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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了,費曼先生

作者:理查.費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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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笑鬧中的真智慧 如果科學就是藝術

第五部 笑鬧中的真智慧

如果科學就是藝術

「噢,甭管它,」她說。
我答應一定會用功,但是還是打賭他沒辦法教會我。
「我們計劃辦一個歐飛的畫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把畫借給我們展覽。」當然他們都樂意出借。
於是我們又有了新的爭論:到底是他教得比我好呢,還是因為我是個比較優秀的學生。

舉辦「歐飛」個展

我在繪畫班有很大的進步,感覺也很不錯。一向以來,課堂上的模特兒都是屬於粗線條、沒什麼身材的那種,不過畫起來也蠻有趣的。但是到了最後一堂課,來了一位漂亮的金髮女郎,身材的比例恰到好處。而到那時候我才發現,我還是不懂得怎麼畫畫:我根本畫不出任何近似這個漂亮女孩的形貌!畫其他模特兒時,畫得大一點或小一點都沒什麼差別,反正他們的身材都不怎麼樣。但當你要畫一個外貌、身材都這麼勻稱的女孩時,你騙不了自己——每一筆都必須恰到好處才行!
「我必須知道你所謂『可以為社區所接受』是什麼意思。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被每個人接受,所以所謂『可以為社區所接受』,指的是有多大比例的社區居民接受這件事?」
畫展在加州理工學院教職員俱樂部的地下室舉行。一切都有模有樣,每幅畫都有標題,而且借來展出的畫都有適當的說明,例如「吉安奴尼先生提供」等等。
「可以,你喜歡畫什麼?」
原來那個傢伙入獄前,已把這幅畫的事情告訴了他太太,於是我進去把畫攤開來給她們看。按摩院現在是由那傢伙的太太和他妹妹在經營,她們對我的畫不太滿意,想找其他女孩來看看。我把畫掛在會客廳的牆上,所有的女孩都從後面各個房間走出來,開始發表評論。
而左賜恩則會回答說,藝術家不需要具體的實物,他們滿是各種可以用藝術表達的感情;而且藝術可以是非常抽象的,更何況當科學家把自然分解成數學方程式時,他們同時也摧毀了自然之美。
但是,她先生是那種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的人,「再考慮一下吧!」他說。
我們經常討論藝術和科學。我會說:「藝術家是迷失的一群,他們沒有任何實在的對象!他們曾經以宗教為對象,但是現在他們失去了宗教,一無所有。他們不瞭解眼前的科技世界,他們一點也不懂得真實世界之美——亦即科學世界之美——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們根本沒有東西可畫。」
我的朋友瑞特是個生意人,他看到這幅畫,我便告訴他事情的始末。他說:「你應該把價錢提高三倍。沒有人能真正確定藝術品的價值,所以通常他們會想,『價錢愈高,一定愈有價值!』」我說:「你瘋了!」但是,純粹出於好玩,我買了個二十美元的框把畫裱好,等待下一個顧客。
