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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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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五十七

「來,好孩子,跟姑父握握手!」
「客人到!」
我連連在心中自言自語:
「喂,人家講你的唐琪,你怎麼心不在焉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賀大哥頗為嚴肅地一搖頭,「剛剛勝利,我第一次給醒亞寫信時,本想把唐琪如何營救我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醒亞;可是實在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長篇大論地描寫那一段事實,所以才簡單地寫了一句由於醒亞的援助我始免除一死,特先向他致謝,詳情容面晤細敘……後來醒亞不解,寫信來問我,我便再寫信簡述一下唐琪救我出獄的前後真相,付郵前,正巧接到我弟弟賀蒙由雲南寄給我的信,他信上說醒亞已經和一位鄭小姐訂婚,我一再思慮,我極為矛盾。決定暫不把那封長信寄給醒亞,而改寫了一封短信推說工作太忙,無暇多寫,同時我又囑咐震亞和慧亞,如果醒亞來信問這回事,最好也暫先別提。既然醒亞已經訂婚……」
這樣,才算解除了高大爺的「熱情攻勢」。臨行,高大爺還一面摟住我的肩膀,一面說:
我們猛撲在一起,我發現我長得竟已比他高出了半頭。
接著,姑媽嗔怪我:
「您快說呀,別『賣關子』啦,有甚麼好事要告訴我?」
「唉喲,唉喲,」表姊酸溜溜地尖叫著,「您娘兒倆別這麼客氣得『肉麻』啦,好不好?我這兒緊著要給小弟報告唐表姊的重要消息,你們怎麼老打攪呀?」
姑母快活地扭回頭來對大家說:
「小弟,你訂了婚怎麼來信也不說一句?」表哥、表嫂、表姊同時問出來!
「老弟,明天咱們先洗澡,後吃聚合成。天津最講究的澡堂,是張莊大橋的元興池,擦背、捏腳、刮腳、搥腿,都是一流好手;華清池、龍泉、天香池都不行,咱們明兒個元興池……」
飯後,大家散坐開喝茶。表哥自告奮勇地唱了一段馬連良味道十足的「甘露寺」,又命令他那剛會說話的幼子唱了一段童謠,表示為我接風。
那時候你作朝來我坐廷。
「唉喲,可不少啦,合起『準備票』(偽幣),有一百二十多萬呀!比你姑父掙的還多了一半呀!怪不得聽人說重慶客都認為這兒的物價低!現在做一套西服,大概二十萬準備票兒足夠了。只合五萬法幣吧!」
「就去登瀛樓吃飯吧!已經六點多啦!我還特別邀了兩位最要好的海關同事,給醒亞做陪客https://www.hetubook.com•com哩!」姑父招呼著大夥兒。接著,姑父發現了全家都在客廳裏,單單缺少個表姊:
「醒亞,醒亞,你長得這麼高,這麼壯實,太好啦,這麼壯實,這麼高,太好啦……」
我以為姑母把我以前住的那個小房間重新佈置了一番:沒想到卻是把以前表姊住的那個較大的臥室分配給我了:
只要你保著我得了天和下,
「是呀,就是你那心上的,日夜難忘的唐琪呀!她真是一個可愛可敬的女性,我算佩服你的眼光了,當初你那麼小小年紀竟會跟她戀愛,真是別具慧眼,難怪你今天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啦!」
「醒亞一到家,大家樂得團團轉,我一下子就把您囑咐的話忘記啦,真對不起!」表嫂連忙向高大爺道歉。
「那麼老弟,今天晚上是否我有幸陪你逛一逛?聽平劇,咱們上中國大戲院,李少春的『戰太平』;想跳舞,咱們去新開的哥倫比亞,是袁世凱的公館樓廳改建的大舞場;想玩別的,還有的是花樣,我得給你這位重慶飛來客做做忠實嚮導……」高大爺又一把將我拉住,滔滔地說個不停。
「誰像你那麼從小就愛哭?我才沒有那麼多眼淚緊替你哭哩!」表姊的聲音由盥洗室傳出來,原來她已經破涕為笑地在化妝了。
「我快去勸勸姊姊吧,」我說,「她也許還在哭哩!」
「又不是大姑娘,害的那一門子羞呀?」姑母笑容滿面地講,「那個鄭小姐多大啦?長的甚麼模樣兒?哪一省人?相片帶來沒有?快給我看看!」
「忘了告訴你,你姊夫那個人可真不錯,又忠厚又老成,」姑母說,「是我一手替慧子做主訂的這門親,他本來在天津官銀號郵局做事,前些日子高升了,調到唐山總郵局去當共麼組長。」
「對!小弟現在是『法幣階級』了,應該請我們坐坐汽車啦!」表姊高興地說著,一面挽攙著姑母進入一部汽車裏。
表姊並沒有體會出我淡淡的神情,她興致勃勃地說下去:
「你們跟小弟講完了沒有?我還有要緊的話要跟他講哇!」
一定神,原來是表嫂的長兄高大爺!
