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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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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八十一

「醒亞,醒亞,糟透了!快想辦法!快想辦法!那家貿易行倒閉了!放有我全部存款的那家貿易行倒閉了!明天他們就宣告破產!聽說債權人連一成本錢都取不回來了……」
「你快點好起來呀,」美莊繼續嚼著口香糖,「我要跟你跳舞呀!現在請我跳舞的,都是些四、五十歲可以做我叔叔伯伯的商人們,我並不喜歡跟他們跳呀!」
一天,美莊告訴我,表姊一連陪她看了兩次自上海來台的「顧正秋國劇團」:
「你討厭我吃口香糖啊?吃得滿嘴芬芳,你不喜歡嗎?」
「不要緊,摔了一下腿,已經快好啦!」我這麼說。
「也許,我能找到一個工作,由公家配給一棟宿舍……」我這麼說給美莊聽,實際上是說給我自己聽,以期求得一種自|慰——我總不至於完全淪為依靠自己的妻子生存的男人。
表姊和賀大哥也趕忙跑到我面前,一齊喊著:
「放高利貸,是目前全臺灣利潤最高的一宗生意!」
住進醫院的第二天,我託醫院給表姊、美莊、賀大哥拍了電報:「平安抵瓊,日內即行飛臺」我沒敢告訴他們飛機失事的實況,我怕她們,尤其怕美莊會過於焦急。
我多渴望快好起來。令人焦慮的,卻是一直沒有起色。由於震盪過劇,肝臟、脾臟都出了毛病,發燒、頭疼、貧血,併發症也一齊發作,而最要命的是那隻左腿,經過一再透視與診察,由於大腿骨插|進了盤骨,並且一部分小骨頭碎了,必須綁裹好厚厚的石膏,不能動彈一下。醫生習慣地不肯告訴病人的病症真相,他只要我安靜休養,恢復體力,每天給我注射大量的防止發炎的盤尼西林,和各種補血、健身,和*圖*書以及增加營養的針劑。他也時常拉拉我的手:
我的左腿一直在疼痛中。我想臺灣會有更好的醫院為我診治。我渴望早日飛往臺灣。
「黑張飛!」「黑李逵!」
三月下旬,美莊在一個深夜跑來醫院,我一眼就看出她臉上的神色,與四年前在天津做股票失敗的那次歸來,一模一樣:
「住在中航招待所,當然是暫時的,你一出院,不管怎樣,我們就先買房子……」
賀大哥代美莊進行好了一個國文教師的位置;可是,美莊不願意就。我不好勉強她非去不可,我覺得美莊已經受了夠多的委屈。
「怎麼樣?醒亞果然在那架海南島失事的飛機裏!」然後,她們告訴我:她們已由報端看到一架飛機自成都飛出,摔落海南島金牛嶺亂葬崗的新聞,她們深恐我會搭在裏面,害得她們幾乎一夜沒有睡覺,第二天接到我的電報才放了心;想不到,我竟然還是坐的那架飛機。
「大概不會,要看裏面的骨頭是否能夠慢慢地長好?所以,你必須多休息。」
我無話可講。
美莊、表姊、賀大哥都來接我。我多希望一下子跳下機艙,和他們一一擁抱;可是,我不能夠。我被擔架抬下扶梯。美莊首先衝到我跟前,驚訝地叫出來:
看情形,美莊的生意還順利。她添置了不少件新行頭,大部分都是香港貨,她還給我拿來幾件衣料,要我出院後裁製西服。她的髮型、服裝、鞋、襪,以及耳環、手提包,已經是全臺北、全臺灣最新式最出色的了,表姊和賀大哥,甚至連一些護士小姐們都曾這麼對我說。
我無法阻攔她,也不想再阻攔她,一切都怪我不好,我不能把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生活安排得妥當,我應該多尊重一點她的意見。何況她又一再告訴我:
「放心,絕對沒有生命危險!」
不過,我開始擔心,她會在商業上遇到風險。我回憶起她在天津做股票的情景,那時候遭遇到多大的失敗,都還有父母撐腰做後臺;如今在臺灣,她甚麼都沒有了,有的只是我的愛情,而愛情在緊要關頭是變不出一文錢的。
美莊也常以寂寞,不知如何打發日子為苦。她更著急的,是不能使自己的財富再形增加。她幾度跟我商議,要把她那三十條黃金換成西藥、或是福州杉木,又要投資跟一位四川同鄉的太太合夥做跑香港的生意,我對於理財太不擅長,毫無意見貢獻。表姊建議美莊辦一所幼稚園,賀大哥建議美莊創辦一個雜誌,將來由我負責經營,美莊都沒有採納;最後,她把黃金統統換為新臺幣,存到一家貿易行裏,她非常得意這個決定:
「好傢伙!」與我同機而來的一位旅伴,吐了下舌頭說:「他這回是從飛機上摔下來的呀!小姐。」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委實感覺對美莊不起,在重慶學生時代,我住在醫院裏要她守護,今天到了臺灣,我又住在醫院裏要她守護……美莊越對我細心溫存,我越覺得愧疚不安。幾乎有好多次,我要勸她不必每天來看望我,還想告訴她,她應該自己多有一點時間逛逛街、買買東西,或是看看電影、聽聽平劇。可是,我一直沒有說出來。也許我太自私了——我仍願意美莊終日留在我的病榻旁邊。
「吃著口香糖,跳舞,真安逸!」
