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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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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五十二

「你又不聽我的話,是不是?忘了上次你親自向我賠罪,並且親口說過『下次不敢』啦?」
「唉喲,瞧你好兇呀,簡直活像個『棒客』!(四川話土匪的意思)」美莊一著急時,四川話就順嘴溜出來了,「好好,以後我再也不打牌了,怎麼樣?昨天要不是訂婚,請我打我還不打哩!」
他說得又快又流利,真難為他記得這麼熟悉,許多來賓對此大感興趣,大家紛紛交頭接耳相互詢問:
吃夜宵的時間,美莊不住地跟我咕噥著:
這真是一個好演員;可惜我不是一個知音的觀眾。
我對這位團總——曹副官,實在不太欣賞,這樣厚面皮的男人,以前在我的生活圈中確為罕見。他把頭一側,竟衝著我開腔了。
我不再講甚麼,但願美莊的話,能夠兌現。
在最前線,我訪問了士氣高昂堅苦卓絕的國軍官兵,和統率他們與敵人奮戰的一位四川籍的優秀將領——孫元良將軍。
寒假期問,我們籌備訂婚。
「老哥,對不起,請再說一遍,讓我抄在小日記本上。」
「張先生,那麼您就是我的姑父咧!」
我每天都把戰訊拍電報給重慶的報社,另外我還寫了不少篇特寫長稿。兩週後我返回重慶,我的工作倖能獲得報社的滿意,以至奠定了抗戰勝利以後被報社重用的基礎。
我夠滿意了,只要她這麼一做一說,我無法再不滿意。
「小——胡!」
「靠你們這樣就能槍斃了東條,打倒了日本呀?真是活見鬼!」
「沒得話說,你們都是我的媽喲!」團總把雙肩一聳,脖子一縮,說得好乾脆。
「是呀,」她也笑起來,「爸說過了,說他歸順了中央;『中央派』的你,又歸順了他的女兒……」
我到達貴陽的當天,獨山失守。貴陽城內擁滿了山廣西撤退下來的難胞,那些不甘被奴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們,白天擺上地攤拍賣他們最後的一批衣物,晚間睡在收容所的稻草上,或是乾脆就露宿在街頭;然而,他們都有信心,堅信國軍就會將他們失去的家園從敵人的鐵蹄下奪回來。遍訪難胞以後,我開始接洽到城外第一線採訪。
有的人更把致詞完畢的維他命G拉到一邊:
「哈哈,我這麼年紀輕輕的,哪裏來的甚麼『派別』呀?再說令尊大人不正是中央當今的紅人嗎?」
天亮時分和圖書,美莊連胡了三次「槍斃東條」(東條是當時的日本首相,以「東風」代表,另以「七餅」代表手鎗,因為「七餅」形狀很像一枝盒子鎗,在四川打牌如有三個「七餅」、「三個東風」,或是三個「東風」、「七餅」做「將」,或是三個「七餅」、「東風」做「將」,均可稱為「槍斃東條」,胡牌時以滿貫計算。),她那麼出奇快活地歡叫不止。牌散之後,我忍不住地對她說:
酒席散後,一部分客人陸續告辭;一部分客人——大多是我們的同學,擠在一起,說笑話、唱歌、唱平劇,鬧了半夜才呼嘯而散。我本想跟最低領袖、維他命G一堆人同時離去,獨自回報社睡覺,美莊卻已叫勤務兵在郭秘書住房的側室給我安置好睡鋪,她說許多親友今天都在家中玩通宵,我如走開豈不太煞風景!
「你比我大,當哥哥的總得讓給小妹妹一點才對!我從小脾氣不好,沒有人敢惹我,爸爸常說我是『不讓蒼蠅踢一腳』的人。自從遇到你,不是已經改好了很多嗎?你還不滿意呀?我還可以繼續改啊!」
我不願意掃美莊的興,只好陪她到各個廳房的親友處繼續周旋。那些客人大多都在興高采烈地玩著「牌九」、「樸克」、「擲骰子」、「麻將」,或是四川的「亂出牌」。美莊又為我特別介紹了許多位她家的近親好友,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正在窮兇極惡地豪賭「樸克」的幾位中年軍人,美莊一律稱呼他們為某某司令,某某司令,我不解何以會有這麼多的司令?美莊輕聲告訴了我:
幾位客人讓我打牌,我實在不會,只好謝絕;他們又讓美莊參加,她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可是,她看了我幾回,沒有發現到我的同意的眼色,便也推說:
說著,團總當真神氣活現地把牌一推,儼然是一個「滿貫」的架勢,三位女士一陣緊張,可是,他清清脆脆地吐出兩個字:
接著,美莊又給我介紹了一位兵工廠廠長,一位造幣廠廠長,和兩位「外交代表」。她解釋:
「打得不好,沒得資格上場!」
