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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傳

作者:羅曼.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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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作品裡有好幾部,進行曲和戰鬥的節奏特別強烈。這在《第二交響曲》的Allegro(快板)與終局內已很顯著,但尤其是獻給亞歷山大大帝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於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鬥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到了維也納,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賽弗里德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論政局,用著非常的聰明下判斷,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於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制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力同心地建立國家的政府——渴望法國實現普選,希望波拿巴建立起這個制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著普盧塔克的燻陶,夢想著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於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一八〇四),大家知道《英雄交響曲》是以波拿巴為題材而獻給他的。最初的手稿上還寫著「波拿巴」這題目。這期間,他得悉了拿破崙稱帝之事。於是他大發雷霆,嚷道:「那麼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憤慨之下,他撕去了題獻的詞句,換上一個含有報復意味而又是非常動人的題目:「英雄交響曲——紀念一個偉大的遺跡」。申德勒說他以後對拿破崙的惱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當他在一八二一年聽到幽禁聖赫勒拿島的悲劇時,說道:「十七年前我所寫的音樂正適用於這件悲慘的事故。」他很高興地發覺在交響曲的葬曲內對此蓋世豪雄的結局有所預感……因此很可能,在貝多芬的思想內,第三交響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當然和實在的人物不同,但確是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崙;換言之,他要把拿破崙描寫為一個革命的天才。一八〇一年,貝多芬曾為標準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羅米修斯,作過樂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響曲》的終局裡重新採用。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曲》(一八〇五——〇八)的終局——光榮的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復活了,那麼強烈,那麼純潔,因為當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是顯得強烈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和現實接觸之下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著這些歷史戰爭的反映。在當時的作品裡,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科里奧蘭序曲》(一八〇七)內,有狂風暴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一八〇四),俾斯麥曾經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不竭。」曾任德國駐義大使的羅伯特.特.科伊德爾,著有《俾斯麥及其家庭》一書,一九〇一版。以上事實即引自該書。一八七〇年十月三十日,科伊德爾在凡爾賽的一架很壞的鋼琴上,為俾斯麥奏這支奏鳴曲。對於這件作品的最後一句,俾斯麥說:「這是整整一個人生的鬥爭與嚎慟。」他愛貝多芬甚於一切旁的音樂家,他常常說:「貝多芬最適合我的神經。」還有《艾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作品第七十三號,一八〇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壯烈的,仿佛有人馬奔突之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作品第二十六號奏鳴曲中的「英雄葬曲」時,比《英雄交響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謳歌的英雄——霍赫將軍——正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倫茲與波恩之間的山崗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擊兩次革命的勝利。霍赫為法國大革命時最純潔的軍人,為史所稱。一七九七年戰死科布倫茨附近。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當《菲岱里奧》初次上演時,在座的便有法國軍佐。于蘭將軍,巴斯底獄的勝利者,住在洛布科維茲家裡,做著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受著他《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的題贈。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崙駐節在舍恩布倫。貝多芬的寓所離維也納的城堡頗近,拿破崙攻下維也納時曾炸毀城垣。一八〇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貝多芬致布賴特科普夫與埃泰爾兩出版家書信中有言:「何等野蠻的生活,在我周圍多少的廢墟頹垣!只有鼓聲,喇叭聲,以及各種慘像!」一八〇九年有一個法國人在維也納見到他,保留著他的一幅肖像。這位法國人叫做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寫貝多芬寓所中凌亂的情形。他們一同談論著哲學、政治,特別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亞」。貝多芬幾乎決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邊的音樂院已在演奏他的交響曲,並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不久貝多芬便厭惡法國的侵略者。但他對於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依舊很清楚地感覺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樣感覺的人,對於他這種行動與勝利的音樂絕不能徹底了解。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寫信給韋格勒時說:「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著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幹著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裡!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麼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裡,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教我學習隱忍。我卻願和我的命運挑戰,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以上見貝多芬書信集第十四。