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我不要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三年前那篇登在天津一家日報文藝週刊上紀念我們往事的作品，我早已讀到，你害我哭乾了眼淚不要緊，要緊的是怕會影響到你和鄭小姐的愛情。以後，你不可再寫這類文章，為我，影響到你倆，是我此生絕對不要做的。
賀大哥的話，像一陣猛烈的霹靂，擊中我的頭頂，我的神志全失，舊的我已不復在，新的我變成了一頭猙獰的獸，我向賀大哥身前急撲過去，然後，瘋狂似地抓住他的脖頸：
醒亞，三年來，我幾度想到自殺。我難免被人指為墜落；可是我相信我的靈魂還潔白得能夠被上帝允許踏進天堂。人間我已厭倦，我多渴望到永恆平靜的天國安憩：然而，我不肯立即自殺，乃是又想到現在的天國裏還沒有一個你，為此，我還得掙扎地活下去……
醒亞，我知道，你現在想走已經買不到飛機票。搶搭飛機竟變成財富的角力，這真是一個時代悲劇。隨函附上明晨九時起飛的機票一張，你可以使用，因為這種黑市票上並無乘客姓名與性別。這是一個富商為我購的票，我已答應他同機飛往上海訂婚。我必須把這實情告訴你。如果你明晨在飛機場碰到一個大腹便便腦滿肥腸的人物，失態地喊叫出我的名字，而為我遲遲不來機場焦急暴跳時，你千萬要靜坐一邊不理不睬。你不必同情他，這種人賺了也花了太多的造孽錢，他以十多條黃金換來的那張黑市機票，意外地能使一個國家有用的人免掉陷身鐵幕，也許是他一生絕無僅有的一次義舉。
「是我，是我，我答應ｈtｔｐs://m.ｈeｔuｂｏok.com.ｃｏｍ她的，甚麼也沒有兌現，我答應將來負全責讓她跟你見面，結果到今天，她還沒有見過你一面……是我，是我，都是我！我知道我這個過錯犯得有多大，儘管我的本意是為你設想，是為了你好！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唯一不能原諒唐琪，唯一憎恨唐琪的，就是她那一次的背信，然而那一次背信，卻是我逼迫她做出來的……」
「您慢慢說啊，別這麼激動，」我勸賀大哥，我猜不出他將告訴我一樁甚麼久埋在他心中的秘密。
「那不可能，飛機票只有那麼一張！」
「醒亞，醒亞，醒亞——」
「我們見了面，你就更不肯走了！別說你，就是我，我也會感情衝動地拉住你不放你走，我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愛你的女人，我會那樣做，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見面！」
十四日夜
「快別再提她，我們已經一年多不通信，我要跟她解除婚約，我要你答應嫁給我——」
「醒亞，醒亞……」
「醒亞，我不許你講這些話，我不能破壞別人的婚姻，我要那麼做，我早在三年前就可以做了，我絕不能在三年後的今天還做那種事！醒亞，我不要再聽你講任何話，我只要你答應我明天走！」
醒亞，珍重、祝福！
當我的雙手狠命地抓緊賀大哥的一剎那，他慘叫了一聲，我才像由一個噩夢中驚醒，我立刻把手鬆開，並且跪撲在他的膝前：
「是您，是您？」
「琪姊，我，我走，我，我，我明天走就是……」說完，我突然放聲嚎啕起來。我這才發覺姑母、m.hetubook.com.com表嫂、表哥、賀大哥，都正圍在我的背後。我忍住悲慟，重新拿起聽筒。
「是，是我。那天晚上的深夜一點半鐘，我跑去找她。她央求了我半天要跟我們一同走，我不肯答應；最後，我調轉頭來央求她，她答應了——」
「你先答應我現在去看你，我才答應明天走！」
電話鈴，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醒亞，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唐琪……」賀大哥睜大著兩隻求恕的眼睛。
「琪姊，琪姊……」
「沒有，沒有，」我趕快說，「這是沒有的事。」
「別光叫我，告訴我，你答應了我明天去上海嗎？」
醒亞，恕我不能到機場送行。據我確知這架飛機飛走以後，再沒有飛機來往了，因為三家航空服務社的老闆也都決定搭這架最後的飛機到上海去！
我站起身，拋下賀大哥，開門走向甬道。我知道這是找我的電話——這兩天深更半夜報社都要給我打電話來的。
你必須離開天津。你有遠大的前程，殉國需要人，復國更需要人，復國是你真正的責任！
「別再提那回事，別怪賀先生，他全是為了你好，怕我連累你，也是為了我好，怕我過不了戰地生活，他是正人君子……這次，他老早就主張你走，凡是愛你的人都主張你走，醒亞，你到底明天走不走？」
「醒亞，快別再說下去，我不能要你那樣做，一個真愛你的人永遠不會要你那樣做！」
我簡直無法重新抬起頭來看賀大哥一眼。這個人，在太行山，救過我的命！這個人，在我一生奮鬥向上的過程中，給了我最大的指引、援助與力量！這個人，愛我，護
