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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峰上的情書

作者:賈斯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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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奧比恩 1

第一部 奧比恩

女神之子啊,讓我們隨著命運走,無論它拖著我們向前
或向後。必先歷經堅忍,才能掌握命運。
——維吉爾《埃涅阿斯紀》卷五709-10

1

卡恩笑著說:「不會,您是客戶,我們是律師才這樣穿。」
這張紙是那封信最後一頁的影本,字跡華麗但很容易辨識。
我把信還給皮徹德。他摘掉眼鏡,身子往後靠。
「坎貝爾先生,終於見面了,幸會。」
「好極了。」
「我聽傑弗瑞說,你沒有律師?」
卡恩遲疑一下。
事務律師
「那是克萊門特.艾德禮?」
「你這話說得挺像真正的英國人。我呢,我有信心你在十月前一定會有成果,倒不一定是找到證據,因為我們並不確定有沒有證據可找,但只要你循線去找,能找到的東西就總能找到。」
倫敦天色黯淡,下著輕柔的雨。我穿越霍爾本大街人行道上的人群,拿手裡的地圖對照路標。國王路。普拉克特街。雨水聚成黑色水漥,水上映著白色貨車,黑色計程車和亮紅色公共汽車。
「我外婆的母親是茵茉珍,不是伊莉諾。」
「如果不熟也不怪你,傑弗瑞說你是學歷史的,但現在大學裡大概不會教這個。我們去書桌那邊好嗎?恐怕需要用筆記來解釋一下。」
「我們去見詹姆斯吧?」
「能夠將令外祖母與茵茉珍連結起來的正式文件。不過,既然他們這麼費事隱瞞令外祖母的身世,那麼這種文件很可能已經不存在。如果沒有出生證明,能多找到一些這類文件放在一起,也能算是有力證據。但只有一封信絕對不夠,遠遠不夠。」
「好,離開前多逛逛,倫敦塔、攝政公園、大英博物館都值得一看。」
「艾德禮先生的遺產由最資深的律師負責處理,我幫不上什麼忙,但他們很照顧後輩,願意讓我旁聽。」
「沒錯。但這同時也是個爛攤子,而我現在是找你來收拾。先別道謝,因為我還沒把最糟的部分告訴你。今天八月十六日,對吧?」
「是這樣的,坎貝爾先生,過去這幾年,伊莉諾的畫作開始受到注意,不過我想那與她的作品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人脈。她顯然和康登區畫會以及某些著名法國畫家走得很近。上個月,有個研究生在大英博物館查閱伊莉諾的信件,注意到某些事,那封信最後傳到我們這裡。而我們相信它與茵茉珍有關。」
「我們現在反正陷入絕境,沒別的辦法了。沃辛漢信託基金特別注重隱私,所以受託人若想調查也受到諸多限制。沃辛漢先生認為茵茉珍會親自領取遺產,他不希望任何人刺探他們的私事,這封信明白顯示了原因何在。總之,信託內容明令禁止我們雇用第三方進行任何協助。八十年來,沒作遺囑檢驗、沒請私家偵探,通通沒有。」
「我是崔斯和*圖*書坦.坎貝爾,跟詹姆斯.皮徹德有約……」
「我還以為她失蹤了——」
「可能是,這樣才說得通。」
「請等一下,傑弗瑞馬上過來。」
卡恩把厚厚的文件放在茶几上,把他的鋼筆遞給我。我直接翻到最後面,草草簽下名字。卡恩叫了位年輕女子進來公證。
「進去之前,容我先說一句,您當然可以叫他詹姆斯,他這人不拘禮,但我想建議您回答問題時——」
「一九一四年第一學期,艾胥黎進入劍橋的抹大拉學院,這時間很糟,對吧?八月時戰爭爆發,艾胥黎提出申請加入陸軍,一九一六年夏天奉派前往法國。他在英國的最後一週遇見一名女子,名叫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Imogen Soames-Andersson)。」
「沒有。」
皮徹德點點頭。「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這份協議禁止對外透露本案的任何細節,所以請顧問也沒什麼用。你能不能現在就簽?在簽下協議前,我無法對你講述本案細節。」
「她父親是這位沃辛漢?」
