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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胥黎望向窗外，看見一個男人在底下的平臺用力吹著號角。

「咳嗽呢？」

「神聖的喇嘛說你們侵犯了女神山。山會摧毀你們。」

「非常特別的傢伙。」諾爾說：「據說是神轉世化身而來。他已經在山谷裡那些隱士的小房間裡待了十三年。」

艾胥黎回頭看著壁畫。獅子的顏色跟雪一樣。喇嘛正對著那倒下的歐洲人揮手，語氣很強烈。

索馬威爾站直身子。「很好。繼續塗。還有，可以的話避免曬到太陽。」

絲綢升起，那個形體又被遮住。號角聲也停下。英國人彼此互望，然後動作生硬地鞠躬，也不知是在對誰行禮。他們接著便排隊離開。

諾爾對翻譯點點頭。「告訴他，我們是來朝聖的。我們來到全世界最高的山，就是為了更接近天堂。我們想要在這輩子盡量接近天堂。」

「真奇怪。」普萊斯說：「這幅畫是顛倒的。」

「茶太噁心了。我是不介意通心麵，不過那種腐臭的酥油味讓我想吐。天曉得我怎麼能喝下一整杯。」

他們進入一間狹小的飯廳，裡面只有幾盞酥油燈照明。黑暗中，他們隱約看見一張低矮的桌子，上頭擺著小碗盤。英國人動作生硬地坐到地板的墊子上。

「這是醫生的命令。讓我高興一下吧。」

現在所有人都參加了盛宴。挑夫喝青稞酒和酥油茶，也吃了很多碗麵。雖然英國人討厭這種茶，還說酥油有腐臭味，但還是在僧侶面前大口喝下。

「上校大概希望我們回去了吧——」

「你的喉嚨內膜可能凍傷了，搞不好會堵住害你窒息。要是咳嗽變得更嚴重，一定要告訴辛斯頓。還有上校。這可不只是為了你。」

艾胥黎坐在一面半倒的牆上，胃裡在翻攪。幾分鐘後，索馬威爾踩著輕快的步伐走出寺廟，雙手插在口袋裡，圍巾被風吹得猛烈拍動。

「這才不是沒有意義的事。」普萊斯低聲說。

「毫無疑問，你會盡好責任之類的。」索馬威爾補充道。「我只是想說，別讓休把你帶到超出能力範圍的地步。埃佛勒斯峰永遠都在這裡，她已經在這裡幾百萬年了。今年可能時候不對。天哪，搞不好要爬上她根本就不可能。」

翻譯傳達之後。沒人說話。喇嘛突然低頭鞠躬，笑著露出一顆牙。他在走道上繼續前進，諾爾和通譯跟在後面。

英國人用上了亮漆的筷子吃東西，僧侶會把空碗再裝滿。上校看著艾胥黎的碗，然後搖搖頭。

「無所謂。」艾胥黎反駁。「就算上校把我放到其中一支攻頂隊伍中，也不會跟休在同一隊。」

普萊斯甩熄火柴，丟在地上。他跟著艾胥黎走過昏暗的通道。

「我不喜歡這種古怪天氣，」他繼續說：「簡直比噩運還可怕。雖然我們昨天就應該結束，可是沒人想要退縮回英國，失敗第三次。而且也沒人想再來這裡了。上校擔心新聞報導，還有委員會的人會說的話。大家都期望我們成功，可是他們根本什麼也不懂。普萊斯想爬那座山，這樣他才能去巡迴演講，除此之外，他還得在埃佛勒斯峰毀掉他之前登頂。所以他們需要那座峰頂。可是我看不出為什麼你要用同樣的方式冒險。你懂我的意思嗎？」

諾爾找來遠征隊翻譯，他們跟著一位年老喇嘛通過一連串暴露在風中的走廊。喇嘛停在一條陰暗通道的內牆邊，然後比個手勢。諾爾跪到他身邊。

「沒比你糟。」

「真是頑皮的孩子。感覺怎麼樣？」

「本來就沒好到哪去。」

「那個，」艾胥hｔtｐs://ｍ.ｈetuｂｏｏｋ•com.ｃｏｍ黎說：「是戰爭的時候。現在可是登山度假日。」

「看起來像是黃銅的。」他用粗啞的喉嚨低聲說。

「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沃辛漢。雖然你很強壯，但沒有人能強壯到那種程度。這不關我的事，可你不能為了給上校好印象而永遠幫偷懶的人做事，或者想在各方面贏過普萊斯。這個季節的天氣一直很差，更糟的是我們無法預知。在埃佛勒斯峰上，有些時候你就是得回頭。你跟普萊斯都是很棒的登山夥伴，不過我很擔心你們可能想一起做的事——」