我走回去,打算把我的畫蓋起來。我的畫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條線擠在白報紙的左上角,因為之前我都只在筆記本大小的紙上畫畫,有點成為習慣了。但這時恰好有幾個班上同學站在我的畫旁邊看,其中有個人說:「噢,看看這幅畫,每一筆都恰到好處!」
有一天,那南非藝術家到我家來看我的畫。他提到為我辦個展,說不定還蠻好玩的。這回我是在作弊了:如果我不是加州理工學院的教授,他們絕不會認為值得為我的畫辦個展。
我放棄了原先的想法——教一個藝術家瞭解我對大自然的感受,以便他能描繪出這種感覺。現在我得加倍努力學畫,讓自己來畫出心中的感覺。這是個很具野心的嘗試,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過別人,因為我覺得我可能做不到。
在法庭上,最大的爭議是,上空舞蹈是不是能為這個社區所接受?社區標準容不容許上空舞蹈存在?辯方律師想讓我代表社區標準的專家意見。他問我有沒有去過其他酒吧?
我想替她畫一幅彩色的蠟筆畫,作為一種實驗。我想先以炭筆素描,再著上顏色。我以輕鬆的心情畫好炭筆素描,畫的時候絲毫不擔心會畫成什麼樣子。結果卻發現,這是我所畫過的最好的一幅畫!我打消了著色的念頭,就讓這幅畫保持原貌。
「我想畫一個裸體的西班牙鬥牛女郎,被一頭人面公牛攻擊。」
「你不能就這樣拿去賣,」我說:「這只是用白報紙畫的。」
她想起幾個月後就是她先生的生日,所以當天就回到展覽會場,買下了這幅畫,決定在她先生生日那天,給他來個意外驚喜。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在中學的時候,我唯一會畫的圖就只有沙漠裡的金字塔,因為金字塔的構圖主要是由直線組成,偶爾我會試試加上棕櫚樹和太陽。我是絲毫沒有藝術天分的。坐在我旁邊的傢伙呢,和我一樣差勁,每次老師讓我們自由發揮的時候,他都會畫兩團扁扁的、橢圓形的東西,好像兩個輪胎疊在一起,然後有一根樹幹從上面伸出來,頂上是個綠色的三角形——這就叫做一棵樹。所以,我跟左賜恩打賭,他一定沒辦法教我畫畫。
吉安奴尼暫時輸掉了這場官司,但是他的案子和另一樁類似的案子一直上訴到最高法院。在這段期間,他的餐廳照常營業,而我依舊有免費的七喜汽水可喝。
畫展結束後,他告訴我有個女孩子買了一幅我的畫,而且她想和我談談,以對這幅畫作更進一步的瞭解。這幅畫的名字叫「太陽的磁潮」。為了畫這幅畫,我特地跟科羅拉多的太陽實驗室借了一張很漂亮的太陽日冕(solarprominence)照片。由於我瞭解太陽的磁場如何影響太陽的火焰,所以我想到了描繪磁場線條的技巧(有點像女孩飄動的頭髮),我希望畫些其他藝術家不會想到要畫的美麗東西:太陽磁場複雜、扭曲、時疏時密的線條。
我注意到老師話並不多,他告訴我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畫在紙上顯得太小了m.hetubook•com•com。他反而鼓勵我們嘗試各種新的畫畫方式。這讓我想到我們教物理的方式:我們有太多的技巧,太多的數學方程式,所以當教授的不停地告訴學生這該怎麼做,那該怎麼做。但繪畫老師卻很害怕告訴你任何事情。如果你的線條畫得太重,老師不能說:「你的線條太重了。」因為有些藝術家正是以厚重的線條畫出偉大的傑作。繪畫老師不願意逼迫你往特定的方向走,所以他們碰到的溝通問題是,怎麼讓學生慢慢領悟出繪畫的技巧,而不是單靠傳授;但物理教師卻老在傳授解物理習題的技巧,而不是從物理的精神層面來啟發學生。
「好吧,」我說。我們談妥了六十塊錢的價碼,然後我開始在這幅畫上下工夫。首先,我得想清楚要怎麼畫。我想了又想,常常覺得還不如當初就依他的主意,畫那個裸體的西班牙女郎。

