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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神的山嶺

作者:夢枕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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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喬拉斯峰

第七章 大喬拉斯峰

瀨川加代子——
「寄放?」
「他什麼也沒回答,就那麼走了——」
東啤酒。
不管是馬特洪北壁、艾格北壁,或是這座大喬拉斯峰,自己原本也想過要在冬天單獨攀登。假如自己有機會,大概也想和長谷一樣,一個人全部爬遍吧。自己是這樣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倒不覺得長谷想一個人爬遍三大北壁有錯。我不認為他有錯,但如果自己有機會的話,我想老大不客氣地爬上其中一面北壁——
藍色土耳其石和白皙肌膚十分相襯。
有個男人獨自攀向矗立於繁星之中的山頂。
深町已經沒有理由猶豫。
「沒辦法——」
不過,我在意著那個男人。我似乎不想輸給他。

沒有未了的事嗎?
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好冷。對於在歐洲阿爾卑斯山超過三千公尺的岩壁上度過寒冬期的夜晚,我當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一旦自己處於這種溫度之下,寒風刺骨的程度超乎想像。
「對了,關於羽生的去向,有沒有哪位可能知道呢——?」
加代子的回應意味著OK。
「就這樣嗎?」
加倉的那句話,正是讓自己這次下定決心去聖母峰的原因。
哦,原來在拉扯衣袖的是風啊。
6
我也想過去。
白天見了水野治,和他聊羽生的事。那大概也對夢境造成了影響吧。
岸啊——
時間已經到了嗎?
有幾張深町自認拍得最棒的照片,經過加代子的巧手修剪,變得更臻完美。
直升機懸停在附近,羽生一開始擡頭看了它一眼,但彷彿看見幻影似地再度低下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聊起了爬山的事。
我知道這整面岩壁持續降溫當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好極了!雪儘管全部凍結,硬到連冰爪的刀刃都嵌不進去。
「這話怎麼說?」

我已經沒辦法做任何事了。而且也不想做。
一看之下,竟是結塊的血。
過了最後點餐的時間時——
然而,在完全醒來之前,深町想再看一次那個男人朝聖母峰頂邁進的那一幕景象。
我不回應。
身體轉一圈時,我在冰爪刀刃另一端看見了藍天,那裡浮著白雲。然後,我也看見了右腳冰爪的刀刃尖端,黏著白色冰塊。
深町打開手札。
因為是在黑暗中寫,所以不曉得字究竟長怎樣。會是看得懂的字嗎?不,這看不看得懂都沒關係。因為目的在於寫本身。寫字才是目的。
哎呀——

氣溫降至零下三十度了吧。
然而,現在也沒人保證羽生在尼泊爾,假如他在加德滿都之外的地方,要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找出那個男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全都是熟人。
深町知道加代子在學生時代爬過山,所以和她一起去爬了好幾次山。
我早晚會摔下去,我會在那天之前去。

「我聽水野先生說——」
然而,被問得如此明確,深町也不能裝傻。
明明身高只剩原本的一半,卻將手搭在打進岩石的楔釘上,想把它拔|出|來。
是什麼呢?
只要撐到明天天亮。
頭旁邊擺著電子時鐘。鐘面上顯示時刻的數字,在黑暗中發出藍色的磷光。
現在還不是時候。
實際上,雖然沒有那種行為,但若是為了和這個女人有更深一層的交合,深町甚至覺得:「她的尿也能喝。」
我縮在岩棚邊緣的岩石後面。
想起手札的那一瞬間,思緒從夢境飄向了手札。
明天不要命地爬爬看。
深町終於明白岸涼子是何許人也。
如果我因為害怕摔下去,而放棄爬山,或忘記你的事,開始思考世俗的事,到了那個時候,你就來帶我走。

腦海中已經只浮現片斷的聖母峰影像。
抱歉……
我無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感情,現在之所以在這裡,難道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嗎?
不,且慢——
「你說也無妨。」深町說。
深町在腦海中反覆回想剛才櫃檯男子說的女人名字。
因為還活著,所以不能解脫。
我看見了路線。雖然困難,但那裡有路線。往左Z字形攀登之後再往上爬,是輕鬆的傳統路線。我在那邊看見打進岩壁的楔釘,所以那應該是輕鬆的路線不會錯。
然而,要寫什麼呢?對了,寫攀岩的事吧。明明那麼焦急,像是被什麼催促似地攀上了岩壁,但一攀上之後,心情卻突然平靜下來,鬆了一口氣。
深町自己也不太清楚,實際上是以怎樣的順序,和水野聊到了剛才想起來的事。但想寫書這件事,或許不是在回來時才有的念頭,而是在第一次見到羽生時就想那麼做了。
羽生離開拉斯科山屋,攀上渥克側稜是在二月十八日。
加倉遲遲沒有提起那件事。
漫長的、漫長的、夜。
雖說是搭露宿帳,但因為是狹窄的岩棚,所以只是抓著露宿帳的兩處,拉到上方的岩壁。使用營柱和登山背包,在岩棚中撐出一個人只能勉強橫躺的空間。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漫長的、夜。
床頭櫃上的電話,留言燈亮著。
我不會放棄來這裡。
「因為對他的爬山方式感興趣——」

每當想起什麼就拿起筆。
幸好沒問剛才隊伍的那個人。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請教你——」先開口的反而是岸涼子。
要不要去喝啤酒?
他擡頭看著漆黑的天花板。
兩年前——一九九一年秋天。
幸好風勢不怎麼強。如果強的話,我大概在一小時前就已經死了。
能夠使用的只有右手、右腳,以及牙齒。
岸涼子說。
「不過,深町先生認為那個人是羽生先生吧?」
大腿骨鑽進胸腔,臉上滿是鮮血,表情因為痛苦而皺成一團。
3
「呃,你是岸文太郎先生的——」
令人擔心的是,岩壁四處的凹槽和溝槽裡附著的雪,結成了堅冰。要是不小心把體重施加在那上面,經常就會直接剝落。
東峰沃克峰頂,海拔四、二〇五公尺,是大喬拉斯峰的至高點。
如果氣象預報主播會因為自己的預報失誤而失去生命,預報的精準度大概會比從前高一倍吧。
猛然回神,深町仰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
看著一個女人經由自己親手調|教,變得越來越淫|盪的喜悅——自己經由一個女人,漸漸變得淫|亂的喜悅。深町這才知道,原來男女之間存在著這種歡愉。
羽生從那裡開始只以一隻手臂逃生。
會有人來救我嗎?
我想,這種意識大概在我的腦中運作。實際上我不曉得。如今,我邊想起那件事邊寫,所以這篇文章不小心變成在替自己找藉口。
你來得正好。


