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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傳

作者:歐文.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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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埃頓

第二章 埃頓

「但是,佩特,」他說,「你穿著那樣的衣服,我不能畫呀。」
文森想不出話來回答。他從背上解下畫架,把它放在角落裡。他父親氣得連話也講不出來。
「我想到海牙來住,莫夫表兄,」他說,「並繼續我的繪畫。你能否有時候給我一點幫助呢?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幫助。只需要不多的幫助,就像今天下午把你的習作給我看看那樣。每一個青年藝術家都需要一個老師,莫夫表兄,如果你能答應讓我在你的指導下學習,我將十分感謝你。」
「我想來海牙學習。你認為這個想法好嗎,先生?」特斯蒂格不想對文森承擔任何責任。他認為整個事情顯得荒誕不經。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參加一個茶會。」
「這是你第一次到布拉邦來。我很高興能在這兒領你看看。我們得到荒原上去散步。」
安娜.柯妮莉雅決定還是不再重提凱講的事情為好。她把一個蛋放在爐上。
我迫切需要錢去阿姆斯特丹。只要有足夠的車錢,我就動身。
她把幾根金黃色的散髮塞到帽子底下;路上彎曲不平的車轍絆得她撞著了文森的肩。他伸手扶住她,幫她站穩後,忘記把手抽掉。
他調皮地掐掐她的紅潤的、起皺紋的臉頰。
斯特里克牧師低頭對他看了一會兒,說:「難道你是這樣一個膿包和懦夫,連一點兒痛苦也無法忍受嗎?你一定要永遠為此啜泣嗎?」
文森低頭望著他的習作:一個農人蹲在一隻口袋前,把馬鈴薯放進去。他似乎沒有抓住這窮人手臂的線條。
她生活在過去,一直生活在過去,她對一個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氣蓬勃地生活在未來,感到有點不是滋味。文森激動得無法察覺出她的退縮。他繪聲繪影地滔滔不絕,直到他講到的一個名字引起了凱的注意。
「文森,」她說,「你不過是在把可憐的腦袋往石壩上撞呀。斯特里克姨父說,她的『不!』是十分堅決的。」
「如果我把樹上的果子摘下來,算不算瘋呢?」
「來,坐在這兒,寶貝。今天早晨有上好的新鮮牛舌。」她把廚房桌上的東西收拾一下,鋪下餐巾,為他擺好早飯。她忙個不停,逼著他吃;她認為只要他把胃撐得飽飽的,那麼一切都會順利起來。
「她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文森吃了一驚。「不過,媽媽,我不能那樣浪費時間呢!」
「畫表現得不錯,我將盡力把它們售出去。隨信附上二十法郎,作為赴阿姆斯特丹的車資。祝你好運氣,老兄。」
古比爾公司在普拉茨廣場二十號,那是全海牙最貴族化、最奢華的廣場。那兒離聖格雷文.海格堡不過一箭之遙,這城堡是海牙城的起源,有著中世紀的庭院,壕溝已開成美麗的湖,城堡裡掛著魯本斯、哈爾斯、林布蘭和其他所有的荷蘭名家的作品。
「是什麼呀,凱?」
「但是我怎麼會做夢想到你愛上了她呢?」
雖然他的天性容易衝動,感情熾熱,但他想方設法控制自己。有一千次,當他單獨和凱在田野裡,交談著無關緊要的瑣事時,他幾乎要叫起來:「喔,我們把偽裝和無所謂的樣子統統剝掉吧。我要把你抱在懷裡,吻你的雙唇,一千遍,一萬遍!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們是屬於彼此的,在我們的孤獨中,我們是多麼地彼此需要呀!」
沒有一個女人愛過他。那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當他愛著厄休拉的時候,情形還不是太壞,因為那時候——在他的青年時代裡——他僅僅要求給予別人,而被拒絕的也僅僅是給予而已。但現在,在他的成熟的愛情中,他要求相等的給予和接受。他明白,除非他的這種新的飢渴能夠得到凱的熱烈反應,否則就沒法生活下去。
「我不理解,」西奧多魯斯說。「善絕不會從惡中產生,好的作品也絕不會從壞的作品中產生。」
一陣無聲的悲傷巨濤湧上他的喉嚨。他舉起左手捂住嘴,壓住阿姆斯特丹和整個世界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已經受到判決和被認為一錢不值的喊聲。他的嘴唇嘗到了事與願違的慘苦的幻滅。
「回家和媽媽在一起,是件好事吧?」她問。

「他從前一直住在那兒。現在他在海牙。」
「不,永遠不,永遠不!」她可怕地喘著氣。
赫爾曼.吉伯特.特斯蒂格先生是海牙美術學校的創辦人、荷蘭最重要的藝術商,全國各地的人都來向他請教該買什麼樣的圖畫,只要特斯蒂格先生說這幅畫是好的,他的意見就被認為是決定性的。
文森的手指點著《高老頭》一書中剛讀完的一句,抬起頭來。他始終希望有朝一日在說到正經事的時候,父親能夠理解他。
「當中不應該有嚴格的分界線,」一天晚上,他母親問起的時候,他對她說。「他們確實是兩種土地,互相融合,互相依屬;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形式,在本質上毫無區別。」
畫家們的反應是緩慢的,但在幾年之中,被特斯蒂格挑中的有才能的青年藝術家們,都在海牙定居下來。那時候,社會上根本不存在對他們作品的需求。特斯蒂格選中他們,並不是因為他們的作品賣得出去,而是因為在他們的作品中,他看到了未來之偉大的可能性。在他能夠啟發公眾認識依斯雷爾、莫夫和雅各布.馬里斯的圖畫之前六年,他就收購了他們的作品。
莫夫太太回來了,堅留文森吃晚飯。在愉快的晚飯後,他坐在火爐前跟孩子們聊天,一面在想,如果他也能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庭,一個愛他和相信他的妻子,孩子們圍著他,用父親這個簡單的稱呼來宣布他是皇帝和上帝,那該多好呀。難道這幸福的一天,永遠不會來臨嗎?