儘管身體覺得冷到刺骨，艾胥黎還是開始流汗。他向大家告退，走過迷宮般的通道和小房間，最後穿越前門，踏進明亮的陽光下。一位馬夫正靠著外牆看守騾子，在風中揮著一條犛牛毛鞭。他吐吐舌頭當作打招呼。

「用塞莎海（Sechehaye）吧。那牌子比較耐用。你的臉晚上有塗油脂嗎？」

「一碗半。」上校說：「你會引起騷動的。喇嘛住持已經著裝並準備了整整兩天。」

普萊斯跟艾胥黎留在壁畫旁，普萊斯跪在地上。他在粗糙的牆面劃了根火柴，用火焰照著山的峰頂。

「神聖的喇嘛說那座山很強。只要她想，就能奪人性命。」

有位僧侶帶著英國人和翻譯走上一道狹窄階梯。不知從哪裡開始傳來無止盡的號角聲。低沉的音符不間斷地演奏著：只要一個人吹到沒氣了，另一個人就會接續下去。登山隊員的靴子在石砌階梯上打滑。敲鈸聲會以一定的間隔出現。一開始，那些英國人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接著有幾道光線透進窗戶，照上磨損的階梯。

遠征隊被山上惡劣的天氣擊退，被迫撤回底下的絨布河谷。於是他們前來尋求聖人的祈福。他們帶了黃金錦緞和一隻手錶當作禮物。而真正的獻禮ｈeｔuｂｏoｋ.ｃom•ｃｏｍ是由犛牛搬運的水泥，那在兩星期前就已經送來。

普萊斯搖著頭。「他們上次就說過一樣的話。」

「你給辛斯頓看過嗎？」

「我得帶你們去看個東西。」

艾胥黎看著喇嘛。他嘴裡只剩幾顆牙。他的肩膀和手臂都枯瘦如柴，皮膚被燃燒犛牛糞的煙燻黑。他也無所畏懼地看著艾胥黎。

僧侶緩緩放下絲綢。一個形體出現，擺著佛像的姿勢，全身穿著鮮豔的絲質長袍，表情像在凝望遠方。號角聲嗡嗡響起。那張臉是金黃色，沒有任何表情，相當好看。喇嘛意識到英國人的存在，但沒對他們有任何反應。沒有人說話。

艾胥黎解開圍巾，走向幾碼外一堆覆滿灰土的石頭。他彎下腰，把茶吐到石頭上，然後回來坐在牆上。

「神聖的喇嘛問你們一件事。他說你們怎麼會為了這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受苦，也讓別人一起受苦。」

「該死。」艾胥黎說：「你有手帕嗎？我的最後一條破掉了——」

「吃了什麼不舒服嗎？」

索馬威爾若有所思摸著自己的鬍子。

「要拿回你的手帕嗎？」

喇嘛語氣嚴肅地對英國人說話。艾胥黎蹲到壁畫前，看出了代表埃佛勒斯峰的大三角錐，雲和冰的羽狀水汽從角錐尖端流過。一個白人倒在峰頂下，被某種東西刺穿。惡魔、吠犬、獅子、瘋子全都圍著那個形體。艾胥黎看著翻譯。

「但聽起來很可怕。」

「沒有。」

「是什麼？」米爾斯問說：「我看不見。」

艾胥黎擡頭看著索馬威爾。

「冰川防曬霜。可是陽光下會消退。」

艾胥黎把圍巾繞回脖子上。索馬威爾瞇眼注視他。

憔悴的他們站在露天庭院中：英國人、廓爾喀族人、雪巴人、菩提亞人。登山隊員、軍士、挑夫、馬夫、趕騾人、廚師、一位補鞋匠。七十個人。他們骯髒的手心緊握著m.hetubook.com.com兩枚要捐獻的盧比硬幣，這是一個鐘頭前從遠征隊的橡木保險箱裡拿出來分發的。