和-圖-書佑我，體貼我，無微不至！這個人給我的恩情，無法計算！我剛才卻竟會那麼對待他！我剛才卻竟會那麼仇視他！
賀大哥毫不抵抗，像一隻豺狼嘴下的羔羊，像一隻蒼鷹爪下的雛鳥。他闇啞地，低微地喃喃著：
醒亞，親愛的醒亞，不管你還愛我不愛，我現在再也忍不住地要這樣喊叫你一次，也許這是我今生最後的一次……
我盼望你早日和那位鄭小姐完婚，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只有我確知你是快樂的，我才有一點快樂。聽說鄭小姐在重慶，你應該到重慶去找她，重慶也許將成為我們第二次抵抗強|暴收復國上的基地，我虔誠祝福你倆在那神聖的基地，愉快地生活，愉快地工作。你不要懸念我，我會處理我自己，只要我默默地想到你，我的心已經在充滿暴風雨的人間覓到了避風港，我願已足，再無他求……
「你不知道，我得告訴你，」賀大哥的手劇烈地打抖，嘴唇也劇烈地打抖，「八年前，唐琪答應與你同去南方，是我在動身前夕跑到她那兒，堅決阻止了她的——」
醒亞，你居然還沒有走！你知道，你不肯走，帶給我的焦急悲傷痛苦，有多深多大嗎？你應該走的理由，上次信中，我已說得清清楚楚；只是有一點我不曾說明，今天我再也不能埋在心頭了，我必須告訴你——只要你活著，活得好好地，你不必愛我，我早已不那麼奢想，只要我能躲在一邊看，看見你幸福、平安，就足夠了。這正是三年來，唯一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
「原諒我，原諒我，賀大哥，賀大哥，原諒我剛才的衝動……」
唐琪的信ｈｔｔps://wｗｗ.hｅtuboｏｋ.ｃom•ｃｏm，這麼寫著：
所以我要你走，要你脫離危險，不但是為了你，也正是為了我自己。
「你收到我的信嗎？」
「你這狠心的人！你害了我！你害了唐琪！你跟我們有甚麼冤仇？要把我們害到這種悲慘的田地！你，你……」
「醒，醒，醒，醒亞……」痛苦得令人害怕的聲音，自賀大哥喉嚨裏迸裂出來，「醒亞，走也在你，不走也在你，有一件事，我必須現在告訴你，我再不能藏在心裏，我已經藏了太久，再不講出來，我的胸腔，我的心臟，我的頭腦都要爆炸了，醒亞，我必須告訴你，我必須告訴你……」
「你是琪姊，你是琪姊，」我悲喜交集地喊出來。
「不，不，你不要來，你要聽我的話，明天一早飛上海！」
「醒亞，不許騙我，明天一定走，一路平安啊……」
沉寂了半夜的砲聲，又開始隆隆地吼叫，機鎗聲越來越密，越來越聽得清楚……
「醒亞，理智點，你要走，你要到重慶去，去和鄭小姐——」
「醒亞，別再哭了，你再哭，我也許就會答應你來看我了；可是，我不能那樣做，那樣會毀了你，也毀了我。你聽，我已經不哭了，醒亞，你快答應我明天一定走……」
「那，我不要走，我要留在天津，守住你，要死要活我們都在一起！」
唐琪的信箋上，滴滿了我的淚，也滴滿了賀大哥的淚。賀大哥拭乾淚痕斑斑的臉，抓住我的雙手，嘴巴一張再張，卻說不出話，嗚咽堵塞了他的聲帶。
醒亞，原諒我向你傾吐了這麼多真情的話；當我開始提筆寫這封信前，我曾再三警告自己千萬不可以這麼做；可是，我無法遏止，多年來，我已磨練出抑制的能力與忍受的習慣。所以，還是讓我理智地冷靜地跟你說出下面的話：ｈｅtｕｂｏoｋ•ｃｏm.ｃom
唐琪
「醒亞嗎？我是——」
「好兄弟，好兄弟，快起來，快起來……」
「琪姊，琪姊——」
「別光叫我，快告訴我你的住址，我一定要見到你，才肯走，並且要你跟我一塊兒走！」
「收到了。你現在是在哪兒？我要去看你！」
賀大哥撫摩著我的頭，一面飲泣，一面叫著我：
醒亞，我的話你都聽清楚了沒有？醒亞，我的話你都答應了沒有？
「琪姊，我要馬上跟你見面，我有太多的話要跟你說，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再不分手，再不離開……」
「她答應不走，答應按照我已經想好的詞句，給你寫一封信，她答應第二天準時請那位方小姐把信送到火車站，她所答應的，她都做到了！」
「琪姊，我對不起你，原諒我，饒恕我，你為我吃的苦，受的折磨，我都知道！還有，八年前，你答應跟我同去南方，結果由於賀大哥的阻攔，你才給我留下那封信，賀大哥也已經告訴我了——」
「甚麼？八年前，是您？」
半天，半天，電話筒裏沉默無聲，只有兩個人遙遙對泣的迴音，在淒慘地波動……
「她答應了甚麼？」
我拿起話筒，剛剛喂了一聲，意外地，對方立刻傳過來一個那麼生疏又那麼熟悉的女人聲音：
「琪姊，琪姊，」我全然不顧身後有姑母一大堆人，連連衝著話筒呼喊不止；可是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
「是我的過錯，是我的罪，隨便你今天怎麼處置我，只要你不再誤解唐琪，只要你明白唐琪是怎樣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