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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神的山嶺

作者:夢枕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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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真相

第二十章 真相

「所以,長谷……」
如果擊中的是頭,不是頭蓋骨破裂受重傷,就是一命嗚呼。
那裡只有正好足以搭那頂小帳篷的空間。
如果說是不經大腦,或許確實是不經大腦的一步。然而,假使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大腦因高山症而受損,拖著達到疲勞極限的身體和精神,能以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身體動作到何種程度呢?
他仍站在第一線上,而且現在在聖母峰的西南壁。這個男人像垃圾一樣攀附在西南壁的岩石之間,仍然面對著自己心中的猛獸,面對著心中的魔鬼。
下山使用傳統路線。
危險的反而是下到安全的地方時。
名為岩帶——西南壁最大的難關。攀越這個岩帶後,就是海拔八千公尺的地點。
羽生不管是吃飯時,或者做什麼,都完全不會碰深町的東西。至少,他不會為了自己而碰。
以這種連鎖效應的形式,有時讓無數塊岩石掉下來。

3

如果這麼說,哪裡也不能去。
耳邊傳來涼子的聲音。那聲音靠了過來。
片片雪花淅瀝淅瀝地從裂縫飄了下來。
羽生看了深町一眼。
這個男人要怎麼挑戰這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呢?
「然後?」
接著,攀越希拉瑞臺階,來到聖母峰頂。
「咯咯咯……」
一陣沉默之後,羽生嘀咕說道:
右側——也就是連接突出於甘順冰河這一邊的雪簷,像鐮刀般的稜線上,冬天的狂風會從南坳到洛子峰之間疾馳而過。
剪下一段正好和裂縫一樣長的長度。
狗凶猛地吠著。
距離峰頂的海拔落差還有一百公尺。
寒風從空洞灌了進來。帳篷鼓成圓形,裂縫的布微微發出聲音搖晃。
我剛才怎麼了呢?
「然後?」深町問道。
沿著黃帶在附著雪的岩帶上移動,來到從南峰岩溝——南峰陡峭的岩溝——突出的雪壁。從這裡進入岩溝,爬完雪壁之後,就會來到南峰坳——日本所說的鞍部。
如果砸中頭部,穩死無疑。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中,帳篷內的空氣彷彿嘎吱作響,只有風聲呼嘯。
風吹過來的時候,眼前的帳篷布會被擠到面前。
「你聽好了,要保持那個姿勢!睡覺的時候也要保持那個姿勢。假如上半身趴在前面的登山背包上睡著,落石就會直接擊中頭部喔——!」
風勢強勁。
深町如此心想。
再說,剛才第一塊落石和第二塊落石之間,有一段短暫的間隔。一般來說,人都會下意識地判斷,認為已經安全了。
我到底怎麼樣!
我的喉嚨有發出聲音嗎?
這是羽生戰勝了山。
不,這一切都是我內心的聲音啊。
海拔相差二十公尺左右。
在這麼狹窄的帳篷中死去……
「你聽見了吧?」
「我……」
裝備的事嗎?
峰頂沒有答案。
此外,每次發生山難,新聞主播就會念千篇一律的稿子:因為罹難者小看了山。
「為什麼?」深町忽然又問了。
深町以為他睡著了,往旁邊看了一眼,羽生沒在睡覺,目光炯炯地瞪視前方。
因為只是停止呼吸幾秒鐘,體內吸收的氧量就會變得不足。
深町一面肩膀上下起伏地呼吸,一面點了點頭。
是路線。是路線的事。
媽的!