為按摩院作畫

很快地,遊客全湧進來,人潮鬧哄哄地到處流竄,說著不同的語言,指指點點。我四處逛,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然後稍稍往下看,看到幾幅很大的裱框的畫。我想:「嘩!我從來不知道有這些畫!」
「你問過她們嗎?」
回到旅館以後,我翻閱旅遊指南,在有關西斯廷教堂這部分上寫著:「在米開朗基羅的畫作下方,有十四幅由波蒂些尼(Bottiecelli)、波路芝奴(Perugino)的畫,」他們都是偉大的畫家;「另外兩幅則是由不著名的某某及某某所畫。」我興奮莫名,雖然我說不出這些畫的名稱和作者,我卻能夠分辨出哪些是佳作,哪些不是!科學家隨時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因此當藝術家說:「這幅畫是傑作」,或「這幅畫很差」,而沒法解釋理由的時候,我們往往就會懷疑他們的說法。我拿畫給左賜恩看的時候,情形正是如此。但是,現在我也可以分辨得出來了。
中間休息的時候,我聽到有個很能畫的傢伙問她,願不願意充當私人模特兒,她答應了。「好極了,但我還沒有工作室,我得先解決這問題。」他說。
我試著教他電磁學,但當我一提「電力」,他就告訴我他有個馬達壞掉了,問我怎樣才能把它修好。我想讓他實際看看電磁鐵怎麼發生作用,便造了個小線圈,然後把一根釘子懸在半空中,一通電,釘子就自動盪進線圈中。他居然說:「噢!這就跟做|愛一樣嘛!」我只好死了心,物理課就此結束。
我當然很高興。這顯示又有人能直接從我的畫作中得到快樂,這才是賣畫的真正樂趣。
我把六十美元乘以三,再加上畫框的二十美元。第二天,他們回來買下這幅畫。於是,原本替按摩院畫的畫,後來就高掛在氣象局的辦公室內。
開始學畫畫不久,有位我認識的女士看了我的習作,說:「你應該到帕沙迪納美術館看看。他們開了素描班,有模特兒——裸體模特兒——讓學生畫。」
當我終於削好鉛筆之後,我又試了一次,我發現我的畫別有一股力量,有點滑稽,有點像畢加索的特色,我很喜歡。我很滿意這幅畫的原因是,我知道以這種方式不可能畫得多好,所以這幅畫畫得差一點也不足為奇。其實所謂「放鬆」,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本來我以為放鬆的意思是「亂畫一通」,其實放鬆真的就是放輕鬆,不要擔心會畫成什麼樣子。
他們總是不斷叫我畫畫時,要更放鬆一點。但是,我覺得叫一個剛學開車的人放鬆駕駛盤,是不大說得通的,也不可能成功。只有當你知道怎麼樣可以小心地把事情做好時,才有可能開始放鬆。所以,我很反對這種不停的叫人放鬆的說法。
然後她又擔心其他事情了:她的腹股溝有凹痕。我要拿出一本解剖學的書來解釋給她聽,之所以會出現凹痕,乃是由於肌肉附著在髂骨上;而且不是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凹痕,只有像她這樣身材勻稱得恰到好處的人才會有。
儘管我逼著他們想得更精確,但是我也沒有實際數字作為依據,所以我說:「我相信有超過五十%的社區居民能接受上空秀,因此上空秀應該是可以為社區所接受的。」
「什麼?這太荒謬了!為什麼我不會再——」「因為你已經辦過個展了,而且你只不過是個業餘畫家。」
「噢,不!」她說:「我的感覺就像她臉上表情顯現的一樣!但你不應該把它展現在畫上。」
「幾乎什麼階層都涵蓋了:有做房地產的、有人在市政府做事,也有加油站工人、工程師、還有一位物理教授——」「既然社區裡這麼多不同階層的人都看上空秀,而且很喜歡上空秀,你是不是說上空秀應該可以為社區所接受?」
