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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史。」

「你要走？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

「不，我在幾個圖書館做研究，星期天到的，明天要去亞眠——」

米芮說：「我想他們要打烊了。」

「我就只需要一件好證據，卻老是分心離題。不分心很難，我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就是這樣，每次偏離主題，就會找到最好的東西。我看那些法文日記和信件的時候——」

酒保把音樂聲調大，打開頂燈。

「不想說。當時我明明知道很蠢，卻不在乎，或許是覺得那很浪漫吧。現在我只想為過去的三年時光努力原諒自己，重新來過，假裝回到十八歲。」

「我說的這些妳信嗎？」

女孩挑起眉毛。

我們三個沿著河邊走到蘇利橋，過了塞納河和聖路易島，朝巴士底監獄方向前進。我從包裡拿出水壺，喝了一口。克萊兒看看我。

米芮笑著湊過來說：「剛認識。」

「這要怎麼用，跟我的相機不一樣。」

米芮說：「你法語說得很好。」

「我明天就走了，所以應該不會。妳說妳從北方來，為什麼來巴黎？」

輕輕按下快門，喀噠一聲。她笑了笑，把相機還給我。

「有意思。」她說：「我是在那裡長大的。」

「不，我主修歷史。」

「別動喔。」

我們坐在地毯上喝熱可可，克萊兒給音響換了張ＣＤ，大家聊了會兒音樂。

三年前，米芮與男友在法國北部念大學，覺得學校生活很無聊，不想再過原本的生活，就跑去地中海沿岸，結了婚。他們在南部寫小說，基本上靠救濟金過活。米芮學會十七種用馬鈴薯作菜的方法，而且對每一種都痛恨不已。他們的作品出版了，婚姻也完蛋了。去年夏天米芮來巴黎唸書，想拿個藝術學位。

「你說真話我就信。」

「www.hetubook.com.com一點。」

「噓，有機會再說。」

我搖搖頭。「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米芮笑著說：「那是因為你的故鄉不荒涼。你要去皮卡第區的什麼地方？」

我看看這女孩，她穿著羊毛裙和芭蕾平底鞋，在這污穢的小酒吧裡顯得過於盛裝。她點了杯威士忌和一杯蘇打水。我把背在肩上的相機拿下來遞給她，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這裡有兩個影像，看到了嗎？要把它們對齊。這裡很暗，最好把光圈開到最大。說不定還是拍不出來。如果妳把手肘靠在吧檯上，憋住呼吸——」

我問：「是她朋友？」

「真的？為什麼選歐洲？」

「去那裡做什麼？」

「美國史？」

米芮點點頭，把第三份熱可可倒進一個碗裡。

「我想去美國走走。」克萊兒說：「你有沒有去過紐約？」

「算是吧。我寫西班牙內戰的國際縱隊，對法國人和比利時人特別感興趣。有一個人還活著，住在土魯斯，我本來要訪問他，可是被他女兒取消了三次，總說他太疲倦，無法談話。第四次還沒約成，我的論文就寫完了。」

「你搭幾點的火車去亞眠？」

「所以你們始終沒說到話？」

米芮搖頭。

「你主修法文？」

克萊兒看著我的水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真是美式作風。」

走出酒吧，我們站在小巷裡，低頭看鞋，看光亮的石頭地，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終於，克萊兒也出來了，邊走邊穿上鮮紅色大衣。

「這城市妳熟，妳找地方吧，帶我去哪裡都可以。」

「單程就要兩星期，中間有很多站。」

「妳為什麼結婚？」

克萊兒說：「他怪怪的，非常怪。」

「看來你是個謹慎的人。」

她用法語說：「我可以回敬你一支菸。」

和-圖-書米芮說：「克萊兒想交新朋友，又說我宅在家像老太太。所以我們就打扮打扮，一起出來。」

她把鏡頭對準我，調整焦距，吸了口氣。

兩個女孩都喝了。路挺長的，我們走在聖安托萬街上，綠色掃街車轟隆隆經過身旁，又沒入暗處。米芮家終於到了，她住的公寓在伏爾泰大道的後巷裡，要輸密碼才能進門，門廳有面大鏡子。