「我對你說這是亂|倫!」西奧多魯斯叫道。「我不允許在梵谷家中有這種罪惡的關係。」
「我的意思是,媽媽,」他說,「茶會上的婦人沒有個性。」
「不過,要是他過著幸福的生活而作出壞的藝術,怎麼辦?怎麼辦呢?」
作為一個男子漢,他需要凱。他迫切地熱烈地需要她。他也愛約翰,因為這孩子是他所愛的女人的一部分。但他恨沃斯,恨之入骨,因為他似乎無法把這個死人從凱的頭腦中的顯著位置上趕跑。他對她從前的愛情和婚姻的抱憾,一點也沒有超過他對厄休拉的愛所引起的幾年的痛苦。兩者都在痛苦之熔鐵爐上錘打,然而她們的愛情將使之更為純潔。
他愈來愈感覺到描繪人物是要緊的,它間接地對描繪風景起著良好的影響。若他把一株柳樹當做一個活物來畫——其實,它原本就是個活物——只要他集中全部精力在這棵樹上,不把它畫活就不罷休,那麼,周圍的景物就會跟著活起來了。他十分喜愛風景畫,但他對加瓦尼、杜米埃、多雷、德.格羅和費利西斯.羅普斯他們畫得那麼好的寫生的、驚人的現實主義的畫更喜愛,十倍於風景畫。他希望對勞動者形象的描繪能使他最後有能力為雜誌和報紙繪製插圖;他要在那漫長而艱苦的歲月中——在這些歲月中,他要使自己的技巧完善起來,並繼續達到更高的表現形式——能夠完全自立。
「這對約翰有好處。新鮮的空氣會使他身體強壯。」
「沒有。」文森回答。
「我沒法畫一個人物,」他說,「而對其中的骨骼、肌肉和筋脈毫無所知。我也沒法畫一個頭像,而不了解這個人的腦子和靈魂中的活動。為了描繪人,不單必須懂得解剖學,還必須懂得人們對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感覺和想法才行。一個只懂自己的技巧而對別的一竅不通的畫家,只能成為一個十分淺薄的藝術家。」
「那根本是胡說八道,爸爸,那不配從你的口裡講出來。」
「你這個瘋子!」他拉直喉嚨狂叫。「你這個發狂的呆子!」
「對。」
「我自己也不懂,」文森說,「不過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不相信。」斯特里克大吃一驚。自從被授予聖職以來,第一次有人指責他撒謊。
他父親把嵌進頸項的紅紅的肉裡的高領解開。他的右手牢牢抓住桌邊。
她的讚美把他心中關閉著的閘門打開了。她在阿姆斯特丹曾那麼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嘗試做著的一切。不管怎樣,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無法跟家裡談論他的抱負,因為他們甚至連繪畫術語也不懂,與莫夫和特斯蒂格談,他必需裝出一副他自己並不是常常感覺到的初學者的謙恭樣子。
「那就是你想錯的地方。埃頓有地位的婦女都在那兒啦。」
沒多久,兩人又回到了工作室,不停地往菸斗裡塞菸草。文森拿出他臨摹的作品。
「冒險的酬報是不是值得呢?」
午飯後,約翰頭枕著母親的腿睡著了。文森望著她輕撫孩子的秀髮,搜索地擦看那天真無邪的臉。他知道,她是在凝視孩子臉上所反映出來的她丈夫的容貌,她是在凱澤斯格拉特街家與她所愛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與她的文森表弟在一起。
「對,而且她永遠也不會改變主意。」

「凱!凱!」他喊叫。「別跑呀。」
「葉特不在家,文森,」莫夫說。「我們到工作室去,好嗎?我想,在那兒我們會感到更舒服點。」
這是他們第一次彼此稱呼名字而不加「表姊,表弟」。誰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的,誰也沒有去想到這個變化。
莫夫以職業畫家的敏銳眼光,迅速地看了一遍。
他一路衝上堤岸,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市中心,現在他到達目的地了,卻對進去感到害怕,猶豫不決。他向上望望,看到鐵鉤伸出在天窗上。他想這給一個要上吊的人,可提供了絕好的機會。
他一手搶過畫架,走向自己的房間。他坐在床上,問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做了什麼?我對凱講我愛她,而她逃開了,為什麼?她不要我嗎?」

文森跟著他走上寬闊的樓梯,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因為兩眼無法離開牆上的畫。自從他和西奧在布魯塞爾待過一天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好畫。他眼花繚亂。特斯蒂格打開辦公室的門,點頭請文森進去。
他發生了什麼事呢?
她又一次穿過田野向大路奔去。文森站在鬆軟的田裡,失魂落魄。凱上了大路,消失了。文森打起精神,在她後邊直追,用盡力氣喊著她的名字。他跑上大路,看到她已經走遠了,還奔著,孩子緊貼在胸前。他停下來。他望著他們在轉角處消失。他默默地在那兒站了好一陣子。然後他返身再穿過田野。他從地上撿起速寫。畫紙有點兒弄髒了。他把午餐的東西放進籃子,把畫架縛在背上,有氣無力地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他母親決定,由於他沒有妻室,她就有責任照料他,幫助他成功。
「是的,好媽媽。」他回答。
「給我看看你臨摹的作品。」特斯蒂格直截了當地說。
「文森,」他說,俯身在寬大的桌面上,「你有沒有畫得正確過?」
「文森,」一天早晨,她說,「我要你二點鐘回到家裡。你能為我做到嗎?」
肩腫骨這句話使佩特下了決心。
「文森,你怎麼能那樣呢?」他母親大聲埋怨道。
「你看究竟有進步嗎,特斯蒂格先生?」他問。「你看我的布拉邦速寫比博里納日的好一點吧?」
安娜.柯妮莉雅沉思地把蛋黃攪拌在白色的乳酪裡,又開口說:「我恐怕聽不懂你的話,孩子。」
在母親身上,文森發現她比以前更剛強,更令人感到親近了。年齡沒有把她壓垮,反而使她更為健康。刻印在她鼻孔和下巴之間的曲線中的微笑,在別人認錯之前就給予寬恕,她的寬大、慈祥的臉,是對生活之美的一個永恆的讚許。
「酬報?什麼酬報?」
他打開包裹,把一件襯衫和一雙襪子推向一旁,取出一套《素描習作》,放在桌上。