第二天我把畫捲起,放在我的旅行車後座。溫妮絲祝我好運之後,我就出發往訪帕沙迪納的妓院,賣我的畫。
我們要互相觀摩其他人畫的畫,我這才發現他們真的能畫:不只畫了模特兒,還把所有細節和陰影都畫出來,包括她坐的椅子及上面放的一本小書、講台等等,鉅細靡遺!他們每個人的炭筆都「沙!沙!」的,就什麼都畫好了。我覺得我沒什麼指望。
大概在同一期間,有些人試圖在加州理工學院培養一點藝術氣息。有人捐錢把一幢舊的科學大樓改建成美術工作室,設備和材料全都替學生準備好了,而且還從南非聘請了一位藝術家來推動學校的藝術活動。很多不同的教師都被請來授課,我安排左賜恩來教素描,還有人教版畫;我也試著學版畫。
「恰好相反,」我說:「只要你免費當一次模特兒,我就送你三張畫。」
他們還發明了一種讓我們放鬆的練習,就是畫畫時不看畫紙——目光絕不要從模特兒身上移開,手則在畫紙上描繪出線條,卻不要低頭看自己畫成什麼www•hetubook•com.com樣子。
我從這個故事裡,得到一些很新鮮的啟示:至少在某個層面上,我終於瞭解到藝術究竟是為什麼而存在。藝術能為人帶來快樂;你創造的東西可以令人喜愛到得而喜,失而沮喪!科學卻是普遍性的、宏觀的,你不大會跟那些欣賞科學的人有個別而直接的認識。
另外也發生了一件差不多的事。有一次,加州理工學院有人辦了個畫展,我也提供了兩幅素描和一幅油畫。他說:「我們應該替這個畫訂個價碼。」
「是欸。」
有位名叫德瑞弗斯(Henry Dreyfuss)的知名工業設計家,在畫展結束之後,請了很多人到他家作客,包括出錢贊助藝術的女士、加州理工學院校長夫婦等等。其中一位藝術愛好者走過來和我攀談:「費曼先生,請告訴我你是臨摹照片還是畫真的模特兒?」
我從她身上學到的是,不管長得多美,每個女人都在擔心自己的外貌。
學畫畫前,我對於看畫從來都興趣缺乏,對藝術品不怎麼會欣賞;只除了一兩次,像有次在日本的一家美術館,看到一幅褐色的紙上畫著竹子。對我來說,這幅畫的美就在於畫家幾筆揮毫下,竹子就渾然天成,我可以在真實與假象之間流連忘返。
我不知道他話中確實的意義,但是我深受鼓舞,下一堂課才敢繼續上。另一方面,左賜恩不停地告訴我,把畫布填得太滿的畫不是什麼佳作。他的任務是,教我不要擔心其他人怎麼畫,他說其他人也不見得有多高明。
「好啦,好啦,」他說,「你說得對。我得改變主意。我想要的畫是,如果警察看到了,他們會覺得這家按摩院沒有問題;但當顧客看到以後,他會明白。」
後來,我那繪畫班的同學和漂亮模特兒來過我家幾次,我努力描畫,並跟我的同學學習。練習了好幾次之後,我終於畫了一幅我自己覺得很不錯的畫——是模特兒的人頭像——我為這初次的成功興奮不已。
有位同學說:「我沒辦法不看,我只好作弊,我打賭班上每個人都作弊。」
有一幅畫,畫的是繪畫班的那位漂亮金髮模特兒,我原本想用這張畫作為陰影的研究。我把一盞燈放到她腿的高度,往旁邊及上方投射燈光。她坐著的時候,我把實際的陰影畫出——她的鼻梁在臉部投射出一個頗不自然的陰影,看起來還不太差。我也畫了她的身體,所以你可以看到她的胸部及胸部投射的陰影。我把這幅畫和其他畫一起展出,並且把標題定為「居禮夫人觀察鐳的輻射」。我想要傳達的是,從來沒有人把居禮夫人當成一個有美麗頭髮、裸|露胸部的女人,他們只會想到跟鐳有關的部分。
「那麼,你是怎麼找到居禮夫人替你擺姿勢作畫的?」
「我想掛在我的店裡。」
最後我想到該怎麼辦了。我要畫一個假想的羅馬女奴隸,正在為一個羅馬的大人物按摩,這也許是個參議員之類。因為她是個奴隸,所以她臉上會有一些特別的表情,對未來帶著點認命的態度。