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裡有所表現,例如作品第十三號的《悲愴奏鳴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作品第一號(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鳴曲中的Largo(廣板)。奇怪的是並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鬱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〇〇)、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曲》(一八〇〇),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於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他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他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他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復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裡;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奏曲(Variation)出現的Andante(行板)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第一交響曲》也是一件頌讚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於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Introduction)裡,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裡,在神聖的Scherzo(諧謔曲)裡,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在《聖家庭》中所畫的幼嬰的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換,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的大作品裡:附有葬禮進行曲的奏鳴曲(作品第二十六號);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淒婉的獨白;題獻亞歷山大大帝的提琴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依著格勒特的詞句所譜的六支悲壯慘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號)。至於一八〇三年的《第二交響曲》,卻反映著他年少氣盛的情愛;顯然是他的意志占了優勢。一種無可抵抗的力把憂鬱的思想一掃而空。生命的沸騰掀起了樂曲的終局。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無可救藥的災難;他渴望痊癒,渴望愛情,他充滿著希望。一八〇二年赫內曼為貝多芬所繪的小像上,他作著當時流行的裝束,留著鬢腳,四周的頭髮剪得同樣長,堅決的神情頗像拜侖式的英雄,同時表示一種拿破崙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和圖書
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波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厄洛熱.施奈德——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講德國文學。當波恩大學得悉巴斯底獄攻陷時,施奈德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詩的開首是:「專制的鐵鏈斬斷了……幸福的民族!……」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我們可舉其中一首為例:「唾棄偏執,摧毀愚蠢的幽靈,為著人類而戰鬥……啊,這,沒有一個親王的臣僕能夠幹。這,需要自由的靈魂,愛死甚於愛諂媚,愛貧窮甚於愛奴顏婢膝……須知在這等靈魂內我決非最後一個。」在預約者的名單中,因人數不多,刊行後不易購得。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布羅伊寧的名字。
貝多芬的童年儘管如是悲慘,他對這個時代和消磨這時代的地方,永遠保持著一種溫柔而淒涼的回憶。不得不離開波恩,幾乎終身都住在輕佻的都城維也納及其慘淡的近郊,他卻從沒忘記萊茵河畔的故鄉,莊嚴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稱的「我們的父親萊茵」;的確,它是那樣的生動,幾乎賦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顆巨大的靈魂,無數的思想與力量在其中流過;而且萊茵河流域中也沒有一個地方比細膩的波恩更美、更雄壯、更溫柔的了。它的濃陰密布、鮮花滿地的阪坡,受著河流的衝擊與撫愛。在此,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夢境,——慵懶地拂著水面的草原上,霧氛籠罩著的白楊、叢密的矮樹、細柳和果樹,把根鬚浸在靜寂而湍急的水流裡。……還有是村落、教堂、墓園,懶洋洋地睜著好奇的眼睛俯視兩岸。……在遠處,藍色的七峰在天空畫出嚴峻的側影,上面矗立著廢圮的古堡,顯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輪廓。他的心對於這個鄉土是永久忠誠的;直到生命的終了,他老是想再見故園一面而不能如願。「我的家鄉,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終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明亮,和我離開它時毫無兩樣。」以上見一八〇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韋格勒書。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波恩時,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志的音樂首都維也納去。一七八七年春,他曾到維也納作過一次短期旅行,見過莫扎特,但他對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於一七九〇年在波恩結識的海頓,曾經教過他一些功課。貝多芬另外曾拜過阿爾布雷希茨貝格(J.G.ALbrechtsberger,一七三六~一八〇九)與薩列理(Antonio Salieri,一七五〇~一八二五)為師。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無疑的,他受著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九七兩年內,他把弗里貝格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儘管謳歌大革命的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國和法國的關係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還,和使館方面、和才到維也納的貝爾納多德。在貝氏周圍,還有提琴家魯道夫.克勒策(Rodolphe Kreutzer,一七六六~一八三一),即後來貝多芬把有名的奏鳴曲題贈給他的。在那些談話裡,他的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益肯定,在他以後的www.hetubook.com.com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一八〇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朱麗埃塔.圭恰迪妮,為她題贈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的《月光奏鳴曲》(一八〇二),而知名於世的。他寫信給韋格勒說:「現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的日子。」