走了一小時,他們抵達萊斯博斯克,文森又一次架起畫架。那兒有一塊澤地要畫。約翰在沙地上玩耍,凱在他背後,坐在一張他一路帶著的小凳上。她手裡拿著一本書,但沒有在閱讀。文森迅疾地畫著速寫,十分激動。畫在他手下,以前所未有的活力,一個勁兒地跳出來。他無法斷定,這是由於莫夫的誇獎呢,抑或是凱在場的緣故,他的鉛筆很有把握。和圖書他很快地接連畫了數張速寫。他沒有轉過身來看凱,她也沒有講話打擾他,她在身旁就給了他幸福的喜悅。他一心想把那天的畫畫得特別好,來博取凱的稱讚。
文森一點也不知道人們不喜歡他。
「你不能與你的大表姊結婚。那是……那是……」
文森站起身來,繞桌而走,把《愛情和女人》放在西奧多魯斯的面前。
「對,好媽媽,」他說,「當然沒有。我意思是說她們都是一個樣兒,她們的生活方式使她們造就成了一種特定的類型。」
文森聽到裡面的聲音。他粗暴地把這個女人推往旁邊。
「姨父,聽我說。告訴我,即使一個教士在他的三重鐵甲冑下也有一顆人心呀。我愛你的女兒。我不論死活地愛她。我日日夜夜在想念她,渴望她。你是侍奉上帝的,你就發發慈悲,給我一點兒憐憫吧。別對我這樣殘忍。我知道我還沒有取得成功,可是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成功的。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把愛情奉獻給她。讓我幫助她理解為什麼她應該愛我。你一定也戀愛過的,姨父,而且你也清楚一個人能經受得起何等的痛苦。我已經受得夠了,讓我能有一次機會找到一點幸福吧。我所請求的不過是一個贏得她愛情的機會。我一天也無法再忍受這種孤單和不幸了!」
「我喜歡這些畫,文森。」她說。
安娜.柯妮莉雅拼命想理解,就像文森拼命想被理解一樣。她的嘴唇擦擦孩子的又粗又紅的鬍鬚,她的思路轉回到理解的那一天,害怕到那時候,這個抱在雙臂中的健壯結實的男性身軀,已經在津德爾特牧師住宅中從她懷裡被奪走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在肚裡斷了氣再生下來的。當文森拼命地不停地大哭,宣告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她是感恩和快樂得無以復加。在她對他的寵愛中,一直混和著對第一個沒有睜開過眼睛的孩子的一絲悲哀,以及對接踵而來的其他幾個孩子的感恩之情。
「對。」
「為什麼叫米什萊老爹,如果我可以問一下的話?」西奧多魯斯冷冰冰地說。「你是想侮辱我嗎?」
文森轉過身來。「是呀,這些畫很好,是嗎?你好,特斯蒂格先生。家父家母囑我向你問候。」
「很高興能看看。」
他被公認不單是他叔叔的繼任者,而且也是他叔叔的嗣子。他本來現在早就能夠成為一個有權勢有財產的人了,受到所遇到的每一個人的尊敬和頌揚,他早晚本來會擁有歐洲的一連串最重要的陳列館。
「不錯。」


「倘若結果作品還是不好,怎麼說?那個蹲下的人,你已經畫了幾天,可還是畫得不對。會不會再繼續畫上幾年,依舊是不正確呢?」
她掙脫了他的手,一把奪過睡著的孩子,拼命地奔過田野。文森緊追著。恐怖加快了她的步子。她在他前面奔逃。他無法理解發生的情況。
最後,他忍無可忍了,他的意志崩潰了。他們正在通向布雷達的路上走著。文森一上午都在速寫工作的鋤地者。他們在小溪邊的榆樹蔭下吃午飯。約翰在草地上睡覺。凱坐在籃子旁。文森跪下去給她看幾張畫。他心急慌忙、不知所云地嘮叨的時候,能夠感覺到凱的灼熱的肩頭在他的身側燃燒;這一接觸刺|激得他失去了自制。速寫從他的手中掉了下來,他突然使勁地抓住凱,一連串粗魯而熱情的話衝口而出。
「凱如實地把發生的情況告訴你們了?」他問。
「是她對他講的,寶貝。」
安娜.柯妮莉雅不贊成文森的生活,因為她認為這種生活給他帶來的痛苦多於幸福。
「我明白了。」
「你的妻子!」
「就是現在。」他說。
文森上樓走進他的工作室房間,在床上坐下。他無聊地自揣著:為什麼不論什麼時候一受到重大的打擊,他就坐在床上,而不是坐在椅子上。他環顧房間牆壁上的鋤地者、播種者、勞動者、女裁縫、洗衣的女孩、樵夫和臨摹海克的畫。對,他有進步,他在向前進,但是他在這兒的畫尚未畫完。莫夫在德倫特,下個月才會回來。他不想離開埃頓。他是舒服的,在別的地方生活將花錢更多。在一去不返之前,他需要時間把他的拙劣的表現手法砸碎,抓住布拉邦的真正精神。他父親已經叫他離開這所房子,真的在詛咒他,但這是在火頭上說的,如果他們真的說「滾!」,並且意味著……被趕出父親的房子,就真的對他那麼不利嗎?
「你竟敢說我不是在說實話!」
「紐休斯?你是指那個住在阿姆斯特丹的畫家嗎?」
「喲,孩子,早安!」她驚訝地說。
日子忙碌而愉快地進入夏季,現在使他不能到荒原上去的因素,是暑氣而不是雨。他畫坐在縫紉機前的維萊米恩;第三次複畫巴格的練習;把帶鏟子的人——一個掘地的人以不同的姿態畫了五遍以上;一個播種者畫了兩次;一個拿掃帚的女孩畫了兩次。然後,畫一個戴白帽、在剝馬鈴薯皮的婦人;一個倚竿而立的牧羊人;最後,是一個在荒原附近坐在椅上的患病的農人,他的兩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著頭。男男女女的掘地者、播種者和犁地者,就是他感到必須不斷描繪的題材,他必須觀察和畫下屬於鄉村生活的一切,他不再束手無策地站在大自然的面前了,這給予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狂喜。
「文森,」他說,「你惹起了不少麻煩。不單單是我,家裡所有的人都對你完全失去了耐心。你是一個流浪漢,一個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人,一個鄉巴佬。依我看,你是一個忘恩負義、道德敗壞的人。你竟然敢自以為愛上我的女兒?那是對我的侮辱。」