「托神!(四川話流氓的意思)」美莊唾罵著團總,「莫亂開荒腔!」
「是呀!」她答著,「爸說的你是『中央派』!」
我倆談得儘管很輕鬆,可是我卻更藉此多知道了當hetubook•com.com年軍閥在割據時代的氣焰與荒誕,以及今日仍然潛伏在他們內心中對於中央政府的芥蒂與隔閡。
這實在是要我受罪。四川的麻將花樣特別多,像甚麼「嵌心五」、「么九將」、「二八將」。「不求人」、「全求人」、「一般高」、「聯六」、「聯九」、「階階高」、「姊妹花」、「喜相逢」、「五門齊」、「雙龍抱柱」、「一條龍」……以前我從未聽人講過;美莊卻是打得那麼熟練,每逢「胡」掉一次,快活地把牌一倒,便流利萬分地數出來一大串「名堂」和「翻」數,如果是「自摸雙」或「滿貫」時,她更會跳起來,扭轉回身,抓住我的雙手或雙肩,連連搖晃,一面叫著:
「今天我們吃了醒亞和美莊的訂婚喜酒還不過癮,我們得盡快地再要他倆請大家吃結婚酒,我願意先在此地預祝他倆一旦結婚,定可白頭到老,並且必然要每年請大家吃一次喜酒,一直連續請上六十年:結婚一年是『紙婚』紀念、要請酒,二年是『棉婚』紀念、要請酒,三年是『皮革婚』、四年是『亞麻婚』、五年是『木婚』、六年是『鐵婚』、七年是『黃銅婚』、八年是『青銅婚』、九年是『陶瓷婚』、十年是『鋁婚』、十一年是『鋼婚』、十二年是『絲婚』、十三年是『花邊婚』、十四年是『象牙婚』、十五年是『水晶婚』、二十五年是『銀婚』、三十年是『珍珠婚』、三十五年是『玉婚』、四十年是『紅寶石婚』、五十年是『金婚』、五十五年是『翡翠婚』、六十年是『金鋼鑽婚』……他們一定可以請大家吃『金鋼鑽婚』紀念喜酒的,因為他們的婚姻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他們是爸爸舊日的部下,那時候爸爸當軍長,軍長下面還可以派司令,像剛才那幾個人,有的是江防司令,有的是一路司令,有的是二路司令……」
三位女士一起滿意地笑起來。
「唉喲,對不起,大小姐,」團總忽然把頭一仰,直瞅著美莊,「您剛訂婚,還沒有結婚,沒得資格當媽,我只能叫你姑姑,今天這是『二娘一姑教子』!」
那是一個晴朗冬日,賀喜者紛紛說天老爺也為我和美莊這一對佳偶的定親而開心!鄭家十一個天井與每個廳、房內,都擠滿了賀客;當然絕大部分都是「女家」m.hetubook•com.com的親友,裏面包括了過去和當今軍、政舞臺上最活躍最顯赫的人士,與銀行家、工商業鉅子、大紳糧,以及地方聞人。我也請了幾位客人:報社的部分朋友和上次給我撥款的尚先生;另外還有賀大哥的兩位朋友,與姑父為我介紹過的爸爸的兩位老友——自從那年賀大哥離渝北上前,曾帶我分別拜候過他們,後來就一直沒再去看望人家,四川的規矩訂親一律不送禮,所以我便決定請他們幾位參加這個訂婚的宴會,而不必使人家有所破費。學校裏的訓導長、總教官、教官,還有許多位教授和同學也都來了,那是屬於我和美莊共同的嘉賓。
我知道,我再想阻止她是很難了,尤其她這麼地說出來理由。我點了點頭,可是我希望一人早點去睡;她不肯,她一定要我坐在她身後,看她打牌。我說看不懂,她說那正好學一學。
三位軍界耆宿,應美莊父親之請,分別擔任了我們的訂婚證明人和雙方介紹人。平心而論,我對這三位老先生的印象有點主觀地欠佳,因為我知道他們在當年軍閥內戰史上,都曾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他們今天卻是對任何人都那麼和善而親切,尤其在致詞時,把美莊和我都說成那麼可愛與優秀,並且他們一再提到我逝世多年的父親,頌讚他是一代名將,又誇獎我是將門虎子,他們似乎已經忘記,當初我父親跟他們正是國民革命與封建割據的兩個敵對陣營中的生死搏鬥者。
我沒有說錯,這支「新二十九軍」確實很硬,五天後,他們一舉克復獨山,繼以猛烈攻勢迫敵潰退至河池附近,黔桂戰局自此得以穩定。
「他們也都是爸爸的舊屬,那時候,爸爸好神氣喲,自己有兵工廠,自己有造幣廠,中央根本管不著,那兩位『外交代表』就是代表爸爸和四川,專門跟中央辦『外交』的喲!喔,現在我們不行了,自從你們『中央派』來了以後……」
「爸媽要大鋪張,並不是我內心不贊成,是怕你不太贊成,所以我便為你犧牲己見,改為一個小鋪張。我家親友太多,鬧熱的場面是絕對不能缺少的,當初我兩個哥哥訂婚結婚,都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供應親友、鄰居,甚至不相識的人足吃,還唱了三天戲。按說我得比他們辦得更熱鬧才對,因為我是爸媽的掌和-圖-書上明珠呀!你一向鼓吹『節約』,就『節』一點好了;不過,這是一個隆重、神聖、偉大的典禮,無論如何也總得辦得像個樣子!」
