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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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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然而,吉恩卻很高興。對我來說,能這樣就夠了。她以擔任我的祕書自豪,我總是無法說服她放棄點兒這種不可取的工作。
一個月前,我還在給就要出的雜誌寫些熱熱鬧鬧的文章,可如今卻在寫……這樣的文章。
吉恩是這樣充滿了活力,總是把自己弄得過分勞累。每天早晨七點半,她總是騎到馬背上,然後前往火車站辦理她的郵件。她把信件檢查一遍,然後由我來分:有些信交給她,有些給佩因先生,有些給速記員,有些是給我自己的。她料理她的一份。然後又騎上馬,在一天其餘的時間裡,巡視農莊和養雞場。有時吃了晚飯以後,她和我一起打打彈子,但是她往往太勞累了,玩不下去,早早就上床了。
雪繼續下著。到六點鐘,靈車停到了門口,準備把不幸的人兒帶走。他們把棺材抬起來,佩因奏起了管弦樂舒伯特的《即興曲》,那是吉恩最喜愛的曲子。然後又奏了《間奏曲》。那是為了蘇茜奏的!後來又奏了《緩慢曲》,那是為她們的媽媽奏的。是我請他奏的。
她對待所有的動物都很忠實,她都愛它們:鳥啊,走獸啊,如此等等——甚至蛇——這是我的愛好傳給了她。她什麼鳥都懂,她這方面的知識很豐富。她在做小姑娘的時候便參加了幾個慈善團體——國內的以及國外的——並且一直到最後,始終是個積極分子。在這裡以及在歐洲,她還組織過兩三個保護動物的團體哩。
暴風雪徹夜不停,還咆哮了整整一個上午。雪大片大片地飄過原野,壯麗而莊嚴——可是吉恩不在這裡,她看不到了。
僅在四天前,船進港時,吉恩就在碼頭上。第二天傍晚,我到這座房子的時候,她就在門口,微笑著歡迎我。我們一起玩了牌。她教給我一種新的玩法,叫做「馬克.吐溫」。昨天晚上,我們坐在書齋裡高高興興地閒談著。她不許我看遊廊,她正在那裡為慶祝聖誕節作準備。她說早上可以準備好,然後她那個法國小朋友會從紐約來到這裡——到那個時刻,就可以看到一些叫人感到意外的東西了。為了這些意外的東西,她已經準備了好些日子了。趁她出去一會兒的時候,我不太老實地偷偷張望了一下。在遊廊裡地上鋪了地毯,還有椅子和沙發。那裡還有些沒有做好的準備叫人感到意外的東西:一棵聖誕樹,包著一層銀色的玻璃紙,非常漂亮。桌子上還有不少閃閃發亮的東西,是準備今天掛到聖誕樹上去的。有哪一隻褻瀆神明的手能把這些沒有完工的、確實叫人家吃驚的東西從這裡移走?當然絕不是我。所有這些小東西都是過去四天內做的、「小小的」——是啊,在當時是小小的。可是如今卻不是了。如今她所說的、想的、做的,沒有一件是小的了。多麼幽默啊!——結果怎樣呢?如今只是悲愴。是悲愴啊,一想到這個就叫人落淚啊。
這是凱蒂說的話。我沒有聽到敲門而床頭邊的門打開的時候,還以為是吉恩早上來親我,說聲早安來了。她是唯一不打招呼就進來的人。
今天早上七點半鐘我醒來,聽到房門外有聲音。我思忖,「吉恩又照例騎馬到車站去寄信去了。」接著凱蒂進來,站在我床邊,全身顫抖,喘不過氣來,後來才說:「吉恩小姐死了!」
我那美麗的年輕姑娘如今躺在她的浴室裡,躺在地板上,和_圖_書上面蓋了一床被單。看起來那麼平靜、那麼自然,仿佛睡著了一樣。發生了什麼事,這我們知道。她患有癲癇症。她洗澡時痙攣發作,心力衰竭。醫生得從幾英哩外趕來。他的種種努力,跟我們在這之前的努力一個樣,沒有能救她的命。
這是真的,吉恩死了。
從今以後,不論我在這屋子裡走到什麼地方,吉恩的種種遺物將會默默無言地跟我講起她來。她的遺物,有誰能數得清啊?