如果在其他地方搭帳篷,一個晚上鐵定會有一、兩塊岩石襲擊帳篷。
「你說什麼?」羽生又說了一次。
——喂……
真的好危險。
吃完晚餐,羽生不再開口。
以冰杖切削岩石根部,製造只能勉強坐下來的平坦地方,在那裡坐下來。
深町險些因恐懼而毛髮倒豎。
原來是滑落時,冰爪的刀尖抵在岩石上,磨出了火花。
腳邊有人的臉。
石頭從頭頂上某處的岩壁剝離,掉了下來。直接擊中了帳篷。假如腳再往前伸十公分,腳尖大概就會被壓爛,而變得無法走路吧。
明知如此,還是會看見。
是羽生的聲音。
如果風停止,羽生大概會把我結凍的屍體留在這裡,又朝峰頂邁進吧。
猝不及防。
灰色岩塔——
一條傾斜的路從那裡往右延伸。濕漉漉的細小岩屑積在那條傾斜的路上。這條路線一步都輕忽不得。
「咻咻……」
「喂,來了!」
浮現在羽生腦海裡的,大概是這陣風的事吧。
這個男人的話——
羽生避免頭部向前探出,從自己的登山背包拿出一小捲帶來的封箱膠帶。
和_圖_書人的一瞬與神選擇的一瞬接觸,人的某種行為在那時候,進入了神的領域。
深町好歹知道那點常識。
那種時候,會差點忍不住站起來,拉開帳篷的拉鏈。
然而,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羽生的視線在不知不覺間轉了回來。
深町眼前的登山背包上,放著深町的安全帽。
頭痛。
深町心想,羽生不只是活著。
說不定羽生是把這座山視為擁有一種人格,與她對峙,彼此刺探內心想法。
經常暴露在不斷掉下來的落石和強風之中。
怎麼樣呢?
他沒有發現自己的牙齒互相碰撞,喀嗒作響。
「可是,割斷的人不是我。」
噢,對了。
他緩緩地整張臉轉過來,把視線對著深町。
說話吧。
「——」
蹲坐在地,用雙手抱著膝蓋,把背靠在背後的牆上。
原來是岸自己當時以刀子割斷登山繩的嗎?
「羽生先生——」深町聲音嘶啞地說。
現實和幻覺互相交替,時而融合,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之間的界線。
更困難、更危險的山——
晚上——
人是否踏上峰頂,然後朝某個方向邁步前進就好呢?
在這裡死去。
剎那間,羽生又移開了原本對著深町的視線。
「從那裡直接爬到左岩溝的入口——」羽生說道。
好像有加代子的臉、涼子的臉、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臉、宮川的臉、井岡和船島的臉,又好像沒有任何一張臉是他們。
噢,是我的事。
後腦勺經常頭痛,不時隨著心跳,像被柴刀拍打似的疼痛襲上身。
那是什麼呢?
漫長的沉默之中,深町和羽生一起聽著風聲。
從那裡選擇通往南稜的路線。
「……」
大腦是否因為缺氧受損,腦袋出了問題呢?
從那裡往上爬。
一趟遠征中,企圖登頂的人會踏出比幾千步、幾萬步、幾十萬步——更多一步。
從這裡往右斜上方移動,會來到一個小房間大小的雪田。
超人般的體力。
深町心想,為什麼不用那條封箱膠帶修補,不知不覺正要探出身子。羽生對他說:「等一下——」
只有風勢起伏,搖動帳篷。
說不定自己沒辦法從這裡活著回去。
「要來嘍!」他以畏怯的語氣說。
我知道。我知道那種事。
然後?
那看起來也相當鮮明。
就算回不去,也有事情想問。
不管風怎麼吹,帳篷都會像蘆葦一樣,掌握風的節奏,重新恢復原狀。
格外強勁的風把帳篷布推到眼前,觸碰到鼻尖,好像野獸冰涼的舌頭在舔鼻頭。
或者——
「喉嚨發出聲音。」
如果一塊岩石掉下來,岩石下墜時,會撞上懸浮的岩石和極危險地附著在岩壁上的岩石。
為什麼呢?
