地警告我:再不能動彈一下了,另外還要特別小心不要感冒,否則一咳嗽,線也會裂開。
「對呀,格老子泡女人我也沒得份呀,我的屁股是完整的呀,不像人家曾經被槍子兒穿過兩個洞呀!」
那是三等病房,情形並不比防空洞好太多。住滿外科病人,有的喊痛呼救,有的已經安然入睡鼾聲如雷。我倒在床上,混身上下仍然淌汗不止,最低領袖和鄭美莊繼續為我擦拭。護士怕我不能睡好,給了我一包安眠藥。朦朧中,只記得鄭美莊坐在一個小凳上,伏在我的床頭,不住地安慰我:
我從沒有如此感到過懼怕死亡。我更不甘心落得如此一個死法!如果我這麼草率地死在重慶的醫院,何如當年死在太行山戰場?
維他命G做個鬼臉,半諷刺半開玩笑地在一邊說:
猛聽到醫生與護士們同時喘了口大氣,他們宣佈:取出的盲腸下半端已劇烈發炎,且已腫硬,再遲延開刀就會崩潰了,如今費力費時,終告脫險,真是萬幸。
病房舒適寧靜,我卻仍難入睡。
這時,突然有工役與護士自外面跑進來。
「警報」解除了。竄入重慶的敵機並未投彈。後來得知:敵機被我空軍健兒攔截發生空戰,一架敵機且被擊落,毀於重慶近郊彈子石。
可是,沒想到,我這麼一點點心意,竟觸惹起陰謀家擬定了一個惡狠的攻擊我的計劃。
「醒亞,」她睜開雙眼,愉快而帶一點狡黠地眨了兩下,「你愛我了嗎?我等了好久了!我好愛你喲,你曉不曉得?」
我理直氣壯地https://m•hetubook.com•com抗辯:
「明天,天一亮我馬上就來,給你帶好吃的菜和糖,好嗎?」
「乖乖地睡,乖乖地睡。」鄭美莊輕拍我,維他命G笑說不妨請鄭美莊低唱一首催眠曲。
我想到了「聽天由命」,想到了「生死有命」,又想到了中學時代偶爾聽牧師講道時常說的一句話:「人之路的盡頭,神之路的開始。」霎時間,似有光亮掠過腦際。我開始祈禱。人到在自己全然無能為力,山窮水盡處,纔會真正謙卑下來仰望神。
我憤怒得由病床上猛坐起來,著實把最低領袖、維他命G嚇了一跳:「醒亞,你要幹什麼?」
真要命,手術約摸剛剛進行了六、七分鐘,「空襲警報」突然吼了起來。那也本是往日聽慣了的;然而,不早不晚,在此時此刻,那尖銳的「兩短一長」的聲響,鑽進手術檯上不准動彈一下的病患者的耳朵與心臟,著實令人戰慄。手術室外起了一陣騷動,我聽到美莊在門外哭嚷:
翌晨醒來,太陽已照滿病室。鄭美莊仍安謐地伏睡在我的床頭。
他們一個個喜形於色,分別向我敘說,原來今天上午學校訓導處接到了一封附有一萬二千元匯票的匿名信,原信上的詞句,他們也特別為我抄錄了下來:
下午,鄭美莊帶了許多罐頭、點心、水果、牛肉乾、陳皮梅給我,正好碰到醫生查病房,他笑嘻嘻地對鄭美莊說:
第三天,燒退了。一些同學稀稀落落地陸續來看我,比起上回開刀取子彈那次住院,來探視的人數可少得太多了。我敏感地想到,現在誰也不願意和一個竊盜嫌疑犯來往,這就是可怕的世態炎涼吧?