不逼你往特定方向走

我的太太溫妮絲(第三任太太)是個英國人,她倒是很能接受我光顧這家餐廳。她說:「英國男人也常常去俱樂部。」所以,這就有點像我的俱樂部。
她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和她先生一起來參觀畫展,兩個人都很喜歡這幅畫。她提議,「我們何不乾脆買下這幅畫?」
「按摩院。你曉得,就是一個個小房間,有按摩女郎——明白了嗎?」
有一段時間,城裡有幾家上空餐廳——你可以在那兒吃中餐或晚餐,跳舞的女孩起先只是上空,過一會就一|絲|不|掛。其中有一家上空餐廳離我家只有一英里半,所以我常常前往光顧。我通常坐在那裡,在畫有花邊的桌墊紙上推演一些物理問題;有時候也會畫畫跳舞|女郎或者是其他顧客,稍微練習一下。
我更瞭解到賣畫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讓真正想要這幅畫的人可以把畫買回家,是讓那些得不到這幅畫就很難過的人能擁有這幅畫,真是有趣極了。
有一次我去左賜恩家,跟他太太提到:「我從來沒有辦法讓這些女孩裸體擺姿勢,我不知道左賜恩是怎麼辦到的!」
事實上,左賜恩是個很好的老師。他叫我先回家隨便畫點什麼。我試著畫了一隻鞋,又畫了插在花瓶裡的一朵花,但都畫得一塌糊塗。
然後,這女孩還想到要當我的經紀人,四處告訴別人「阿塔迪納有位新畫家——」兜售我的畫作,她可以多賺點外快。這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真是有趣呢!她幫我安排在帕沙迪納最高級的布洛克百貨公司展出我的畫,她和百貨公司藝術品部門的職員一起挑了一些畫——我早些時候畫的一些植物(我並不很喜歡的畫)——全部裱框。布洛克百貨給我一張簽好名的文件,上面說我有某張、某張畫在那裡託售。當然,最後連一張畫也沒賣出去。但那真是我的一大成就:我的畫居然在布洛克百貨公司展售!不談別的,單單是我可以因此而告訴別人,我在藝術領域裡也曾經達到顛峰時期,就夠有意思了。
往後,雖然我繼續畫畫,但是我已不像從前那麼投入和認真,也不曾再賣出任何一幅畫。塔克曼是個聰明的傢伙,我跟他學了很多。而如果我不是那麼頑固的話,我應該可以學到更多的!
走進一間叫拉斐爾(Sala de Raphael)的展覽室,發現同樣的現象。我作結論:「拉斐爾的作品水準很不穩定,並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時畫得很好,有時卻畫出一堆垃圾。」
「這樣畫展會更有趣。假如你不會捨不得這些畫的話,就訂個價錢吧!」
上完繪畫課以後的那個暑假,我到義大利參加科學會議,順便到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參觀。我hetubook.com.com一大早就到那兒,第一個買到票,門一開就跑上樓去。因此,我得以在別人都還沒有進來以前,趁著這短短的空檔,在寂靜肅穆中,獨享大教堂的難得樂趣。
有一天,警察突擊檢查吉安奴尼的餐廳,逮捕了幾個跳舞|女郎。有人曾經想叫吉安奴尼停止上空秀的表演,他不願意。最後整件事鬧上法庭,地方報紙都登了這條新聞。
我給了他一張向我買過畫的人的名單。我的顧客很快就接到他的電話:「聽說你有一幅歐飛畫的畫。」
吉安奴尼到處向老主顧求助,希望有人為他作證支持他,每個人都有藉口:「我在經營夏令營,如果家長知道我到這種地方來,他們就不會把小孩送來參加我辦的夏令營——」或者是「我在做某種生意。如果報上登出來我去過這種地方,顧客會不再上門了。」
「我就是那個畫家,」我說:「你們的畫已經畫好了!」
我為這幅畫下了很多苦功。我以凱絲為模特兒,後來又找了一位男模特兒。我做了很多研究,很快地,我付模特兒的錢已經有八十塊了,但我不在乎錢,我喜歡有人委託我作畫的挑戰。最後,我畫了個雄壯魁梧的男人躺在長檯上,有個女奴隸在為他按摩,女孩穿的袍子遮了一半胸部,另一半裸|露著,我把她臉上那種認命的表情畫得恰到好處。
「當然你得用功學!」他說。
跟藝術家一起參觀企業,非常有趣。典型的情況是,有人拿個真空管給我們看,裡面閃爍著藍色、扭動的美麗光芒。藝術家興奮極了,問我他們怎麼樣可以把這東西用在展覽上,怎樣才能讓這種現象發揮作用?
於是我鼓足了勇氣到美術館去。第一堂課,他們只告訴你應該準備什麼樣的白報紙以及各種鉛筆和炭筆。第二堂課,模特兒來了,擺了十分鐘的姿勢。
我終於有足夠自信以後,便開口問老朋友德米屈亞迪斯(Steve Demitriades),可不可以請他美麗的妻子充當我的模特兒,我會以這幅畫像回報他。他笑起來了:「如果她肯浪費時間為你擺姿勢,我沒什麼意見,哈哈!」
「噢!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問。」
左賜恩介紹的一位模特兒,曾經是花|花|公|子雜誌的玩伴女郎,長得既高又漂亮,任何一個女孩看到她,都會十分嫉妒。但是,她卻覺得自己太高了,進房間時都半彎著腰。她擺姿勢的時候,我試著教她「站直一點」,因為她實在是優雅、引人注目。她聽了我的話。
我想:「別傻了!我不想賣掉這些畫。」
所以,美術館擬定了一個計劃,在企業的贊助下,邀請當時一些傑出的藝術家去一些公司參觀。藝術家可以隨意在這些公司四處走動觀察,直到他們看到一些有趣的事物,作為繪畫的素材,美術館認為,如果有一個懂科技的人可以在藝術家參觀企業的同時,居間協調,效果可能會比較好。他們知道我很擅於向別人解釋事情,而且我對藝術也不完全是外行(事實上,我想他們知道我在學畫)。
所以,我決定開始賣畫。但是,我不希望有人買畫的原因,只是因為「物理教授通常不會畫畫,這多有趣啊!」
有一次我到左賜恩家為他慶祝生日,我們又開始了類似的愚蠢辯論,一直辯到凌晨三點。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他:「聽著,我們所以爭論不休,卻毫無結論,是因為你對科學一竅不通,而我對藝術也是一竅不通。所以,以後星期天我們輪流上陣,我教你科學,你給我上藝術課。」
我們再碰面時,我給他看我的習作。「噢,看!」他說,「你看,在後方這裡,花瓶的線條沒有碰到葉片。」
到那時為止,我已畫過很多素描;而在那個階段,我比較喜歡畫裸體像。我想那也不完全是藝術,而是一種混合體,但藝術究竟佔多大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上法庭作證

