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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傳

作者:羅曼.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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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神祕的理由,阻撓著這一對相愛的人的幸福?……也許是沒有財產,地位的不同。也許貝多芬對人家要他長時期的等待,要他把這段愛情保守祕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談我們的君王和王國,在我看來,思想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可愛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國中的第一個。」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就是說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寫的:前者是節奏的大祭樂,後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件作品內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盡量」,那種快樂與狂亂的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誇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惶駭的爆發,在策爾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書中可見到,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爾特書:「是的,我也是用著驚愕的心情欽佩他。」一八一九年策爾特給歌德信中說:「人家說他瘋了。」使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說法,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製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
他受著獨立戰爭的鼓動——在這種事故上和貝多芬大異其趣的,是舒伯特的父親,在一八〇七年時寫了一闋應時的音樂,《獻給拿破崙大帝》,且在拿破崙御前親自指揮——,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戰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主前面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寫一首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時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布萊修斯.赫弗爾依著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克萊因塑的臉型(Masque),活潑潑地表現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面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著,刻畫著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得最明顯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崙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戰爭裡不像在音樂中那麼內行!否則我將戰敗他!」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納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曲》的終局內描寫一個酒神的慶祝會。這至少是貝多芬曾經想過的題目,因為他在筆記內曾經說到,尤其他在《第十交響曲》的計劃內提及。在這闋豪放的鄉村節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佛蘭芒族的遺傳;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的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於他自身的血統。不論在哪一件作品裡,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麼坦白,那麼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著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泛濫的河的歡樂。在《第八交響曲》內,力量固沒有這樣的誇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出作者的特點,交融著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和寫作這些作品同時,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間在特普利茲認識一個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著相當溫柔的友誼,也許對這些作品不無影響。
一八一六年時貝多芬說:「當我想到她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她時跳得一樣的劇烈。」同年,他製作六闋《獻給遙遠的愛人》的歌。他在筆記內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濫起來,可是她並不在此,並不在我旁邊!」——特雷澤曾把她的肖像贈與貝多芬,題著:「給希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這幅肖像至今還在波恩的貝多芬家。在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著這幅肖像,哭著,高聲地自言自語著(這是他的習慣):「你這樣的美,這樣的偉大,和天使一樣!」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再進去,看見他在彈琴,便對他說:「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臉上全無可怕的氣色。」貝多芬答道:「因為我的好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裡才能找到你的朋友。」致格萊興施泰因書。書信集第三十一。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撫慰。他的居處永遠不舒服。在維也納三十五年,他遷居三十次。他為金錢的煩慮弄得疲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做日常生活並不艱窘的神氣。」此外他又說:「作品第一〇六號的奏鳴曲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麵包實在是一件苦事。」施波爾說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D調彌撒曲》發售預約時,只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貝多芬寫信給凱魯比尼:「為他在同時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凱魯比尼置之不理。他全部美妙的奏鳴曲——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只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特。加利欽親王要他製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淚寫成的,結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況和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護權,因為他的兄弟卡爾於一八一五年死於肺病,遺下一個兒子。hetubook.com.com