「當然,你們諸位根本不會相信;否則,不就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蠢蛋了嗎?」
第五天下午,突然我的病房擁進來一大堆同學,幾乎比開刀取子彈那次來的還多了一倍。
「求求你們,快把他抬到防空洞去喲……」
天哪,「緊急警報」當真叫了起來。那凌厲的聲響把我自「半睡眠」狀態中驚醒。近在我身邊的醫生嚴肅地宣稱:不要理睬,決定繼續工作,護士們欣然應諾。又聽見美莊與最低領袖,同時在喊:「醒亞,別著急,別怕啊!我們都在這裏守候你。我們決不去防空洞,等你手術完畢再一塊去……」
我把一萬塊錢寄給賀蒙。他去年已在軍校畢業,目前,正在一個部隊中見習。他回信來了,他已知道了賀大哥被捕的事,他說他即將見習期滿,已經決定參加遠征軍到印緬殺敵,替賀大哥報仇;錢,他只留下兩千,八千元退還回來,他說他在軍中一切都由國家供給,而我還有一年大學要讀,所以錢還是留給我用。
「美莊,我不要你走……」我側轉過身來。
醫生與護士們一起警告我:「千萬不能動啊,不要怕。」又告訴我:「已經切開了腹壁與筋膜,正要進行肌肉分開,割開腹膜……所以千萬不能動。」
又聽到最低領袖勸慰美莊:
入夜,我有點發燒。口乾舌燥得厲害。最低領袖和維他命G已經返校,鄭美莊守著我,不住地看著手錶:
失竊單公佈了,總價是一萬二千元。
「醒亞,」鄭美莊剛好跑過來,「你不可以固執己見,你需要靜養,三等病房太亂,那個鋸掉腿的老頭子一直在沒命地喊叫,你怎能睡好呢?聽我話,哪怕是只聽這一次。」
我當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這是一種最卑鄙、最無恥的栽贓與陷害!可是消息m.hetubook•com.com不脛而走,剎那間便傳遍了全校。一些人更乘機而起,大放謠言,說他們早就看到過我深夜攜物外;又說因為我一直被大家公認是好學生,所以起初還不大肯相信,如今人贓俱在,並且軍訓教官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當然誰也無話可講;更說怪不得我近來突然「致富」,原來內幕如此。
幾乎是同時,鄭美莊與最低領袖拍拍我肩頭:
我一直喃喃著:「不要怕,不要怕。」當進入手術室,我禁不住開始恐懼起來。我覺得好陰森。這與上次在另一家醫院開刀取子彈的氣氛,全然不同,那次是那麼輕鬆,好玩;這一回,在警報聲中開刀,怕的不單是敵機來投炸彈,更怕的是敵機縱然不來,也無補我因延遲就醫而盲腸已經潰爛的致命悲劇!
鄭美莊來宿舍看我兩次。我痛苦極了,我不願跟她講話。她約我到江邊散散步散散心,它怕我這樣呆在宿舍裏連氣帶悶會害起病來。我不肯去,我變成一個暴躁乖僻的人。
卻有人理直氣壯地反駁我:
「果真是我所為,為什麼當時不用一個化名?」
灌腸,週身汗毛統統刮掉,然後,我倒在一張「推車小床」上,被送進手術室。
「局部麻醉」的藥劑注射進我的後脊椎骨時一陣劇疼,幾乎使我忍耐不住地叫出聲來。我又險些冒失地提出,要求醫生給我改為「全身麻醉」,我寧願「不省人事」地接受「切割」。我說不出,而我知道醫生也不會接受我的無理請求。睜著眼睛,腦筋清醒,如果剖腹之後,醫生嘆說一聲:「唉呀,已轉為腹膜炎……」那即是宣判了我的死刑……我越想越怕。
不久,賀蒙便到了重慶。我們曾有一整天的歡聚。翌日,他便隨部隊開赴昆明,轉赴印緬。
醫生看看我,鎮定地說:
「醒亞,」她的兩隻眼睛彎彎地瞇在一起,那麼嫵媚,那麼動人。
那麼戀戀不捨地,美莊離開了醫院。
「醒亞,以前你時常對我愛理不理的樣子,你並不太喜歡我,是嗎?」美莊把臉偎在我的顎邊,「告訴你,最初,我喜歡接近你,完全是為了好奇,我發現你與一般男同學不一樣,許多男同學追求我,你不追求,我幾次對你表示好,你卻反應冷淡;可是,你越冷淡,我便越有決心去捉住你。後來,我發覺我對你好,不再是由於『賭氣』了,而是漸漸地當真地愛上了你……我知道我被嬌縱慣了,脾氣不好,書也唸得不好,又貪玩,在你眼裏也許都是很嚴重的缺點;不過,我可以改,你應該隨時告訴我,教給我怎麼改,你比我大,你有這種責任……」
「這不過是應辦的手續,醒亞會獲救的!」