「你的論文跟法國有關？」

「那裡一定很美。」

她說：「不信，但這故事我喜歡。走吧，我們該出去了。」

「妳們是出來交新朋友的？」

地鐵站到了。我看看米芮。

「你喜歡遠方的東西，那麼既然到了這裡，對這裡就不會喜歡太久。」

「什麼事？」

女孩說她的家鄉在努瓦耶爾昂紹塞，也在索姆省，離亞眠不遠。她叫米芮，她的朋友在吧檯另一頭，叫克萊兒。她倆都在藝術學校上一年級。克萊兒聽見自己的名字，朝這邊笑了笑，像擦玻璃似地畫圈揮手。克萊兒身旁的人戴著眼鏡，看起來像是好學生，跟她講話時非常專注。

她笑著說：「禮物雖小，但我只有這個。」

「現在高興你來巴黎了吧？」

「沒關係，我差不多也有一半拍壞了。」

「你又是為什麼來巴黎呢？你還沒說你的故事。」

米芮聳聳肩。「沒什麼。克萊兒一直在場，我不想讓她聽見——」

「也許吧。」

「還不壞。但妳得先說。」

米芮問：「妳朋友呢？」

我搖頭說：「我只是覺得自己很蠢，重點不在浪費時間，而在怎麼會犯那種錯。我自以為了解繪畫，所以就往那上頭想。」我向後躺，頭靠沙發，喝了口威士忌。

來巴黎途中，我在機場的免稅店買了一盒小雪茄，之前只見過照片，一直很想試試。我從背包拿出錫盒，點了一支，抽著和*圖*書抽著喉嚨開始痛。有個女孩站在我旁邊等她點的酒，問我能不能給她一支。我遞了一支過去。

「你最喜歡那一站？」克萊兒問道，「紐約？」

「去過一次，去年夏天坐巴士去的。」

米芮望向門口。有群人正走進來，邊脫外套邊四下打量，好像對這骯髒的小店並不滿意。米芮回過頭面對我。

「能去哪兒就去哪兒，我想看看歐庫爾附近的戰場。」

「這相機好漂亮，能不能讓我看看？」

米芮開始捲菸，說她三個月前從南邊搬來，之前跟丈夫同住。她今年二十三歲，已經離婚。米芮見我一臉訝異，尷尬地笑了起來，低頭看著杯子。

「我不知道，大概我總覺得遠方的東西比較好吧。」

米芮挑起眉毛。

「可是到處都很有趣，對吧？你在哪裡長大？」

「妳不會相信的。」

「妳之前想問我什麼？」

我聳聳肩。「妳看這個城市，到處都是地下墓穴，就在街道下面；宮殿裡滿是世界各地偷來的寶貝；革命一場接一場，最後大家連哪個是哪個都記不清楚，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搬同一塊石頭做路障。就連紀念性建築都蓋瘋了。他們為拿破崙蓋了座羅馬風格的凱旋門，後來一八七一年普魯士軍隊從門下走過，一九一九年是法國人，一九四〇年是希特勒，一九四四年是戴高樂——」

「現在可以說了。」

「很完美。必需品一樣不缺。」

「我不是說對你的論文有用。」

米芮住的是樓上的小套房，沒什麼家具，只有一張書桌和一張沙發床。克萊兒盤腿坐在地毯上捲菸。米芮在小得像壁櫥的廚房用電爐熱牛奶，掰開巧克力塊丟進鍋裡，然後把滾燙的熱可可倒進馬克杯。