索馬威爾點點頭。「也許你該吐出來。」

「你說得對。」艾胥黎說：「我們走吧。」

「我看看。你的臉都破皮了。」

普萊斯的火柴沿著畫中的山脊移動。

「當然。」

「繼續。」艾胥黎說。

「搞不好比你還老呢。」諾爾說。

「他會讓你去。我相信你已經贏得上校的信任。你知道嗎，雖然他覺得你很瘋，但也知道你非常強健，而且很有熱誠。我敢打賭第一隊會是上校跟我帶氧氣上去，第二隊就是你跟普萊斯，不帶氧氣。我們這隊能力高強，而你們兩個則是無法抵擋的矛。你知道攻不破的盾是什麼嗎？」

「三碗。」上校說：「我完蛋了。」

艾胥黎又抹了抹臉，然後把手帕整齊摺成一個正方形。

「你沒看到嗎？山脊上有腳印。可是方向錯了。」

「告訴喇嘛，在我們到峰頂之前，我要禁食，也不吃酥油。這是我為朝聖而做的犧牲。」

英國人排成縱隊進入一個小空間。天花板很低矮；某個甕裡傳來杜松悶燃的香味。僧侶坐在大型青銅肖像下方的長椅上，有的打鼓，有的吹奏號角。兩位僧侶正拉緊一片絲綢，遮住後方某個東西。翻譯虔敬地把臉貼在地上。英國人抓著自己的帽沿靜靜站著。沒人說話。

他們經過一座很大的石頭佛塔，外表的金漆被風吹得剝落；一行人安靜走在一大群迎風拍動的祈禱旗下，接近寺裡低矮塗白的空間。

喇嘛繼續說。翻譯視線低垂，看著自己的帽子。

「他們有些號角是用人的大腿骨做的。」諾爾說：「他們還有用頭骨製作，用人皮當鼓皮的鼓。」

口譯員緊抓著自己那頂覆滿塵土的帽子。他猶豫地翻譯，聲音差點被語調急切的喇嘛蓋ｈtｔｐs://www.hｅｔubｏｏｋ.coｍ.ｃoｍ過。

「有的，長官。」

「齒痕。」米爾斯咕噥著說。

「你吃了幾碗？」

米爾斯把筷子舉到半空對著光看。紅色亮漆末端有碎裂痕跡，木頭也因為凹陷而色澤不一。

「通心麵跟香料。」上校說：「其他還有什麼？」

「大家都一樣。」

「他在說什麼？」

「我咳得很慘。」索馬威爾說：「不過你之前就有狀況了。你的喉嚨不是受過傷嗎？」

「還不算太糟。」

諾爾一邊咧嘴而笑，一邊站了起來。

「是新的。是上次遠征之後才出現的。」

「喇嘛是什麼樣子？」

「我們應該要送他們手帕的。」艾胥黎說：「比錦緞還有用。」

索馬威爾咧嘴笑了。「聰明鬼。留著吧。」

索馬威爾一手放到艾胥黎肩上。

索馬威爾遞出一條手帕，艾胥黎拿來擦嘴。

索馬威爾自顧自地搖搖頭。

「那座山之前就曾逼你們撤退。她會再逼你們撤退的。那座山可以把側面打開，吞噬人類。對上她，你們根本無能為力。」

諾爾正在吃第七碗。他咧嘴笑笑，然後繼續吃。

英國人坐在一張長椅上，觀賞一班扭動身體的舞者。艾胥黎的目光跟著舞者那些露出牙齒的大型面具，嚴肅但入迷地看著，完全不知道儀式的意義。諾爾正在操作他的電影攝影機；索馬威爾在一本從英國買的五線譜紙記錄聽到的打擊樂。表演結束，艾胥黎跟普萊斯幫忙諾爾把攝影器材收進箱子。諾爾兩手分別放在艾胥黎和普萊斯肩上。

艾胥黎開始咳嗽。「完美極了。」

艾胥黎看著索馬威爾。他遞出弄髒的手帕。

艾胥黎點點頭，然後站起來。

「你擦的是什麼？」

艾胥黎把筷子放在碗上。他的右腿已經沒有知覺，於是費力移動身體想調整姿勢。

艾胥黎不甘願地把臉擡向索馬威爾。他的皮膚破了，也有結痂，從粉紅到紅色到白色都有。

「你的聲音變得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