有個在氣象局工作的人,看到了我給吉安奴尼的畫,問我有沒有其他的畫。我請他和他太太到我家樓下的工作室來,他們問起我那剛裱好的畫。「這幅要兩百美元。」
大部分時間,我都透過左賜恩找模特兒,但偶爾我也會自己想辦法。每當我碰到看起來對畫畫會有興趣的年輕女人,我就請她們當我的模特兒。但通常我都只畫了她們的臉孔,因為我不知道怎樣開口請她們裸體供我作畫。
餐廳裡到處掛著畫,但是我都不太喜歡。它們都是用螢光顏料在黑色天鵝絨上畫的畫,看起來蠻醜的,題材都是女孩脫掉毛線衫之類。我有一幅畫,畫的是我的模特兒凱絲,畫得很不錯。我就把這幅畫送了給餐廳老闆,讓他掛在牆上;他很高興。
所以我要取個筆名。我的朋友瑞特(Dudley Wright)建議我叫「歐飛」(Au Fait),在法文裡是「完成」的意思。我用英文音譯為Ofey,剛好就是黑人拿來稱呼白人的字眼。當然,反正我是白人,所以無所謂。
「什麼樣的店?」
他說:「知道嗎,你以後都不會再畫畫了。」

藝術家學科學

賣畫的樂趣

「有的。」
藝術家都是些很有趣的人。有些是徹頭徹尾的冒牌貨,他們聲稱自己是藝術家,別人也認為他們是藝術家;但是當你坐下來和他們交談時,他們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中有個傢伙是個特大號冒牌貨,總是穿著奇裝異服,戴頂大大的黑色圓頂高帽。他老是不清不楚地回答你的問題,當你想要更進一步瞭解他話中含意或問他剛剛用過的幾個字眼,他又把話題帶到另一個方向去了!最後,他對這次藝術與科學展覽會的唯一貢獻,是他的自畫像。
我跟自己說:「我是唯一無牽無掛的人,我沒理由不去作證。我喜歡他的店,希望它能經營下去。我更不覺得上空舞蹈有www.hetubook•com•com什麼不對。」於是我告訴吉安奴尼:「好,我很樂意為你作證。」
有一次,我在宴會中表演桑巴鼓。我愈打愈起勁,有個傢伙特別受到鼓聲的感染,走進浴室,脫掉上衣,把刮鬍膏擠滿在胸前,弄成一幅很滑稽的圖案,又把櫻桃掛在耳朵上,跑出來狂舞。當然,我立刻和這瘋子成為好朋友了。他叫左賜恩(Jirayr Zorthian),是個藝術家。
在前往名單上的第一家按摩院之前,我突然想到:「我應該先去問問原先那家按摩院。也許他們還照常營業,而且說不定接手的人願意買我的畫。」到了那兒敲門,門開了一點點縫,看到一個女孩的眼睛。「我們認識嗎?」
她問。
他不為所動。
這是種對大自然數字之美的感情,對於她內在運作方式之妙的讚歎;瞭解到我們所見的種種現象,都是源自原子之間複雜的相互作用,更有感於大自然的美妙和奇幻。這是一種敬畏的感覺——對科學的敬畏。我覺得,透過繪畫,我可以和有同感的人溝通這份情感,也許在剎那間,就能提醒他去感受宇宙的榮耀。
那天晚上,她先生下班時垂頭喪氣;最後發現,他後來想買下那幅畫,逗她高興。但等他回去畫展一看,卻發現畫已經被別人買走了。
她們給了我一串名字和地址,還告訴我「如果你去某某按摩院時,找弗蘭克,他是個好人。他不在的話就別進去。」或者「不要跟艾迪談,他對畫一竅不通。」
我很努力地畫這幅畫,而當他看到這幅畫時,他反過來完全站在我這邊了:「畫得真好!」他讚歎,「你能不能找個攝影師把它拍下來,多弄幾份?我想寄回希臘去給我媽媽看!」他母親還沒見過這個媳婦。這真是令我非常振奮,因為我已進步到有人想要我的畫的地步了。
我的「經紀人」看到這幅畫,決定把它拿去兜售。
他們兩人都同意了。我拿了一些那傢伙畫的畫給左賜恩看,他嚇了一跳,「畫得沒有多好嘛!」他說。他解釋不好的原因給我聽,但我一直沒真正聽懂。

裸畫賣給氣象局

那時候,洛杉磯美術館和我有同樣的想法,認為藝術家一點都不瞭解科學。我的想法是,藝術家不瞭解大自然的基本通則以及大自然之美,因此也無法在繪畫中把大自然的這一面表現出來。美術館的想法是,藝術家應該對科技多一點認識,應該更熟悉機械及科學的其他應用層面。
「不行,」我說,「我畫得還不夠好,我會覺得很尷尬。」
「噢,沒錯!」
「我有些比較好的畫已經賣掉了,要我打電話給這些人把畫借回來,我會覺得很尷尬,」我說。
「假如警察進來看到這張畫,你還能口口聲聲說你開的只是按摩院嗎?」
「好,我想跟你訂一幅畫。」