自己應該有話必須對那個男人說。
不過,若只考慮安全而選擇路線,從一開始就不該在寒冬期單獨來這種地方。
原本饒舌的加倉,閉上嘴低下頭。
這面大喬拉斯峰北壁,可以說是歐洲阿爾卑斯山中最有名的岩壁。比沃克峰頂高出一千兩百公尺的渥克側稜格外有名,一九三八年,凱辛、艾斯波席托、提佐尼三人首次攀登。
就算沒有必要說出相機是不是馬洛里的,但如果不提到相機,話也說不下去。
那趟逃生之行,使得緊接著挑戰的長谷成功了。比起首度在冬天單獨攀登大喬拉斯渥克側稜,就某個層面而言,這項危險的攀登可說是難度更高。經過那趟奇蹟式攀登,連一般媒體也記住了羽生的名字,將他和長谷並列。
岸。
噢。
庫羅峰。
「接下來輪到深町先生說了。」
深町心想,自己又要陷入毫無意義的思緒中了。
「有。但是沒有發表在任何一本雜誌上。」
漫長的……
加代子——
「不,我不曉得。怎樣的手札呢?」
深町如此心想,意識已經從睡眠中清醒了一大半。
沒錯,就是手札。
我究竟來這裡要做什麼呢?難道我是為了遇難,而特地來到這種地方嗎?
三年前,當時因為沒錢而放棄匯款嗎?或者是因為其他理由,離開了尼泊爾呢——?
從此之後,深町和加代子以一週一、兩次的頻率見面。
於是,深町鉅細靡遺地告訴岸涼子在尼泊爾發生的事。
深町再度看了時鐘一眼。
再讓我看一次你的臉!
我想要想起來的不是這種事。
深町下定了決心。
4
既然要做沒人做過的事,就該在沒人爬過的地方做。這不是大道理。
她的稜脊東西延伸約一公里長,有六座峰頂。
「我喜歡目前的生活型態。」
最先察覺到羽生發生意外的,是身為長谷的先發部隊,來探看岩壁https://m.hetubook.com.com情況的原田。
我摔下來了。
「我是。」岸涼子點頭致意。

在寫的時候不會死。寫不了的時候就是死的時候。
我鬆開安全帽,用右手手指搔癢。頭髮縫隙間好像塞了不少沙子,硬物跑進了指甲縫。
我不想死。
加代子以忙碌為由,開始減少和自己見面的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剛才的問題推測,至少可以證明,岸涼子認為羽生或許在尼泊爾。然而,從現在的語調來看,她大概不確定羽生是否真的在尼泊爾。
長谷大概已經進入拉斯科山屋。如果他進了那裡,應該知道我已經攀上了大喬拉斯峰。
那本手札的開頭以原子筆寫的、稍微偏右上方的渾圓字體,寫著這樣的內容。
不光是如此。那面岩壁要垂直攀爬才美——我覺得它是一面為了被人垂直攀爬而存在的岩壁。
一咳嗽,便感覺胸口疼痛。大概是肋骨裂開了吧。
從下方擡頭看,沒在理應看見羽生的地方看見他的身影,於是回到拉斯科山屋,告訴待在那裡的山屋主人和長谷本人。
你聽好了。
不對,這是幻覺。
我不要回應。
好嗎?
和緩的懸岩。
寫這份筆記時,太陽下山,星星升起。
羽生被拉上直升機,送到醫院。
我打死也不要回……
沉積在正下方的藍色拉斯科冰河,已經夜幕低垂。
如果向幻覺發問,自己也會陷入幻覺之中。
彷彿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全死光,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留在這面岩壁和風中。
相信我,我一定會去。
時間過了多久呢?
可是,就算活著不輕鬆,也不能因此而希望獲得解脫。解脫意味著死亡,可是,為什麼不能死呢?為什麼非活下去不可呢?這大概是個大哉問。事後再想吧。可是,我要現在想。我該思考什麼才好呢?
「請你別放在心上。我是做好心理準備,才打電話給你的。我原本就想跟某個人說這件事,我想,深町先生說不定知道什麼關於羽生先生的事,所以才下定決心打電話的。可是,兩天前我打電話給你時,你不在,其實我內心鬆了一口氣。雖然我也下定了決心,但每次要打電話的時候,內心總會動搖,結果花了兩天的時間,才決定打第二通電話——」
登山繩撐住了一個大男人的體重下墜五十公尺的衝力。正因登山繩有彈力,所以大概能夠緩和那股衝力。登山繩八成拉長了將近三公尺。
已經沒有任何物品能夠讓身體避寒。
總之,我已經受夠了被某個人的聲音叫醒。所以人都滾一邊去!可以不用再來了。
從封面的一部分開始,到書背、封底的一部分都帶上了一抹黑——整個封面呈灰色。雖然有用來寫主題的空間,但那裡沒有寫任何字。

別把加代子從我身邊搶走——
每次呼吸,肺部就感到一陣劇痛。左側肋骨似乎斷了。而且好冷。我好像是因為寒冷而甦醒的。
現在,讓我加油。
岸,你去哪了?

羽生的手札一開始容易閱讀,從遇難的那一段開始,字跡變得潦草,幾乎無法辨識。
「深町先生應該是去了喜瑪拉雅山吧?」
比任何人更先知道羽生的這起意外,聯絡救難隊的,是晚他三天攀上渥克側稜的長谷的隊伍。
水野應該六十多歲了,但骨架子大,而且手腕的肉也厚實。
試著那麼一做,出現了令人驚訝的高度感。
我想,自己是在爬了二十五公尺後,在那一帶摔下來的。
早上開始這個動作,抵達目的地已經傍晚了。
重心放在右腳上的體重冷不防消失,那時,身體已經離開冰壁,飄在半空中了。我勉強用留在冰壁上的左腳,踢了冰壁一下。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在往下墜時身體撞上位於底下二十五公尺處的岩棚。
常常不會感覺寒冷。因為相當暖和,所以一覺得不對勁,寒意就突然又襲上身。
手札。
事前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大喬拉斯」的多田勝彥和岳水館的水野治。
羽生丈二的手札
「沒關係。」
用牙齒鬆開凍結的繩結,然後再綁緊。這件事做了不下千百次。
半夜十二點。
我知道我只有爬山。
然而,最先發現他的並不是直升機。
我也想起了肚子餓。

岸涼子在話筒另一頭點頭。
「因為我希望妳收下。」

別想了。
然而,我看見了從那裡垂直而上的路線。
她是一座莊嚴而風格別具的山。
那張臉以哀戚的眼神,凝視著深町。他的嘴唇動了動——
我為什麼要爬山呢?

