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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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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我們停止談論畢教授。我提議我們應該談些有趣的事或是到外面玩一玩。乃馥提醒我應該先到佟樓公墓看一下乃馨的墓。
事後,乃馥寫信給我,向我坦誠析說那一天那一刻她的心情:她說她知道我愛她,可是想不到我會那麼熱烈地向她表示愛。她很驚異,也很欣慰;然而,她立刻又感覺到酸楚與迷亂——因為她想到了我實在熱愛的是乃馨,也許只有我錯把她當做乃馨時才會那麼愛她……然而,她一點都不覺得我做的有什麼不對,她說我應該時時想念乃馨,而她自己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乃馨,因此她不知道她應不應該接受我把給予乃馨的愛給予她。於是,在一種微妙的、不可思議的複雜情緒中,她便哭了起來。
『現在令尊更不會停止倒向中共的懷抱了。對於這種人,有一日利用的價值,共產黨便會捧他一日;狡兔死,走狗烹,最後絕脫不了被開刀的下場。』
『沒有,』乃馥說,『報紙上說他在兩個大學裏發表了兩次講演就回上海了。我原本決心趕去教訓教訓那個女人跟我那個無情無義的父親;母親卻攔阻我,媽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說讓他們去吧,靠責罵是不能使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回頭的,至於那個女人,可能是受了哄騙,也怪可憐的……當然,媽傷心透啦,一連哭了好幾夜。』
後來,我碰到你,想不到你和乃馥的論調竟會那麼一樣。」
我們放在那兒一大束鮮花,一齊垂頭禱告了半天。乃馥哭了,我也哭了。
我不知道究竟我應該怎樣對待乃馥,我只知道我愛她日深一日。
『笑什麼?康哥!』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面繼續吻她,一面低聲地說,「你是乃馥,你是老鄙人……」
軍官們大部分都有了小洋房,都娶了年輕漂亮的太太。沒有結婚的,每天流連忘返在舞廳酒吧。一部分高級軍官,跟商人搞在一起做生意。有時候,我不免想到這樣下去會影響軍心士氣;可是我很快地原諒了他們,他們已苦了太https://m•hetubook•com•com久,他們也該稍稍舒適一下了,比起其他一些接收官員的作威作福奢侈豪華,不還是小巫見大巫嗎?
『收到了。那麼巧,第二天太平洋戰爭就爆發了,我來不及回信,郵局宣佈天津雲南之間不通郵了。』
她的話很能打動我。我試著謝絕朋友們的應酬。有時,我感到寂寞,尤其乃馥不在我身邊的時候。
乃馥發現到我的異樣,溫柔地勸慰我。猛然間我把她擁抱住,熱情地親吻她,我想說一串感激她的話,可是說不出來,卻竟不自覺地連叫了好幾聲:「乃馨,乃馨,乃馨……」
「乃馥已經讀畢高中,正在一家基督教中學的附屬小學裏做老師。她無力升大學,她必須養家,她的父親已經對她們多年斷絕金錢接濟。畢太太顯得很蒼老,很衰弱,不過她很安慰她有這麼一個勤勞而孝順的小女兒。她一再告訴我:
「康哥,我是乃馥,我是乃馥……」
『哪會那麼嚴重?』我反駁乃馥,『你沒有看到的部隊在攻下長春以後,又以破竹之勢攻下了小豐|滿、德惠、農安,一直攻到松花江岸嗎?』
『我怎敢教訓誰?』她說,『康哥,我實在太關心你,也太欽佩你,太敬重你了。這是真心話。自小,你在我心中便是一位令人崇拜的好男兒,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所以我不願意你有一點點令人非議的地方!』
『叫那群土包子們去扭秧歌吧!』我說,『看他們扭得過咱們的飛機、大砲扭不過?』
乃馥點點頭,嘴角現出一絲微笑,但有新的淚珠自她的眼眶裏翻跌出來……