法蘭西斯認為我那張史麥斯肖像至少可以拿到八千法郎,假如運送過程沒有受損的話——但我想要不受損恐怕很難,因為它的形狀特殊,而且裝箱水準也不可能多好。他說布羅格納只要一見到就會買走,我可沒那個把握。
「早安,請問有什麼事?」
皮徹德在高窗前站定,搖搖頭。
「坎貝爾先生,容我問一句,你不是悲觀主義者,對吧?」
他再次轉身面向窗外。一陣急雨落下,窗玻璃上雨水流淌,樓下的路人橫衝直撞,尋找躲雨之處。
「但它未必是事實,原因很多,所以單憑一封信在法律上站不住腳,我們需要更多證明文件。」
我想了想。
皮徹德提醒他:「從現在開始,我所說的一切都必須嚴格保密。傑弗瑞,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她怎麼了?」
「但你就不一樣,你愛怎麼查都行。」
卡恩和公證人走出去,關上門。皮徹德看著我,好像要等我先開口。
「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著手。」
「索姆斯-安德森,英國姓加上瑞典姓,這不是個普通的家庭。唐寧的筆記裡有許多頁專門記載索姆斯-安德森家的事。這家人的父親是瑞典外交官,在倫敦擔任瑞典大使的首席副座;母親是英國人,是著名雕塑家。他們有兩個女兒,伊莉諾與茵茉珍。英國這邊,也就是索姆斯家這邊,是藝術世家,這兩個女兒所受的教養是波西米亞風格,伊莉諾後來成了頗出色的畫家。」
皮徹德口中唸著詩:「如果你能把握捉住無情的時間,不浪費一分一秒,全速跑出應有的成績……」
皮徹德從桌上拿起一張信件影本。
「差不多。這筆遺產如果無人繼承,就會在十月七日轉贈公益機構,也就是說,你的時間只有七週左右。現在www•hetubook.com.com你明白我為什麼堅持要你立刻到倫敦來了吧。聽我說,這封信現在才出現,感覺起來好像你運氣欠佳,但換個角度想,要是它兩個月後才出現,豈不更糟。悲觀主義者會說,你只有七週去找人家八十年都找不到的東西——」
皮徹德在電話上按了個鈕,請卡恩進來。
皮徹德用手指點點那張影本。
皮徹德望向卡恩。
我愛你們,伊莉諾
「——盡可能直接了當。根據我個人經驗,對詹姆斯說話含糊是沒用的,他一眼就能看穿。你對他直言不諱,他也會對你誠實,好嗎?」
皮徹德起身,我也尷尬地站起來,跟著他走到門邊。他再次與我握手。
「當時已經失蹤七年。」
說來好笑,不知I會怎麼想,C的性子大概命定如此,恐怕我們怎麼教養都改變不了。我得承認,這麼多年來I都不在,有時我得承認自己挺珍惜C的固執。只希望她最後別像她媽那樣就好。
「好極了,好好逛過倫敦了嗎?」
「這信是一九二五年伊莉諾寫給她丈夫的,C指的呢,當然是令外祖母。當時她八歲,看來是在學校遇到一些困難。」
「不知道。我想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了。索姆斯-安德森小姐的個性挺……就說是衝動吧,至少唐寧這麼認為。從他的筆記看來,我想他認為她行事難以預料,要是艾胥黎沒遇見她就好了。對於她的失蹤,有許多臆測,但全都未經證實。艾胥黎相信她還活著,並對唐寧說過許多次。」
過了一會兒,他才微笑說:「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你對一九二〇年代的埃佛勒斯峰探險隊熟不熟?」
卡恩立刻說:「保密協議。」
「太不可思議了。」
「我穿得好像太隨便了。」
皮徹德擡頭看我。「這名字對你有任何意義嗎?」
皮徹德停頓一下,又說:「無論如何,這趟旅程還好嗎?別讓希斯洛機場和英國航空誤導你對倫敦的印象,我們的迷人之處在其他地方。他們幫你訂了哪家旅館?」
我指著相片中一個金髮高個年輕人說:「這是你?」
卡恩帶我爬上很高的木樓梯,牆上和天花板都有大型壁畫:有位國王騎在馬上,以天使為先驅;年輕的不列顛尼亞(Britannia)女神拿著盾與三叉戟接受世人讚頌。
「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就打電話,別客氣。」
「這封信可能說明了沃辛漢把錢留給茵茉珍與其直系後裔的原因。請注https://www.hetubook.com•com意,不包括她姊姊或父母,僅限後裔。」
「一如往常,傑弗瑞會對你說明詳情,一切瑣事都可以找他。祝你好運。」
皮徹德點點頭。「你是她僅存的後裔,這封信能留到現在真是萬幸,可惜在法律上起不了什麼作用,信上連茵茉珍的名字都沒明說。」
「對。」