在喜氣洋洋的宴席上,我被推讓在首座,我的嘴除了不停地吃酒吃菜,還要解答每一位提出的有關這些年來後方抗戰實況,與今後國內外形勢一大堆問題。沒有人再提唐琪。
可是,我儘管這hetubook.com.com麼想,唐琪的影子卻仍舊不能立刻遠離我的腦際。唐琪究竟在這些年做了些甚麼?她究竟如何又為何苦苦等我?她究竟怎麼營救賀大哥?她究竟由於甚麼緣故獲得表姊如此欽敬與同情?這一串問題我直想馬上向表姊問個明白。然而,當著姑父母一大堆人,亂鬨鬨地,我實難開口。
「小弟,要不是賀大哥一定不要我們先在信上說清楚,我早就會寫信告訴你一切了。」表姊興致勃勃地說,「我知道,賀大哥是故意要大家都晚點告訴你,等你回來當面跟你說個明白,好叫你意外地驚喜!」
「當然不,當然不,」姑母笑瞇瞇地說,「醒亞已經這麼大,又這麼有出息了,願意跟誰結婚,我都不管,我都贊成!」
一萬萬個沒有想到,表姊竟說出來:
「別,別,」姑父說,「今天是我給醒亞洗塵,你隨便再訂一天,我們都來作陪!」
「醒亞今天又坐飛機又坐火車的,一定太累了,非早點睡覺不行,」姑母著急地阻攔,恐怕我真會跟高大爺走,「高大哥要請他吃請他玩,統統在明天算了。」
「是呀,現在咱們打了勝仗,法幣值錢了;當初姑父給我兌錢時,是一塊偽幣兌十元法幣,現在是四塊偽幣兌一塊法幣,」我一面說,一面猛然想起,受了多年姑父母養育之恩的我,應該開始稍稍盡一點孝心了,便接著說,「我每月最少給您十萬法幣零用,買東西,或是存起來,好嗎?媽!」我往姑母懷裏一偎,她立刻又把我緊緊抱住:
一陣電鈴聲,姑父回來了。
「是呀,孩子,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叫我也跟著高興呀!」
大家禮貌地起立相迎,還沒等我站直,高大爺一把拉住我的手:
「姊,」一個姊字剛出口,室外突然一陣小騷動,緊跟著飯店茶房一聲高吼:
「唉呀,可久違了,老弟!老弟!自老弟南下,愚兄簡直無日無時無刻不記掛老弟,平常和親友見面更從無一次不對老弟南下獻身偉大抗戰備加讚揚!前些天聽舍妹(指表嫂)說老弟可能最近凱旋還鄉,我三天兩頭打電話到季公館詢問尊駕北上的準確日期,以便恭迎,又千囑咐萬囑咐舍妹,一旦大駕蒞津,務必立刻打電話通知我,第一頓接風宴,愚兄我是非請不可的!」說到這兒,他怒向表嫂一望,「你這個傻妹子!怎麼今天竟不通知我呢?真該打!」
「姊,我是衣錦還鄉呀?您沒看見我這身m.hetubook.com.com粗呢中山裝呀!」我打斷了她的話。
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嚴肅拘謹的姑父如此活潑,如此喜形於色。
「不行,不行,當然應該由我講,」表姊說,「別忘了,當初我是『擁唐派』,你們都是『騎牆派』,說好聽點是『中立派』,所以今天我最有資格講給小弟聽。」
「醒亞現在可是『香餑餑』嘍!」
周文王來至在渭水河上,
「是關於唐琪的事!」
「要結婚,當然跟唐琪結婚,」表姊像孩子般跳叫著,「唐琪多麼愛小弟呀!」
「好孩子,好兒子,不用,不用,你現在做大事了,應酬多,開銷大,每月給我萬兒八千的足夠了!」