以上見一八〇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可是他為此付了很高的代價。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疾,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風騷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倫貝格伯爵。隨後她還利用貝多芬以前的情愛,要他幫助她的丈夫。貝多芬立刻答應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會見時在談話手冊上寫道:「他是我的敵人,所以我更要盡力幫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維也納來找我,一邊哭著,但是我瞧不起她。」——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只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頭;他經歷著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只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註明「等我死後開拆」。時為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參見本書《貝多芬遺囑》。這是慘痛之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著不由不充滿著憐憫,他差不多要結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著他堅強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的遺囑裡有一段說:「把德性教給你們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在患難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殺的,除了藝術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〇年五月二日致韋格勒書中:「假如我不知道一個人在能完成善的行為時就不該結束生命的話,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於我自己的處決。」他對病癒的最後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的聲音已經多久!什麼時候,噢!我的上帝,什麼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
——貝多芬(一七九二年手冊)
艱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過家庭的溫情。一開始,人生於他就顯得是一場悲慘而殘暴的鬥爭。父親想開拓他的音樂天分,把他當作神童一般炫耀。四歲時,他就被整天地釘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關在家裡,幾乎被繁重的工作壓死。他的不致永遠厭惡這藝術總算是萬幸的了。父親不得不用暴力來迫使貝多芬學習。他少年時代就得操心經濟問題,打算如何掙取每日的麵包,那是來得過早的重任。十一歲,他加入戲院樂隊;十三歲,他當大風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喪失了他熱愛的母親。「她對我那麼仁慈,那麼值得愛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以上見一七八九年九月十五日貝多芬致奧格斯堡地方的沙德醫生書信。她是肺病死的;貝多芬自以為也染著同樣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殘酷的憂鬱。他一八一六年時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個可憐蟲!我十五歲上已經知道了。」十七歲,他做了一家之主,負著兩個兄弟的教育之責;他不得不羞慚地要求父親退休,因為他酗酒,不能主持門戶:人家恐怕他浪費,把養老俸交給兒子收領。這些可悲的事實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痕。他在波恩的一個家庭裡找到了一個親切的依傍,便是他終身珍視的布羅伊寧一家。可愛的埃萊奧諾雷.特.布羅伊寧比他小二歲。他教她音樂,領她走上詩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侶;也許他們之間曾有相當溫柔的情懷。後來埃萊奧諾雷嫁了韋格勒醫生,他也成為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後,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恬靜的友誼,那是從韋格勒.埃萊奧諾雷和貝多芬彼此的書信中可以看到的。當三個人到了老年的時候,情愛格外動人,而心靈的年輕卻又不減當年。他們的書信,讀者可參看本書《書信集》。他的老師G.G.內夫(G.G.Neefe,一七四八~一七九八)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指導:他的道德的高尚和藝術胸襟的寬廣,都對貝多芬留下極其重要的影響。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後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年至一八〇〇年,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在一八〇二年的遺囑內,貝多芬說耳聾已開始了六年—m.hetubook.com.com—可知是一七九六年開始的。同時我們可注意他的作品目錄,唯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號,是一七九六年以前的著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鳴曲的作品第二號,是一七九六年三月刊行的。因此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說都是耳聾後寫的。關於他的耳聾,可以參看一九〇五年五月十五日德國醫學叢報上克洛茲.福雷斯脫醫生的文章。他認為這病是受一般遺傳的影響,也許他母親的肺病也有關係。他分析貝多芬一七九六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一七九九年變成劇烈的中耳炎,因為治療不善,隨後成為慢性的中耳炎,隨帶一切的後果。在這之後,耳聾的程度逐漸增加,但從沒完全耳聾。貝多芬對於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據說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鋼琴箱內,一端咬在牙齒中間,用以在作曲時聽音。一九一〇年,柏林.莫皮特市立醫院主任醫師雅各布松發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說他可證明貝多芬的耳聾是源於梅毒的遺傳。一八一〇年左右,機械家梅爾策爾為貝多芬特製的聽音器,至今尚保存於波恩城內貝多芬博物院。耳朵日夜作響;他內臟也受劇烈的痛楚磨折。聽覺越來越衰退。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面,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見;他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祕密。但到一八〇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格勒醫生和阿門達牧師: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於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舊屋子的閣樓上。他的出身是佛蘭芒人。他的祖父也同名路德維希.范.貝多芬,是家族裡最優秀的人物,生在安特衛普,直到二十歲時才住到波恩來,做當地大公的樂長。貝多芬的性格和他最像,我們必須記住這個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貝多芬奔放獨立的天性,以及別的不全是德國人的特點。父親是一個不聰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僕,一個廚子的女兒,初嫁男僕,夫死再嫁貝多芬的父親。