她是個使人為難的祕書,因為她還從字紙簍裡找出寄給我的信件,並且給人家寫回信。她認為,所有的來信都理應去個回信。她媽媽從小培養了她這種為人厚道的錯誤。
她出家在外有兩年之久,原本希望能醫治好她的病——癲癇。她沒有在陌生人手裡,而是在她自己的家愛的氛圍裡結束她的一生,為此,我的感激之情是語言所表達不了的。
吉恩有點兒不安,不喜歡我對事情如此隨隨便便!但是我說,最好這樣辦,因為沒有什麼嚴重的事。今天早上,我把今天這件無可彌補的不幸通知了美聯社。會不會兩條消息在今天的晚報上同時出現呢?——一件是多麼高興,而另一件卻多麼慘痛。
昨天下午,我跟她談了我在百慕達度假時設想的一些計劃,以減輕她的負擔。我們可以請一個管家。她那份祕書的工作,可以交給佩因先生去做。
五點鐘——全結束了。
她信寫得好而且快。只是耳朵聽起音樂來比較差一些,可是學外語學得很流利。她從不讓所學的義大利語、法語和德語荒疏起來。
戰士在一顆子彈打穿他心臟時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許知道了。
「吉恩小姐死了!」
如今呢?如今吉恩已在墓穴之中!
昨天晚上,吉恩身體好好的,滿面紅光。我也一樣。從百慕達度假歸來,對身體大有益處。我們手拉著手,從飯桌逛到書齋,坐下來閒聊,一起進行計劃,進行討論,興高采烈的。(一點沒有疑心到什麼意外的事!)一直談到九點鐘——對我們來說,是不早了——然後我們上了樓,吉恩那條德國種的狗跟在後面。到了我房間的門口,吉恩說:「爸爸,今晚上跟你說晚安時不能親你了。我傷了風,別傳給你。」我彎下身子,親了她的手。她很感動——這我在她眼睛裡看到了——她激動地回吻了我的手。然後兩人照例都說「好好睡,親愛的」,才各自走開。
可是……
「吉恩小姐死了!」
我為什麼要在兩年以前造這座房子呢?是為了讓這無邊的空虛有個藏身之處麼?我多麼傻啊!但是我還要住在這裡。對我來說,死者的亡靈使這個房子變得神聖起來。對我家的別的成員並非這樣。蘇茜死在我們在哈特福德造的屋子裡。克列門斯夫人不會再走進這座屋子了。不過這使得這座屋子對我顯得更加可愛。我進去過一次,那時候沒有人租用,但見一片沉寂,顯得淒涼。不過對我來說,這是個神聖的地方,美麗的地方。對我來說,仿佛死的幽靈就在我的周圍,要是可能的話,想要跟我說話,對我表示歡迎:莉薇、蘇茜、喬治、亨利.魯濱遜和查爾斯.達德利.沃納,他們多麼善良,多麼仁慈,他們的一生又是多麼可愛啊!我在幻想中仿佛一個個見到了他們,仿佛我還能把孩子們叫回來,聽到他們又在跟喬治一起頑皮——他是個無與倫比的黑奴和孩子們崇拜的對象啊。有一天,他到我們家來了——一個忽然走來的陌生人——是來擦擦窗子的,而一待就是十八年。一直到https://m.hetubook.com•com他死去。克拉拉和吉恩怎麼也不肯再走進她們媽媽早年常去的紐約旅館了。她們受不住。但是我還要待在這間屋子裡。今天晚上!這間屋子對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來得可貴。吉恩的精靈將使得這間屋子對我永遠顯得美麗。她那寂寞而悲慘的死亡啊——可是我如今不去想它了。
下午二時三十分——這是約定的時刻。葬儀已經開始。是在四百英哩以外,但是我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我親自在場一樣。地點是在蘭登家的書齋裡。吉恩的棺材停放的地方,正是四十年前她媽媽和我站在那裡舉行結婚儀式的地方,十三年前蘇茜的棺材停放的地方,五年半前她媽媽的棺材停放的地方,也是我的棺材稍遲一些時候要停放的地方。
不行——她不樂意。她有她自己的計劃。結果是以折衷告終。我讓步了。我總是讓步的。她不願查賬單,不願讓佩因填寫支票——她要繼續由她自己來管。還有,她要繼續擔任管家,由凱蒂充當助手。還有,她要繼續替我給朋友們回信。這些就是折衷辦法的內容。我們兩人都是用的這個名詞,雖說在我看來,看不出跟過去有多大的改變。
在壁櫥裡,她藏了一樣東西,是準備叫我吃一驚的——是我一直想添置的:一隻挺神氣的大地球儀。我一見了,就淚如雨下。我為此而感到高興的心情,她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了。今天寄來的信件充滿了對她懷念的深情:「祝吉恩聖誕快樂!」充滿了她極喜愛的這樣古老而仁慈的語言。要是她能再多活一天,那該多好啊!
