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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作者:吉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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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逝者——悼亡友吉錚

附錄

逝者——悼亡友吉錚

兩個月這樣無言地過去,仍走著那條老路。燈紅酒綠,日昇日落。生命可不就是這樣地蕭索?
八月日影歇得晏,殘留下一屋子陰影。死亡的悲涼寂滅從未如此濃重地逼壓著我。多少年來,生活的繭已令我僵化硬化,心情已逐日趨於痲痺,然而妳的去再也令我把持不住,自知你確已離去,悼亡的情緒便逐日逐夜逐夜逐日地積壓起來。
也許為補償那七日的失落,放學後我們在路上喋喋地談個不休。正是白蘭花香的季節,碎石路在我們腳下沙沙作響,空氣裡飄灑著你我的幻夢。天快黑的時候,劉突然出現。我注意到妳瞬間的表情,那麼美,那麼煥然。我驀然被妳的表情激盪,覺得從未像那一刻那樣地了解妳。妳真的是在戀愛,而妳是幸福的。那天我們三人盤桓了好一陣,我終於因妳也接納了劉的友誼。
─Edith Wharton─
終於我沒法不捧出那幾張攝於禮堂前的劇照,妳那麼不寧願地被人用腳踩著,卻忘記妳扮的是才情燦亮的反派角色,平庸拙劣的演員誰也扮演不了。誰讓妳那樣地突出不馴,對人對事永遠不肯輕易妥協?
星在殞落。才情在凋零。而人仍在瑣瑣碎碎地生活。
生死變幻,人事無常的悲涼,越益赤|裸真實地圍攏起來。我坐於書桌前,悒悒翻看妳的信,妳的書,妳的舊照與近影。妳我相識於十六歲,幾乎是旦夕間便成相知。在生命成長的過程裡,我們都曾經歷心靈的痛苦,但因我們相偕,多少屬於十六歲的夢與秘密,都變得瑰麗多彩起來。
「爸媽當然希望你上進。……」
不久我去洛城,妳頻頻叮嚀,我東去時要去妳家小住。我臨行時曾給妳長途電話,妳卻出外午餐。若不是幾番陰錯陽差,無論如何我們會再見面。未想到來美國以後,世界變得更小卻也更大,幾年中我們竟未再見。而今這一生再也見不著了。傑克巴在電視上痛哭羅勃.甘迺迪的心情,我如今完全體會到了。死本已是極端可悲的事,何況死後便屬寂滅。
我以為時間能使才情永恆,而妳原具那樣豐渥的才情。我以為時間給人以智慧,令稚弱成長,令欠缺完整,令貧乏豐潤。我以為妳我與許多同時代的人一樣,握有似是無窮的光陰。而妳以一團熾火樣的生命,正應穩和-圖-書穩踏在光陰的背上。拾鄉只是一個起點而已,卻忽地終結。
此後幾年我們的信一直未斷。讀妳的信像評賞一件藝術品,總有許多令我激盪咀嚼的地方。我們可談的事物正多;一絲感喟,一抹鄉愁,一篇創作。某個人,某件事。情感的困擾,前程的悒悶……。全令我們訴個沒了。而老劉的死更令妳我哀悼了好一陣子。
而同年齡的我,對於妳的任性不以為意,我們彼此時時調侃。妳認為我太易對生活妥協,我卻警告妳任性需付很高的代價,於是我們爭辯、口角。有一次達一週之久彼此不理。然而那是我們一生中最長的一次爭執,七天變得那樣漫長殷寂。在緊緊相連的座位裡,第七日末終於發現了彼此對對方的長信,我們不禁赧然地對笑起來。
而後在聯考放榜的名單上,妳我都爭得了微眇的一席地。大學校園裡處處新鮮,處處引人。臺大和N大之間本只隔著一條羅斯福路,我們總往彼此的女生宿舍跑,不是妳來留下字條,便是我去傳下了話。也不知那兒來的那分興致與活力。
我反覆翻著那本黑綠相簿,徒然做著要把歲月拉回十多年的努力:烏日橋頭的單車,冬瓜山下的斗篷。著飛行裝列隊於銀翼前的做態矯情。而後是傅園,是草山落櫻,是德州,是金門橋,是加州妳自己建立的家……。十多年濃縮在這平攤於桌面的見方裡。上帝,這真的便已是生命的全部與結尾?妳還這樣年輕,這樣地滿溢才情!我們不一直重複地說要有徹夜長談的幾日嗎?而今這樣微小的心願今世竟沒法實現了。
聽妳敘述他不知多少次了,初見他便有種不能再熟習的感覺。貧窮與才華凝聚在他清瘦的臉上,烱烱的眼神給人一種震撼的力量。他微笑著揚了揚手裡厚厚一本裝訂好的稿紙。
提出那一次排演話劇,我們真不知有多少可談可講。妳十六年的靜謐,被劉的出現擾起滔天巨浪,妳再也靜不下去。丘的箭頭倉促間射向你,也許他錯拿了鉛頭弓箭,令妳和劉間的初戀在起始便不被祝福。
