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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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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八十二

「醒亞,你說話呀,你在天津時就奉公守法,結果還不是把大好河山都『奉』給了共產黨,奉公守法有甚麼用?你還不覺悟呀!」美莊用力地搖晃著我的肩膀。
「不會的,好美莊,」我熱情地拉住她,我已經很多天沒有這麼熱情地跟她說話了,「只要你來,你隨便怎樣向我發脾氣,我都樂於接受!」
「對不起呀,董事長!」我向他舉一下手致歉。
「那怎麼行?金子是你的,你要做生意或放賬時,會找我要的!」
我似有一種預感:這個人撞進我和美莊的生活,我倆將同受到晦氣與不幸。
賀大哥多日跑腿的結果,總算替美莊索回來五千新臺幣。美莊在表姊的一再懇邀下,遷出開支浩大的中航招待所,搬回表姊家去。表姊特為美莊大興土木,把臥室和客室中間的紙門改造為整面的牆壁,為的使美莊住在客室裏不再感到不便。表姊又把客室地面全部改為地板,她說美莊不喜歡住榻榻米;另外,表姊又在客室的落地窗外加種了許多美莊喜愛的花,表示歡迎的熱忱。
「醒亞,這次可真是糟透了!背時透了!我跟人家合夥的一批價值二十萬新臺幣的西藥,因為漏稅,完全被基隆海關和保安司令部聯檢處查扣沒收啦!裏面有我的一半,有我十萬塊錢的東西,你得趕快想辦法,想辦法救救我!這是我託人在香港賣掉了兩隻鑽戒,又加上我兩個多月來千辛萬苦賺的錢,換和_圖_書來的一批西藥,這是我僅有的全部財產啦,絕對不能查扣,絕對不能沒收!」
「謝謝你呀,曹副官。」
表姊和賀大哥趕來時,美莊已經離去。
賀大哥答應盡全力設法代美莊多討回一點倒賬,關於走私的西藥只有聽任充公。表姊答應負責勸慰美莊,並以最大的誠意邀請美莊回家同住。
「怎麼樣?我才不怕哩!我父親靠攏了共產黨,我並沒有靠攏共產黨;我萬里迢迢來到臺灣,是道道地地一名反共忠貞人士,我靠攏的是張醒亞,我靠攏的是中央政府;可是你們給我的是甚麼?是害我破產,是見死不救……」
我痛苦地閉上眼,面對著盛怒的美莊,我沒有再看下去的勇氣。
我不再說話。我怕惹起美莊更大的不快。
「美莊,」我打斷了她的話,「我求求你,你別逼我做這種事好不好?我和那位處長過去在天津也算是熟朋友;他一直是一位正直不苟的好軍人,何況今天臺灣厲行法治,任何人任何機關也不能通融或放任非法走私……」
躺在病床上的我,對於美莊吃了地下錢莊的倒賬,又有甚麼辦法可想呢?我只有勸解美莊,並且聽任美莊向我發洩怨忿與怒火:
「怎麼?你連封信都不肯給我寫呀?你要成心叫我破產,你要成心叫我落魄流浪在臺灣現眼現世呀!你要——」
我告訴她只要她人來,我已心滿意足。
「美莊,你www.hetubook•com.com先別衝動好不好?你這樣批評政府是顛倒是非,強詞奪理呀!這兒是醫院,叫別人聽到不太好……」
「美莊,我就是拿去,來到臺灣還不是要交給你嗎?」
「不敢,不敢,大家老朋友,老同志,有哈子關係?」他對我連做「老朋友老同志狀」,幾乎令我叫出來:「吃不消。」
接著,他告訴我:他在三十八年夏天奉美莊父親的命令,出差到廣州辦事,廣州陷落前夕,美莊的父親急電召他返渝;可是,他觀察大局情勢,認為四川也難保住,所以便溜往香港,開始經商。
「偷稅就是非法啊。」
一天清晨,美莊突然帶領一位男士前來看我。我一眼便識出那是多年前我和美莊訂婚之夜,在美莊家中見過的那個「團總」曹副官。
「你不會不交給我嗎?」
「我不敢多來,來多了,多惹你生氣!」美莊翹起嘴巴衝著我說。
「怎麼亂叫人?」美莊馬上糾正我,「人家現在早不是副官了,也不能再叫他團總了——」
還沒等美莊說完,曹副官立即掏出一張名片,笑嘻嘻地遞向我來,上面印著他的頭銜: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我們將本圖利,把醫人活命的西藥運來,有甚麼非法?」
「你從來不提醒我一聲長期放賬有危險!好好的三十條黃金,都換成新臺幣,這一下子,一兩一錢都沒有了!在成都機場我要分給你一半,你要拿和-圖-書去不就好啦嗎?那今天最多只能倒掉十五條,你當時為甚麼不拿呀?」