十三年前,在英國的時候,我妻子和我被一封電報像一把匕首一樣刺進了我們的心。電報上說「蘇茜今天靈魂得到了解脫」。今天早上,我得給正在柏林的克拉拉發同樣的噩耗。只是要加上一句必須堅決做到的話:「不要回家來。」克拉拉是在本月十一日跟她的丈夫一起從這裡搭輪啟程的。克拉拉怎能受得住呢?吉恩從小就崇拜克拉拉的。
聖誕節晚上。今天下午,他們把她移出了她的房間。我馬上走下樓來,到停靈的書齋去。在那裡,她躺在棺材裡,身上穿的恰恰正是今年十月六日站在書齋的另一頭充當克拉拉的女儐相時穿的那一套。當時,她因為快樂而興奮得滿面春風。今天,她的臉還是這樣,還增添了死亡的莊嚴與上帝所賜的寧靜。
昨天晚上談話時,我說我發現一切都很順利,她要是樂意的話,我準備在二月份回到百慕達去,從吵吵嚷嚷中再脫身開來一個月。她竭力主張我這麼做。還說,要是我能推遲到三月份成行的話,她願意帶了凱蒂跟我一起去。我們就這樣一言為定了。我本打算由明天那班輪船寄信去百慕達,找一所有家具的房子和傭人。我本想今天早上寫這封信的。可是這樣一封信是再也不會寫的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早上八點鐘,那條狗來看望我。可憐的孤兒!它顯得很親熱的樣子。從此以後,我的房間就是它的臥室了。
我親見她媽媽怎樣埋葬的。我曾說,我再也受不住這樣的慘痛了,我再也不願親臨親愛者的墓穴了。我堅持了這一條。他們將於明天把吉恩送到紐約的埃爾邁拉去。我們家中靈魂已經超脫的人埋在那裡。可是我不去。
吉恩的心地再善良不過了。從童年時代起,她總是把大人給的津貼大部分都用在這樣、那樣的慈善事業上。擔任了祕書,收入增加了一倍以後,這方面的錢也花得更大方了。對我的錢也是一樣,這是我說和_圖_書起來很高興,很感激的。
一九〇九年聖誕節前夕上午十一時寫於斯托姆菲爾德。
「最親愛的朋友,從心底深處向您致哀。」
二十四天以前,是七十四歲。昨天是七十四歲。今天呢?誰能估計得出我的年齡?
早上大約三點鐘,在一片寂靜之中,我像人們每每在這種場合中一樣,在屋子裡到處遊蕩,默默地感到永遠失去了什麼,再也找不回來了,可還是不甘心,明知徒勞,還是要尋求。這時在樓下大廳裡,我遇到了吉恩的那條狗。我注意到,它並沒有按照老習慣跳起來迎接我,而是慢吞吞地、悲傷地走過來。啊,我想起了,自從發生了那個不幸以後,它還沒有去過吉恩的房間哩。可憐的東西,難道它知道了麼?我看是這樣。吉恩過去在室外時,它總是跟在她身邊。她在室內時,它跟她在一起,夜晚,白天,都是這樣。她的起居室就是它的臥室。每次我在樓底下遇見它,它總是跟著我走。我上樓時,它也去——一路亂躥亂跳的。可現在卻不一樣。我撫摸了它一會兒,走進了書齋——它卻待在後邊。我上樓,它也不跟,只是它那沉思的眼睛瞪著我。多麼神奇的眼睛啊——大大的,既厚道,又富於表情。它能用眼睛說話。它是隻美麗的動物,是紐約警犬的種。我不喜歡狗,因為狗喜歡沒來由地亂叫。不過這條狗,我一開始就喜歡,因為那是吉恩的,還因為它從來不亂叫,除非有什麼緣故——每週不超過兩次。
已在墓穴之中——我怎麼能相信呢?但願她甜美的靈魂安息吧!
