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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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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八十

第一天,我們就趕上了傾盆大雨。
離開重慶的第二天——十一月卅日,重慶已告淪陷的消息,傳到了公路上。如果共軍立即沿成渝公路北上,我們這一長串笨拙緩進的車隊,勢將全部被俘。最令人提心吊膽的,是在內江等船運汽車過江,因為車子太多一等竟等了兩天,前有大江,後有追兵的滋味,我們這批人,可說嚐了個夠。
每天只有少數的人,在大家羨慕、妒嫉的目光中,搭機離去;卻有成百成百的人繼續自城內湧來機場。未出三日,候機人超出了兩千。晚來者,沒有房子可住,夜裏只好就睡在機場空地上任憑風吹雨打。搭乘自用小座車來的,也有好多位,他們在僥倖獲得機位後,便將車子拍賣,最高價可賣到銀元五十元,後走的人買到手中可以暫且充做數日躲避風雨的「旅店」。
氣候惡劣,整個天空一片昏暗,愁雲慘霧淒風苦雨一直緊緊包圍著我們這架飛機。黃昏時分,突然看到了夕陽的餘暉,天放晴了嗎?啊,不,原來我們飛到了南中國海上空。大陸已被拋離得無影無蹤。
「你一下飛機就去找慧亞表姊,她會好好地接待你,我頂多三、五天也就會趕到臺北,萬一搭不上飛機,我可以跟隨國軍退往西康,或是投入正在成都招兵買馬的游擊隊之母趙老太太(趙恫將軍的母親)與準備在四川打游擊的國大代表唐式遵將軍麾下,等待機會離開大陸,轉往臺灣找你……如果,你不先走,而我先走,你就很難逃出鐵幕了,那我們此生也就再https://m.hetubook.com.com無相會的機緣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是個男人,把你先送住平安地區這是我天經地義應該做的事;否則,我的罪過就太大了。答應我,美莊,答應我,好美莊……」我連拉帶推地勸慰著美莊,強把她拖到了機艙門口。
我這一提議,一開始當然美莊不肯接納,「要死死在一塊兒」的心理,對於任何一個女人都不例外,其實對於任何一個男人,又何嘗能夠例外?在美莊哭得死去活來之後,我暫時答應了放棄要她先走的計劃。可是,當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向一位仁慈的飛機駕駛員交涉出一個機位時,我立即堅決地要求美莊登機離去。
我們沿途還越過了不少車輛,然而整個公路多處都被塞得水洩不通,一部車子拋錨,一大串車子都得跟著熄火,軍車、商車,糾紛時起,我們想找一個空隙超車,非常不易。有的人不願久候修理拋錨的座車,便把自己的座車推翻到公路兩邊的田野或溪流裏,改搭別人的車子前進,並為後面的車隊讓路。好在美莊的「克萊斯勒」機件良好,那位司機的技術也異常熟練,五日路程,一直沒有發生故障。
我聽到了活人講話——居然還有幾位輕傷的幸運旅伴。當他們檢視全場之後,我得知由於機艙裏裝有笨重的器材,翻跌時,因為各人在機艙中佔有的位置不同,半數以上身負重創,二十名以上的旅伴被壓砸死亡,而其中竟包括那兩位在新津機場為我奔跑機位的記者朋hetubook•com.com友。生死之間的距離竟如此短暫,生死之間的隔牆竟如此單薄,脆弱呀!淚如泉湧地,流向我的耳根,流向這塊毀滅了我的旅伴,然而拯救我了我的生命的土地……
一點不含糊地,馱我們奔向自由的那架飛機,已經在強迫降落時跌毀在海南島。
由重慶到成都,四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小座車一日半即可到達;可是,我們一走,走了整整五天。
一千以上的人正在新津機場等候飛機。
我的腿已失去支撐站立的能力。
以後,小雨不停,一直下了六天六夜。
美莊進入機艙以後,又跳下來,拉我到一邊,要把帶在她手提包裏的三十條黃金分給我一半。我堅決要她全部帶走。我沒有勇氣告訴她:我如陷身鐵幕或死在鐵幕,腰纏黃金又有何用?她應該全數帶走,萬一我不能逃出,她在臺灣不是更需要一筆生活費嗎?我不敢想下去。我把美莊推回機艙。
在茶棚的難友中,不乏知名之士與流亡的高級官員。最慘的是一位學問道德久為國人共仰的國民大會代表,他每晚睡在茶棚的右端一個角落,沒有鋪蓋,身上是大衣,身下是稻草,一條黃狗整天到晚向他不帶善意地吠叫,難友們感慨地說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後來經老板娘說明,大夥方才知道:那個角落的稻草堆原本是那條黃狗每天睡覺的地方,如今被人佔去,難怪牠要抗議地吠叫不止了……大家一時啼笑皆非,那位代表先生只好幽默地拉過那條狗來,溫存地撫了半天牠的頭,並且抱和-圖-書歉地說:
天!當我醒來時,世界對我已經變了樣:
飛機不曉得甚麼時候來,也不曉得甚麼時候走。不過每天都來,每天都走。想搭機赴臺的人,一分一秒都不能離開機場。只有天黑以後,始敢各自散去,找地方過夜。
沒有一點飛機引擎的聲響,沒有機艙,沒有旅伴,我以為自己仍在夢中,可是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左膀在劇烈地疼痛,我用右手撫摸了半天自己的身體,我發現我的左腿已完全麻木,接著,我聽到周圍一片絕望的嘶喊與淒厲的呻|吟,再接著,我看到了我左右兩邊僵直在血泊中的屍體……
美莊走後,我像自心頭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完成了一樁悠長歲月的宿願。我感到心安與寧靜。我更有一個虔誠教徒的心情,感到自己必可獲救飛往臺灣,因為我做了一件上帝希望世人做的事,上帝會賜福給我。
十二月三日,我和美莊安抵成都。五天以來,我們一直在車上閤衣而臥。美莊高叫著:「頭昏、腰酸、腿疼,百病齊發!」我和司機兩位男士也大有同感。我們本想在城內洗個熱水澡,舒適地睡一夜;可是,看到成都的混亂情形正不亞於重慶淪陷前夕,我們飽吃了一頓「毛肚開堂」後,便直駛八十里外的新津機場。
…………
興奮使我們這些過於疲乏的人們,無意入睡。就在這時候,機身突然一連串的急遽地升降,與一連串引擎失常的聲響,使每一乘客都敏感地意識到飛機可能發生了故障。一陣惶恐急掠過每個人的面龐;接著是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和*圖*書動。駕駛員和服務員要大家鎮靜,他們告訴大家:就要到海南島了,飛機的毛病不大,必要時將在海南島降落,絕對不會把我們丟在海裏。
我被送往海口醫院。
我被拖出了屍首堆;可是,我又立刻跌倒下去。
許多人垂頭閤眼唸唸有詞,顯然在祈求天佑,我也以最虔誠的心情開始禱告。
美莊終於答應先走。不顧機場內那麼多隻眼睛的集中注視,她抓緊我的肩頭,一面低泣,一面說個不停:
果然,美莊走後的第二天——十二月十日,也就是我到達新津的第七天,我意外地發現到一架搭了許多新聞記者的飛機即將起飛,在機艙門口,我驚喜地遇見兩位抗戰期間與我同在重慶跑新聞的同業友人,經過了一波三折的交涉,我終於被加進了那個小小集團的名單,在當日下午兩點鐘,像夢幻般地,我被帶上了天空,與危在旦夕的成都賦別。
「對不起呀,朋友……」
「醒亞,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你對我這麼好,這麼愛,我多後悔已往對你的猜疑,我多後悔過去對你的爭吵,我簡直覺得沒有一天好好地愛過你,你要快點到臺灣來,讓我們在臺灣結婚,開始過幸福的生活,過一輩子幸福的生活……」
在這五天內,我們兩人發揮了人類忍耐、抑制的最高極限。美莊吃了從未吃過的苦,發了從未發過的怒,也表現了從未表現過的愛。她時而破口大罵詛咒我要她跑到成都受這種「死不了活不成」的罪,又時而歉疚地請我寬恕她的暴躁,後悔不該不早日由重慶隨我同去廣州轉往https://www.hetubook.com.com臺灣。她時而指責自己父親投靠的不義,又時而抱怨自己離家的不智。她時而恨我入骨,又時而愛我如命。她時而想返轉重慶或回成都城內坐等「解放」,又時而對共產黨感到極端的恐怖,一再對我喊叫她絕對不能忍受「鐵幕」的統治。我知道,她矛盾極了,也痛苦極了!我一再警告自己,無論如何,我不能再有一點刺|激美莊,我不能跟美莊再發生一點爭吵,我對她的拋棄雙親隨我出走,心中充滿了感激,我對她給予我的愛與信賴,沒有任何途徑答報,唯有負起全責把她護送到臺灣,使她在那兒自由愉快地生活下去。於是,當我們的機位一再拖延不能解決時,我決定了:如果先有一個機位,或到最後一架班機也僅只能獲有一個機座時,我應該要美莊走。
美莊幸好在第一天就找到了一間「高等」住宿的地方!那是一家茶棚主人的茅草房,美莊和茶棚的老板娘同居一室,我和老板、司機三人,睡汽車。茶棚下面,每晚也都睡滿了人。這家老板心地相當厚道,他的茶水與大餅,一直沒有漲價。
突然,似夢非夢地,我感到足以粉碎頭腦的震動,劇烈的耳鼓疼,與奇異的噁心,同時聽到極為混亂的哀號,我似乎剛剛企圖睜開眼睛分辨一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可是,已經來不及,我完全失去了知覺。
機場內房屋極少,辦公室內又不能睡覺,這上千的人便把機場周圍的旅社、小店、與民房統統住滿。
到達新津的第五天,美莊先行搭機飛臺。
禱告了沒有好久,不知不覺間我竟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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