「喂,喂,喂,大小姐!」團總叫著,「何必吶?你們再叫我團總,我可不客氣啦,我馬上就給你們胡一個『大胡』看看!」
他們這支部隊的番號——二十九軍,引起我莫大的興趣與莫大的感觸。二十九軍原來是抗戰前宋哲元將軍麾下駐防平津的部隊番號,那支由樸實勇敢的北方漢子們組成而以「大刀隊」聞名中外的好隊伍,在蘆溝橋畔首先抵抗日軍,並且在華北戰場以最劣勢的裝備一再給予敵人痛擊,後來,由於犧牲慘重,整訓改編,「二十九軍」便成了歷史上的古老名詞;如今,那一光榮的番號從新配置在這一支驍勇善戰的部隊頭上,真是最恰當,也最令人興奮了。因此,我像遇到了多年久別的老友般地,和他們歡聚在一起。我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當年在天津近郊韓柳墅我和賀蒙一大夥同學慰勞二十九軍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令我追念不已。
「賢伉儷今年是甚麼婚紀念呀?『銀婚』?『珍珠婚』?『象牙婚』?還是『金婚』?『金鋼鑽婚』?」
我向她賠禮,連說下次不敢,以期使她稱心如意,而停止對我喋喋不休的嗔怨。我想,為了使對方消氣,輕鬆地賠個不是,說聲「下次不敢,」原該是愛人中間常有的平淡的事。可是,美莊以後便時常以我這句話,作為堅固的堡壘與有力的武器向我對抗,要我屈服。動不動,她就會說:
訂婚「場面」的大小,我希望「國難期間一切從簡」;美莊希望做「適度」的鋪張。美莊的理由很動聽:
接著,美莊一邊打牌,一邊告訴我:
「你說甚麼?美莊?」我微微驚訝地,「你說我是『中央派』?」
三位女士笑得更厲害了,前俯後仰地笑個不止,半天半天連牌都顧不得摸。
我完全同意了一切遵從她的意旨辦理。為了愛,這不能算做縱容。我如過於堅持己見,會被別人恥笑為「窮人的自卑感作祟」。何況,訂婚儀式原該在喜氣洋洋熱熱鬧鬧的氣氛中進行,如果「節約」會帶給我的未婚妻和她的一家人不快與不祥,確也是我不願意做的。
如果是為了一件小事情,我便再度擺出「無條件投降」的姿態,以hetubook.com.com滿足她的「自尊」。我想,我應該這樣做,我已經說過了,我決心要比以前更愛她。
美莊見我回來,總算笑逐顏開;只是對我登在報紙上的特寫稿比寄給她的信箋整多了一半,而稍不開心。
有時候,美莊也知道她的話常會說得有些過火,便帶有歉意地用雙手鉤纏住我的脖子,兩隻腳抬離地面,像個小娃娃似地向我撒嬌撒賴,一面細聲細氣地說著:
夜半以後,美莊的父親精神百倍地出現了,想是剛剛吸足了鴉片。他走近每一個牌桌前,都愉快地叫著:「我們今天可要『長期抗戰』呀!等下我來參加一腳,好讓你們大大地『獻金獻糧』……」
「你曉得這個曹副官為甚麼叫團總嗎?以前有一個地方保安團隊的團總,牌玩得很好,時常陪大官和大官的太太們鬥牌,可是他每次都成心輸一點,以博取對方的歡心,只要他一胡牌,便立刻連聲道歉,直說:『唉,唉,手順,手順,沒得辦法,小胡,小胡,小胡!』實際上,不管是多大的胡,他也都一律稱是小胡……這個曹副官就專會這一手兒。所以爸、媽,和我們許多親戚,都愛跟他打牌,反正他輸幾個錢不在乎,爸爸特別喜歡他,平日當然短不了給他足夠的錢花用……因此我們就管他叫『團總』!」
「好安逸,好安逸!『辣子』!『辣子』!(四川叫『滿貫』為『辣子』)」
美莊的左右側是兩位太太,對面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男士,那位男士給我的印象相當深刻,美莊為我介紹時稱他是曹副官,可是美莊和那兩位太太直接召呼他時都是叫「團總」,他答應得非常痛快。那兩位太太一邊摸牌,一面拿「團總」開心,連說:
「今天這可是『三娘教子』啦,團總,還有哈子話說?」
「等一下讓我打一會兒牌,好嗎?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哇,該叫我玩得高興呀!」
最使我滿意,也最使大夥兒高興的,是來賓代表之一的維他命G的致詞。他一本往常詼諧的作風,講述了一些我和美莊的戀愛過程中的小插曲,他說他實在最有資格做介紹人,因為他曾義務地將美莊和我的消息相互播送,並且每次都像舊日媒婆似地給雙方添加上一些美好的形容詞。他說他是我們愛情火爐中的木柴或煤炭,又說他是我們製造「愛情氧氣」時的觸媒劑!二氧化錳。最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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