夜幕將臨,山頂上的天際只見夕陽的餘暉。
聖誕節,中午——昨天晚上,我隔一會兒就到吉恩的房間去,掀起被單,看看那平靜的臉,親親那冰涼的額骨,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佛羅倫斯那個洞穴般的沉寂的大別墅裡的傷心之夜。我當時曾多少次輕手輕腳走下樓去,掀開被單,看著和這一模一樣的臉——吉恩媽媽的臉——親著和這一模一樣的額骨啊。而昨天晚上,我又一次見到了我當時見到過的情景——這個神奇而可愛的奇蹟——死亡的仁慈之手,回復了昔日少女的甜美、溫柔的外形。吉恩的媽媽死的時候,過去歲月中一切憂慮煩惱與不幸的痕跡,在她臉上全都消失了,我所看到的,正是整整一代以前我所熟悉與摯愛的那洋溢著青春與美的臉啊。
我又一次看著這張臉,我是一天比一天更愛憐這張臉了。這九個月來,我越來越了解吉恩。她長期在外,只是九個月前才回到我們這兒來。她關在好多英哩外的療養院裡。她要是能再一次跨過她爸爸的門檻,那該多好啊!
有誰曾把一位親愛者所有那些小事——在她突然死去以前二十四小時內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寫下來呢?一本書能容得下麼?兩本書能容得下麼?我看不行。這些小事會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這是些天天發生的日常小事,往往並不重要,在過去很容易給忘掉——可是如今啊!如今是多麼不一樣啊!這些事是多麼可貴,多麼可愛,多麼難忘,多麼悲愴,多麼神聖,多麼莊嚴啊!
因為她正躺在這裡,展現在她面前的是另一種旅程。
我到吉恩的起居室去了一趟。亂糟糟地放著一堆堆給僕人和朋友的聖誕節禮物。到處都是的。桌子上、椅子上、沙發上、地板上——到處放了東西,放得滿滿的。好多、好多年前,我曾見過同樣的情景。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到了聖誕節的除夕,克列門斯夫人和我經常半夜輕手輕腳溜進嬰兒室來,看一看存放在那裡的和-圖-書禮物。那時節,孩子還小。如今,吉恩的起居室,那樣子仿佛就像當年的嬰兒室。禮物還沒有貼好標籤——本來今天要貼標籤的手,如今永遠動不了了。吉恩的媽媽總是為準備聖誕節而累垮身子。在昨天和前幾天,吉恩正是幹的同樣的事。疲勞使她送了命。疲勞使她今天早上發生痙攣。她本來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發生了。
吉恩死了!
四天以前,我在百慕達度假一個月之後,身體非常健康地回來了。只是由於什麼意外,記者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從前天起,我陸續收到從朋友和不相識的人那兒來的信和電報。這表明,人家以為我正病重哩。昨天,吉恩要我通過美聯社加以澄清。我說,還沒有重要到這個地步嘛。可是她不以為然,還說我該替克拉拉著想。克拉拉會從德國報紙上看到新聞報導啊。她四個月來日夜護理丈夫,人累壞了,又虛弱,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嘛。這話也有道理。因此我就給美聯社打了個幽默的電話,否認「我正在死去」的「說法」,還說:「在我生前,我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們告訴我,第一個來致哀的是那條狗。它是不請自來的,後腿站起來,前爪擱在抬架上,對它所摯愛的那張臉久久地最後一次凝視著,然後就像來的時候那樣不聲不響地走開去。它是懂得的。
我憑窗望見靈車沿著大路曲曲彎彎地前進,在雪花飄飄之中逐漸模糊起來,終於消失了。吉恩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從小一起玩的堂兄傑維斯——以及她親愛的老凱蒂——正送她前往老遠的童年時代的家,和蘇茜以及蘭登一起,再一次躺在她媽媽身邊。
現在是正午。她顯得多麼可愛,多麼甜蜜,多麼安詳!她的臉多麼端莊。靜靜地躺在那裡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全書完)
吉恩的媽媽往往要花兩三個星期採買聖誕節的禮物,等到聖誕節除夕來臨時,人總是搞得很累。吉恩真是她媽媽的女兒——最近幾天,在紐約到處設法購買禮物,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佩因剛在她桌子上找到了一長串名單——恐怕有五十個人——她昨天晚上分送禮物的名單。她顯然一個都沒有忘掉。凱蒂還發現那裡有一捲鈔票,是準備送給僕人的。