歌德設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終於他們在波希米亞的浴場特普利茲相遇,結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著歌德的天才;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寫給貝蒂娜的信中說:「歌德的詩使我幸福。」一八〇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書信中也說:「歌德與席勒,是我在莪相與荷馬之外最心愛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貝多芬幼年的教育雖不完全,但他的文學品味極高。在他認為「偉大,莊嚴,D小調式的」歌德以外而看做高於歌德的,只有荷馬、普盧塔克、莎士比亞三人。在荷馬作品中,他最愛《奧德賽》。莎士比亞的德譯本是常在他手頭的,我們也知道莎士比亞的《科里奧蘭》和《暴風雨》被他多麼悲壯地在音樂上表現出來。至於普盧塔克,他和大革命時代的一般人一樣,受有很深的影響。古羅馬英雄布魯圖是他的英雄,這一點他和米開朗基羅相似。他愛柏拉圖,夢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圖式的共和國建立起來。一八一九——二〇年間的談話冊內,他曾言:「蘇格拉底與耶穌是我的模範。」但他過於自由和過於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於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當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贊教訓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也許以他暴烈、多病、憤世嫉俗的性情,無形中使他的愛人受難,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絕望……婚約毀了;然而兩人中間似乎沒有一個忘卻這段愛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特雷澤.特.布倫瑞克還愛著貝多芬。她死於一八六一年
愛情把他遺棄了。一八一〇年,他重又變成孤獨;但光榮已經來到,他也顯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當盛年。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於社會,對於習俗,對於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他還有什麼需要畏懼,需要敷衍?愛情,沒有了;野心,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歡樂,需要應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複不修邊幅,舉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權可以言所欲言,即對世間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麼優越的標記」,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寫的話。他寫給G.D.李里奧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偉大的起點。」書信集一〇八。貝蒂娜.布倫塔諾那時看見他,說「沒有一個皇帝對於自己的力有他這樣堅強的意識」。貝蒂娜對貝多芬備極崇拜,且對貝多芬音樂極有了解。貝蒂娜兄克萊門斯(一七七八~一八四二)為德國浪漫派領袖之一。貝丈夫阿寧亦為有名詩人。她被他的威力懾服了,寫信給歌德時說道:「當我初次看見他時,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甚至忘記了你,噢,歌德!……我敢斷言這個人物遠遠地走在現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這句話是不錯的。和圖書
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樣一個高傲而獨立的天才,在此輕佻浮華,為瓦格納所痛惡的都城裡是不得人心的。瓦格納在一八七〇年所著的《貝多芬評傳》中有言:「維也納,這不就說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國新教痕跡都已消失,連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變成義大利化。德國的精神,德國的態度和風俗,全經義大利與西班牙輸入的指南手冊代為解釋——這是一個歷史、學術、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輕浮的懷疑主義,毀壞而且埋葬了真理之愛,榮譽之愛,自由獨立之愛!……」十九世紀的奧國戲劇詩人格里爾帕策曾說生為奧國人是一樁不幸——十九世紀末住在維也納的德國大作曲家,都極感苦悶。那時奧國都城的思想全被布拉姆斯偽善的氣息籠罩。布魯克納的生活是長時期的受難,雨果.沃爾夫終生奮鬥,對維也納表示極嚴厲的批評。他抓住可以離開維也納的每個機會;一八〇八年,他很想脫離奧國,到威斯特伐利亞王熱羅姆.波拿巴的宮廷裡去。熱羅姆王願致送貝多芬終身俸每年六百杜加,外加旅費津貼一百五十銀幣,唯一的條件是不時在他面前演奏,並指揮室內音樂會,那些音樂會是歷時很短而且不常舉行的。貝多芬差不多決定動身了。但維也納的音樂泉源是那麼豐富,我們也不該抹煞那邊常有一般高貴的鑒賞家,感到貝多芬之偉大,不肯使國家蒙受喪失這天才之羞。一八〇九年,維也納三個富有的貴族:貝多芬的學生魯道夫太子、洛布科維茲親王、金斯基親王,答應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奧國。他們說:「顯然一個人只在沒有經濟煩慮的時候才能整個地獻身於藝術,才能產生這些崇高的作品為藝術增光,所以我們決意使路德維希.范.貝多芬獲得物質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發展的阻礙。」
在此光榮的時間以後,接踵而來的是最悲慘的時期。
不幸結果與諾言不符。這筆津貼並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從一八一四年維也納會議起,維也納的性格也轉變了。社會的目光從藝術移到政治方面,音樂口味被義大利作風破壞了,時尚所趨的是羅西尼,把貝多芬視為迂腐。羅西尼的歌劇《唐克雷迪》足以撼動整個的德國音樂。一八一六年時維也納沙龍裡的意見,據鮑恩費爾德的日記所載是:「莫扎特和貝多芬是老學究,只有荒謬的上一代贊成他們;但直到羅西尼出現,大家方知何謂旋律。《菲岱里奧》是一堆垃圾,真不懂人們怎會不怕厭煩地去聽它。」——貝多芬舉行的最後一次鋼琴演奏會是一八一四年。貝多芬的朋友和保護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二;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四;洛布科維茲死於一八一六。受貝多芬題贈作品第五十九號的美麗的四重奏的拉蘇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舉辦了最後的一次音樂會。同年,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萊奧諾雷的哥哥,斯特凡.馮.布羅伊寧失和。同年,貝多芬的兄弟卡爾死。他寫信給安東尼.布倫塔諾說:「他如此地執著生命,我卻如此地願意捨棄生命。」從此他孤獨了。此時唯一的朋友,是瑪麗亞.馮.埃爾德迪,他和她維持著動人的友誼,但她和他一樣有著不治之症,一八一六和*圖*書年,她的獨子又暴卒。貝多芬題贈給她的作品,有一八〇九年作品第七十號的兩支三重奏,一八一五至一七年間作品第一〇二號的兩支大提琴奏鳴曲。