在美術館流連忘返

「每星期五六次。」(報紙上登:加州理工學院物理系教授每週看五六次上空秀。)、「吉安奴尼的顧客涵蓋了社區裡的哪些階層?」
總之,他們問我是不是可以從旁協助,我答應了。
其實我的本意是要讓這條線一直畫到葉片的位置。「很好,這是一種表現景深的手法,很聰明呢。」
餐廳掛我的畫帶來的另一效應,是很多人會問起這幅畫。有一天,有個傢伙過來對我說:「吉安奴尼說,那幅畫是你畫的。」
「是,我明白。」我不想畫這個題材,因此我極力勸阻他:「你的客人看到這幅畫會怎麼想?還有這些按摩女郎感覺又如何?這些男人進到你的按摩院,看過畫以後興奮起來——難道你想讓他們這樣對待你手下的女孩子嗎?」
「你畫得夠好了,你應該看看有些人畫的那副模樣!」
「那麼,你通常每星期去吉安奴尼的餐廳幾次?」
律師提出一個數字,另外一個律師反對。法官宣佈暫停,他們到裡面的房間討論了十五分鐘,決定所謂「可以為社區所接受」的意思,是五十%的社區居民都能接受。
「我都是直接畫模特兒。」
「嗯,呃,如果你能告訴我你訂這畫的用途,會對我有點幫助。」

拜師學畫

有個模特兒想讓我替她畫一張素描,但是她沒有錢。
其實我很想學會畫畫,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很想表達內心深處對這個世界之美的感受,這感受很難形容清楚,因為那是一種情感,這很類似一個人對宗教的感覺。在宗教裡,有個上帝在主宰著宇宙萬物;只要想到世間外形迥異、各行其是的萬物卻都被「幕後」同樣的組織體、同樣的物理定律所管轄,你會覺得這世界一定有種運行的通則。
「好,」他說,「我教你素描。」
他的畫畫得實在好,我覺得我可以跟他學到很多;而且我估量絕不再有機會畫這樣一個漂亮的模特兒,所以我說:「我家樓下還有一個房間,可以充當工作室。」
還有些藝術家對現實世界完全沒有概念,他們以為科學家是某種偉大的魔術師,能製造任何東西,他們會說些像「我想畫一張三度空間的畫,畫中的東西全懸浮在空中,發出閃光」。他們想像出自己想要的世界,完全不曉得這樣想合不合理。