路過天津,我下車回家留住一日。我見到乃馥,她仍在教書。我們約好隔些天我便到天津來看她,或是她去北平看我。
『康哥,你是軍事家,應該懂得攻心為上;早晚有一天共產黨用文藝把我們的民心士氣都攻垮了,那時候飛機大砲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漸漸地,我發現到一個事實:共產黨口口聲聲講『唯物』,它卻m.hetubook.com.com在集中全力用『唯心』來跟我們作戰——日本投降後的北平,政府大員們忙著搶著接收房子車子和一切貴重物資時,共產黨卻悶聲不響地忙著搶著辦書店,辦出版社,藉文藝做謀介在各個大中學校裏播種扎根。我們的政府迷信武力——連我也正是如此,我打從心眼裏痛恨共產黨搞的這套文藝把戲;卻深信我們的飛機、大砲、坦克車,不久會把它整個打垮打光。
我頗為留戀軍中生活,似乎不願離去;可是關內也有使我欣然就道的力量。
「是呀,最後一段請一口氣講完吧,」我說,「我很關心畢乃馥小姐,她怎樣了?她的母親怎樣了?後來乃馥和你之間發生了愛情,是不是?」
我常想到我似乎不應該像當初愛乃馨似地愛乃馥,因為那是一種對於乃馨的不忠,儘管乃馨已經死了。我並沒有為乃馨『守節終身』的意念;可是,我太愛乃馨了,除了乃馨我實在不願意再去愛另外任何一個女孩子。在大學時代,曾有熱情的女同學向我表示好感,在印緬戰場,曾有善心的女護士向我流露愛慕,我都冷冰冰地躲開了,在勝利後的東北和平津我更遇到過不少美豔女郎,我仍然沒有興致跟她們交往。乃馥是唯一的例外。她是我童年的摯友,她是乃馨的妹妹;而且,她的臉龐、神色、微笑、一舉一動都那麼酷似乃馨。
在天津我停留了三天,便趕回防地。三天之內,每天我都跟乃馥見面。
康懇點一下頭,接著往下說:
康懇掀了一下窗帘:
乃馥已經知道了畢教授的消息,她忿憤地說:
『畢伯母的心太善良了,居然還憐憫那個女人,』我說,『令尊討的那個女人是一個共產黨!』
『啊!』乃馥叫出來,『那我還得想法子到上海去找爸爸,隨便他討一個什麼爛污女人都可以,但是我不能看著他討一個共產黨。這是為他好,他會被共產黨害死的!』
『老鄙人,我可不這麼悲觀。』
我沒有一天忘記乃馨。有時故意喝得酩酊大醉和-圖-書,正是為了麻醉自己使自己忘記乃馨。乃馥要我生活規律;越規律,越清醒時,我越會想到乃馨。
我們的部隊出了山海關,經過幾場艱苦的硬仗,便將錦州、遼陽收復。接著,我們進駐瀋陽。瀋陽被攻克後,在熱烈的慶祝、狂歡中,我們的官兵開始驕傲、輕敵、貪圖享樂……
乃馥還年輕,應該繼續讀書,幫助她讀大學幫助她供養母親的能力我還夠;於是,在我的堅決主張下,乃馥考進北平一所國立大學。這樣,我們更可以日常在北平聚首。
「天快亮了,我們整整說了一夜。」
一個週末的晚上,我突然想起那天是乃馨的生日,傷感、悲戚,在心裏油然而生,我步履蹣跚、失魂落魄地在天津舊英租界沿著牆子河畔ㄔ亍,那是童年我和乃馨每天上學、放學必經的道路……夜深我回到家,乃馥在等我,一陣精神恍惚中,我簡直以為是乃馨坐在那裏。
『你沒有去北平找令尊?』我問。
乃馥告訴我,許多被青年們盲目崇拜的左傾文藝作家,經常跑到她們的學校裏訪問、講話,或是舉行座談會、朗誦會,同時一種產自華北鄉村的民間娛樂——秧歌,經過共產黨的改頭換面,開始在大學生群中表演。
乃馥的一番話,委實發人深省。我讚嘆她一句:
面對著像一位嚴肅的老師般的乃馥,我不禁笑出聲來。
『那種又唱又跳又舞的新鮮玩意兒,實在比起咱們軍政要員的枯燥乏味的長篇訓話更能吸引住青年人。』乃馥這麼說,『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武力只能消滅共產黨於一時,思想戰才能把共產黨徹底撲滅,而文藝正是思想戰裏最主要的力量……』乃馥說,『現在國家花費了大批金錢,給大學生們發制服、發煤炭、發大米、發白麵;可是共產黨到學校裏弄一次詩歌朗誦或是活報劇,學生們便掉轉頭來反政府,反飢餓……簡直是當年姊姊被共產黨哄騙的悲劇擴大重演……』
