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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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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七十四

「怪事,想不到你和高大爺的論調竟會一樣!」
「唐琪?」我簡直像已經幾十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我驚訝地,然而淡然地問,「她又回到天津啦?她居然還有閒情逸致關心我離不離開天津!」
「醒亞,唐琪勸你走,是一番好意;我不願意看到你這種譏諷唐琪的態度,這與你已往的性格很不相似……」
賀大哥再點點頭:
「你怎麼知道她的生活糜爛?」
「難得高大爺有這麼堅強的反共意識。」
「是呀,」賀大哥哼了一聲,繼續說:「昨天在馬路上碰見了高大爺,我不想跟他多囉囌,他卻拉住我猛談天下大勢,他居然對戰事格外樂觀,他說:『冀東就是共產黨的墳墓,別看我們撤退了好幾個地方,那是傅老總的戰略戰術,想打人者必先縮回一下拳頭,再揮出去才更有力,所以共產黨就要狠狠地挨傅老總的鐵拳了!』最後他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老兄,共產黨想打國軍呀,簡直是雞蛋碰鐵球嘛!』……」
表姊由青島來信,希望姑父姑母表哥表嫂到青島去,同時也問起我是否願意同行?她說青島的房地產一日三漲,因為每天都有平津客來,所以要來青島,越早越可以省錢。她又說青島有海軍,無論如何比平津安全,極盼家中早做去青島的準備。
「那時候,我是個中學生,沒有任何職務在身;現在我雖然沒有接奉任何人的命令必須與天津共存亡,可是,在道義上,我有太多的負荷。前兩天還有好幾位當初熱烈支持我的選民來問我究竟天津危不危險?又問我究竟準備不準備走?我告訴他們我絕對不會離開他們偷偷跑掉,又告訴他們天津城防即將竣工,自衛隊也即將編組完成,駐守天津的國軍,又是大家信任和圖書的勇敢善戰的『老廣部隊』,所以天津不會被敵人攻陷,尤其傅作義總司令指揮若定,必要時準會調遣大軍增援平津……他們都欣慰地和我握手告辭,並且表示一旦保衛戰開始,絕對負責發動慰勞國軍與自衛隊的工作。您看,讓我離開這些純樸的老百姓,讓我欺騙這些善良的老實人,我,我怎麼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請您轉告她,謝謝她對我的關懷。我決定不走,是您賀大哥和我姑父全家以及許多親友的勸說,都沒有動搖過的,當然,也不會由於一個女人的勸說而變卦。其實唐琪倒應該走,上海、廣州、香港一些地方很適宜她的存在。」
十二月初,冀東重要縣城相繼淪陷。報紙生意卻意外發達,一方面是人人關心戰局,爭相看報,一方面廣告業務畸形繁忙——賣房產、賣汽車、賣傢俱的廣告大批大批送上了門。
「當初您並不贊成我跟唐琪談戀愛,還鼓勵我在大學裏交女友好忘了唐琪……」
「您說得很對,所以這次我想用真實的行動表示我的反共,必要時,我準備重新回到戰場當兵,我又不是沒有跟八路打過仗。」最後,我用這幾句話堵塞住賀大哥的口。
報社中幾位原籍江南的同事請求借支薪金,做眷屬返回故鄉的盤費,我一律答應。他們本人不肯驟然離開崗位已屬難得,當然無理由阻止他們的家人離去。參議員,也有幾位已經悄悄地開溜。一些政府高級官員的眷屬,更爭先恐後地離津南下,也有少數官員藉出差或出席會議為名,滯留京滬遲遲不歸。所有航空公司的機票,和全部輪船公司的船票,都已定購到翌年三月。黑市票開始在市面上出現。臨時成立的許多航空服務社,包好和-圖-書飛機,湊夠人數便起飛,當然比平常票價要昂貴好多倍。
「我如果現在一走,對國家不忠,對姑父母不孝,對報社同事不仁,對天津市的選民不義,您不要逼我做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事!」我這麼回答。
「忘了當初日本佔領了平津,你死去活來的要求我帶你去南方嗎?那時候你還很年輕,腦筋倒清楚,現在怎麼越活越糊塗啦?」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甘心等著共產黨來了殺頭?那種死法毫無價值!你必須立刻做走的準備。」賀大哥焦急地逼我。
十一月下旬,我勉強支撐著,到報社和參議會工作。我臥病一週,似乎並未痊癒;不過,要我繼續與外界隔離地倒在家休養,我的病會更加重。
「唐琪來找過我兩次了,她希望你早點走掉,她要我轉告你。」
然而,有經濟基礎的人,今天才有資格遠走高飛。
「怎麼?你拿我跟他比?」
賀大哥的這片話很使我驚奇,我從來沒有聽他自這個角度論斷過唐琪。我忍不住立即問他:
「她第一次由東北回來,有人說她在天津做高級交際花,是嗎?」
「您對唐琪的看法與以前大有變化,是嗎?」
真正反共、真正忠貞的清苦公務員與市民們,想免除淪入鐵幕之苦奔向自由,卻不可能。他們的良知不允許自己丟棄責任一走了之,他們的財力無法辦到拋井離鄉到世外桃源去做寓公寓婆。
我拉住意欲告辭的賀大哥,詢問他唐琪的住址。他搖搖頭,他說唐琪不肯告訴他,他又說唐琪的目的僅是催促我離開天津這座危城,並不想與我會晤。