現在他才明白,許多年來他的生活並不完全,他心中蘊藏著的大量柔情已經乾涸,明淨清涼的愛情之泉不讓他的乾透的嘴唇接觸。只有凱在身旁時,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場似乎是在溫柔地向他伸手和擁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裡去的時候,他畫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裡的時候,根根線條都是極討厭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廳裡的大木桌旁她的對面,雖然他在複畫他的速寫,但她的優雅的面孔老是隔在他和畫紙的中間。如果他偶而抬頭向她望一眼——她坐在黃色大燈的淡淡光線下,碰上她的眼光,她一定帶著媚人的、默然的憂鬱對他微笑。他常常感到一刻兒也不能離開她,感到簡直要在全家面前跳起來狠命地緊緊抱住她,把他又熱又乾的嘴唇埋在她清涼的櫻唇之井中。
「畫一張那樣的畫要多少時間呀,文森?」
凱從他的生活中遠去了。「不,永遠不,永遠不」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來的。她的叫喊現在變換了位置,成了他的財富。它在他頭腦中亂敲,重複著:「不,永遠不,你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你永遠不會再聽到她聲音的輕快低吟、看到她那深邃的藍眼睛裡的微笑、觸覺到她那溫暖的皮膚在你面頰上的撫摸。你永遠不會認識愛情,因為它不能生存,即使你的肌膚能夠忍住火燒的痛苦的嚴酷考驗,它也不能生存!」
桌上放著兩座銀燭臺,高高的白煙發出唯一的光。卡加爾文像掛在牆上,在黃色的光線中顯得神祕而可怖。雕木餐具櫃上的銀餐具在黑暗中閃爍,文森特別注意到小小的天窗,他第一次和凱說話的時候,就在這窗下。
「我們等著瞧吧。」
他知道不應該提那個問題,但他熬不住。
「我知道。不過你瞧,沃斯教了我許多東西,我恐怕完全無法理解。」
「一千個抱歉,米什萊老爹。」文森喃喃地說,把書拾了起來。

傍晚,他總是和家裡人一起坐在客廳裡。全家圍著寬大的木桌,做針線,看書,寫信。
「對,他在花園裡。」
另一次,西奧寄來了幾本加薩涅的著作,這些書解決了他在透視上的困難,他收到後欣喜若狂。文森親切地匆匆瀏覽一遍,並給維萊米恩看。

「剛開始的時候不行。西奧會贊助我,直到我自己能夠立足。等我的畫畫得精確了,我就能掙錢。倫敦和巴黎的畫師一天能掙十到十五法郎,那些在雜誌上作插圖的人,錢賺得不少呢。」
「對,好媽媽,不過你可知道,她們都過著安樂的生活,所以她們的臉上沒有使人感興趣的地方。」
「不要緊,」莫夫說。「讓我看看。你一定抓住了某些真實的精神吧。」
文森一直盯著韋森布呂赫的一幅畫,這個畫家的作品他以前沒有見過。他坐下,放下包裹,又撿起來,遞到特斯蒂格的擦得晶光閃亮的寫字桌上。
「那是什麼?」
文森愛著凱的一切:那麼嚴肅地包裹在黑色長裙中的苗條纖弱的身軀;她到田野裡去時所戴的靈巧的黑色無邊帽;當她在他面前彎下身子時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當她的話說得快起來時噘起櫻唇的模樣;她那雙深藍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當她從他身上把約翰抱過去時她那雙使人顫慄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觸;她的震動他內心的悅耳的喉音——在夢鄉中他還聽到這聲音在耳邊迴響,以及她皮膚的富有生氣的光澤——他多麼想把他的如饑似渴的雙唇埋在裡面。
他把小凳放在屁股下,坐下去,僵硬得像根桅杆,擺出照相的架勢。文森禁不住要笑。
「很好,文森,」他說,「我們就試試吧。」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我能保證這一點。」
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天氣轉暖。文森帶著畫具和畫架走出門去,開始尋覓他要描繪的景物。
「講得很好,我的寶貝,但凱從小嬌生慣養。她一直過著講究的生活。」
「十點二十分。」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他才走下樓去。緊張的空氣一掃而光。他母親在廚房裡。他進去後,她吻他,同情地輕輕拍著他的臉頰好一會兒。
「哎呀,文森,」特斯蒂格說,從地毯上走過來,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看到你在欣賞我們的圖畫。」
「我不要聽你的褻瀆神明的話,年輕人!」西奧多魯斯義憤填膺地叫道。「那些書是不道德的,你的法蘭西恩想毀了你。」
「現在我知道我在什麼地方畫錯了!」他嚷著。
「如果你們倆感情用事,結了婚,結果一定是很不幸,貧窮、飢餓、寒冷和疾病。因為你知道的,家裡連一個法郎也沒法幫助你。」
「你想畫畫嗎,文森?」
「不,永遠不,永遠不!」他一夜翻來覆去回憶那情景,苦惱不已。他的回憶老是在這同一點上結束。那短短的一句話,在他的耳邊響著,猶如他的喪鐘和最後的審判。
「啊,文森,」他父親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怕你在逐漸變為一個理論家,嗯!」
「我想到在這兒阿姆斯特丹,在你身上浪費了全部寶貴的時間和金錢的時候。」
後來,文森走出去的時候,發現佩特整整齊齊地穿著筆挺的節日服裝,手和臉都擦洗過了。「等一等,」他興奮地嚷道,「等我拿張凳子來。這樣我就全準備好了。」
文森想了一想,然後問道:「如果我種一棵樹的話,是不是瘋呢?」
「那麼如果我把樹砍下來,就像他們在這兒幹的那樣,是不是瘋了呢?」
「好啦,我敢說我能毫不費力地認清她們。」
文森走入長長的廳堂,踏進餐室。他剛一進門,只見那熟悉的黑裙邊在一扇門裡隱去。
「好!」
「好吧,媽媽,有愛就能活,能活就能工作,工作就有麵包。」
凱沒有奮力掙脫身子。恐怖和感情的驟變,使她的嘴全歪了。她沒有聽清他說的話,但她明白其中的含意,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藍黑色的眼睛,殘酷無情地盯住他,她把手舉到嘴邊,捂住她的叫聲。
文森望了望廚房裡的藍色的鐘。
文森的手垂向身側。一提起沃斯的名字,他們之間就架起了一道奇怪的、無形的柵欄。
「沒有,寶貝。你坐下來吃早飯吧?」