深町邊嘆氣邊對岸涼子如此說道。
說不定他是羽生丈二。
不管喝了多少,兩人都沒醉。
這種心情輪流出現在腦海中。
深町隱瞞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見到羽生,以及馬洛里相機的事,但是基本上,說出了接近真心話的部分。
用雙眼望遠鏡搜索,終於在岩石背後,發現了羽生縮成一團的身影。他們呼叫直升機。
正面看著深町。
設計雜誌的專題內頁,有時候畫插圖,也接編輯工作。她在青美社這家出版社的編輯部有自己的辦公桌,在那裡從事專屬的工作,擁有幾乎等於正職員工的待遇。
讓我自生自滅吧!
可是,他在笑。頻頻招手要我過去。
他想去沖個澡時,察覺到另外一盞紅色的小燈。
所費的工夫也是兩倍。
我並沒有後援隊,所以大概沒有人會特地跑來,發現我變成了這副模樣。假如有人發現我,若不是朝這裡而來的長谷,大概就是長谷的後援偵查小組的某個人吧。
全身挫傷。
喂——
只看得見那男人的背影,假如他回頭的話——
岩石與岩石之間塞滿了冰。
又醒來了。
這種事情大概沒辦法再來一次吧。
噢——
「而且是一個人。」
「喂——」
生還。
這麼一說,岸的身影消失了。發出呼呼風聲。
深町點點頭。他知道岡本仙次郎。
風勢終於增強,差點連露宿帳一起颳走。

「是的。羽生從日本出發起,就是一個人——」
右腳抵在岩壁上,右手握著主登山繩,支撐體重。在此同時,用牙齒讓普魯士結的繩結向上移動。這件事並不簡單。每行動一次,就會用掉所有體力,因此必須稍作休息。即使好不容易攀登一公尺,也會因為普魯士結的繩結鬆開,而滑落三十公分——有時甚至將近五十公分。
我願意拿其他人擁有的所有事物,用來交換爬山。
深町遲疑了半晌。
上高地的鉡卷溫泉。
我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爬山。明明覺得自己十分清楚,可是一旦思考原因,就忽然搞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
我是憑自己的意志來的,所以,隨時能靠自己的意志離席——能從那種緊張感當中,看見這種決心。
空間好窄。
「自從家兄去世之後,每個月都會有人寄錢給我。只有一開始時,信封裡裝著信紙……」
自己身體的左側觸著岩壁。
左手已經凍傷了。我用右手寫這篇文章。
那等於是直接把爬山寫成文章或化為語言的行為。
我沒有回應。因為我知道那是幻聽。
深町也認為,大概馬上就會從這場夢中醒來。因為自己的思緒漸漸變得比夢境本身更為清晰。
摔下來的時候,我為什麼會覺得這下能夠解脫了呢?
「——」
原本是為了探聽羽生現在在做什麼而展開調查,但在採訪過程中,深町漸漸對羽生丈二這個男人本身感興趣。
岸啊——岸啊——
但是,至少那個男人從我身上奪走了鬼岩。

「這是非常寶貴的物品啊。」
是岸這傢伙。
好熱。
「什麼意思?」
不管是伊藤、井上或多田,到頭來,沒有人知道羽生的近況。
我使用繩環,在主登山繩上打普魯士結。
都是因為你,害我想起了食物。
岸涼子說她不想用這件事做交易。因此,先主動把自己手上的牌攤在深町眼前。
一場淺眠。
我早就知道晚上不太睡得著。
後來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我發出了聲音嗎?還是在我的心裡想呢?
對了,水野治在臨別之際說了。
幾乎沒有走出過自己家的貓,第一次來到別人家中——岸涼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氛圍,帶著這種緊張感。
電話大概響是響了,但鈴響的音量不足以吵醒深町。
鑽進睡袋,以登山繩和楔釘固定身體。把登山背包鋪在屁股底下,用露宿帳裹住身體。
後來,這趟名為奇蹟式攀登的逃生之行m.hetubook.com.com,又成了羽生丈二的神話。
懸垂下降,先把底下的行李拿上那裡一趟,再開始攀爬那面冰壁。
明天就得和岡本聯絡——
被她這麼一問,深町說了和回答水野一樣的內容。
指尖像是凍僵了似地沒有感覺。我一面不時用力搓揉、拍打指尖,一面握著原子筆。
起風了。
喂。
「沒有。可是,我知道它在誰手上。」
第一天,他攀越雷布法特岩縫。第二天,當他攀在上方的岩壁時,摔了下來。
岸涼子——
深町以為,她是這個意思。
媽的!
5
然而,他在尼泊爾的哪裡,為何在那裡卻仍然是個謎。
躺在床上的身體,因為濕黏的汗水而感覺黏膩。
因此,很冷。
星星好美。
「這張照片,可以倒過來排版嗎?」加代子說:因為那樣更增震撼力。
持續一週適合攀登的天氣,在這裡極為罕見。儘管有放晴的日子,也只是一天,頂多兩天。但是一季,也就是一個冬天的三個月期間內,會有一、兩次連續放晴一週左右的時候。如何妥善抓住這個可說是一個冬天當中唯一一次的機會,攸關著是否能夠成功地單獨攀登渥克側稜。
鼻水結冰了。
在此之前,深町也和幾個女人發展到這種關係,但他總會保留三分清醒的意識。深町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無法打從心底迷戀女人的人,而且他漸漸認為,自己恐怕真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撲簌簌地掉下來。
認定那男人是誰也很奇怪。這原本就是夢,而不是事實。每次自己腦中在意的事都會反映在夢中,而影像和自己的感受方式都會改變。自己之所以認為這個男人說不定是羽生,是因為現在,自己在意著羽生的事。
她是個直來直往、喜愛爬山的女人。她雖然不攀岩,但足跡踏遍了日本北阿爾卑斯山、南阿爾卑斯山的主要山頂。
一點也不能解脫。
男人站著。
大概和加代子同年紀。
右臂、右腿骨折。
一張不可能忘記的男人的臉。
「你在和加代子交往吧?」
「喂——」
「我現在不能說那人的名字,但是我會告訴對方你的事……」水野如此說道。
但無論如何,終於循線找到了水野。
光是用鼻子呼吸,鼻腔痛了起來。
當我想問他們要去哪時,隊伍中的一個人回過頭來。
肋骨斷掉,左臂、左腳不聽使喚。從現在到太陽西沉之前的時間,實在不足以爬到上方的岩棚。
「——」
有許多身穿白衣的人,朝我眼前的空間走去。
岸。
店內充滿一股獨特的氣味,說不上是汗味或冰杖的鐵的氣味。深町並不討厭這種味道。聞著聞著,心情就會平靜下來。
明天的二十五公尺,我要爬給你看。拿出我至今所有看家本領。
啊——
「我可是千杯不醉唷。」

