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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的三天裡我確實很忙。平常每隔一兩天我必與妳通電話，探問妳病中的情形，偏偏那三天裡忙得我分不開身，竟讓它三天過去而沒有妳的音訊，誰知在第三天的下午妳就離世而去，丟下了妳曾經這麼熱愛過的世界與生命，讓親戚，讓朋友為妳失聲悲哭——。

難道我們真的變老了嗎？或許只是在現實的生活裡重重地翻了幾個身，學會了一些應付世俗的武器罷了。雖然妳常常不服氣，但是我看妳的些許銳角早已被磨得滑而光，妳挑起現實生活的擔子挑得比誰都漂亮和老道。在人前的周旋，在家庭上的安置，和相夫教子的本事上，妳樣樣表現得很出色。有人群、有笑聲的地方就有妳，且也以妳的言笑為中心。記得妳多次說我太古董；不|穿時髦的衣服，不做流行的髮式。而妳的衣服和髮式卻時時在變換，在換新；永遠站在時代的最前面。有人稱讚妳的能幹或美容，妳就會歡欣不已，我多數是附和，也時而向妳澆冷水，說妳傻，說妳天真，把別人順口的讚美信以為真，稍稍的怠慢又會使妳不愉！可是妳的可愛處就在這裡，妳從不因我的爽直而生氣，我一笑妳，妳就半承認，半疑惑地說：「是嘛，是嘛！大概是有一點兒吧！」有一兩次我們也會因為意見不同而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但是過不了多久，妳就會打電話來，聲音裡充滿了溫柔：「怎麼好久不見妳啦，妳來找我玩嘛！」然後妳就會毫無芥蒂的把妳的開心的、得意的、或是煩惱憂愁的事情一古腦兒倒給我，也就是在這種情形裡，我才深深地感到我們友誼的親近。儘管我們在人前都有些許必要的偽裝，但是私地裡，我們仍保有一分赤子之心。

可是，天可憐見，妳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那以後的第三天就離世而去了呢？

「我知道。可是——」

那晚一開ｍ•hｅtｕboｏｋ.coｍ.ｃｏm始妳的情緒就很好，不像我前幾次看妳時的憂慮。我真是由心底為妳高興，彷彿預感妳很快就會康癒了。所以我們就談了很多，主要仍是關於妳的身體及精神，我照例重複地說了一些鼓舞妳的話，妳抓住我的手，很動容地說：「我懂，我全懂。我有所有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有一個好丈夫，兩個可愛的孩子。我不醜，也不笨，還有許多東西值得我去追求。……」

我們又落入默默無言中。妳的兩行清淚掉落在枕邊。這時正好Ｊ走了進來，妳看見他立即轉憂為喜，握住他的手問他兩個孩子的情形。我稍坐片刻就起身告辭，妳先挽留我多坐坐，後才點頭答應。我臨去時，妳忽又很動容地望著Ｊ及我說：「我愛我的父母，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也愛妳，我的朋友。」

在那以前，我已有幾個短篇刊出在「自由談」及「作品」上，後來就寫了「深愁」。初稿密密麻麻地塗在一本薄簿子上。記得妳一聽說它的完成，當晚就趕來我家，並且在短短的幾十分鐘內就指出一些需要修改或是可以稱讚的地方，尤其妳說妳喜歡那段形容鍾潛的手，「瘦小，精緻，而又畏縮」，恰好也正是我自以為不錯的句子，我更為妳的細心和共鳴而感動。以後的歲月裡，我明瞭這就是妳讀書和寫作的一大長處；妳無論讀什麼文章，總是看得很仔細，而且隨時可以提出書裡的警句來欣賞。我曾這樣讚羨妳，妳有時會撇撇嘴生氣的說：「這有什麼用，還是沒有人家寫得好！」這是妳當初氣惱的問題，幾年以後，在妳寫得更多而又更好時，妳就說：「每次東西發表後，只要能夠得到幾個、甚至一兩個人的欣賞和共鳴也就夠了。」我也深有同感。