「甚麼?您說甚麼?」我彷彿由夢境中,清醒了一下,驚訝地問表姊,「您是說唐琪營救了賀大哥出獄?」
一段「渭水訪賢」唱完,全體捧腹大笑。
「討厭,到得好快!好啦!咱們到家裏去講。」表姊嗔怨地鬆開我的手,攙扶姑母下車。
「唉喲喲!」表姊叫出來,「兩個大男人別這麼哭啼啼熱辣辣的嘍!小弟,你見了賀大哥都這麼親熱,等要見了唐琪表姊,還不知得怎麼表演呢?好了,好了,快點鬆抱吧,二位,我要趕快跟小弟談唐表姊的事呀!」
「姊夫呢?這麼大半天都忘了問。」我問姑母。
「不行,不行,賀大哥,你講完了,我還得親自補充唐表姊如何營救你出獄的細節哩,我講也講不清楚。」
我好比克舜禹湯人一個,
一進家門,就撞上了賀大哥。
「小弟恭喜你喲,唐琪等得你好苦,你這次回來快設法找到她,來個閃電結婚吧!爸媽再不會反對啦!」表姊一扭頭,衝向姑母,「媽,是不是?您再不反對小弟跟唐表姊結婚了吧?」
「醒亞到那兒,咱們都跟著!」
你好比諸葛孔明二位先生,
淚珠滾跌出我的眼眶,賀大哥眼睛裏也裝滿了淚水,我們鬆開四隻臂,相互一對視,又立刻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姑母告訴我:姑父下午有要公未能來車站,可是他老人家已在登瀛樓訂了座,今晚就為我接風。表哥告訴我:賀大哥下午沒在辦公室,不過已給他留條,告訴他我返津的消息。表嫂說我口音變了,猛聽活像南蠻子學國語,又說我的神氣確實像個大人了,和八年前在他們家拉胡琴唱平劇的時和圖書候真不可同日而語了。接著,姑母、表哥、表嫂又不停地告訴我其他的事……表姊一勁的催促著:
「讓我陪你一塊去,」姑母拉住我,「剛才光顧說話,也忘了要你上樓去洗洗臉,看看你的新房間啦!」
「傻慧子呀!你替別人傷的那一門子的心呢?」姑母吆喝著,「姻緣都是前生定,誰也扭不過命!剛才媽不是說過嗎,醒亞跟誰結婚,媽都贊成,媽都高興!」
「今天吃過晚飯,就叫你大哥陪你去做衣服吧,」姑母說,「聽說重慶來的人都在這兒大製行頭哩!對啦,您現在每月賺多少薪水?」
「是嗎?賀大哥!」我幾乎完全不信地問。
姑母陪我推門進入表姊的房間——也就是我以前一直居住的那個房間。裏面的佈置擺設已經與五年前完全不同;可是,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哪個角落放過我的小書桌,哪個角落放過我的小鋼絲床,哪面牆壁掛過月份牌、胡琴、和衣架,哪面牆壁掛過我雙親的遺像……這個小房間蘊藏著我的童年,也蘊藏著我的初戀。我逃避似地,急忙轉身走出這個房間,我似乎不敢再多逗留一霎,我怕想起那夢般的月夜,我怕想起唐琪……
「醒亞到家沒有?」姑父一進大門,就大聲地喊。
在登瀛樓,大家吃得盡興,談得痛快。賀大哥喝得醉醺醺地,一定要我跟他合唱河南戲助興。
「慧子出嫁了,不常回娘家,所以從日本人投降那天起,我就把她這個房間騰出來,留給你用;你以前住的那個小房間換給慧子偶爾回家時住。」
「我去喊姊姊。」我搶著要去。
「討厭,」表姊湊到我的耳根小聲說,「這塊料還是那副討厭相!聚合成菜好,難道爸爸今天叫的菜不好嗎?」
步出車站,因為接站的人多,我提議僱一部出賃汽車回家。
「好,好,對不起,現在讓我洗耳恭聽姊姊的話!」我轉向表姊,注視著她的面孔。