在一八一六年的筆記上,他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後一次的預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臺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臺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匆匆向前。結果是全局都紊亂了。樂隊指揮烏姆勞夫不說明什麼理由,常常提議休息一會兒,和歌唱者交換了幾句說話之後,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演不下去的了;但怎樣使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忍心對他說:『走罷,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騷動之餘,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癥結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拿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於是他一躍下臺,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裡去;進去,便倒在便榻上,一動不動地雙手捧著他的臉;他這樣一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保持著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飯以後,當我想告別時,他留著我,表示不願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以耳科出名的醫生——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裡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裡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申德勒從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貝多芬來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後方始成為他的密友。貝多芬不肯輕易與之結交,最初對他表示高傲輕蔑的態度。
這種深邃的和平並不持久;但愛情的美好的影響一直保存到一八一〇年。無疑是靠了這個影響貝多芬才獲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產生了最圓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的悲劇——《第五交響曲》;那夏日的神明的夢——《田園交響曲》(一八〇八)。把歌德的劇本《艾格蒙特》譜成的音樂是一八〇九年開始的。他也想製作《威廉.退爾》的音樂,但人家寧可請教別的作曲家。還有他自認為他奏鳴曲中最有力的,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感悟得來的——《熱情奏鳴曲》(一八〇七),是他題獻給特雷澤的。見貝多芬和申德勒的談話。申德勒問貝多芬:「你的D小調奏鳴曲和F小調奏鳴曲的內容究竟是什麼?」貝多芬答道:「請你讀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去吧!」貝多芬《第十七鋼琴奏鳴曲》(D小調,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別名《暴風雨奏鳴曲》即由此來。《第二十三鋼琴奏鳴曲》(F小調,作品第五十七號)的別名《熱情奏鳴曲》,是出版家克蘭茲所加,這首奏鳴曲創作於一八〇四至一八〇五年,一八〇七年出版,貝多芬把這首奏鳴曲題獻給特雷澤的哥哥弗蘭茨.馮.布倫瑞克伯爵。作品第七十八號的富於幻夢與神祕氣息的奏鳴曲(一八〇九),也是獻給特雷澤的。寫給「不朽的愛人」的一封沒有日期的信,所表現的他的愛情的熱烈,也不下於《熱情奏鳴曲》:
耳朵完全聾了。丟開耳聾不談,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從一八一六年十月起,他患著重傷風。一八一七年夏天,醫生說他是肺病。一八一七至一八年間的冬季,他老是為這場所謂的肺病擔心著。一八二〇至二一年間他患著劇烈的關節炎。一八二一年患黃熱病。一八二三年又患結膜炎。從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們只有筆上的往還。最早的談話手冊是一八一六年的。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樂作風改變了,表示這轉折點的是作品第一〇一號的奏鳴曲。貝多芬的談話冊,共有一一〇〇〇頁的手寫稿,今日全部保存於柏林國家圖書館。一九二三年諾爾開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〇年三月的談話冊,可惜以後未曾續印。關於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奧》預奏會的經過,有申德勒的一段慘痛的記述:
他在筆記上又寫著:「屈服,深深地向你的命運屈服:你不復能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為著旁人而存在;為你,只在你的藝術裡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的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把他看作是歐羅巴的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常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著;我的心已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隔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m.hetubook.com.com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停留在什麼地方,他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話裡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艷的鮮花……』一八〇六年五月,只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成教授與機要參贊,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勳章;但他們不能造成偉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越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當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我們遠遠裡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於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扣,背著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魯道夫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見,我看著這隊人馬在歌德面前經過。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裡。事後我大大地教訓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以上見貝多芬致貝蒂娜書。這些書信的真實性雖有人懷疑,但大體是準確的。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澤.特.布倫瑞克訂了婚。一七九六至九九年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朱麗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澤的表姊妹。