「那是什麼？」

「葡萄酒。我的錢不夠在酒吧買醉。」

「房東是富恩特斯太太，也就是那個門房和-圖-書。我覺得她不喜歡我，因為我老是沒收到包裹——」

米芮點起菸，又開始捲另一根。

她從觀景窗朝酒吧門口看。

「哪來的？」

這是在巴黎的最後一夜，應該盡可能多看看。我在夏特雷站走出地鐵，天空黑黑藍藍，街燈泛黃。走阿爾科萊橋到塞納河對岸，河水湍急，我在聖母院前找了張長椅坐下，盯著教堂看了半小時，拍照，喝水壺裡的酒，遙想當年在西堤島上蓋教堂的工人、石匠和主教，他們知道自己在幹嘛。雖然費了上百年時間，但終究是建成了，而且建得很好。

「最好是。我要是夠謹慎，就不會跑來巴黎了。」

夜裡沒有地鐵可坐，米芮邀我們去他在十一區的住處喝熱可可，等到有車再走。

「好像做得不太對。」

「說來話長。」

米芮望了望門口，起身穿外套。

「妳不想來一點？」

「從加州坐巴士去紐約？那不是很遠？」

一片尷尬中，我拿起啤酒喝一口，米芮點燃小雪茄。

「誰說的，也許原本會從他那裡聽到有用的東西。」

「我從沒跟人說過這個，是你問的。」

「杯子不夠。」她說：「但我喜歡用碗喝東西。」

我把這星期在巴黎的事講給她聽，告訴她我去了哪些圖書館，犯了哪些錯，緊接著又把畫作和遺產的事也說了出來。我發覺自己違反了保密協定，但一點也不在乎。因為，我覺得跟一個不相干的人講這些事沒關係，而且皮徹德也不可能發現。再說，過去三週發生了這麼多事，我憋得難過，就算現在醉了，也會想向人傾訴。米芮沒有插嘴，讓我把話講完，然後把捲好的菸遞給我。

我看著米芮，她講藝術學院的事，有時面帶羞澀，甚至在我提問時尷尬得望向別處，可是有時又很自在，還有點調皮。她開了幾個玩笑，像是在試水溫。她m.hetubｏｏｋ.cｏm.cｏm取笑酒保隨音樂搖頭晃腦的樣子；還有我，人都坐下了，還背著相機。

「你是來巴黎拍照的？」

她低聲說：「而且，我還有事要問你。」

「我知道。」

這女孩頭髮短得像男生，眼睛是淺灰色，衣服上別了朵白花。我謝謝她，說我不需要菸。我們聊了一下，她得知我是美國人，就改用英語說話，說得很流利，法國腔不明顯。

「你有好故事？」

我過小橋到左岸，穿過拉丁區，繞過索邦大學，爬上萬神殿，那是法國英雄的陵墓。附近小巷裡有家酒吧看起來挺有意思，我走過半條街，又回頭走進酒吧。牆上的海報被多年的煙燻黑了。我坐高腳凳，點了杯生啤酒。酒保從水龍頭接了一小杯窖藏啤酒，在我面前放個杯墊，然後把冒泡的酒放在上面。

「他對你真好，這種東西現在買不到了。」

「加州。」

「只是想安全一點。」

「你在開玩笑？」

我從背包裡拿出索姆河戰場的地圖給米芮看。她指出她的家鄉和其他地標。克萊兒躺在沙發上閉起眼睛。米芮去廚房拿來一小瓶威士忌，給我們一人倒上一點，笑了笑。

「應該要更好才對。我從大一學到大四，文法還是很爛。」

「在大街上說？」

一陣冗長的靜默後，米芮擡頭看鐘。六點多，有車了。我說要走，米芮說要送我到地鐵站。我們留克萊兒在沙發上繼續睡，出門踏上蒙特勒伊街。早晨的天空灰濛濛的，我手插在口袋裡取暖。

克萊兒跟了上來。米芮伸出一隻手指放到嘴唇前面。

「妳把妳的故事說給我聽，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訴妳。」

酒保走到我們這邊，我又點了杯啤酒。

「不是紐約。也許是蒙大拿州某一站吧，或者新墨西哥州，我喜歡荒涼的地方。」

「還是做研究，找世界大戰的相關資料。」

「原本是我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