隨著往上爬,會越來越陡,斜度從五十度變成六十度。
羽生和深町噤口的時候,只有暴風雪的聲音持續轟隆作響。
白癡。誰會小看山啊!沒有人會小看山。
「明天放晴,風停的話。」
「沒錯。」
在這個暴風雪狂風大作的廣大空間裡乘著風,從西藏那一邊緩緩地凌空漫步靠了過來。
察覺到的時候,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從那裡開始是所謂的傳統路線。
假如這是單獨行動,羽生不在身旁的話,我大概會回應所有找上我的幻覺和幻聽,如果外面有人叫我,我就拉開拉鏈,鞋子也不|穿地跑出去,腳踏出去的那一瞬間因為風而失去平衡,一口氣從冰壁失足滑落而死吧。
位於聖母峰的南峰,八、七六〇公尺正下方的地方。
手一摸頭,接近頭頂的頭髮因血凝結而變得粗糙,那裡的肉腫起來了。
我們身在不管石頭從上面怎麼掉下來都絕對不會擊中的地方。
我在帳篷中蜷縮著身子。
誰會選擇發生不幸的瞬間呢?
兩節登山繩,會抵達左岩溝的入口。
從危險而陡峭的冰壁爬下來。
羽生把話切成零零碎碎地說。
那幾張臉在對話,不曉得是誰的臉。
「扯平?」
——喂……
那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羽生和深町都喝下大量熱飲,吃了晚餐。羽生以藥錠攝取維他命C。
因為那等於是在問:人為何而活?
「我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和人互不相欠。」羽生說道。
有時候,忽然從外面傳來加代子的聲音。
深町像是無法忍受沉默似地,對羽生問道:
從黃帶正下方往右移動。
羽生肯定以十公尺為單位,把這整條西南壁的路https://m.hetubook•com•com線都輸入了腦袋中。視地點或岩壁而定,有時以一公尺、甚至幾公分為單位,將細節裝進腦袋中。
說時遲那時快——
在那些雪花飄到地上之前,細小的石頭碎片宛如斗大的雨滴般打在帳篷上。
就在這個時候。
各自的登山背包放在兩人的眼前,腳前。
羽生自己按照預定行程。
石頭從上面掉下來,撞上岩石,彈起來飄在半空中……的聲音。
這樣深町才終於能夠正常開口說話。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很好。總之,發問就好。
那種事有可能辦得到嗎?
也有登山者就那樣,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就死了。
如果山是一種野獸,那頭野獸現在在深夜裡醒來,凶猛地咆哮。
那是因為峰頂仍屬於天上。
把雪放入萬用鍋,加熱融化來喝。
「嘟嘟噥噥……」
搭在斜坡上的帳篷。一失足滑落就會沒命,但不致於犯那種錯的斜面。
那只能說是神的選擇。
——熱湯煮好了。
無解。
這大概是因為單獨行動的想法仍像炭火般在羽生的心中燃燒。
人不會故意這麼選擇。
好像有強烈的熱氣從羽生的身體升起。
那段期間內,暴風雪聲忽高忽低,感覺簡直像是飄浮在那陣聲音之中。
「嗯。」
西南壁的路線中,沒有幾個這種地方。羽生發現、利用了它。
進入帳篷之後,風勢好像進一步增強了。
自己是否打算問這個男人:為何如此嚴苛地把風險降至最小的羽生,會甘冒那種危險來救我呢?
羽生輕拍深町的臉頰。
然而,有某種奇怪的情緒令深町耿耿於懷。
登山背包的表面和帳篷布上,浮現一張張人臉。他們好像來看這頂帳篷內部。
「嗯——」羽生點了點頭,然後又沉默了。
羽生也以相同的姿勢坐在深町右側。
是山的事嗎?