「我不懂,你認為我能找到這種東西?」
他伸出手。「我是詹姆斯.皮徹德,讓您久等了,抱歉。倫敦的天氣還符合您的期待吧。」
皮徹德讓我坐單人椅,他和卡恩坐對面的長沙發。他們雙腿交疊的方向一致,身後掛著幾張裱框照片。卡恩肩膀上方的黑白照片裡有個禿頭男子,留著白色小鬍子,頭微微歪向相機,手裡拿著菸斗,一群人僵硬地圍著他。
我們經過一條走廊,來到兩扇落地玻璃門前,卡恩停下腳步,壓低聲音。
我遲疑了。「我不知道。」
皮徹德點點頭。「我給你一點忠告。如果你和茵茉珍之間關係的證據還留著,應該不會是政府檔案之類的東西。你當然可以朝那方向找,但我和傑弗瑞已經查遍令堂的所有資料,以及受託人在合約限制範圍內能找的文件。茵茉珍在一九一六年以後就完全沒有相關文件,能找的都找了,什麼也沒找到。」
聽說C又做了傻事,我當然擔心。沒錯,伊萬斯小姐有點笨,而且對C沒什麼同理心,但不可否認這孩子個性魯莽,又容易分心。當然,我們一直盡可能給她最好的教養,對她也頗寬容,而且會一直如此。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像她媽媽,外表如此,脾氣也是。
皮徹德戴上玳瑁框閱讀眼鏡,細看眼前的文件。
我得擱筆了,門房通報,天不怕地不怕的布丹夫人來了。他已經來說第二次了。
把信燒掉。
皮徹德皺起眉頭。「嗯,這個我們待會兒聊。剛講到艾胥黎在一九一六年八月遇見伊莉諾的妹妹茵茉珍,談了一星期戀愛後,艾胥黎就奉派前往法國,但兩人應該仍有聯繫。一九一六年十一月,艾胥黎在索姆河戰役中受了重傷,軍方誤報他已戰死,敝公司便將死訊轉達茵茉珍。誰曉得一星期後她又收到他生還的消息,於是立刻前往法國,在亞伯特的一家醫院找到艾胥黎。那地方離前線很近,兩人匆匆會面,吵了一架,至少艾胥黎是這麼對唐寧說的。之後茵茉珍就失蹤了,據我們所知,她沒回英國,從此消失。」
皮徹德起身在屋裡兜起圈子。
「真可惜,我原本還抱著希望。茵茉珍是您外曾祖母伊莉諾的妹妹。」
皮徹德看看手錶,把眼鏡戴回。
「一九二四年六月七日,艾胥黎.沃辛漢攻頂時遇上風暴,死在埃佛勒斯峰上。他母親收下屬於她的那份遺產,但茵茉珍始終沒有現hetubook.com.com身。幾十年過去,我們心想,等八十年一滿,這些遺產就要分配出去,我們連文件都已起草完成。但上個月出現了一個變數。
「她就是我外曾祖母?」
皮徹德沒回頭看照片,只點點頭。
皮徹德傾身向前,一絲苦笑掠過嘴角。
「有何不可?又不違法,只不過是個爛點子。當然了,唐寧勸他別改,但艾胥黎堅持要將那筆錢交付信託,直到茵茉珍或她的直系血親家屬出面領取為止。這筆信託的期限是八十年,如果八十年都無人領取,就會分給其他不同受益人,包括阿什莫爾博物館、英國登山協會、伯克郡的幾個鄉村教會。這個條款的目的是要確保遺產在茵茉珍有生之年都不會被別人領走,也不會被皇室充公。」
兩個打領帶的年輕人從樓上下來,手裡拿著紅褐色資料夾,與我們錯身時嚴肅地點頭。我低頭看看自己,只有一身二手店買來的起皺襯衫和舊長褲。
他把那張紙推向桌面這邊。
「我漏了最重要的部分,登山。艾胥黎讀查特豪斯公學時,有個名叫休.普萊斯的教師,是著名登山家,曾帶他去威爾斯爬山,也在夏天爬過阿爾卑斯山。一九一五年,艾胥黎獲選進入英國登山協會,據說一九二〇年代初期,他是英格蘭最好的登山家之一。一九二四年,艾胥黎取得英國第三次埃佛勒斯峰遠征隊的資格,在經印度前往西藏之前,來了我們事務所一趟,找唐寧修改遺囑。原先他的遺產主要留給母親,但他要唐寧修改遺囑,將大部分遺產留給茵茉珍。」
皮徹德將桌上那張紙翻過面來。
「艾胥黎.沃辛漢死於一九二四年六月,消息於二十一日在英國見報,唐寧得知消息後立刻設法與茵茉珍聯繫,但當然沒聯絡上。因此,沃辛漢遺產在一九二四年十月七日進入信託。你還記得時限是八十年——」
我左轉走沙地街到貝德福路,這條路上有一整排正面磚砌的四層樓喬治國王式排屋。十一號的入口處有塊銅牌寫著:「唐寧&胡珀,事務律師」。我按下對講機,有點發抖,頭也暈,早餐的兩杯咖啡沒什麼用。擡頭看看監視器,門口的白色門柱的柱頂式樣是愛奧尼式。
「昨晚剛到。」