這是臨終的哀訴;可是貝多芬還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強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難就屈服。「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擺脫了這疾病,我將擁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麼休息;而可憐我對於睡眠不得不花費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願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絕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以上見致韋格勒書,書信集第十八。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格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係。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裡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於愛情的神聖抱著一絲不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特,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璜》。他的密友申德勒確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鍾情,如醉如癡般顛狂,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後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迴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淒惻的隱忍中趨於平靜。
他短小臃腫,外表結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到晚年才皮膚變得病態而黃黃的,尤其是冬天,當他關在室內遠離田野的時候。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髮,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面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梅杜莎頭上的亂蛇」。以上據英國遊歷家羅素一八二二年時記載。一八〇一年,車爾尼尚在幼年,看到貝多芬蓄著長髮和多日不剃的鬍子,穿著羊皮衣褲,以為遇到了小說中的魯濱遜。眼中燃燒著一股奇異的威力,使所有見到他的人為之震懾;但大多數人不能分辨它們微妙的差別。因為在褐色而悲壯的臉上,這雙眼睛射出一道獷野的光,所以大家總以為是黑的;其實卻是灰藍的。據畫家克勒貝爾記載,他曾於一八一八年為貝多芬畫像。平時又細小又深陷,興奮或憤怒的時光才大張起來,在眼眶中旋轉,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們真正的思想。據醫生米勒一八二〇年記載:他的富於表情的眼睛,時而嫵媚溫柔,時而惘然,時而氣焰逼人,可怕非常。他往往用憂鬱的目光向天凝視。寬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獅子的相貌。一張細膩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結實得厲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邊的下巴有一個深陷的小窩,使他的臉顯得古怪地不對稱。據莫舍勒斯說:「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卻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難看的,並且為時很短。」——那是一個不慣於歡樂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憂鬱的,顯示出「一種無可療治的哀傷」。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說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止住眼淚。一年以後,布勞恩.馮.布勞恩塔爾在一家酒店裡遇見他,坐在一隅抽著一支長煙斗,閉著眼睛,那是他臨死以前與日俱增的習慣。一個朋友向他說話。他悲哀地微笑,從袋裡掏出一本小小的談話手冊;然後用著聾子慣有的尖銳的聲音,教人家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他的臉色時常變化,或是在鋼琴上被人無意中撞見的時候,或是突然有所感應的時候,有時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為吃驚。「臉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脹;獷野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巴發抖;仿佛一個魔術家召來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亞式的面目。克勒貝爾說是莪相的面目。以上的細節皆採自貝多芬的朋友,及見過他的遊歷家的記載。尤利烏斯.貝內迪克特說他無異「李爾王」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門達: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已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覺得許多病像,我瞞著;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癒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著淒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誓要超越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以上見諾爾編貝多芬書信集第十三。
這時代施泰因豪澤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面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於貝多芬以後的肖像,就如介朗的拿破崙肖像之於別的拿破崙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拿巴充滿著野心的火焰。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輕,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啊!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那時他才初露頭角,在維也納的首次鋼琴演奏會是一七九五年三月三十日舉行的。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說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鬱,帶著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格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於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只消坐在書桌前面;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你瞧這多美妙。」以上見一八〇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韋格勒書。一八〇一年左右致里斯書中又言:「只要我有辦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該有何匱乏。」隨後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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