每次颳風,一陣雪就會從上方灑下來,打到露宿帳,然後落入山谷。
我十分清楚,變成這樣的話,就必須切除手指。因為我看過好幾次這種情形。
不知不覺間,自己思考當時的事將近一個小時。
這裡總是刮著這樣的風。
我把巧克力放進口中,但過了老半天也不融化。食不知味。

「於是,我們自然而然地開始來往了……」
「因為我知道,就算我阻止羽生,他也打算去。再說,如果我會說不行,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會雇用他了。」
遇上意外身負重傷,仍以單手單腳單獨爬上二十五公尺,而且在寒冬,在超過三千公尺的地方露宿兩夜——即使是在歐洲登山史上,這也是史無前例的事。
為何會摔下來呢?
我還不過去。
左手和左腳完全動不了。
既然如此,我覺得應該乾脆把思考文章的精力用於另一種創新才對。
「岡本仙次郎醫生啊。」
岸啊——
「是的。」
下墜的距離雖短,但如果又吊在半空中的話,那就完蛋了。
「是的。」
呃——
痛苦的時候,只要想起比現在更痛苦的事,現在的事就能忍受。
頭好癢。
縱然是風,若是被拉去那邊,便是漆黑的夜。會墜入那裡。
「喔,那位……」
因為我已無能為力。
當登山繩筆直繃緊時,身體擺動,直接狠狠撞上了岩壁。
每座峰頂都比富士山高。
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加倉總算擡起頭來。
雙腳的冰爪都掉了,而冰鎚和冰斧也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消失不見。
不過,唯獨故意摔下去這件事我辦不到。
「我見到他了。」
深町做夢也沒想到,私底下的她竟是如此神采飛揚,就像千篇一律的風景,忽然覆上了鮮豔的色彩。
話題變成了電話中講不清楚的內容。
我在想,自己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喔,是雜燴粥。我把乾燥米和粉末湯跟乾燥蔬菜一起丟進萬用鍋熬煮,將就著吃。除此之外,還吃了一顆橘子,和少量巧克力。
「羽生先生給我的。」

即使深町這麼說,加倉也不擡起頭。
岸涼子身穿開襟大圓領套裝,從領口露出雪白頸項。
睡眠變得更淺。
一旦靜靜不動,馬上就會感到疲憊,膝蓋疼痛起來,所以每隔幾分鐘就要挪動膝蓋的位置。
好冷。比昨晚更冷許多。
深町替青美社主打的月刊雜誌《旅遊與住宿》工作時,遇見了加代子。
「是的。」
你放心!我會一直爬山。
「這樣好嗎?」
從那裡開始,上方沒有積雪,變成玻璃般的藍色的冰。
寫點什麼吧。
那麼希望我去陪他嗎?
一心只想這件事。因為我需要活著的畫面。
因為她了解到,自己哥哥的死,令他苦不堪言。
可是,因為岸的左膝就在他的臉正前方,所以好像看不清楚楔釘。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羽生帶去屏風岩,在那裡遇難身亡的男人,他的妹妹。
我沒有力氣走出露宿帳,重新把楔釘打進岩壁了。
「醫生?」
目前為止最棒的攀岩。
他說了什麼?
如果把楔釘打進岩壁時,仔細確認打進岩壁多深就好了。
我從剛才就看見隊伍。
「可是,你為什麼那麼想知道羽生丈二的事呢?」水野問他。
岸那傢伙出現好幾次,一下子拉我的衣袖,一下子拿出刀子想割斷登山繩。
好冷。
凌晨兩點五十三分。
2
「於是,我一切都明白了。」
第二次登山的回程路上,深町在住宿的溫泉旅館和她發生了親密關係。
「打擾了。」
「是的。就這樣。」
「我親眼看見了他的左手沒有無名指和小指。所以羽生丈二如今也在尼泊爾,這件事八成沒錯吧。」
瑪魯格里特峰。
星星好美。
我絕對不會想要自己獨得幸福。我也不想獲得解脫。
我對著岸說。
「嗯,欸——」
凌晨兩點——
我是為了保護自己,才來這裡的。
因為那道聲音是從我的左側,也就是空無一物的空曠空間傳來。
水野也請深町在同樣的椅子上坐下,兩人面對面。
岸涼子拿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手提包。從中取出一本老舊的筆記本。
左腳的小指和中指凍傷。
加倉典明——
獨自一人出發。
雖然困難,但那面岩壁看起來十分可能辦到垂直攀爬。
羽生硬把那本筆記本放在岸涼子的公寓裡,而後消失無蹤。
我打算自己一個人,花八天時間爬完這面岩壁。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睡不著倒是無所謂,但令人擔心的是指尖。如果那裡凍傷的話,皮膚遲早會變成紫黑色,而必須切除手指。我看過好幾根那樣的手指。
深町和岸涼子面對面坐在椅子上。
但是,想不起來。
岸涼子看了它。眼淚掉了下來。
一眨眼間,入夜了。
說真的,單獨攀岩的辛苦程度,是兩人爬時的四倍。
左腳大腿骨骨折。
應該三十四歲。
儘管如此,也不能只帶一半行李,要獨自扛起重量幾乎接近兩人份的行李。
明天要爬山唷——
兩人年齡相同,而且連愛上的女人都是同一個。
「抱歉……」
「我們去喝一杯吧。」
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語氣堅決。

雅雷奴峰。
這麼想著想著,就過了三年。
喂——
兩人交往到那起喜瑪拉雅山的意外發生為止,大約持續了六年。
岸涼子在隔天去見了羽生。
然而,那並非難如登天的意思。假如真是無法垂直攀爬的岩壁,我也不會那麼做。
不對。
睡眠變淺了。
今天一天內,一口氣用光了至今二十年份的所有努力。難道至今的二十年,只是為了攀爬這二十五公尺嗎?
「那就不客氣地拜讀了。」
因為事後思考,得到了那是幻覺的結論。
如果加代子是https://m.hetubook.com.com這種心情,那也好。假如加代子不想結婚的話,到時候再想就好了。
頭部也有撞擊導致的傷痕。
深町回答:如果可以的話,我總有一天想把羽生丈二這個男人的生平事蹟,彙整成一本書。如果可能的話,還想加入專訪他本人的內容。
我也想過去那邊。
現在,我靠著頭燈的燈光寫這篇文章。