左邊的岩溝向聖母峰的西稜延伸,右邊的岩溝向聖母峰的南稜延伸。要攀越岩帶,除了利用左右的其中一條岩溝之外,別無他法。
深町察覺到那一點。
只聽得見風聲、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帳篷不停搖晃的聲音。
那就是羽生預設的路線。
氣溫恐怕低於零下三十度。就風造成的體感溫度思考,也可能變成零下四、五十度。
羽生發出像石頭一樣僵硬的聲音說。
「你為什麼要救我——」
人會在一瞬間粗心大意。
斜度大約五十度。
那裡是中央大岩溝。
帳篷收縮的下一秒鐘,從內側往外鼓脹,野獸的聲音變遠了。野獸的聲音變成人聲,無數的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和風一起朝天的彼端遠去。
如今也發出聲音。
「喂!」
人是為了拒絕回答為何登山這個問題而登山。
羽生說完,像是在對他高喊「我知道唷」似地,一團暴風雪從高空一下子打在帳篷上。
羽生沉默不語地睜大眼睛,好像深町不在那裡似地。
想不起那件事。
強勁暴風雪的聲音,在帳篷外忽高忽低。
因為是人。
眼神中不是映著燭火,而是發出更強烈的光芒。
或者,剛才羽生的聲音也是幻聽呢?
聽起來像是——
要怎麼爬上去呢?
是什麼呢?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開著口的裂縫。
「在這裡,別指望再怎麼微小的幸運。」
激烈的焦躁火焰,好像在無言的羽生中心燃燒。
羽生不發一語,輕輕拍了深町的肩膀一下。
看見一群提著燈籠的女人排成一列,緩緩走在遙遠下方的西谷上。
攀越這裡,進入塞滿雪的岩溝,上升一節登山繩,來到海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

1

岸為了救羽生,自己選擇了死。
深町心想。
然而,若是待在羽生的身旁,就會令人產生——這個男人辦得到的心情。或者這個男人也許辦得到那件事。
如果這種風持續吹兩天,我就會死。
千鈞一髮之際得救了。
——我來救你了。你在哪裡?
為了保住一條命,什麼事都肯做。做所有想得到的事。像是削短鉛筆,或者拿掉藥錠的包裝,哪怕是那張薄如蟬翼的銀紙的重量,也要試圖減輕行李。為了活下去,會做一切努力。
把深町的登山背包拿進帳篷內,撥掉登山背包上的雪,把雪弄出帳篷外,是羽生做的。因為抵達這頂帳篷時,深町的身體狀況沒辦法做那種事。
安全帽和-圖-書的頭頂部分裂開了,因為落石直接擊中了那裡。
怎麼樣?
這陣風,明天也會繼續吹嗎?
當時,格外強勁的風搖動帳篷。
然而,下一秒鐘,他連忙敞開喉嚨,重新大口呼吸。迅速呼吸。一再地全神專注於吸氣、吐氣。
羽生只有轉動眼球,看了深町一眼。他的眼神中沒有表現出任何表情。
深町如此心想。
那裡就是下一個營地。
他瞪視半空中。
然而,羽生沒有馬上動作。
「好危險啊。」羽生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嘀咕道。
等在前頭的終於是這面西南壁的最大難關。
羽生日常性地要自己做如此細膩的觀察。
「我只知道這一點。」羽生嘀咕了一句。
進入露宿袋中,挺起上半身坐著。
我以為和羽生對話的內容,到哪裡是真的?從哪裡開始是幻聽呢?
深町倏地睜開眼,抓住一旁羽生的肩。
還沒有聽見那種喉嚨被痰卡住,呼嚕呼嚕的聲音吧?
把深町丟進帳篷內之後,羽生再度在暴風雪之中往下爬,收回深町的登山背包。
這種時候,比起鋼骨結構的帳篷,現在這個布製的帳篷反而比較抗風。
是寬二十公尺的冰壁。
不說話的話,就是死的時候。
但儘管如此,固體食物卻連預定量的一半都吞不下去。不,是吞進嘴裡了,但是沒有食慾,作嘔欲吐而吞不下去。
絲毫無懼。
那面冰壁延伸至左岩溝的入口。
「是岸。岸本人拿出自己的刀子,用它割斷了登山繩……」
「是喔……」
隨著粗重的呼吸吐出,而忘了它嗎?
吼——野獸的吼叫聲打在帳篷上。
用不著點頭。
峰頂不會回答。
羽生默默無言,沒有點頭,而後縮起下巴說:
他看起來像是要堅持避免多餘的交談。
於是,人死亡。
燃著一根蠟燭。
「是誰?」
恐怕比誰都清楚。換句話說,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也是比至今出生在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
為何去登山呢?