嘗試裸體素描

幾個禮拜後,她帶著那幅畫回來,畫已經裱上了美麗的木框,鑲著紅條和金邊。一幅畫裱框後竟然可以美化這許多,真是一件有趣、但會令藝術家為之氣結的事。我的經紀人告訴我,有一位女士很欣賞這幅畫,她們就去找裱畫商。裱畫商說有一種特別的技術可以裱白報紙:先把它浸在塑膠裡,然後這樣、再那樣。這位女士不厭其煩地把畫裱好,然後叫我的經紀人把畫帶回來給我看看!那位女士還說:「我想畫家本人會很高興看到,這畫裱好之後是多可愛。」
「不,不認識,但是你想不想買一幅很適合掛和圖書在進門處的畫?」
另一方面,我不斷練習素描,對素描的興趣愈來愈濃厚。假如我在會議上覺得很無聊的時候——比方有一次,心理學家羅傑斯(Carl Rogers)到我們學校來,跟我們討論加州理工學院是不是應該設立心理系,我就開始畫其他在場的人物。我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練習畫畫。所以,我跟左賜恩上課時,確實是很用功的。
她說如果我替她畫一幅畫,她願意免費當三次模特兒。
可是,左賜恩卻沒有學到多少物理,他太容易分心了。
我開始作模特兒的素描,但是一條腿還沒畫好,十分鐘就已經到了。我環顧四周,每個人都已經畫好整幅圖畫,連她背後的陰影也畫了。我明白我太不自量力了。但是慢慢地,模特兒終於在課堂上擺足半小時的姿勢了。我很努力地、費了好大的勁,終於畫好她整個身體的輪廓。這次還算有點希望,所以我沒有像過去那樣把畫蓋起來,不敢讓別人看。
我向她解釋所有的想法,並且把激發我靈感的那張照片給她看。
模特兒通常都沒錢,如果她們有錢,就不會來做這一行了。
不幸,我把旅遊指南遺留在旅館了,但是我想:「我知道為什麼這些畫沒有什麼名氣了,因為這些都畫得不夠好。」接著我看到另一幅畫,心想:「哇!這幅畫得倒很好。」再看另外一些畫。「這幅很好,那幅也不錯,可是那幅很差。」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畫,但我覺得除了其中兩幅之外,其餘的都很不錯。
「對不起,」她說:「但我們已經和一位畫家簽好約,他正在替我們畫畫。」
有個女孩說她不喜歡奴隸臉上的表情。「她看起來不快樂,」她說:「她應該帶著笑臉。」
我問她:「告訴我,你在替男人按摩、而他沒在看你的時候,你會笑嗎?」
下一個模特兒是一個加州理工的學生,我問她願不願意裸體擺姿勢。「當然可以!」她說,就這樣了,原來並不那麼困難。我想是自己想太多了,老覺得問這種問題有些不對勁。
我做完我的練習,他們都過來看看我畫了些什麼。他們發現我真的沒有作弊:我的筆尖從一開始就斷了,因此畫紙上除了禿筆的印痕外,什麼都沒有。
拉斐爾的秘密呢?原來在於那裡的畫,只有少數真正出自這位大師的手筆,其餘都是他學生的作品。而我喜歡的幾幅,正好都是拉斐爾的作品。我對自己的藝術鑒賞力信心大增。
後來,她把我送她的其中一幅畫掛在房間的牆上,她的男朋友很快就注意到了,十分喜歡。他甚至願意出六十美元跟我訂一幅她的畫像(我的行情愈來愈見俏了)。
「不用擔心,費曼先生,我保證你不需要打任何電話,我們會安排一切,把畫展辦得專業而且沒有瑕疵。」
「噢,胡說!」他們說。
美術館裡有個人叫塔克曼(Maurice Tuchman),他真的懂藝術,他也知道我曾經在加州理工學院辦過個展。
結果,送畫給他為我帶來許多好處——餐廳老闆變得十分友善,每次都請我喝東西。現在,每次我到那裡,女服務生就會送來免費的七喜汽水。我就坐在那裡看看跳舞,做一點物理,準備一下功課,或信手塗鴉。如果累了,我就觀賞一下節目,再繼續工作。餐廳老闆知道我不想被打擾,所以如果有個醉鬼過來跟我搭訕,女服務生會立刻過來把他支開。如果來的是女孩子,他就不會做什麼。我們變成了好朋友,他叫吉安奴尼(Gianonni)。
我把畫留給她們,但是過了一星期的反覆質疑之後,她們終於決定不要這幅畫。而原來她們不要這幅畫的真正原因,是那個裸|露的乳|房。我解釋我已經把那傢伙的最初構想淡化了許多,但是她們說,大家對這幅畫的想法跟他的不同。諷刺的是,這樣一家按摩院的經營者對一個裸|露的乳|房,竟然會如此矜持,實在很有趣。最後我把畫帶回家。
為了有更多練習作畫的機會,我還參加國際函授學院的課程。我得承認他們的課還真不賴。一開頭,他們先要我畫三角錐和圓柱體,練習加上陰影等,課程涵蓋了好幾種繪畫的領域:素描、蠟筆畫、水彩畫、油畫等,課程快結束時,我的興致卻逐漸冷卻下來。我畫了幅油畫,但是一直沒寄去給他們。學校不停寫信給我,鼓勵我繼續學下去,他們真的很不錯。
「還有,你沒有把所有的線條都畫得一樣粗細(這也不是我刻意營造的),也很好。假如一張畫上所有線條都一樣粗細,看起來會很呆板。」課就這樣繼續下去了,每次我以為是錯誤的地方,他卻用一種正面的看法教會我其他的東西。他從來不說我錯,也不讓我難堪。所以我不斷嘗試,漸漸有一點點進步,但是我從不滿足。
我正要把我的傑作拿去按摩院交貨的時候,吉安奴尼告訴我那傢伙已經被抓了,而且關在牢裡。於是我問上空餐廳的女孩子,帕沙迪納還有沒有其他好一點的按摩院,會願意把我的畫掛在會客廳內。
最後,他們辦了一個畫展,並請我擔任評審委員。儘管其中有些還算不錯的作品,是藝術家在參觀企業界時激發出來的靈感;但是我覺得大部分的佳作,都是在最後一分鐘才在絕望中趕著交出來的作品,和科技扯不上什麼關係。其他評審委員都不同意我的看法,我發現自己的處境頗為艱難。我並不擅於評畫,我發覺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加入評審委員會。
「我沒有作弊!」我說。
其他有些藝術家的談話,初聽起來好像沒多大意義,但是他們會盡力說明他們的意念。有一次,我陪厄文(Robert Irwin)一起去某個地方。那是個為時兩天的旅程。我們反覆討論了很久之後,我終於明白他想解釋給我聽的是什麼,而我覺得他的想法十分有趣而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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