有一種宛如從背部被吸進某個地方的下墜感。
撐住自己身體的登山繩竟然沒斷。
全身撞傷。
那是什麼來著?
大喬拉斯峰位於白朗峰的東北方。
「能不能找地方見個面,好好聊聊呢?我想,到時候我可以更加詳細地描述在尼泊爾發生的事——」
傍晚了。
不回應。
明明喝了一堆熱水,卻絲毫沒有湧現半點力氣。
我心想:若像這樣努力半天之後,結果還是沒命,或許現在死了還比較好。可是,這麼想的那一瞬間,就打消了那個想法,所以大概不要緊吧。
「他本人寄放在我這裡的。」
好冷。
「岸。」
「妳能不能收下這個?」
等到換地方續攤,進了第二家店,加倉仍然繼續在講爬山的事。
深町自己從前也一度為了採訪而造訪這座大喬拉斯峰。
從日本登山會的喜瑪拉雅山遠征時代初期開始,他數度以醫生的身分參加遠征隊。
我想起了奇怪的事。
既然撿回一條命,就不會想死了。
「晚上九點左右,岸涼子小姐打電話來。她留言說,會再跟您聯絡。」
「涼子小姐知道羽生先生在尼泊爾嗎?」
櫃檯男子以恭敬的口吻如此告訴深町。
無論在山上,或者在哪裡,羽生隨時都在心中進行像那本手札的對話。
抵達這裡之後,我每天都盯著氣象圖度過。
一面讓普魯士結的繩結慢慢以五公厘或一公分的距離在主登山繩上滑動,一面攀爬。
夜才剛開始。
「岡本先生在大阪。」
深町坐起身子,嘆了一口氣。
西峰溫帕峰。
水野背後的牆上,掛著滿滿一面牆的登山背包。
如今,我身在雷布法特岩縫的上方。我用冰杖鏟除那裡的積雪,做出一個小岩棚,把楔釘打進岩壁,將露宿帳固定在楔釘上,鑽進露宿帳蜷縮身子睡在睡袋中。不,我沒有睡,而是醒著在寫這本筆記本。
「沒有看見羽生先生的身影——」
因為吊在半空中的衝擊力而醒來,感覺到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回到了同一個岩棚。一開始,我吊在半空中,把手腳伸向岩壁另一邊的空間。為什麼會弄錯方向呢?因為頭昏腦脹。因為頭昏腦脹,因為已經沒有體力,因為,已經沒有體力,所以下次再吊在半空中的話,就回不來了。好可怕。我不想死。沒錯,我需要求生的念頭。如果想著不想死,光想「不會死就是不會死」,大概就代表我命在旦夕了。
「你見到羽生先生了嗎?那麼,羽生先生還在尼泊爾嘍?」岸涼子拉高了音調。
似乎在失去意識,吊在半空中時感到痛苦,而下意識地用刀子割開了身上的衣物。
「你在那個時候,見到了羽生先生嗎?」
他大概已經遠離了困難的山,但若要爬山,仍是站在第一線的體格。
「是的。」
我輸了。我輸給了大喬拉斯峰。

至於冰鎚和冰斧,原本是以繩索綁在身上。看來自己似乎下意識地連那些東西也以刀子割斷了——
深町看完羽生的手札,將它放在桌上。
「接下來的事,大部分就像大家知道的一樣。」
小小的筆記本。雖然沒有小到像記事本,但也比一般筆記本小了兩圈。
當時,深町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跟加代子喝酒。於是,深町第一次看見加代子笑。

這是怎麼一回事?剛才看得見的一帶看不見了。說不定連那個燈光也是幻覺。或者是霧漸漸飄進拉斯科冰河而遮住了燈光。就當作是那麼回事吧。如果當作是那麼回事,就代表我還沒瘋。
不可思議的是,當我每天盯著氣象圖,查看整顆地球、這個北半球的區域,以及這個地區的氣象時,不知不覺間,竟能比氣象預報更準確地預測這個地區的天氣。
因為身在岩石後面,所以不會直接受到強風吹襲,但是因為風在打旋,所以空氣持續在流動。
被直升機救出來,飛越大喬拉斯峰上方時,眼淚掉了下來。
「是的。」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線。那只是順著其他人爬過的路線的行為。還沒有人爬過的垂直攀登路線,才是我的路線。我能在這面岩壁上留下記號。
如果只是單純打聽羽生所在之處,再度自掏腰包飛到尼泊爾試著尋找,也是一個方法。
她應該小岸三歲,所以現在——
「不知道。因為羽生先生去尼泊爾,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不過,我沒有聽說他回來,所以我想,也許他還在那裡——」
喂……
「我是岸文太郎的妹妹。」
「不是,不是回來之後才寫的。而是正在攀岩時,在大喬拉斯峰的岩壁上,羽生親手寫的。」
地點是新宿廣場飯店的茶館。
生還。
我想,有人來救我了。
「有那種東西嗎?」
我想,大概是登山繩撐住了我下墜的體重,繩索繃緊時撞上了岩石,至於細節則不清楚。
「回來之後才寫的嗎?」

當時,加代子二十九歲,深町三十四歲。
原本吊在臉上方的露宿帳,一部分垂了下來。
左腳沒有感覺。左臂也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臂。令人害怕的是,手套也沒了。
只要撐到黎明破曉。
其正上方是懸岩。
我用右手手指擤鼻涕。擤出了紅色帶血、冰沙狀的鼻涕。
空調沒開。
我原本就不擅長書寫。我帶筆記本來,是想要把任何浮現腦海的事情全寫下來,真的從沒想過要用字填滿這本筆記本。我之所以開始寫這篇文章,倒不是因為想到了什麼,反而是因為睡不著。我無法忍受一直醒著,面對自己的內心一整晚。像這樣寫字,能夠排解心情,至少不用一再反覆思考同一件事。
落差大約五十公尺。
「關於羽生先生的事,你知道什麼了嗎?」
二月二十日