入院保證書上的幾行大字——病人施行手術後如發生任何不幸情況均與醫院無涉——在這剎那,特別令人觸目驚心。醫生要最低領袖或鄭美莊在上面簽字蓋章,鄭美莊突然哭出來了,她叫著:
最後,這些來探視我的同學一再聲明他們早就想來看我,又連說即使學校今天不把這封信公佈,他們也根本不相信我會是一個竊犯。
「快到開刀後的二十四小時了,到時候我就餵你水吃,把廣柑擠一點汁子餵你也可以,我會。我小時候生病,媽和楊嫂就那麼餵我的……」我平躺著,「輾轉反側」是醫生禁止的。背脊骨和腰一陣一陣地酸疼不止。安眠藥似乎也失去效力,心中盡是旋轉著校內那一批陰謀者的嘴臉。
我給賀蒙的信上,沒有提到表姊已經和*圖*書訂婚,我不願賀大哥的不幸音訊之外,再多給他增加惆悵——我想,他會對表姊一直念念不忘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請你們醫生救治他,不要叫他發生任何危險!」
下半夜三時許,護士開始准許我吃水。鄭美莊用小壺連餵我五、六壺,又吃了一小壺廣柑汁,心裏舒適了很多。在她的守護下,我安然睡去。
「小姐,你買這麼多東西給誰吃呀?」他用手一指我,「他二十四小時內只許喝開水,連稀飯都不能吃的!」
「莫著急,莫著急,醫院一定有緊急措施,我們必須與醫院合作……」
黃昏時分,最低領袖和維他命G來了。兩人氣憤憤地告訴我:自我深夜離校,那一批造謠份子認為是天賜良機,便猛烈地宣傳指我「再不敢露面」,指我「躲藏起來」,指我「畏罪逃之夭夭」。雖然主持公道的人說我確實病在醫院裏;可是他們卻說我那是裝病,又說:「肓腸人人有,隨便什麼時候願意割就可以割,何必單在這時候去割呢?」他們不相信我患了急性肓腸炎。
賀大哥被捕的事,一直使我精神沮喪,我時常想到:友誼至高無上,錢算得了什麼?在能力所及,我應該幫助一些清寒同學。
一切都已被我忘記,只有美莊甜甜的,嬌嬌的笑,媚媚的,彎彎的眼睛,在我夢中不停地閃動。
我點著頭。我感到最大幸福的時候,老是說不出話來。我覺得萬分對美莊不起,我曾經對她岐視,我曾經認為她絕不是一位理想的愛人,我曾經把她和唐琪放在一起比,我曾經認為唐琪比她好,我多糊塗,我多愚蠢!鄭美莊有什麼不如唐琪?沒有唐琪面孔漂亮?哼,靠一張漂亮臉孔,勾引日本人,勾引漢奸,勾引一些荒淫無恥的傢伙們去選舉她做歌后、舞后!我竟拿這種女人和鄭美莊比!在這一剎,我對自己說:今後,我要全心全意愛美莊。她原是那麼善良,且是那麼深深愛我。
「沒關係,手術必須立刻進行,不能再耽誤。」
一開始,我只是聽到有人講我發了財,或是講鄭美莊送給了我一大堆錢,再不就是說學校當局與政府當局因為我上次制壓學潮有功,按月送我一筆津貼……
大家似無太多驚慌。在重慶,人人都是跑警報的老手。「掛球」,只是「預行警報」——告訴大家,敵機已自漢口或宜昌基地起飛,要大家預作躲避的準備;如果再偵查到敵機確是向西飛來,一俟迫近四川上空,就會掛出兩個球,同時拉放「空襲警報」催促大家進入防空洞;如果敵機迫近重慶上空,就會掛上三個球,同時拉放「緊急警報」。也有幾次,「預行警報」之後,判明敵機未向四川飛來,過了半小時或一小時後,便解除警報。
我點點頭。我在鄭美莊的臉上看到了一片慈和的母性的光輝。她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往日所有的嬌縱、專橫、傲慢、與盛氣凌人的優越感,竟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蒙出國遠征以後,我感到寂寞極了,空虛極了。在重慶,在四川,在整個的大後方,我再沒有一個比他更親的人了。
直到黃昏,同學們才有說有笑地相繼散去。
我憤恨極了。我幾乎再不能忍耐地想要殺人。可是,我沒有對象。並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指明我是竊犯,然而有一大堆人天天在暗中給我製造罪名。奇怪的是:「笑面外交」這一次始終沒有講過一句話。
最低領袖比較冷靜,他蓋了個手印,嘴裏直唸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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