姑母全家都主張我走。賀大哥也主張我走。我告訴他們,我已決定,絕對不走。
「別,別再說,別再說了,我求求你,」賀大https://m.hetubook.com.com哥的臉上堆滿了痛苦,「唐琪的話我是給你帶到了,隨便你聽不聽吧!再會!」
「她由天津重返東北以後,我想也不會改變生活方式?」
應該走的不能走,要坐等共產黨的迫害與殺戮;不該走的都正在走,要走到已形支離破碎的國家結構中繼續從事損耗與腐蝕的蠹蟲工作。這真是一個時代大悲劇。
「老弟呀,你這幾年群眾基礎建立得不錯,經濟基礎卻建立得太差;不過要知道,這正是一個真理——凡是用盡心思搜括,經濟基礎大定的人,必就是群眾基礎極為脆弱的人。」
「大家已然分手,各奔前程,也談不到甚麼誤會不誤會了;不過她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何必在勝利後還要過那種糜爛的生活……」
「原諒我,原諒我,您不知道我多希望她能努力向上,我們儘管不能再相愛……」
「任您怎麼說,我這次是鐵了心啦,」我說得堅決,「我絕對在天津淪陷前不走!」
姑父不肯走,他說要表姊丈一人在青島負擔全家生活費用是不合理的。姑母不願意走,她捨不得居住了數十寒暑的天津衛,更捨不得多年辛辛苦苦勤勤勞勞幫助姑父建立的這個家。表哥不想走,他目前在銀行的工作安閒而稱心,他又一向不過問政治,因此,他說他犯不著先把自己好好的職業丟掉,到妹丈家做食客,即使共產黨來了,想也不至於有殺頭的罪過。當然,姑父母不能舉家南遷的最大原因,還是沒有足夠的經濟力量。
賀大哥在一個深夜,又來催勸我早做離津準備,我們辯論了幾句,他突然說出來:
天津市面並無蕭條現象。繁華地帶每天依舊車水馬龍,娛樂場所、飯店、舞廳,每天依舊人擠如潮。有錢人拚命地揮霍,彷https://m•hetubook.com.com彿世界末日當真即將來臨,唯恐失掉最後一次盡情享受。
「我以前不太認識唐琪,」他似無限遺憾地說,「我曾把她看做普通的舞|女、歌女,這真是我最大的過失。我感激她救我的命,而更令我敬重的是她救我的原因是為了愛你……」
我反對這樁計劃。我央告姑父千萬別這麼做,這麼做將使我終生愧疚、痛苦。我又告訴姑父母,我一人逃難的盤費還不至於籌措不出,只是,我仍然沒有變更不走的初衷。
「醒亞,你要她做甚麼?你要她嫁人,她不肯跟沒有愛情的人結合,事實上她自從失掉唯一的愛人,茫茫人海中再沒有可以做她第二個愛人的人了。你要她刻苦謀生,她為期待與自己的愛人重逢,不但受盡了苦,冒盡了險,任何人不能忍受的,她都忍受過了,結果,她的期待變成一場夢,沒有誰還有權利要求她再繼續受苦犧牲,她應該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一種她願意過的生活方式,因為只有那種生活方式不但可以使她免去貧窮,更可以使她麻醉,使她忘記痛苦……」
「你等著瞧吧,萬一天津換了主人,第一批打歡迎旗的行列中,少不了這位高仁兄!在嘴皮上反共太容易啦,現在咱們政府要員中,上自中央下至地方,也很不缺乏這種專靠嘴皮反共的人物,他們耗費的是唾沫星子,他們要求別人耗費的卻是鮮血頭顱……這批人在現政權沒有垮臺以前永遠會靠吹、拍、騙,做政府的寵兒,一旦危難到來,保險一個個都向敵人賣身投靠……」
「看你的口氣,似乎對唐琪很有誤會?」
「我不要聽你作文章!」賀大哥立刻接著說,「你又不是現役軍人或公務員,國家需要你到自由區域繼續辦報鼓吹反共,你卻要白白在這兒送https://www.hetubook.com.com死,你這算得甚麼忠?你反共已經反出了名,留在天津不走,白白連累你的姑父母全家,你這算得甚麼孝?共產黨攻陷了天津,你的報紙再不能出版,你再不能替你的選民講任何一句話,你應該跑出去增加一份自由區的反共力量,早點回來解救你的事業和選民才是正理,你不做此想,反被老掉牙的『要死大家死在一塊兒』的觀念束縛住,這又算得甚麼仁?甚麼義?」
真慚愧,身受姑父母養育之恩的我,多應該負起全責把姑父母全家——起碼是兩位老人家,送往安全地區,然後由我奉養;可是,我無法如願。兩鬢斑白的姑父堅稱自己未老,一定還要自食其力地工作下去。我如果強把姑父母拖離開天津,我怕我的能力難使老人家繼續過他們多年來在天津所過的日子——那日子雖不闊綽,但還安適;勝利後,也許我被一般人認為已經是「飛黃騰達」了;然而,我一直沒有私蓄。賀大哥倒是常安慰我:
姑父忽然提議要賣房子,他說如果我決心離津,他願意變賣房產,一半留作家用,一半交我帶走,和表姊平分。顯然,姑母捨不得賣掉這幢已和她發生深厚感情的小樓;可是,為了她的侄子和雖然出嫁但並不富有的女兒,她同意了姑父的計劃。
猛然間,我幾乎哭了出來。我一把抓住賀大哥,伏在他的肩頭:
「她都坦誠地對我講了,她從不撒謊。這是唐琪的美德。」
為此,我和賀大哥一再發生爭執。
另一批特別把自己的財物和生命看重的人,開始領導逃難。他們並不反共,過去一直是消耗政府元氣的包袱和累贅,然而他們都知道共產黨來了絕不會再有以前那種安逸歲月,所以他們拿出昔日搶購金鈔、物資的敏捷手法,搶購飛機票、船票。
賀大哥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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