運氣真好——
下一個問題是?
人的一瞬與神的一瞬交錯。
羽生替手指無法順利動彈的深町做那件事。
「假如我是山的話,我大概會毫不客氣地把石頭丟到犯那種錯的人頭上……」羽生低聲說道,聲音像是在磨擦大型黑色玄武岩。
把登山背包放進帳篷內,替深町準備食物——
踏上的那一瞬間,峰頂屬於地上。
如果這麼說的話,真的是如此。
說話的時候,大概不會死吧。
每次說話,白色的霧氣就會朦朧地飄在蠟燭的火光之中。
然後?
女人的聲音。
既然如此,問吧。
是幻聽嗎?
嗨。
然而,自己如今身在帳篷內,晚上外面風雪狂吹,深町覺得不可能看得見那種景象。不可能看得見,而且不管看不看得見,不可能有一般打扮的女人絡繹不絕地走在西谷的那種地方。
「不行了吧。」
是否能從如今身在七千六百公尺的地點,攀越岩帶上層——八千公尺,抵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是攻下這面西南壁的一大重點。
那對於羽生而言,應該是個重要的問題。
就那樣。
什麼來著……?
自己理應問這個男人原因。
「救兵啊。你沒有聽見那個嗎?」說完,側耳傾聽的那一剎那。
只有那裡的牆稍微突出,所以如果把重心往後移,連腰的上半部都會碰到牆。雖說是碰到,其實中間隔著帳篷布。
「呼嚕呼嚕……」
進入帳篷中,以剛才的位置安頓下來時,羽生說:
雖說只是二十公尺,但不是常人辦得到的行為。
再說,消耗體力再搭另一頂帳篷很浪費。
到底怎麼了!
但儘管如此,那仍舊是人的理論。實際上還沒有人辦到過。因為大家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任務。
把楔釘打進背後的岩石,固定於那裡。
深町想那麼說,但把那句話吞下去了。
隨著它的移動,四處的狗陸續開始叫,一群狗在叫、怒吼……
終於抵達帳篷。
狹窄的帳篷。
「爬啊。」
令人發狂。
這下死定了。
「是岸啊……」羽生忽然說道。
有人充內行地說:越危險的地方越會注意,所以危險的地方反而安全。
一張、兩張、三張……
「走什麼路線?」
無解。
這些傢伙在說什麼呢?
羽生說:從背靠的岩石算起,大約六十公分內是安全的空間。
「你在自言自語。」
至少,深町認識的登山家當https://m.hetubook.com.com中,沒有那種人。沒有人想死。
「長谷?」深町問道。
人是為了自己體內某種令人發狂的情緒而登山。
兩人鑽進了露宿袋中。
深町接收到那道視線,為之語塞,不禁屏息了幾秒鐘。
像是在嘲笑他似地,風從空中打在帳篷上,完全聽不見人聲。
那不是漫長的思考。聽到聲音的瞬間,就能理解它的意思。
「我?」
「要怎麼做……」深町在快速呼吸之下問道。
「你聽不見嗎?」
「長谷那傢伙……」羽生忽然低喃了一句。
要從那面冰壁往上爬。
至於自己的份,羽生使用自己的萬用鍋、自己的瓦斯爐,自己取雪加熱。蜂蜜、紅茶加檸檬汁的熱飲——這和深町一樣。
「從這裡往左Z字形攀登四十公尺。」羽生說道。
「你聽好了,這塊岩石底下是唯一能夠搭帳篷的地方。而且,只有這個狹窄的地方。」羽生如此說道。
已經不行了。
黑色的石頭。
有時幻聽是基於現實中的風雪打在帳篷上的聲音,有時幻覺和幻聽也會跟它們完全無關地找上門來。
「為什麼?什麼為什麼?」
說完之後,深町意識到那句話具有的分量,以及那句話的可怕之處。
在說什麼——?