「我的意思是說,既然畫不正確,就畫上一百次也沒有用。如果你有一點點天賦的話,不用試畫也能畫得正確的。」
他知道他能夠使凱忘掉這個屬於過去的男人。他能夠使他現在的情火燃燒得十分旺盛,而將過去一筆抹去。他不久即將去海牙跟莫夫習畫。他將帶凱一起去,他們將建立一個像他在尤爾布門街所看到的家庭。他要凱做他的妻子,永遠在他身邊。他需要一個家和臉上烙著他形貌特徵的孩子們。他現在是一個男子漢了,是結束東遊西蕩的時候了。他需要在生活中有愛情;這會驅走他作品中的粗陋成分,磨光它的毛邊,以一向缺乏的真實感來加快它的成熟。他以前壓根兒不知道,由於缺乏愛情,他的身心已經死去了多少;要是他能知道,他早就會熱烈地愛上他遇到的第一個和-圖-書女人了。愛情是生活的要素,一個人需要愛情來引出人生的意趣。
「文森,」他父親說,「你可知道凱是你的大表姊?」
暮色漸濃。林中的松針地毯變成一片起皺的鐵鏽色。凱和約翰每天陪文森在田野裡作畫。
文森阻止了她。
鎮上的人依然認為他古怪,不敢接近他,雖然他母親和維萊米恩——甚至他父親,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對他愛護備至,但是,埃頓或牧師住宅中,沒有一個人有可能進入到他內心的深處,他孤獨萬分。
房裡一片漆黑。兩個人撐住桌子站著,面對面隔著桌子,盯著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但彼此把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那就這樣決定吧。」
「不一定,媽媽。有的幾天,有的幾年。」
「我怎麼能什麼呢?」他還不太有把握,他們將責備他什麼。
「你講得不對,我的孩子。一個藝術家的作品無所謂好或壞。如果畫得不好,他就不是藝術家。他應該一開始就意識到這一點,不必再去枉費時間和精力。」
維萊米恩張著那雙像她母親一樣明亮的眼睛,對他微笑。
「不過,這對你會有什麼好處呢?他們都是窮人,什麼也買不起,鎮上的太太小姐能付畫像的錢。」
一連幾天,家裡把精美的食物和柔情密意塞給文森,不管他既無好運氣又無前途。他在荒原上的茅屋農舍間徘徊,望著樵夫在一棵砍下的松樹旁忙著,悠閒地在通向羅森達爾的路上漫步,走過位於草原對面的帶磨房的新教徒穀倉和教堂公墓裡的榆樹林,博里納日向後退去了,他的健康和力量一下子恢復了,經過一段很短的時間,他就迫切地想開始工作了。
兩人握手,跨越了八年的無法架橋的裂路。
「一個人所掙的錢。還有社會地位。」
「我知道,」文森說。「道理就在這兒。我要畫你穿著那套舊工作服,彎身拿著耙。你的線條就是那樣顯露出來的。我要看得見你的手肘、膝頭和肩腫骨。現在我只看到你的衣服,別的什麼也看不到了。」
「是呀,莫夫漸漸成為我們的一個重要畫家了。」
文森在黑暗的街上小心地、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市郊。他站著俯望帶鹹味的、停滯的運河,那死水的熟悉的臭氣刺入他的鼻孔。角落裡的煤氣燈光照在他的左手上,他看到皮膚上有一個焦黑的傷口——出於某種深深的本能,使他保留了作畫的右手。他越過一連串狹窄的運河,聞著一股淡淡的、早已忘卻的海的氣息。最後他發覺走近了曼德斯.德.科斯塔的家。他蹲坐在一條運河的岸上。他往厚厚的綠色的青苔毯上扔了一塊小石子。石子往下沉去,甚至一點也看不出綠毯下面還有水。
因而文森又回到田野裡,畫在地裡彎腰俯身的鋤地者。夏季過去了,他領悟到至少在目前他已經沒有繼續自學的可能了。他又一次渴望與別的藝術家接觸,在一個良好的工作室裡繼續他的學習。他開始感到絕對必要有一條捷徑,絕對必要觀摩別的藝術家們作畫,因為這樣他才能夠知道自己缺少什麼,學會怎樣畫得好一點。
「讓我見見凱,斯特里克姨父。我要跟她談談。」
「不,我意思是說我的畫。」
特斯蒂格是荷蘭傳統的美男子:英俊的臉,高闊的前額,棕色的頭髮直向後梳去,平整而漂亮的絡腮鬍鬚,清澈的眼睛猶如荷蘭的晴空。他穿著艾伯特親王式的寬鬆的黑上衣,寬大的條紋褲直蓋到腳背,高高的單領上繫著一隻現成的黑色蝴蝶結——每天由他的妻子給他繫上。
「凱在哪兒?」
他沒有費時來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穿過普拉茨廣場,走進古比爾公司。這地方裝飾得很漂亮,他早已忘了。他突然感到,穿著這套黑色粗天鵝絨工作服是多麼寒酸。公司的街面一樓是一間長長的大廳,四周掛著灰褐色的布幔,走上三級臺階,是一間較小的有著玻璃天頂的廳堂,小廳的後部再有幾級臺階,通向一間小小的專供初出茅廬者展覽的觀摩陳列室。寬闊的樓梯通向二樓,特斯蒂格的辦公室和住所就在那兒。向上升去的牆上掛滿了圖畫。
他在寬闊的、紅磚砌的人行道上信步走去,站在鑲邊石上,俯視腳下的運河。他知道自己正面臨著決定一生的生活形式的時刻。只要能見到凱,對她講話,使她了解,那麼一切都能解決。但是,年輕姑娘的父親掌握著前門的鑰匙。假使斯特里克牧師拒絕讓他進去呢。
莫夫身強力壯,肩膀傾斜但寬闊,前胸很大。他的頭顱就像特斯蒂格和梵谷家族的大多數人一樣,與五官比較起來,在外貌上是更為重要的因素。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多少有點感傷的神情;一根筆挺的高鼻,從眉毛處毫不傾斜地直落而下;天庭飽滿;兩耳扁平;淡灰色的鬍鬚遮掩著他的完美的橢圓形臉龐。他的頭髮分路開在極右邊,一綹濃髮披在頭蓋上,覆在額前。
「斯特里克牧師在家嗎?」文森問。
凱感激他的機敏。她的丈夫對她來說,是神聖的,她無法跟別人談論他。她亦記得在凱澤斯格拉特街的那些愉快的冬日夜晚裡,和沃斯以及父母在火爐邊打牌,文森則坐在老遠一個角落裡的燈下。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從她心中湧出來,一陣薄霧遮住了她現在的黑色眼睛。
西奧寫信請他到巴黎去,但文森明白,冒那個大險,時機尚未成熟。他的作品還太粗糙、太笨拙、太淺薄。海牙不過幾小時的路程,在那兒他能夠得到他的朋友特斯蒂格先生——古比爾公司經理的幫助,還能得到他的表親安東.莫夫的幫助。也許在他緩慢習藝的下一階段中,最好是住在海牙。他寫信,徵求西奧的意見,他的弟弟回信並附寄火車票的費用。