『唉——』乃馥嘆了口氣,『好,我陪你去。不過,我得告訴你兩句話hetubook.com.com: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朋友們發現我時常跟乃馥在一塊兒,少不了向我倆起鬨,把我們視成為一對戀人。我曾再三對別人解說乃馥是我從小的一個妹妹;可是,我也逐漸地感覺,我是在愛著乃馥了。
『笑你那麼道貌岸然的樣兒。想起你以前梳著兩條小辮子跑來跑去的神氣,跟現在一比,怎麼不叫人笑呢?可真是士別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哪!』
多年以來我一直愛她,那是兄妹之間的愛。現在,那愛裏已注進了新的成分。
我曾阻止自己不要再守在乃馥身邊,因為每逢見她,我無法不想到乃馨,我無法不心痛如絞;可是也唯有與乃馥在一起才能使我這種創傷獲得一點寧靜的醫療,由於在她那兒,我還可以看到乃馨的影子,可以尋到乃馨的神韻,可以聽到乃馨的聲音,可以瞅到乃馨的微笑……
在北平,我的工作想當悠閒,同僚朋友們之間酬酢倒不少,我學會了抽烟、喝酒、打麻將、打撲克、跳舞。不過我還沒有窮兇極惡地大玩特玩。可是,我這種生活方式已然引起了乃馥的責難。
『康哥,我並不悲觀。我只是覺得你們都太輕視共產黨了。他們並非人人都是當年趙崇東那副惡行和僅有那種伎倆;他們有更多更大的野心以及謀略,他們更殘忍,更陰毒,卻有更美麗的謊言,更迷人的偽裝。共產黨已不單單是一群土包子、烏合之眾,他們也有人才,又肯用腦筋,所以花招百出,且對內組織嚴密,對外無孔不入,自己慣於躲在暗處,而能以妖術、巫術般的手法,驅使別人為他們搖旗吶喊,甚或衝鋒賣命……我們學校好多原本純潔、善良的同學,就是這樣被欺哄被愚弄被迷惑,而不自知——那正是共產黨在全國各地蔓延擴展的一個「縮影」。我冷眼看得好清楚。再有,最厲害的一手——共產黨緊緊抓住文藝不放,企圖先擊潰我們的精神戰線,我們怎可還不猛醒?所以,老鄙人也發明了一句語言:要消滅它,就不能低估它!』
我一五一十地把畢和-圖-書教授的情況告訴了乃馥母女倆,最後我說:
我們一起去吃飯,然後喝咖啡。我們相互敘說著分手六年以來各自的生活。我們似有講不完的話。
『這幾年多虧了我們的小馥子,別看她小時候那麼調皮淘氣,長大了倒真是個好閨女。』
『叫他們吃得飽飽地昧著良心去反吧!』我拉起乃馥,『我們應該再慶賀一下國軍在東北的大捷,出去吃點好東西,看場戲,或是跳跳舞,聽聽歌!』
『病入膏肓的人已經無法醫治了,』我傷感地說,『對啦,我忘了問你,你在四年前有沒有接到我由昆明寄給你的一封信?』
『老鄙人又要教訓我了吧?』我常這麼對她說。
『老鄙人你的言談,可稱得上擲地有金石聲哪!』
乃馥沒有拒絕我的擁吻,她變得像小綿羊一樣地馴服;可是,我發現她正在流淚,她喃喃著:
『你先別笑,』乃馥仍然一副嚴肅的面孔,『我還得跟你嚕囌一兩句,古人說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現在政府文武官員卻多是生於安樂,怕的是將來會死於憂患啊。』
我們奉命繼續進軍。在公主嶺大戰中,我負傷下來。我被送到瀋陽醫治。在動過手術之後,身體有點衰弱。這時,上級為了叫我繼續休養,調我進關到部隊在北平辦公的機關裏任職。
大學的生活帶給乃馥莫大的歡喜,也帶給她莫大的憤懣——她告訴我她看不慣左傾教授與左傾學生們的囂張與學校當局的放任政策。說起來,這實在是一件最奇怪的事——前方在打共產黨,後方卻在養共產黨。
『勝利了,爸還不回天津來,我猜也猜得出他必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媽媽的事。果然,前些天報上登出來爸的新聞,他改了名字,然而媽媽肯定地說報紙上刊登的照片絕對是他。報上大登說他自上海偕同夫人飛抵北平,又說他是一位社會學名教授,哼,不知道他怎麼研究的社會學?如果人人都跟他一樣犯重婚罪,拋棄髮妻、不顧妻女死活,社會不大亂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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