「只剩兩個月。」
皮徹德說:「你仔細看過了嗎?」
「公司接下沃辛漢這案子時,我剛進來,那是四十一年前的三月。我想在退休前結案,並希望能照客戶的意願結案,他並不真想把這筆錢捐給教會和博物館。你能想見我得知有這封信和你的存在時有多高興。這案子對我來說也是先人傳下來的,我不想要失敗。」
「探險隊?」
「你明白這言外之意吧?」
皮徹德看著我說:「是的,他是我們的客戶。」
我搖搖頭。「兩個名字我都沒聽過,索姆斯——」
皮徹德摘下眼鏡。
皮徹德幫我拉了張椅子,讓我與他隔桌對坐。資料很多,有些是打字的,有些和_圖_書是手寫的。
門開了。櫃檯小姐接過我的外套,帶我走進一間有皮沙發的等候室。
「說起來真教人生氣,我都快退休了,這事卻始終沒有解決。唐寧先生總說,沃辛漢遺產早晚會送出去,金額這麼高,繼承人一定會出現。可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有資格得知這項信託的人,你是第一個,說真的,連這都很不容易。而且,即使你有可能是繼承人,還是必須遵守保密條款,跟我們一樣不能雇用幫手。說真的,也許證據並不難找,只是我們所知有限,因為合約綁手綁腳,限制太多。我們明知事實就在某處,卻不能去查。」
皮徹德望著我。
「是的。」
幾分鐘後,她用托盤送上茶來,是一組陶瓷茶具,茶很燙,我的舌頭給燙掉了一層皮,便加點牛奶進去。我擡起頭,櫃檯小姐正在看我,兩人目光交會,她露出微笑。我心不在焉翻閱茶几上的《金融時報》,把茶喝完,翻過茶杯,杯底有「史波德與柯普蘭瓷器 英格蘭」(SPODE COPELAND'S CHINA ENGLAND)字樣。
皮徹德在桌前坐下,拿起另一張紙。
「可以把遺產留給失蹤的人嗎?」
皮徹德望著我。
「我這一整週都在複習這案子,你得知道,這是個讓人頭疼的大麻煩。我會盡量說得簡單些,不拿太多細節煩你。但你必須了解沃辛漢遺產的『問題』何在,因為時間非常緊迫,你越早明白問題所在越好。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大多是彼得.唐寧所做的紀錄,他是這份遺產的執行人。所幸唐寧做了鉅細靡遺的筆記,他打一開始就很清楚,這是個讓人頭疼的案子。」
「布朗飯店。」
「這封信是個重大突破,是你該往下追尋的線索,八十年來沒人知道過這麼多,也沒人有這麼大的自由去追查,你懂我意思嗎?」
卡恩露出溫暖的笑容,敲敲門,領我進去。這間辦公室相當大,可是擺設很簡單。桌腳雕成獅腳狀,桌上文件堆得很整齊。一張皮沙發,幾張單人椅,還有張很大的波斯地毯。皮徹德站在桌後,專心看著手上的紙。他滿頭銀髮,穿著法式袖口襯衫與背心,打了領帶。他向我們作個手勢,然後在窗戶和壁爐間走來走去,眼光始終沒離開那張紙,直到簽完文件,叫祕書進來拿走後,才笑容燦爛地轉向我們。
「比如說?」
卡恩一個箭步上前握住我的手。他穿著合身西裝,顏色是很深的海軍藍,雕花皮鞋擦得很亮。
「我們的客戶是艾胥黎.沃辛漢,十七歲那年從他舅公喬治.瑞斯利那裡繼承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那是一九一三年的事。瑞斯利是一家船運公司的創辦人,公司很賺錢。他沒有孩子,艾胥黎沒有父親,所以他待艾胥黎如同親孫。瑞斯利去世後,大部分遺產由艾胥黎繼承。彼得.唐寧先是管理瑞斯利的遺產,後來又成為沃辛漢遺產的執行人。
「在我看這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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