「他們根本沒有臉。」
「廢話,倘若你要創造,就去寫生,別模仿。你有自己畫的速寫嗎?」
「她的講究的生活。現在卻無法使她幸福。」
第二封信是西奧寄來的。
「那我很高興和你一起去。」
沃斯!老是沃斯!為什麼?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一年多。是忘記他的時候了。他是屬於過去的,就好像厄休拉一樣。她為什麼老是把談話帶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裡,他也從來沒有對凱的丈夫有過什麼好感。
「我不要讀!」他怒聲說。「我們梵谷家的一個叔祖父染上了法蘭西恩想,結果酗酒啦!」
「怎麼是浪費你的時間呢,孩子?」
「就這些嗎?僅僅是下過苦功?沒有才氣。」
他白天黑夜地畫。如果他想過前途的話,那不過是幻想不成為西奧負擔的日子早點到來,幻想完成的作品接近完美的日子早點到來。當他累得無法再畫速寫的時候,就讀書。當他累得什麼也做不動的時候,就睡覺。
家裡讚許地旁觀著。文森的陪伴給凱的生活添了一點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變得和藹可親。安娜.科妮莉雅和西奧多魯斯感謝上帝賜與這個合時宜的安排,並盡他們的可能,把兩個年輕人拉攏在一起。
「我想我們是在討論藝術的優劣呢!」他說。
文森把他的速寫鋪開,心裡怦怦直跳。莫夫坐下,左手理著那一大縷披散的頭髮,再三地把它理平。他的淡灰色的鬍鬚後面發出嘻嘻的笑聲。有一次他的手插入髮間,停留在這片叢林中,對文森投去一個迅疾的不贊成的眼色。一會兒後,他拿了一張勞動者的習作,舉起放在他自己的為一幅新作而畫的人物輪廓草圖的旁邊。
「爸爸,我斷然地明確地請求你別再使用這種措詞。我對凱的愛情,是臨到我頭上最好的事情。我不答應你把它說成輕率下流。」
他們經過了幾所茅屋,來到通向魯森達爾的大路口。凱終於說話了。
一艘沙船緩緩逆流而上,駛向夜泊處。沙從中央艙內鏟走後,在黑色的船舷上留下了一條微濕的沙痕。文森注意到從船尾到船首沒有晾曬濕衣服,瞎想著其中的緣故。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前胸的一邊挺著篙子,用力地頂著,踏著窄窄的船沿向後撐去,那厚實簡陋的木船,在他的腳下逆水滑行而上。一個穿著骯髒圍腰布的女人,坐在船尾,好像一塊水蝕的石頭,手伸在背後掌著粗笨的舵柄。一個小男孩、一個女孩和一頭逍遙的白狗,站在艙頂上,起勁地凝望著凱澤斯格拉特街上的房子。文森踏上五級石階,拉響門鈴。隔了片刻,一個女僕前來開門。她盯著站在陰影裡的文森看,認出了他,突然轉過胖胖的身軀,縮進門裡。
「全家在吃飯,」她反對地說。「你不能進去。」
「有,」他答道,「我一直在作人物練習。」
家族間寒暄問好只占據了幾秒鐘的時間,他們立刻轉入了兩個人都十分關切的、世界上的唯一話題。莫夫有一陣子一直迴避別的畫家(他始終認為一個人能畫,也能談論畫,但他自己卻不能夠),一心想著他的新計劃——一幅色調低沉的、景物模糊的暮景。他沒有跟文森討論這幅作品,而只是滔滔不絕地自顧自講。
「你覺得我在畫樹好笑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告訴家裡:莫夫已經收他做學生了。本來他不會重複特斯蒂格或莫夫對他的稱讚,但凱坐在桌旁,這使他要盡量誇耀一番。他的母親十分開心。
斯特里克向他的妻子轉過身去。「把孩子們領出去。」
「我看你顯然是,」他父親說,「做得輕率下流。」
「當然記得,噢,媽媽!」他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肩頭。她帶著沉思的微笑抬頭望著他。文森是他的長子和寵兒,他的不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傷心事。
他對她縱情地笑著,但她的眼睛顯得悲哀。
在永久遷居之前,文森希望了解特斯蒂格和莫夫是否會對他表示友好,並幫助他,若不,那麼他只好到別的地方去。他小心地包好他的全部速寫——這一次是用麻布包好——以所有的年輕外省藝術家的真正傳統,出發奔赴祖國的首都。
「謝謝你,文森。」
她放開他的手,朝著路對面的新教徒教堂望去,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吃完了毛茸茸的金黃色的乳酪烤麵包早飯後,安娜.柯妮莉雅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她的丈夫,他們私下裡已經對文森作過許多不安的猜測。
文森以為這是一個吉利的兆頭。
他的喊聲反而把她趕得更遠了。文森奔跑,瘋狂地揮動雙臂,他的頭左右晃動。凱腳下一絆,跌倒在田裡鬆軟的犁溝中。約翰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文森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的泥地上,抓住她的手。
「不錯,文森,」這個年紀較大的人說,一面把他的又長又瘦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微微翹著。「你有一點點進步。不多,不過是一點點。看到你的第一批作品,我感到害怕……你的畫至少顯示出你曾經下過苦功。」
「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呢?」
「你有睡著嗎,寶貝?」
「亂|倫!」
那天,他沒有在田野裡作畫,而是請園丁佩特.考夫曼為他擺姿勢。經過了一陣勸說,佩特終於答應了。
「我希望你不是想引證《聖經》吧,爸爸?表親之間一直是可以通婚的。」

「那要看我能否把書中所包含的理論付之實踐。無論如何,實踐是不可能與書本一起買來的。要是也能買到的話,那麼生意一定興隆。」
「也許在神學中不會。但在藝術中會的。事實上,一定是這樣。」
「去搭火車。她回家了。」
「噢,不,樹應當砍下來的。」
「瞎說,爸爸,米什萊的書就像《聖經》一樣純潔。」
「幾年!啊呀!」