她那條狗今天在場地上遊蕩,顯得孤孤單單、淒淒涼涼的。我從窗戶裡望見了它。她是從德國弄到的。它耳朵長長的,活像條狼。它在德國受的訓練,只懂得德國話,別的什麼語言都聽不懂。吉恩叫它時只用德國話。因此,兩週之前有一天半夜裡防盜器尖叫起來,當那個不懂德語的法國廚師要狗子注意有盜賊的時候,怎麼說,它也不理會。吉恩寫信到百慕達來,還講了這件事呢。這是我從她那個聰明頭腦和她那能幹的手裡接到的最後一封信。連這條狗她也沒有忘掉。
所有這些小事都發生在不過幾小時以前——如今她躺在那裡。躺在那裡,什麼都不再操心了。奇異——驚奇——不可思議!我過去也曾經hetubook.com.com有過這樣的經歷,可是即使經歷過一千次,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我逛到了吉恩的起居室。在書架上,我找到了我的一堆書。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正等著我從百慕達回來,等我親筆簽名,然後由她寄出去。要是我能知道她想寄給哪些人,那該多好啊!可是我永遠也無法知道了。我準備把這些書保存下來。是她親手撫摸過的——這如同授予武士爵位之禮一般——如今變得具有莊嚴的色彩了。
我在十三年前失去了蘇茜。五年半前,我失去了她媽媽——她那無人可及的媽媽!克拉拉到歐洲去住了,而如今我又失去了吉恩。我過去多麼闊氣,如今卻多麼可憐!七個月前,羅傑斯先生死了——我平生最知己的朋友之一。作為人,作為紳士,他簡直是完美無缺的。在過去六週之中,吉爾德又去世了,還有拉芬——我很老的老朋友。吉恩躺在那一邊,我坐在這一邊,在一個屋簷下成了陌路人。我們昨天晚上在這個房間的門口親了手,說了聲再會——而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絕沒有想到啊。她躺在那一邊,我坐在這裡——忙著寫些東西,好讓自己不至於過分傷心。山上陽光多麼燦爛!仿佛是在嘲弄。
我再一次望了她一眼。我真不知道我怎麼受得了。她的樣子正跟她媽媽好久前在佛羅倫斯別墅裡死後躺在那裡的樣子一模一樣。死亡所帶來的那種甜美的安靜啊!它比睡眠還要美麗。
表示哀悼的電報從四面八方的遠處飛來,就像五年半前這孩子的媽媽在義大利結束純潔的一生時的情景。它們醫治不了創傷,但能減輕一些痛苦。吉恩和我昨天晚上親著手在我的房門口分手的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在二十二小時以內,會收到這樣的電報:
要是我能叫她復活的話,我會不會這麼做呢?我不會。要是一個字就能做到,我但願我有力量卡住這個字。而我是會有這樣的力量的,這我有把握。失掉了她,我就幾乎垮下來,我的命真苦,不過我還是滿足的:她得到了一切禮物中最珍貴的禮物而富裕了起來——這個禮物足以使其他所有的禮物相形見絀,變得微不足道——這就是死亡。自從我長大成人以後,我從沒有希望靈魂已經解脫的我的朋友復活。蘇茜去世的時候我便是這麼個想法。後來我妻子。再後來羅傑斯先生逝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當克拉拉在紐約火車站上接我,對我說羅傑斯先生那天早上突然逝世的時候,我想的是,哦,命運的寵兒啊——終其漫長而可愛的一生,多麼幸運啊——幸運到了最後的一息!記者們說,我流下了悲痛的眼淚。這話是確實的——不過,那是為了我自己流的,可不是為了他。他再也受不到什麼痛苦了。他在這以前一切幸運的事,與此相比,就不足道了。
當克拉拉在兩週前到歐洲去住家時,那是難受的,可是我能忍受得了,因為我還有吉恩。我說,我們要成為一個家庭。我們說,我們要成為親密的夥伴,要快快樂樂的——就只我們兩個人。星期一,吉恩在輪船上接我的時候,我心裡做著這美妙的夢。星期二晚上,她在門口接我的時候,我心裡做著這美妙的夢。有我們在一起,我們就是一個家庭。夢成了現實——哦,可貴的真實,心滿意足的真實啊!真實了整整兩天。
到後來,她錢用光了,又不願花我的錢。她就把她能省下來的衣服——很可能還不止這些——全部寄給紐約一家救濟貧困的姑娘的救濟院去。
到下午三、四點鐘,開始下雪了。可惜的是——吉恩看不到了!她就是愛看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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