「醒亞,怎麼辦呢?我們總不能再蹲在https://m.hetubook.com.com臺灣,表演第二次成都撤退!香港、日本、菲律賓、星加坡、美國,任何一個地方都行,只要能早點離開臺灣,當然是越遠越好。我多嚮往美國呀!我們這一生如果不能到美國去一趟,豈不是白活啦?」接著,她告訴我,她必須加緊做生意,賺出到美國後的費用來。
美莊顯然對臺灣甚具好感。她已由表姊大夥兒陪同,遊過了草山、北投、烏來、碧潭。她一再對我說:一俟我痊癒出院,就跟我結婚,然後到日月潭,阿里山度蜜月,她有比我更多的多彩幻夢。
美莊搬進中航招待所後,仍舊不斷地來看我,偶爾不來時,必會叫招待所的僕歐給我送來點心或煨好的雞汁。
「在哪裏摔的?」美莊問我,「你這位體育家,摔兩下從沒有在乎過呀!」
「台北的戲院,比不上平津那麼考究;可是角色還不錯吶,尤其顧正秋的『鎖麟囊』與『昭君出塞』演唱得實在太好……醒亞,你快點好起來吧,我要你早日出院陪我去看平劇呀……我好想聽你唱兩段,我也直想唱一唱啊,快好起來,快好起呀!」
離開松山機場,一路上,我飽覽臺北風光。我看到了晴朗的冬日陽光,我看到了油綠如春的田野,我看到了安謐整潔的馬路,我看到了玲瓏美觀的建築物,我看到了棕櫚、大王椰子,我看到了多家院落裏伸出竹籬牆外的艷麗的花樹,我看到了自由翱翔的飛鳥,我看到了安詳地邁著輕快步子的行人……我多麼喜歡這個城市。可是,我無福多欣賞這個城市。到達臺北的第二天,我便住進醫院,一關,就關了五個月。
她有了一個新嗜好:嚼口香糖。她每次來,都那麼津津有味www.hetubook.com.com地衝著我,嚼個不歇,還一面向我搖著肩膀說個不停:
「好哇,聽說臺灣快實行地方自治了,你這位醉心民主政治的人,如果能當選為臺灣民選的市長或省主席,那我們就不愁沒有官邸了……」美莊半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然後她欣然離去。
大陸上,大規模的戰事已經沒有了。除了驍勇善戰的國軍李彌部隊在滇西緬甸邊區艱苦地建立了堅強基地,合各省零星的游擊據點以外,整個大陸全被關進了鐵幕。海南島由於補給的困難,棄守也成為遲早間的事。因此,神經過敏的人們感覺到臺灣不是理想的高枕無憂的安樂窩了。不知是誰首先影饗到美莊,美莊開始懷疑臺灣的防務,甚至整個反共的前途。每次來看我,她都愁眉不展地:
美莊跟表姊尖叫了一聲,並且相互地說:
她似乎看得出我並不欣賞她的表情,便俯下身來吻我:
漸漸地,美莊到醫院來的時間變少了,她很誠實地告訴我:為了商業,她忙於酬酢,為了排除寂寞,她又看了幾次電影、平劇,並且打了幾次麻將,還跳了幾次舞。
「怎麼?你生病了?病得這麼厲害?」
我問他我會不會變為殘廢?他搖搖頭:
在我住院約摸一個月之後,美莊由表姊家搬到新公園內中航招待所去住。我和表姊都曾表示反對,可是美莊堅決要去,她也有不少理由:
我和二十幾位「大難不死」的難友,在醫院一共住了十天。那是一家教會醫院,院長是一位猶太人,醫生和護士都是廣東人。設備還不錯,不過不能動大手術。我們每人的臉部和週身都是一片血污,經過一再洗滌、消毒之後,表皮上齷齪的紫紅色總算消失了,可是,大家又都變成了黑hetubook.com.com種人,原來每人週身的每一支微血管都已震破受傷。劫後餘生的一群,每天互相指叫著:
十二月二十日,我飛抵臺北。
我很清楚,今後在臺灣,人人必須過克難勤儉、臥薪嚐膽的苦日子,才有辦法,才有希望重回大陸。可是,我也不想多給美莊潑冷水,我給她的太少了,雖然她說的可能都是些無法實現的夢幻,我不能再把她自由幻想的權利也一骨腦地剝奪。
「表姊家房子根本就不大,只有一間六疊榻榻米的臥室,和一間八疊榻榻米的客室,另外就只剩下個四疊的小飯廳,我一直住在那個客室裏,害得姐夫也不能會客了,晚上大家睡覺只隔著一層紙門,你說是不是挺不方便?表姐又不肯僱下女,每天自己買菜、燒飯、擦榻榻米,我也幫不上忙,我長這麼大也從沒有做過這些事……我想我們自己應該買一幢房子,不過,你又一時不能出院,我一人去住要害怕的,同時現在的房價很高,我已經看了不少幢,稍稍像樣子的都得十多條黃金,住進房子過日子的錢就不寬裕了。我還有兩個鑽戒,可是捨不得賣,據說臺灣賣不上價,最好將來能託人帶到香港去賣。所以現在我只有搬到旅館去。中航招待所環境很幽雅很高尚,空出一個房間來好不容易,我決不能放棄這個搬進去的機會……」
一開始,美莊幾乎每天到病房來,給我送報紙、雜誌、書、罐頭、點心、牛奶、肉鬆、糖果、整隻的煨雞,還加上一束鮮花。表姊、賀大哥,以及醫院的醫士,無不對美莊備加讚許,認為她具有無限溫柔、體貼、耐心的美德。
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住這麼久的醫院;然而,更多更多我想不到的事情,也都一連在我住院的期間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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