妳的死訊來得突兀。那是個酷熱的七月黃昏。從信箱一把掏出的信箋中,首先拆開於梨華的航空信,而它竟包容著這樣一個令人悲絕的消息。於是短箋在眼前陡地變形,字跡也開始模糊扭曲。我一身冒著冷汗,多日疲勞猛地襲捲過來,一時間我竟和_圖_書沒法爬上短短的一層樓階。
十六歲本是夢幻的年齡,劉的出現及那絲璀艷的羅曼蒂克氣息,確令夢幻具體,單調生姿。多少次妳在課室裡毫無來由地笑起來,雙目中散耀出慧黠溫柔的光。浮泛於愛情的王國裡,妳令人驚異地成長著。
我沒有再說話。在那樣的情形下,無論說什麼都會令妳激怒。何況那時我們都汲汲於考入大學,誰也不敢荒疏。宇宙已經停擺,天地間只剩下一個目的,一件事。我們都在數著日子過,愛情在此時又能貢獻什麼?很久很久妳終於下了決心說:
而後是一九六二年秋我初至加州,暫住在舊金山的地下公寓,妳突然來看我,並在街角介紹了妳的J.我直覺他是個十分可託可靠的好丈夫。一路上我們嘁嘁喳喳地講個不停,他只專心開車,只有待妳講錯一個日子,一個地名的時候,他才微笑地糾正。
一路上也不知怎麼開始的,終於繞著我們熱愛的題目談起來。說著笑著,那絲我幻覺中的距離又陡地隱去。妳總是那樣地會轉彎,惹人歡喜。那晚妳談了許多在美國的瑣碎點滴。沒有誇張,不帶激|情,只平穩柔婉地敘說。我忽然覺得幾年生活的磨鍊,使妳已真正趨於成熟平實,而我還差得遠。
Life is not a matter of abstract principles,but a succession of pitiful compromises with fate,of concession to old traditions,old beliefs,old tragedies,old failures.
總是這樣,無論妳寫了什麼,我總好好壞壞寫封信去議論一番。妳對我不也是這樣?於是我們的信裡總是爭執一陣,高興一陣,氣惱一陣。妳的「拾鄉」寫成以後,我曾苛刻地批評黎斌這個角色不夠成功,因他缺少中年人的成熟與深刻。而之怡與黎斌再見的場面更嫌生澀而戲劇他。這一次妳真的很氣惱,我們連續不斷地爭執,怕沒有兩個月?最後我們決定見面再辯,才算暫時罷兵。然而我們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早知如此,我會客觀得多。
我禁不住悄悄推著你的手臂說:
那樣的年月倉促間便永遠凋落了。
此次一路東行千和圖書餘里,沿路四線對開的快車道上,分秒間不知流轉過多少輛車,裝載著多少芸芸生命。這本是一個擁擠著生命的世界,為什麼卻偏偏失落了年輕光燦的妳?
而後長途電話加上訃聞,加上輓詞,加上人們的悼念,黑色的字哀惋肅穆地排列紙面上。我沒法不相信你真的已去。多日來只要我有一瞬絕對屬於自我的時間,妳的形象總會毫不遲疑地昇起,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生死原是如此地混淆不清。
今日中國的文人原很寂寞,尤其寄生異疆的中國人。以妳這樣的年齡,寫出「拾鄉」這樣水準的作品,原應獲得鼓勵與掌聲,而我卻對妳這樣苛求。我實在沒有想到妳會去得這樣早,這樣年輕。請容我在此向妳致悲痛的歉意。
(自民國五十六年五月至七十五年三月共印五次)
去年夏天妳去加拿大渡假,路過芝城曾試著來看我。妳說後來因為沒有開車,又帶著孩子,實在不便。結果寄了風景照給我。我還寄信向妳許願,說那天真能抽出空來定去西岸看妳,妳又許願說要帶我去鬧市新開的桑那他吃飯聽音樂。我們總是這樣地許來許去,倒頭來竟是空許一場。
「鼎食之家得了獎金,請妳們宵夜去。順便看看我的原稿。」
一九六〇年夏天妳自美國回來,從電話裡聽到妳的聲音,我一點不覺陌生,就像前兩日才見過一樣。即至到達妳寄住的邵家,見妳戴著翡翠寶石的手指,正熟練地搓著麻將,並風姿綽約地笑談於眾人之間,才忽然驚覺妳我的距離很長。妳叫我拉張凳子過去看牌,我卻專心地看起晚報來。沒有三分鐘,妳便讓座給人,搶過我的晚報。
中華民國七十四年七月二版首次印刷
一九六八年秋於東岸旅次
「連我爸媽都不諒解。」
來美國幾年常在各處看到妳的文字,有幾個短篇確曾展露了妳卓越的才華。我曾對妳說過,我偏愛「黑色的鬱金香」,因它承載著濃郁的情感及我所熟知的愛情故事。我偏愛「白髮紅花」,因它勾畫出正視悲涼晚景的境界。我偏愛「孤雲」,在文字的運用及藝術手腕的處理上,它達於令人心悸的巔峰。
最後停和-圖-書在一家中國餐館前,排了好久長龍,才挨到一張小桌,原來是售小籠包餃子炸醬麵的小鋪。我笑說原來是吃這種東西。妳搶白道:「等妳住久了吃多了熱狗,才能領會我的盛意。」