「噢,文森,文森,」他母親說,「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西奧寄來安格爾紙、獸醫學校的馬、牛和羊的解剖圖、霍爾拜因的《藝術家的範例》中的幾張作品、繪圖鉛筆、羽筆、人體骨骼模型、深褐色顏料、盡可能節省下來的若干法郎以及要努力學習、不要成為一個平庸的藝術家的忠告。對這個忠告,文森回答:「我將盡力而為,但我一點不輕視平凡,就其純粹的意義來說,輕視平凡的東西,就一定無法超越這個起點。然而你所講的努力學習則是完全正確的。『一天也不要停筆!』正像加瓦尼告誡我們的那樣。」
「別擋住我的路。」他說。
「嗯。媽媽,我要做事。」
「你會喜歡這兒的,凱,」他平靜地說。「我整天在野外畫速寫;你和我一起去,把約翰也帶去。」
「我在做你愛吃的乳酪烤麵包,文森和*圖*書,」安娜.柯妮莉雅說。「還記得嗎?」
他拿起一支繪畫鉛筆,改一下受光部分,迅速地加幾筆,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文森的速寫。
「噢,不!我喜歡有人陪著。我們散步的時候,我能給你看許多有趣的東西。」
「一點希望也沒有,文森。斯特里克姨父說,即使凱愛你,他也不會同意這個婚姻,除非你一年至少掙一千法郎。你知道你離那還遠得很哪。」
「我在做許多錯事,爸爸。你指的是哪一樁呀?」
「那班車什麼時候離開布雷達?」
文森猛地跳了起來。他的全部溫和都消失了。僅僅是由於他們彼此站在桌子的一面,隔著銀燭臺的兩支長燭,才使得這個較年輕的人沒有動手毆打牧師。兩個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眼睛裡的閃閃光點的時候,可怕的沉默在房間裡嗡嗡作響。
「一句話也沒有?沒有關於昨天的話?她生我的氣嗎?」
文森走進花園,就近為凱放一張凳子,幫約翰用沙土造房子。他一時忘記了他從海牙帶回家的大好消息。
他母親把雞蛋打在平底鍋裡,加上她昨天濾過的酸奶油。她的雙手各拿著半個蛋殼,從爐子前轉身過來。
「不,」文森說,把馬鈴薯袋擦去,讓那人的左臂僵硬地懸在半空中。「說到底,天賦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一致的。在天賦變馴服之前,也許要有很長時間的艱苦奮鬥,但最後,壞的,十分壞的作品將變成好的作品,以此證明多年的奮鬥是有意義的。」
文森第一次把頭從紙上抬起來,審視著父親臉上的五官,就好像瞧望著一頭奇怪的動物。
「你就對她說這些嗎?」父親的聲調冰冷。

「也許是的,爸爸。」
「你喜歡,凱?」
「這都是你讀的那些法國書害了你,」一天晚上,西奧多魯斯隔著桌子說。「如果你與竊賊、殺人者為伍,誰能期望你有孝子和紳士的品行呢?」
「不,永遠不,永遠不!」
「我拉鈴的時候,她就坐在這個地方。她已經開始吃飯了。」
「我很高興,文森。」
「噢,文森,我的寶貝,」他母親說,「如果你真的愛她,為什麼不等一等呢?她的丈夫不過死了一年。她尚一心一意愛著他呀。況且你知道你沒有錢來養活妻子。」
文森退卻了。他摸索菸斗,在手裡握了一會兒,又把它放了回去。
特斯蒂格先生接替文森.梵谷叔叔擔任古比爾公司經理的時候,後起的年輕荷蘭藝術家,還四散在全國各地:安東.莫夫和約瑟夫住在阿姆斯特丹;雅各布.馬里斯和威廉姆.馬里斯在外省;約瑟夫.伊斯雷爾、約翰尼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從一個城鎮遊蕩到另一個城鎮,沒有固定的住址。特斯蒂格一一給他們寫信說:
「嗯,我不知道。樓上有幾張我畫的速寫。我去拿來給你看。」
「天賦總是以阻礙藝術家開始的,爸爸,」他說,沒有放下手裡的鉛筆,「但是如果我真正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我絕不允許那個阻力把我引向歧途。相反,那將更成為爭取勝利的動力。」
「我希望,一旦開始這個工作,文森,就要堅持下去。別再三心二意,到處東遊西逛了。」
他畫了一下午,有一段時間中,約翰的頭枕在他的腿上。這男孩喜歡他。文森讓他在幾張安格爾紙上畫黑團團。他笑,叫,在黃沙上奔來奔去,不斷地跑到文森身邊問這問那,把發現的東西告訴他,要他一起玩耍。文森一點也不覺得討厭,有一個溫暖的、活潑的小動物親切地纏住他,倒也不壞。
「那有前途嗎,文森?」他父親問。「你能自食其力嗎?」
文森從米什萊的書上抬頭望著,感到有點驚奇。
「不,但是他們寫的就是這類東西。他們的書充滿著邪惡。」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感到一種新的健康的活力在增長。他的愛情使他百折不撓。他已經驅走了那疑團的萌芽,現在他心中以為,只要能見到凱,幫助她了解他實實在在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就能把那個「不,永遠不,永遠不」變成「是!永遠!永遠!」他以一股新的活力重新作畫,雖然他知道他的畫工的拳頭還不聽使喚,但他堅信:時間會把這掃去,就像會把凱的拒絕掃去一樣。
他收起這些畫,朝特斯蒂格轉過身去,想聽聽他的判斷。
「啊,是呀,我萬事如意,文森。愈活愈年輕了。請上樓到我的辦公室去吧。」
他現在為厄休拉沒有愛他而感到高興。那時候他的愛情是多麼膚淺,而現在是多麼深邃和豐富。如果他和厄休拉結婚,就永遠無法知道真正愛情的意義。他將永遠無法愛凱了!他第一次領悟到厄休拉不過是一個淺薄的、頭腦空空的孩子,缺乏優雅和特性。他竟然為了一個娃娃而痛苦了好幾年!與凱相處一小時,抵得上與厄休拉相處一輩子。道路是不平坦的,它把他引向凱,這證明了它的正確無誤。從現在起,生活將變得美好起來;他將作畫,他將愛,他將售去他的畫。他們在一起將是幸福的。每個人的生活有其不同的形式,這種形式必須通過慢慢的苦心經營,才能達到其終極的結果。
文森於是拿出了第三批,這些是他動身前不久畫的。特斯蒂格感到興趣。
「我想臨摹也許能使我增長對事物的感覺能力。」
他的母親和父親單獨在客廳裡。他們在談話,他一進去,他們便突然閉口不言了;他能感覺到有半句話還迴蕩在半空中。他隨手把門關上。他看出父親一定很光火,因為他的右眼皮差不多完全遮住了眼睛。
八年過去了,人人都喜歡過他,為他感到過驕傲。他曾經是他的文森叔叔寵愛的侄子。