然而,手指和指尖有地方抓,而且從岩壁中途開始,也有讓手指插|進去的溝槽。只要用兩、三次人工攀爬,就能爬到上面。而且,垂直攀爬過這裡,接下來的路程就輕鬆了。反正就算先往左Z字形攀登,遲早還是得回到這塊懸岩的上方。
別拋下我——
大概有人來救我了吧。不,不對。人不可能移動那麼迅速。
深町的話變少,相對地,只有加倉一個人變得饒舌。
可是,明明都是熟人,但我卻無法具體認出他們是誰。
雖說是生還,但有時候只是閻羅王准許你多活一晚,甚至是多活幾小時。
它沒有在動。
楊格峰。
我想泡個熱水澡。

像那樣用牙齒咬冰冷的楔釘也沒用。
好歹我知道,如果不思考原因,我就十分清楚。
深町打電話到櫃檯,詢問是怎樣的留言。
這四根指頭經由手術切除。
他應該也以醫生的身分,加入了羽生丈二在一九八五年參加的聖母峰遠征隊。
拉開露宿帳的拉鏈往外一看,是一片美不勝收的星空。大地的熱氣穿越天空而去。
當時,發生了那起喜瑪拉雅山的意外。
陌生女子的名字。
風勢強勁。風速應該有三十公尺。
我這個人只能爬山。只能攀岩。長谷從自己身上奪走了唯一的事物。當然,長谷大概沒有意識到這種事情。
岸啊——別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
羽生低著頭,結結巴巴地那麼說。
並非因為對方是你,我才這麼說的,無論對方是誰,我都無法考慮結婚——
鑽進露宿帳中,穿上所有衣服。
死、亡。
我曾打瞌睡,但那不足以稱為睡眠。
以當時的姿勢。
腦袋中一片空白。
登山者只要爬山就好。
羽生用快凍傷的右手握著原子筆,在黑暗中為了活下去而寫這本手札。
從剛才開始,岸那傢伙就在扯我的衣袖。用他折成原本三分之一大小的身體,試圖拉動我的手。
從岸涼子的口吻來看,關於羽生,她似乎還知道許多深町所不知道的事。
意識頓時變得朦朧,剎那間,思緒再度被吸進睡眠之中。
為何會開始想這種事呢?說不定這是思考那件事的大好機會。
明明全身上下纖細苗條,加代子的乳|房卻豐|滿得讓深町無法一手掌握。肌膚柔滑有如絲綢,有一種吸附於手掌的觸感。
可是,我大喬拉斯峰才爬到一半。讓我爬到最後。

總覺和*圖*書得在哪裡聽過。
總之,我選擇那個路線,然後摔了下來。
岸涼子清楚地對深町說。
又做了那個夢。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早上,我攀上岩壁,爬完了雷布法特岩縫。
安全帽有個地方裂開了。
即使用頭燈照,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也變成了紫色。血大概凍得硬梆梆了。
右腳十二根冰爪的刀刃鑲進的冰,忽然裂開剝落。
好喝的南啤酒。

別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初次見面時,深町覺得她具知性美,但卻是個冰山美人。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給人一種冰冷的印象,不過這倒是見仁見智。然而,她工作細心,而且無懈可擊。連小照片的排版,都要貫徹自己的風格和主張。
噢。
你聽好了。
——請妳堅強。
一想到又要度過令人難以忍受的漫漫長夜,頓時感到絕望。
因為自己一面做夢,一面認為那是夢境。
我……
再等一下,我遲早會去你身邊。
每當颳起強風,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差點連同露宿帳離開岩壁,忍不住繃緊身體。
我真的發出聲音。
一張熟面孔。
別吵醒我!
手札——
自己和水野告別,回到房間,仰躺在床上時睡著了。
去你身邊也行。
還剩區區二十五公尺。去到那邊,也有吃的。
深町清楚想起了加倉典明當時的表情、那句話的抑揚頓挫。
我醒來好幾次。
那篇名為「天空的地平線」的專題報導廣受好評,三個月後,深町的照片再度用於主要版面,編輯成「回歸天際」這個專題的彩頁。
我看見夕陽沒入遠方連綿山巒的峰頂。
可是,幸好是岸這傢伙來接我。
然而,自從和加代子交往之後,深町覺得自己明白了男人沉溺於女人是怎麼一回事。
水野好像試圖想起什麼,擡頭看吊在頭頂上五顏六色的登山背包。
因為在腦中想也想不通,所以我開始寫。
一看手錶,居然從墜下之後,過了四小時半。
吃硬得像石頭的巧克力,把雪煮成熱水,再將剩下的巧克力和所有砂糖溶入熱水中喝下。
兩人去喝酒。地點是新宿的一家居酒屋。
再等一下。
深町點了咖啡,就在兩人斷斷續續寒暄的時候,服務生送了咖啡上來。
人的聲音。
於是,我得到的是可以多活一晚或幾小時的生存權。
我將登山繩的支點放在岩棚處,從那裡往上爬了二十五公尺。首先,我的身體下墜二十五公尺到岩棚的高度,又從那裡摔了從支點位於岩棚算起的繩索長度——二十五公尺,所以一共往下摔了五十公尺。
我失敗了。
可是啊,我覺得我還不能接受。
看到桌上放著當作信物的《岳望》,深町出聲問她:「你是岸涼子小姐嗎?」
我並不是在怨恨長谷。我既不想妨礙那個男人,也不是要惹人討厭。
深町拿起那本筆記本。
我要竭盡所能地爬,竭盡全力地爬,反正非去不可的時候,我自然會去你身邊。
深町心想,最先意識到結婚這件事的人應該是自己。
我不會說是神的恩賜或幸運。因為是我親手獲得這項權利的。
「羽生摔下來了,是嗎?」
我體內已經什麼也不剩。不光是力氣、體力等能以言語形容的事物,連所有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事物也在這趟攀登中全用光了。
大概是昨天摔下來時,頭撞到哪裡了吧。
不,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其他話必須說才對。
我還可以,再讓我撐一下。我一面這麼回答,一面爬。
「是的。」
既然這樣,乾脆去好了。
岸涼子比深町先來,已經坐在靠窗的位子。
「但是沒能踏上峰頂。」
攀爬期間也一直聽到幻聽。連岸那傢伙和伊藤先生都跑出來,對我說:換我爬前導吧。
孤伶伶的一個人。
花了將近一小時,才在這個地方固定了自己的身體。
我並不討厭那個男人。
來往之後過了三年,才發展成男女朋友的關係。
「原來寄款人就是羽生先生。」
「接下來能換深町先生告訴我,你為何在找羽生丈二嗎?」
反射在斜對面大樓窗玻璃和牆面上的午後陽光,從茶館地板挑高至天花板的窗戶穿射進來。