不時有像岩塊般的強風,打到帳篷上。上一秒鐘像是要把帳篷壓扁,按在岩石上,下一秒鐘又打旋,變成試圖從岩石上剝落。
於是,終於——
——假如我是山,我大概會毫不客氣地把石頭丟到犯那種錯的人頭上。
「救你的不是我。是岸——」
深町無法區分是夢境,抑或是現實。
只是體認到自己大概快死了。
「既然這樣,到頭來,你要走傳統路線登頂嗎……?」
然而,能夠持續好幾天、好幾十天,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那麼做嗎?有時候會忽然失去幹勁。不假思索地以連續動作的下一步驟,向前踏出那一步,那個時候,偶然的那一步經常會奪走登山家的生命。
不,不是。不是運氣。
羽生企圖走的路線,是英國隊於一九七五年利用的左岩溝。
難道要因噎廢食,從此不准去爬山嗎?
深町邊喘氣邊咬緊牙根。
總覺得好像在說自己的閒言閒語。
不是偶然救了我們。是羽生的意志救了我們。
一陣漫長的沉默。
如果不想死,除了不去爬任何一座山之外,別無他法。
「喂……」深町對羽生說。
「為什麼要救我?」
我就要死了。
他開始嘟嘟噥噥地低聲說起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有人無動於衷地教育我們:在不管怎麼想都只能說是安全的地方,也會發生雪崩。
因為無解,所以想爬下一座山。
沒有答案。
那聲響夾雜在暴風雪聲中傳了過來。往往是被風聲掩蓋的微小聲音,但那肯定沒錯。剛才,石頭從頭頂上掉下來了。
因為血止住,所以放任不理,但這到了明天不知道會產生多麼強烈的疼痛。
頭頂上響起石頭擊中岩石的聲音。
儘管如此——
終於抵達那頂帳篷,舉起一隻手對著出來迎接的夥伴笑著說:
盡頭有高二十五公尺的岩石垂壁。光溜溜的堅硬岩石。爬完這道壁之後,才能來到岩帶左邊的上層。
「嘟嘟噥噥……」
「這樣扯平了。」
比起狗,那已經接近野獸的聲音。
「是狗的聲音。」
「你們看,還有氣。」
是落石。
話一說完,強風又打了上來,帳篷布碰觸到臉。
背著深町在七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行動,而且還剩下充沛的體力。
他至今應該藉由那些資訊,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無限地組合各種天氣、各種溫度、各種強度的風的情況,累積模擬訓練。
「什麼怎麼做?」
如果要在這種強風當中,鏟雪固定於岩石上,搭深町的帳篷,大概要花三小時吧。
他們嘟嘟噥噥地對話。
朝著某種經過黑暗中的不祥事物,拚命展露怒意地狂吠。
在夥伴的頭燈光中的那張笑臉,忽然消失在黑暗中。接著,在夥伴的視野角落下方的黑暗中,隨著「咯噹」一聲,紅色的火花四濺。
人只是為了長命百歲,而把自己關在家裡嗎?
肺水腫。
一丁點的空間——
彷彿從平地擡頭仰望天際般,以痛苦的心情擡頭看那座覆滿雪的峰頂……
然後?
他是為了深町而那麼做。
「你說什麼——?」羽生以低沉的嗓音,低吟似地說道。
難免會粗心大意。
平靜的低沉嗓音。
www•hetubook•com.com為何去爬山呢?
暴跳如雷。
高約三百公尺的巨大岩壁在那裡朝天聳立。黑漆漆的垂直岩壁,連雪都攀不住。
「羽生先生呢?」
「你指的是那位岸嗎?」
大約八十公尺——
如果天公作美,沒有被落石擊中,沒有起風,沒有犯任何小失誤,體力也有,而且適應高度到可能的極限——
「小心!一顆岩石掉下來之後,就會引發岩石再掉下來。」羽生說道。
兩人使用羽生的帳篷——那是最好的選擇。
一般是沒有氧氣沒辦法攀爬的地方。
「什麼來了?」
從現在所在的地方,在冰壁上往左Z字形攀登一節登山繩——大約四十公尺左右。
或者,是路線的事嗎——?