近三年裡，妳一共出了三本書，「海那邊」、「拾鄉」及「孤雲」。我因為和-圖-書驚於妳在「孤雲」裡所表露的才華，而自餒得不願再提筆。如果我能在寫作上也有像妳一樣顯著的進步，我一定不停筆。而妳在繁忙的生活中仍舊拿出這樣堂皇的成績，這難道不是妳的過人之處嗎？妳應該多麼驕傲和歡喜！

這一切像一個惡夢！我還常常癡想自己從夢中醒來，發現妳仍是活得健健朗朗的——好讓我在笑聲裡去找妳。

啊，吉錚，當我此刻提筆悼念妳時，我仍無法相信。隨時隨刻，妳彷彿都會從外邊走來，帶著妳慣有的笑聲，操著妳悅耳的北方口音說：「走，我們散步去。」

過去三年裡，我們彼此都很忙。妳每年作一次長途旅行，每次回來都興高采烈地述說妳旅途的快樂。日常生活裡妳的交遊也真廣。但是我們仍舊偶爾抽空出去看一場半懂不懂的現代電影，或是一同消磨兩杯咖啡或是一頓午餐的時間。週末時，我們更會與幾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談天，說笑，打麻將。在這種時候妳似乎笑得最開心，興致所至還唱幾段京戲。朋友們都那樣的寵愛妳，那樣歡喜看妳快活時的矯情！

真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歲月。那時我們都很年輕，都有年輕人對生活的闖勁和傻勁，腦子裡又裝滿了幻想和好奇。常常我在我們的小兒女安睡後，我們都「告假」從家裡溜出來，或散步，或找一個幽雅的地方喝杯茶（以後就定規在「伊迪」吃冰室），兩個人無非喜歡天南地北的閒聊；說童年的趣事，道成年後的生活史，小至孩子的笑，丈夫的話語，點點滴滴的身邊瑣事，可惱的，可笑的，可喜的，可憂的，兩人都會暢吐一番。有時碰到妳心情不愉，有時也會和_圖_書是我，但是我們在一起不過十分鐘，就會在我們的胡說亂道裡把煩惱格格地笑得煙消雲散。那時我們的笑聲又快又瘋又響亮；而且還多少帶點莫名其妙。

然而過去的一年裡，我知道妳心情的不寧及轉變。還記得那晚妳坐在「思瓜谷」裡陌生的牀上向我講話的情景。妳的神色是那樣的新異，聲音是那樣的激昂——至今，至今我仍忘不了。而那以後，我更懂得妳為什麼哭，為什麼笑，因為妳的哭裡笑裡也摻和了我的笑痕及淚跡。

原來做一個人的知己是這樣沉痛的？！吉錚，吉錚，我怎能相信妳已棄世而去？！在這一個多月裡，我日以繼夜地看見妳的面容；聽見妳的笑聲。妳那得意時揚眉的神氣，煩惱時垂眼的幽怨，都在我眼前久久停留！最令我不堪回想的是妳在病牀上的憔悴與清瘦，還有妳那看見我時的兩行淚水。妳曾說：「我是最不要人家可憐我的人！」因而我每次去看妳，總是有意要逗起妳輕鬆的心情。妳就說：「妳與Ｊ對我最樂觀。」我當然要樂觀，因我知道妳應有大把用不完的活力，妳的家庭，妳的孩子都需要妳！我怎能不樂觀，不盼妳快快地好起來？

可憐妳在那樣身心苦痛的情景下，我還勸責過妳，跟妳講那些無濟於事的大道理，妳竟然絲毫不生氣，反而那麼平靜的笑著，平靜的接受我，難道妳那時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嗎？難道妳已準備要向命運、向病魔低頭了嗎？

安息，我友，願妳安息。

那是一個生平中最令我悲痛驚駭的下午；當Ｊ在電話裡告訴我妳去世的消息時，我再三的叫著：「我無法相信！」Ｊ也哭著說：「我也不相信……。」

妳現在住的地方，有鮮花，有樹木，是一塊靜穆幽美的公園。妳生前我曾喚妳做花蝴蝶，蝴蝶hetubook.com.com有鮮花綠草作伴是否就不寂寞了呢？或許在這裡，妳才能真正得到安寧？我疏神雖久，但我在禱告中，仍求主賜妳永恆的安息。