貝多芬有一個時期似乎也鍾情於特雷澤的姊妹約瑟菲娜,她後來嫁給戴姆伯爵,又再嫁給施塔克爾貝格男爵。關於布倫瑞克一家的詳細情形,可參看安德烈.特.海來西氏著《貝多芬及其不朽的愛人》一文,載一九一〇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雜誌》。她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上他了。一八〇六年,他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託伐薩家裡作客,在那裡他們才相愛起來。關於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特雷澤.特.布倫瑞克的一部分敘述裡。她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後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祕的莊嚴的神氣,奏著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願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這首美麗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瑪格達蘭娜的手冊上的,原題為《喬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隱遁在自己的內心生活裡,和其餘的人類隔絕著。參看瓦格納的《貝多芬評傳》——對他的耳聾有極美妙的敘述。他只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特雷澤.布倫瑞克說:「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託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雲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他愛好動物,非常憐憫它們。有名的史學家弗里梅爾的母親,說她不由自主地對貝多芬懷有長時期的仇恨,因為貝多芬在她兒時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趕開。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於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每天他沿著城牆繞一個圈子。在鄉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樂了,——在森林中我快樂了,——每株樹都傳達著你的聲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這些樹林裡,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謐,供你役使的寧謐。」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裡,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像你的愛我一樣,但還要強得多——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念一齊奔向你,有時是快樂的,隨後是悲哀的,問著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願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永遠!——噢,上帝!為何人們相愛時要分www.hetubook.com.com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熱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淚對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別了!——噢!繼續愛我呀,——永勿誤解你親愛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見書信集第十五。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著他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見諾爾著《貝多芬傳》。這是正確的。同樣淵源於愛情的妥協精神,對他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賽弗里德和格里爾巴策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可厭的人也肯忍耐,穿著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著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視之外——貝多芬是近視眼。賽弗里德說他的近視是長水痘所致,使他從小就得戴眼鏡。近視使他的目光常有失神的樣子。一八二三——一八二四年間,他在書信中常抱怨他的眼睛使他受苦。在梅勒替他畫的肖像上,我們也可看到一種羅曼蒂克的風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貝多芬要博人歡心,並且知道已經博得人家歡心。猛獅在戀愛中——它的利爪藏起來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曲》的幻夢與溫柔的情調之下,我們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氣,突發的憤怒。
兩年以後,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目單上所註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曲》時,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喝采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讓他面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遊歷家羅素,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曾發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歌德寫信給策爾特說:「貝多芬不幸是一個倔強之極的人;他認為世界可憎,無疑是對的;但這並不能使世界對他和對旁人變得愉快些。我們應當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麼事反對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麼事擁護貝多芬;對他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抱著絕對的緘默。骨子裡他是欽佩而且懼怕他的音樂——它使他騷亂。他怕它會使他喪失心靈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換來的——年輕的孟德爾頌,於一八三〇年經過魏瑪,曾經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確曾參透歌德自稱為「騷亂而熱烈的靈魂」深處,那顆靈魂是被歌德用強有力的智慧鎮壓著的。孟德爾頌在信中說:「……他先是不願聽人提及貝多芬;但這是無可避免的,他聽了《第五交響曲》的第一章後大為騷動。他竭力裝做鎮靜,和我說:『這毫不動人,不過令人驚異而已。』過了一會兒,他又道:『這是巨大的——令人猜不透他這裡到底是頌讚(假如他的意思是「偉大」的話)還是貶抑(假如他的意思是「誇大」的話)——、狂妄的,竟可說屋宇為之震動。』接著是晚膳,其間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再提起貝多芬時,他開始詢問我,考問我。我明明看到貝多芬的音樂已經發生了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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