只要是人,任誰都有鬆懈的瞬間。
「可是(嘟嘟噥噥)吧?(嘟嘟噥噥嘟嘟噥噥)吧……」
「岸?」
黃帶是橫亙於聖母峰超過八千公尺的高度,巨大的黃色地層。
「沒有。你是第一個。」
「我不一樣。我徹底被山討厭了。」
人大概不是——八成不是為了那種事而登山。
岩帶左側和右側,各有一條岩溝向上延伸。
視情況而定,有些地方必須以自己的意志控制,一步步踏出。
因為如果變成那樣,就完蛋了。
在南坳過一晚,之後一口氣往下衝到基地營……
然而,就算我死了,羽生也會活下去吧。
又隔了幾秒鐘的時間,羽生用封箱膠帶堵住變得比剛才更大的帳篷裂縫。
再者,開始下墜的另一塊岩石又會引發別塊岩石,而那塊岩石又引發別塊岩石——
岩溝——岩壁上垂直延伸的岩溝。
如果雪積在斜坡上,即使那是再平緩的斜坡,也可能發生雪崩。
「喂,深町。」
「那意謂著長谷死了,而我還活著。」
然而,他不會為了自己而假深町之手,也不會為了自己而利用深町的東西,哪怕是一公分的衛生紙,他都不使用。
「長谷大概也受到山的喜愛吧。大概……」
理論上是有可能。
「你至今告訴過誰這件事嗎?」深町問道。
喂,我聽不見啦!
粗心大意——
聽見聲音了。
假如有人能回答那個問題,那是能夠回答人為何而活這個問題的人。
頭部有一種不同於高山症頭痛的疼痛。
羽生將連續攀登八小時到那裡。
「所以啊(嘟嘟噥噥)果然吧。(嘟嘟噥噥)……」
「登山繩確實是被刀子割斷的……」
呼……
燭火和兩人的體溫使得帳篷內的溫度上升。
那一步不能怪他。
「狗?」
羽生對這面西南壁瞭若指掌。
——你在哪裡——?
從岩溝的入口,以兩節登山繩的距離抵達像井底的地方。岩壁從左右變窄,變成寬三至四公尺的岩溝。這條岩溝附著結凍的雪。
「你為何沉默至今?」深町問道,但是羽生不回答。
宮川和船島的聲音也和涼子的聲音一起發出。
是喔——
「天曉得。」
全身虛脫。
這幾年內,羽生大概每天夜裡、每天夜裡都在想像中,持續地爬這面西南壁。
那裡的高度是七千六百八十公尺。
假如這陣風是十二月底會來的那陣噴射氣流,提前十多天來報到,暴風雪接下來就會不停地颳,幾乎持續一個冬天。
「怎麼了?」
但是羽生沒有那麼做。
羽生會陪著我嗎?
我想起來了。
但是,一塊落石並不會經常引發好幾塊落石。
從遠方傳來吹狗螺的聲音,像是憤怒的聲音。
「你是指,他粗心大意了?」
到了這個地方,可以說已經是和這面名為西南壁的岩壁——或者說是聖母峰這座山的習慣,互別苗頭。
山嗚嗚地咆哮。
深町心想,羽生和自己如今在那頭野獸的懷裡。
噢,話說回來,我應該有問羽生事情。
忽然間,眼前的帳篷布發出聲音裂開,有一個厚三公分、長十公分左右的橢圓形物體落在腳尖前十公分處。
深町全身縮成一團的那一瞬間,從和剛才的石頭形成的裂縫幾乎一樣的地方,比剛才更大的石頭撞破帳篷頂,這次落在深町的腳尖前七公分處停了下來。
靠了過來。
「這樣已經。」

2

踏上峰頂的那一瞬間,天上並不會響徹玄妙的音樂,答案也不會靜穆地從天而降。
堅持幾天的話,風大概會偶而停息一、兩天,但羽生沒有那樣的時間、體力和糧食。
這個男人會朝那裡爬上去吧。
意識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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