尤其是妳,那時又考取了高中留美。妳的興頭更高,各處旋轉得更起勁了。總見到妳衣衫鮮明的影子,一會兒南一會兒北。好不容易那晚妳又跑來找我,拖我到後門浦城街口,見到了老劉。我想劉字與你有緣,又是一個姓劉的朋友。
今年二月妳寄了書來,還附了一張相片。我很喜歡妳這張相片的風采,尤其妳自裁自縫的新裝,黑白起伏的絞浪,透著股俐落新穎。我那時心情有些低落,只簡短寫了幾個字給妳。妳再也沒有來信。四月看到妳那篇「一個婚姻之死」,我因心緒繼續的悒鬱,沒有給妳寫信。想不到六月底妳竟結束了生命。
妳好奇、任性,在一群短髮黑裙的少女中燦然發亮。劉是一個流浪者,有他的豪情,有他獨具的演劇者的繽紛天地,而屬於妳的家卻十分凝著平穩,濃重的親情層層疊疊封裹住每一空隙,於是漂泊者的豪情在靜止中被妳美化強化。
也不知為什麼,自知妳死後,我不知多少次夢見那列排於自由路前的紅磚樓,那幾株頑冥孤立的椰子樹。總見到那群蠢動嘻鬧的白衣黑裙,那裡面曾經有妳也有我。還彷彿聽見我們編寫壁報時低聲哼唱著:少女的祈禱。一遍又一遍。我願意永遠遺世飄遊太空。將我的肉體,化做黑影幢幢……。我願意永遠遺世飄遊雲霄,將我的肉體化做一隻小鳥,在妳的窗前,歌唱著新調,嘹亮婉轉的新調……。薛振家老師買了麵包來,我們滿足地搶著唱著編著……。
那晚我們天南地北的聊著,尤其聽老劉神裡神氣地吹牛,誰也想不起妳要出國的事,那多遙遠,多飄忽,多麼不切實際!美國在星球的另一面,與我們無關。
妳的眼睛裡浮起一層彩色的霧。也迷惑也喜悅,最後帶著幾分收斂的說。
中華民國七十五年三月二版第二次印刷
生命竟真是這樣地經不住侵蝕?
「……」
妳接著說了很多,那個下午我們消磨在別克麗的山影落陽中。妳有許多感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妳所說初來生活磨人,心情更磨人。此後我常記得這兩句話,因它引起我的共鳴。
兩個月了,哀思沉緩www.hetubook•com.com悲濃,直熬至昨晚我才掩面悲泣起來。知妳死訊以後,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落淚。許是天際那抹慘黑,兩分鐘前還浮泛著生之燦爛。逼人的霞光豔景,那樣喧鬧熾烈地灑涰天際,只經歷短短風雲變幻,豔光綺景已成空。生命正也是如此的冷冽虛幻?
「愛情惹人妒忌吧?不然怎麼那麼多人干擾呢?」
孟絲
「你真會交結,我們竟和劇作家在一起呢!」
寫至此,我已數度淚水涓然,越發體會人的脆弱低微。明明因妳的死而絕望而憤懣而千百個不寧願,所能做的惟向造物者低頭,接納這蝕心蝕骨的悲訊而已。而這種接納與屈膝又是多麼令人難堪的事?
「夏天就要出國了,這一去誰知道怎麼樣呢?……」
初來的人多半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我初來尤甚。在小鋪裡談了許多,大半是談我們所熟悉的創作。而後J招呼著他的親友,你在髣髣髴髴間流露出難言的寂寞。我沒有詢問,也不知該說什麼。
三年前薛振家老師倒地而亡,他的死訊令妳我萬分激盪。最後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募集有限的捐款而已。妳我都曾試著寫篇祭悼的文字,總覺得太悲涼,遲遲未能寫成。而今,年輕輕的妳,竟也絕然而去,悲思蝕人,我再不能不將它整理為文字。
「看來我也只有和這個世界妥協了。……」
「這年頭,劇作家不值錢的。」老劉拖著川腔國語說:「妳們將來功成名就就記不得我老劉了,對吧,吉錚?」
也許妳不該以高中身分出國的,十九歲是一個稚弱的年齡。何況德州那所女校那樣冷寂、荒僻?而妳又一直愛熱鬧。臺灣的大學校園總是很熱鬧的,以妳強烈的生命力,總能交結到形形色|色的朋友。然而那年夏天妳終於渡洋遠行。我去月臺送妳,見妳們全家嚎啕哭泣,突感人生恨事莫大於生別死離。
好像很久以後,有一個風雨不歇的晚上,我的思緒正隨漢武帝的大將南征北討之際,妳忽然來了。妳的面色不好。我們去巷口冰店聊了好一陣子,妳終於幽幽地說:
中華民國五十六年五月初版首次印刷
「走,去吳陵禮家吃晚飯去。」
「難道我在墮落不成?」
這絕對不可能!何況是那樣地死去。妳一直這樣強烈地熱愛生命,我們誰又不相信生命是絕對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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