我們是由一位遠在紐約的朋友以書信介紹而認識的。因為我們有對文藝共同的愛好，又都有爽快及好友的個性，所以我們幾乎是沒有經過陌生的階段，就很快的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是的，是的。妳看妳多幸福。只要妳肯振作，妳很快地就可以好起來。醫生這樣說，妳一定要這樣做……。」

我輕輕拍妳說：「不要想得太多。過一兩天我再來看妳。」

有一次，或許是妳在病魔的心緒不寧之下激惱了我，我曾說：「從今以後我懶得理妳了。」妳聽後立即神色黯然說：「好了，好了，妳不要管我算了。」妳明明知道，我們多年的友誼，絕不是幾句話就可以沖淡的。日後妳不是常對我說「妳是我的知己」嗎？

一九六三年的秋天，梨華由臺灣回來，在我家盤桓了兩天。那晚我們三個人到「諾道夫」去吃點心，妳雖與梨華是初識，可是為了我的一個短篇的結構問題，兩個人在紅燭光下還爭論了半天。整整的一晚，我們反覆地把彼此的作品提出來作毫無顧忌的批評，彷彿天下就沒有別的東西更能刺|激我們的興致與熱情的了！那時的年輕與傻勁，以後也成了我們再三惋惜的事……。

但是事隔不久，妳就打電話來，說妳又完成了一個短篇：「這篇妳一定會喜歡它。」妳說：「我寫它的時候，沒有費一點勁，只覺得要說的話迅速自然地往紙上流，所以只花了一晚的功夫就寫成了。」那是妳的「黑色的鬱金花」，多麼動人的題目，我果然在看它的第一眼後就深深地被吸引住了。我告訴妳我最喜歡它裡面純樸細緻的抒情和那簡潔精練的文ｗｗｗ•ｈｅｔｕｂｏok•ｃoｍ.ｃoｍ筆，認為它實在是一篇傑作，尤其由於它是妳寫的第二個短篇。「但是這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呵；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靈感吧！」妳說。

我們寫作的經驗有限，連靈感的來去都難以分辨，更沒有前輩可供我們討教；有的只是那滿腔的興致及熱忱，以及那不怕對稿的勇氣與傻勁——這也是多年後的今天，我們曾常常嘆息已經失去了的勇氣與傻勁！

那時妳的第一篇短篇創作，寫一個名叫蘇珊的女孩，在「作品」雜誌上發表，興高采烈地拿來給我看。我雖然早已將原稿仔細閱讀過，登出來的文章卻給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和新奇。可惜我們最後同時都對妳的處女作不感滿意，異口同聲地說「不喜歡它」。——幾年後妳出的短篇集，也沒有把它收在集子裡。

僅僅是三天前的晚上，我還去醫院看妳。妳的神色看起來似乎比過去的幾天都較煥發。妳一看見我，就立刻抓住我的手說：「正在想不知妳晚上會不會來？」我笑著說：「剛吃了晚飯，碗筷一丟就趕來啦！」妳也微微一笑，指著窗前的康乃馨說：「妳看我把妳給我的花都修剪了，現在還開得很好哩！」

那晚我走出醫院的大門時，心裡是憂喜參半。喜的是妳精神看起來已有起色，剛剛談話時還跟我開著玩笑，憂的是妳的感觸仍是很多，而妳這個病，是要心平氣和才會有進步。

妳是我唯一的一個同我散步的朋友，由於我們是近鄰，我們常會徒步去拜訪對方，或是約了在中途相會，作短距離的散步，說一些彼此的近況及心情。——這樣的開始，正好是七年前的一個春天。

因為我們幾乎是同時開始學習寫作的；又有的是對文藝的熱忱及雄心。往往為了一個題目，一句話，一個字，而彼此商討半天。如果忽然靈感閃電而來，我們會因一兩個得意的句子興奮歡躍，然而碰到思想凍結時，又會搖頭自嘆無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