加倉典明如此說道。
「為什麼?」
本來的目的是為了再見一次馬洛里的相機。深町想得到那臺相機,確認是不是馬洛里的相機。為了這個目的,必須調查羽生丈二在尼泊爾的哪裡。原本應該是為此而展開調查的。
醫院床上。
他心想,這下心情終於能夠放輕鬆了。
首先,那個男人肯定就是羽生沒錯。深町透過宮川拿給他的照片,確認了。
對了,是加代子。
一旦那麼做,就會覺得自己心裡濃厚的情感減少了。
我只能答應你這件事。
腦海中浮現一幕景象,自己彷彿垃圾般掛在無限延伸的岩壁上。唯有自己獨自一人,孤伶伶地活在天地之間。
現在,我聽見了聲音。
深町掛上話筒。再度仰躺在床上。
深町對水野說:我真想看看那本手札。
至今將近二十年,我也只是一味地攀岩、向上爬。
頭燈的電池也因此用到幾乎沒電了。我想電池應該就在某個地方,但是沒有體力去找。
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凍傷。
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卻無法好好形容。
然而,不管再怎麼冷,我的決心仍舊勝過寒冷。
1
爬了兩節登山繩的距離,來到了小岩棚。
因為我只有爬山吧。
原來如此——
「——」
你寂寞嗎?
「其實,我也想知道羽生先生在哪裡。水野先生告訴我這件事時,我以為深町先生說不定知道什麼關於羽生先生的事,所以才和你聯絡。我想,你可能想看羽生先生的手札——」
當然,前提是在加德滿都見到的那個名叫Bisālu sāp的日本人就是羽生丈二。
肋骨三根骨折。
「一個人嗎?」
然而,自己似乎沒有聽到電話鈴聲。一看電話的音量開關,來電鈴聲被調成最小聲。
我讓右手和右腳搭上岩壁,緩緩移動身體,抵達近在身旁的岩棚。
今天吃的是——我寫到這裡,嚇了一跳。我竟然已經想不起幾小時前吃的食物內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涼子小姐,我該說什麼才好呢?涼子小姐,抱歉。我已經不能再為你做什麼了。
徒手攀岩一節登山繩的距離,把楔釘打進上方,懸垂下降至下方,扛起留在那裡的行李再往上爬。兩倍乘以兩倍,所以合計是四倍。
左腳腳趾大概也不行了。
一開始,深町也曾以為那個男人可能是馬洛里或厄文,但至少如今,深町認為他是羽生。
我覺得自己同時感覺到那種念頭,和「這下我死定了」的心情。
一篇陰森詭譎的文章。
總覺得在那種生死交關的時刻,連這種細微的部分都烙印在視網膜上,很不可思議。心情也很輕鬆,記憶是片斷的。噢,這下自己輸給長谷了,可以不用再努力了,這下能夠解脫了——

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聽見外頭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所以現在爬了起來。
「我在加德滿都見到了一個和羽生丈二十分神似的人。我問他是不是羽生丈二,但是,他沒有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
因為蓋著睡袋和露宿帳,所以比昨晚好過,但一想到強風,其實是一樣的。因為缺乏體力,所以相形之下,狀況應該比昨天更惡劣。
「我聽說,你在到處調查羽生先生的事。」
好像沒有東西好寫了。打了好幾次瞌睡。
最好別思考多餘的事,專注思索要怎麼度過到早上之前這段時間吧。
封面的下方只以原子筆寫了「羽生」兩個小字。
「好。」岸涼子點了點頭。
楔釘鬆脫了。
每個月都剛好一萬圓。
「直到三年前為止嗎?」
她是接案工作的美術設計。
「為何他的手札會在你手上——?」

岸文太郎死後三年來,那筆錢從不間斷地按月寄來。
左手手指的血也跟著結凍了。用右手摸摸看左手手指,也硬得像石頭。
跑哪兒去了……?
我一面取暖,一面寫。
第三次擡起頭,羽生似乎總算理解到直升機是真的。
右上臂骨頭複雜性骨折。
深町想問岸涼子:為什麼羽生會把那本手札寄放在你那裡?但問到一半,決定按下不問。
水野說完,告訴深町岡本仙次郎的聯絡方式。
那封信的字跡和手札的字跡相同。
不過是這種芝麻小事。

別倒下啊!
終於睏了,可是,睡著大概就死定了,實驗,可是,沒辦法,證明,要等死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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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說不定是把石頭放進了口中。
「給妳的?」

然而,卻又把爬山寫成文章,等於是重複形容同一件事。
岸涼子說,那張信紙上寫著這樣的話。
我被登山繩懸吊在半空中,醒了過來。全身上下都痛。
二月二十一日
加代子令深町神魂顛倒。
「你手上有他的手札,是嗎?」
現在,我在搭露宿帳,把楔釘打進岩壁,固定露宿帳。
原來如此。
儘管如此,攀爬時會頻頻往下看。我大概是害怕長谷的臉不知會在什麼時候,從我胯|下冒出來吧。
深町在黑暗中想起了當時的事。
我看見了燈光。在拉斯科冰河前方。那邊大概有人家吧。
我覺得如果問了之後,對方沒有回答,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沒問那個人。
我把雙手夾在腋下取暖。
垂直而上的路線好難。
這時,恐懼又在自己心裡擴散開來。因為我意識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拚了!
我一整天就在做這件事。
無論再怎麼想,答案都不存在。思考只會讓自己更深陷那個泥沼之中。