「你緊著罵自己有甚麼用?這實在又不是你的錯!」美莊說,「你可以幫我忙,跟我合夥的那個商人告訴我,保安司令部的聯檢處長是你的老鄉,同時曾在你們天津做過甚麼警備總部的副處長,他說只要你出面說一句話,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了!醒亞,你快給我寫信,我去見那位處長!」
可是,美莊就在這幾天,開始以一個新的行動,來刺|激,來打擊我了。
一週下來,表姊告訴我,美莊的情緒已逐漸好轉:
「現在,我只好空手來看你了,」美莊常這麼對我說,「我即將一貧如洗……」
團總穿著筆挺的西裝,襯衣硬領前打了一個艷麗的領花,滿臉笑容地把他帶來的大批食品放在桌上,趕忙和我握手問好,一面說著:
「膏藥!膏藥!一貼俗不可耐的膏藥!」美莊猛甩開我,「我真糊塗!我真背時!我怎麼竟會愛上一個專門賣膏藥的人!」
「怎麼?你是天津市的參議員,那位處長會買你的面子!」
我儘管對此人從無好感;可是人家好心好意地來探視我,我總得客氣幾句:
「甚麼金子是我的?我們兩人還分這麼清楚呀?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儘管找你要,你也可以不給我呀?我糊塗,你不能糊塗呀,你是個男人!」
美莊在表姊的陪同下,重來醫院。我發覺她瘦了不少,我難過極https://m.hetubook.com.com了,我委實感到愧對美莊。她沉默地依在表姊背後;我寧願再多挨她一頓聲色俱厲的責罵,不忍看到她這種沮喪、悲戚、憂鬱的可憐樣兒。
「張先生,真想不到我們大家又能在臺灣見面,要不是昨天我在西門町碰到大小姐,還不知道您在這兒哩!以後我可得時常來向您請教,您和大小姐有甚麼事,只管吩咐一句,我在外邊還能兜得轉,兜得開!」
真是禍不單行,美莊吃了倒賬的第三天,焦急得駭人地跑來找我:
「總司令投共,太可惜了,我要在他身邊,絕不能要他投共,可惜我沒有在重慶!」臨走,他又擺了半天「忠貞反共」的面孔。
以後,每隔三、兩天,美莊便單獨來看我一趟。
護士們跑了進來,她們弄不清我和美莊為甚麼爭吵,只有勸我倆都不要再多說一句。美莊被勸到護士長室小坐。我託一位護士小姐派人給表姊、賀大哥各送一信,請她們即來醫院。
我再搖搖頭。
「美莊,美莊,」我拉住她的雙手,沉痛地,誠懇地跟她說,「我們過去就是因為不奉公守法的人太多,才失去民心,才丟了大陸;今天到了臺灣,如果再有不奉公守法的人,我們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四月初旬,醫生斷定我的左腿必須鋸掉,不過動手術的日子要再等一個月,因為怕我目前的體力,支持不住流血過多的損耗。
我搖搖頭。
「最初兩天,美莊像隻受傷的小獸,躲在一角https://m.hetubook.com.com,不思飲食也不講一句話,有時還獨自哭泣。我想盡方法逗她高興,陪她談笑,她慢慢地開始說話了,不過都是些牢騷話。她還一度要返回大陸,她說她父親在共產黨那兒依然官高爵顯,她要回去繼續享大小姐的清福。賀大哥那天勸了美莊一夜,把共產黨利用投靠份子的陰謀詳加分析,才稍稍使美莊回心轉意。最近兩天,美莊有說有笑了,只是還跟你賭氣不肯到醫院來。我看,你寫個條子我給你帶回去,寫上幾句親密的道歉話也就算了,雖然我知道你並沒有錯誤!」
「不偷稅,賺誰的錢?」美莊理直氣壯地叫著,「這都是你們臺灣幹的好事:老百姓放倒了賬,政府沒有辦法代為追回;老百姓做個小生意,左也是稅,右也是稅,動不動就要沒收充公!還開口自由中國,閉口自由中國,我怎麼在這兒一點自由也沒有?保障不了人民的存款,就是無能;沒收了人民的商品,就是貪污。怪不得以前老有人批評這個政府貪污無能,真是一點也沒有說錯!」
說罷,美莊伏在我的胸前,痛哭起來。我沒有哭出聲音;我把眼淚都吞到肚子裏去。我極為痛心美莊從事這種走私漏稅的非法生意,又極為同情憐憫美莊今日的遭遇。事先,我不能勸阻美莊,事後,我又不能為美莊一伸援手……我沒有講一句責備美莊的話,我把一切過錯都推在自己頭上。
我要求醫生和護士先別告訴美莊,我怕她會受不了這個刺|激與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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