接著,表姊把我雙手一抓,正要正式開講,汽車喇叭連響兩聲,到家了。
「媽,唐表姊太可憐啦,等了小弟五、六年,等出來了個甚麼鄭小姐……」表姊突然哭了一聲,撫著頭,啜泣著跑出房去。
「是。」賀大哥深深地點點頭。
我彷彿是一個失去記憶的腦病患者,唐琪對我已經陌生了;表姊的聲音劇烈地震盪著我的頭腦與心臟,唐琪的影子開始在我眼前旋轉,那影子微小,朦朧,可是越旋轉越大,越清晰……
「本來想寫信告訴您們大夥兒,因為有m.hetubook.com.com點害羞,所以沒有寫。」我說的倒是實在話。當時在重慶,我曾想到了應該早點把自己訂婚的消息告訴家裏,還想到最好能把美莊描寫一番;可是,不知道怎麼上來一股羞澀勁,幾次提筆都沒有好意思寫出來。
「那不是初戀,我和美莊在沙坪壩上的日子才是初戀,我愛的只是美莊,只是美莊……」
「對,對,快讓她講,」表哥插嘴說,「要不,叫我講給小弟聽算啦!」
門簾啟處,現出一個張牙舞爪急奔而來的人物。
我攙扶著姑母上樓梯,姑父、賀大哥、表哥、表嫂、一大串都也跟著上樓梯,他們紛紛地講:
「慧亞呢?」
「姊姊,姊姊,」我追了她幾步,我知道是我傷害了她。她頭也不回地直奔上樓梯。
「三十幾萬法幣。」我答。
唐琪!唐琪!唐琪!唐琪!表姊的聲音像在高山深谷中喊出來,四面八方一起發出了迴響,那迴響向我連續撞擊,一起始,聲音低微,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猛……
表姊拆開我和賀大哥,扯著我的雙手:
「一下火車,我就要搶先告訴你;可是媽他們大夥兒一直緊著跟你說不完,叫我張開嘴的機會都沒有。」
「先別講唐琪好不好?醒亞一定太累了,叫他先休息——」賀大哥對表姊說。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馬上被表姊打斷了。
「唐琪?」我淡淡地。這名字,已在我記憶中冰封很久。
「上樓了,我去喊她。」姑母回答。
叫一聲姜太公細聽端詳,
我大概發了一會怔。表姊打了我一下肩膀:
我趕忙走出客廳來迎接。他老人家健步如飛地,衝到我的面前:
「是呀,賀大哥在信上不是告訴過你,說你救他出獄,你弄不明白,還寫信來問我們原因何在嗎?我不是又告訴了你,是你間接救他出獄的嗎?怎麼你這麼聰明,竟一直沒有想到直接營救賀大哥的正是你的唐琪呀?」
我正好和表姊坐在一個大沙發上。我鼓了鼓勇氣,決心探問一下有關唐琪的事。
千言萬語要跟賀大哥講,簡直一時不知由何說起。賀大哥緊緊地摟住我,不住地叫:
「不要緊,季老伯,」高大爺向姑父一拱揖,「今天這頓酒席,由我小姻侄做東,誰要不答應,就是瞧不起我高某人……」
表姊在樓上喊:「小小年紀,無情無義!」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那麼就是明天,地點聚合成,保險菜比登瀛樓還好!」高大爺立刻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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