一九六三年一月,華特.龐納帝首度在冬天攀登成功。當然,他不是單獨一人。
不曉得幾百年、幾千年,或者幾萬年,總覺得這座大喬拉斯峰從太古時代至今的時光,化為藍色的冰,從岩壁內側滲了出來。右手拿冰錘,左手握冰斧,攀爬在這種歷史悠久的山上,令人心情激昂。將冰爪的刀刃踩進鋼鐵般堅硬的冰裡,把冰斧打進冰壁,再將自己的身體往上拉舉。
岸涼子說:就在這個時候,知道深町在找羽生。
大概是睡著的期間,有人打電話來吧。
「是的。」
一八六五年,艾德華.溫帕首先登上西峰。而第一位踏上東峰至高點的是霍瑞斯.渥克。這座峰頂便是以一八六八年第一位踏上那裡的男人的姓氏命名。
岸涼子點點頭,說:「深町先生該不會是在哪裡遇見了羽生先生吧——?」
當加倉邀他去喝酒時,深町曉得那意味著什麼。
二月十日,羽生從日本出發。
她說到這裡,深町才意識到岸涼子就是水野說的那個人。
好冷。全身疼痛不堪。啊,怎麼會落到這般下場?我快死了。我說不定會死在這裡。親手寫下死這個字,感覺好逼真。寫之後比寫之前更害怕。
「抱歉……」
好冷。
深町想看已久的手札。
加倉注視著深町,低下頭來。
「去時一個人。回來時,羽生也是一個人……」水野對深町如此說道。
而今天早上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說不定是本季唯一一次機會的開端。昨天之前,每天都會從灰濛濛的天空飄下白雪,今天早上卻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
岸啊。岸啊——
當時,各種畫面掠過腦海。
「記錄大喬拉斯峰攀岩的手札。」
你應該懂吧?
一路順遂。連看似棘手的地方也順利克服了。
讀的過程中,好幾次差點背脊顫抖。內容令人膽戰心驚。
一提出結婚的事,加代子卻說:「我從沒考慮過要結婚。因為目前的關係最適合我——」
岸。
只有在去爬谷川的回程路上,去泡過一次水上溫泉。
「你從尼泊爾這一邊爬聖母峰吧?」
不久之前,第二根楔釘鬆脫,被風吹動,險些連露宿帳一起掉下去。
喝了熱水,幻聽一度消失,但似乎又開始了。
我差點回應:我在這裡、在這裡。要是回應幻覺或幻聽的話,就完蛋了。
我又拿起筆。
岸這傢伙吊在那裡看著我。
話題是從前一起爬過的山,和朋友們。十年前去爬馬納斯盧峰時,認識了加倉。加倉在那次遠征隊裡擔任扛行李的隊員。和工藤他們在東京喝酒時,如果有時間,他也會露面。
她的眼睛算大,臉型有些瘦削,幾乎不施脂粉。
我一直以為,岩縫在跑一定是因為我在哭才會那樣,如果爬到那裡的話,就算難吃的東西也會變得好吃……
噢,不對。

從拉斯科冰河仰望的那副山容,令人百看不厭。
我剛才摔下來了。

真奇怪。
「儘管如此,直到三年前為止,羽生先生每個月都會從尼泊爾寄一萬圓來,他喜歡那裡,所以我一直以為他現在也在尼泊爾。」
聲音。
寫成文章很長,但實際上,是更為短暫地一閃而過。

手指已經到了極限。
從喜瑪拉雅山回來,半年後,羽生的身影從日本消失了。
「抱歉。問了侵犯個人隱私的問題——」

到了一九七九年,長谷常雄才成功地首度在冬天單獨攀登這面岩壁。
羽生在從雷布法特岩縫稍微往上的岩棚上,被直升機救出來了。
我覺得這好像就是保護自己的意思。
我只能抱著肚子,蜷著身體。非睡不可。可是,如果睡著的話,大概又會摔下去。
和岸涼子見面,是在兩天後。
哪裡都好。
「如果是爬喜瑪拉雅山時的醫生,說不定會知道些什麼。」
漫漫長夜。
這麼一想,燈光又處於原本的位置。
在那之前,和深町交往了三年的女人。
「你知道羽生丈二的手札嗎?」水野如此說道。
為何沒有摔死呢?如果就那麼摔下來,在不知不覺間死掉,就不用像這樣意識到自己被打敗了。
脖子上戴著一顆小指頭大小的土耳其石,以皮繩穿過繫著。
九小時?十小時?
有許多Millet等廠牌的舶來貨,但也有「大喬拉斯」等國內廠商的產品。
深町決定轉換心情。
我睏了,別叫我。就算叫我,我也不起來了。
我把它勾在上方的岩石突出處休息。
「水野先生有看過嗎?」
「涼子小姐,剛才我說我見到羽生先生了,但那只是我那麼認為而已,其實我還不確定。」
一股衝擊力。
我在摔下去之前會去。
「不曉得——」
這裡是商務旅館狹窄的房間。
我想,自己大概是為了搶回被奪走的事物,現在才會來到這裡。大概是那樣沒錯。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無法好好形容自己的心情。若將無法形容的心情化為文章,恐怕心情就會被文字牽著鼻子走。所以,我不太喜歡將爬山過程中發生的各種事情,寫成文章或化為語言。
長谷的隊伍想要攀上岩壁時,察覺到在上方岩壁任何地方都不見羽生的蹤影,於是意會到羽生發生了意外。
我想起了糧食、露宿帳、睡袋,全都放在上方距這裡二十五公尺的岩棚。
我咬一口凍成石頭的巧克力吞下去,決定垂直攀爬。
若不深入面對自我,就無法爬這面岩壁。
「我並不打算開各種條件。在那之前,請你先過目羽生先生寄放在我這裡的手札。」
是天鉤。
氣溫在兩小時前,是零下三十二度。
那個光線在動。往這裡爬來。
手上握著刀子。
二月十九日
心情上早已想開,晚上與其說是拿來睡覺,倒不如說是用來讓疲勞的身體休息的。因為如果不從一開始就事先做好這種心理準備,精神上將會苦不堪言。
岸涼子再次打電話來,是在兩天後。
我覺得沒有什麼好寫,也懶得思考,但已經用不著發瘋。只要食物好好地吊在天花板的飾品上,就別再爬了。連不能吃的東西,電線杆跑哪兒去了?
這樣啊。已經非去不可了嗎?
喔,對了。
且慢。
「我有些原因,想再見羽生先生一面。所以,我正在拜訪可能知道羽生先生現在在哪的人,向他們打聽許多事。」
我邊把手指挾在腋下取暖,邊以在書寫的感覺,在腦中思考下文——
深町低頭拜託水野之後,對他說:
你用那張嘴巴在笑嗎?
那一瞬間終於來了嗎——
身上依然穿著衣服。
或許骨折了,右臂發熱腫脹。
「可是,為什麼這本手札會在岸小姐手上?」
有的照片是從正在攀岩的登山者下方拍的,有的照片只拍岩石、登山者和藍天,取景簡單卻震撼力十足。
半個月後,深町打電話到編輯部邀加代子:
然而,一旦在無條件的情況下先看了手札,事後岸涼子發問時,自己就不能對她撒任何謊。
簡直像是蓑蟲。
「那,結果,羽生出發了是嗎——?」
幻覺。
「是的。羽生先生回到日本的一個月後左右,把這拿來給我——」
我害怕看手錶。要是一看,發現摔下來之後才過了半小時怎麼辦?到時候,我說不定會發瘋。
加倉和深町畢業於同一所大學,也有共通的話題,在登山隊這個封閉的組織中,他們經常聊天。
深町造訪岳水館,水野治坐在內側的小圓椅上對他說。
肋骨三根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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