西奧多魯斯看到文森心裡有打算——不管是什麼打算,不再像前幾年那樣吊兒郎當,總算放下了心。
莫夫精力充沛,但他絕不濫用他的精力。他在作畫感到疲憊的時候,堅持不停,精疲力盡的時候,再多畫幾筆,到那時候,他就會恢復體力,就能繼續畫下去。
「那些東西我以前都經歷過了,媽媽,嚇不倒我的。我們在一起總比不在一起來得好。」
附上幾張畫,告訴我為什麼賣不出去,怎樣才能有銷路。因為我一定要掙幾個錢,買張火車票去弄明白「不,永遠不,永遠不」的意思。
「我們的表親安東.莫夫。是一個畫家,」她說,「他賺了好多錢。前幾天,接到我妹妹的來信——莫夫和她的女兒葉特結婚了——說古比爾公司的特斯蒂格先生把安東所作的畫共賣了五百到六百荷蘭盾。」
他穿過辛格爾街,在希倫格拉特橋上站了一會兒,望著遊船上的人在露天的桌旁吃麵包和青魚的晚飯。他向左拐入凱澤斯格拉特街,經過一長排狹窄的法蘭德斯式住宅,到達斯特里克牧師住屋的短石階和黑欄杆前。他記得第一次站在那兒的時候,是他的阿姆斯特丹冒險的開頭,他領悟到有一些城市裡的居民,他們永遠是倒楣的。
他年復一年地耐心收購博斯布姆、馬里斯和紐休斯的作品,把他們的畫掛在店內後部的牆上。他知道在他們趨向成熟的奮鬥中,須要得到支持,如果荷蘭公眾缺乏預見,不可能認識本國的天才,他,作為一個評論家和畫商,有責任不讓這些優秀的年輕人,由於貧窮、受忽視和失意而永遠被埋沒。他購買他們的畫,評論他們的作品,使他們與同行們彼此接觸,在艱苦的歲月中鼓勵他們。他日復一日地盡力啟發荷蘭公眾認識本國人所創造的美和表現形式。
雖然他時常到帕西瓦特開闊的沼澤地那邊畫睡蓮,但他還是最喜歡在塞佩附近的荒原上寫生。埃頓是一個相當閉塞的小鎮,鎮上的居民都對他斜眼相看。黑天鵝絨衣服在這個村子中第一次看到,當地人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成年人光帶著鉛筆和畫紙,在開闊的田野裡消磨光陰。他對父親的教區居民們很客氣,但顯得有點粗魯,並不討人喜歡,他們也不想和他發生任何關係。在這個小小的外省居民區裡,他是一個怪物,一個話柄,他的一切都是奇怪的:他的衣服,他的舉止,他的紅鬍鬚,他的經歷,他不工作的事實,以及他老是坐在田野裡望著景物的模樣。他們不信任他,害怕他,因為他與眾不同,儘管他並沒有損害他們,只不過要求隨自己的便而已。
她溫和地說著,但沒有一點熱情。他注意到她的聲音深沉,變得更加震顫了。他記得在凱澤斯格拉特街的房子裡,她曾經對他很表同情。他是不是應對她提起她丈夫的死,表示一下他的哀悼之意呢?他知道應該講幾句,但是他又覺得最好別當面再提起她的不幸。
莫夫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永遠不想收門生,他工作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在場。他對自己的創作,不是常常感到有話藏不住的;他給初學者提意見,從來沒有帶來過什麼好處,反而受到詆毀。然而,文森是他的姻弟,文森.梵谷叔叔和古比爾公司購買他的作品,再說,這個孩子的某種原始的強烈的激|情——在畫中已經感覺到——引起了他的共鳴。
「我只會妨礙你。」
她拿起博里納日人的速寫,仔細地觀看。
親愛的西奧:
他把手翻過來,手背懸在火上。房間裡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蠟燭上的煙立刻使他的皮膚變成黑色。幾秒鐘內,黑色變成了天然的火紅色。文森毫不畏縮,眼睛不離他的姨父。五秒鐘過去了。十秒鐘。他手背上的皮膚噗地漲了起來。斯特里克牧師的眼睛恐怖地瞪著。他似乎癱瘓了。他幾次想講話,想動一動,但身不由己。他被文森冷酷的、刺探的眼睛壓住了。十五秒鐘過去了。漲起來的皮膚裂開,但是手臂甚至抖也沒有掉一下。猛烈的肌肉抽搐終於使斯特里克恢復了知覺。
斯特里克牧師、他的姨媽威廉明娜和兩個小孩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五份餐具。空椅歪斜地向後推去的地方,有一盆烤小牛肉、沒有吃過的馬鈴薯和菜豆。
「好,媽媽。你想做什麼呢?」
「凱,我再也不能不對你講了!你必須明白我愛你,凱,勝過愛我自己呀!我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你起,就一直愛著你!我一定得讓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凱,告訴我你有一點愛我吧。我們將到海牙去住,一起生活。我們將有一個家,我們將會幸福的。你愛我,是嗎,凱?說你將和我結婚,凱,親愛的。」
「不,」文森答道,一邊迅速地用鉛筆速寫,「我一定要我的圖畫畫得準確,這樣我的圖畫就會準確了。」
「她認為這樣比較好,文森。」
他把自己的決心和西奧願意幫助他的情況解釋給她聽。出乎他的意料,安娜.柯妮莉雅竟感到很高興。她迅速地走進客廳,拿了封信回來。
「我攔不住他,先生,」女僕說。「他橫衝直撞地進來。」
「誠然沒有比教士更不虔誠、更硬心腸和更庸俗的人了。」文森自言道,狠狠地痛快地把手裡的阿姆斯特丹來信撕得粉碎,就好像在撕裂牧師本人一樣。
「啊,是呀。」
「是呀,走吧。」他急切地想看看工作室。
一個雨天的早晨,安娜.柯妮莉雅很早下樓進廚房,發現爐子已經燒旺了,文森坐在爐前,腳擱在爐圍架上,膝上放著一張臨摹了一半的《日間》。
文森溫柔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以深深震動的感謝眼光抬頭望著他。他看到她經受了多麼劇烈的痛苦。從前,她是一個幸福的姑娘;現在,她是一個肝腸寸斷的女人,忍受著一切精神上的痛苦。那句老古話又一次在他的腦中閃過:
「你瘋了!」牧師嚷道。「凱從心底裡看不起你!滾出這所房子,永遠不准再來!」
他回來的時候,母親戴著白色廚帽,正把水壺放在大爐子上。牆上閃閃發亮的藍白色瓷磚,給廚房增添了愉快的氣氛。
「沒有,她不過是想回到父母身邊去。」
他的身子撲過桌面,把文森手下的蠟燭一把搶去,用手把火撲滅。然後,他向蠟燭俯身下去,用力吹熄。
「知道。那又怎麼呢?」
「不,自然不。」
花園四周圍著籬笆,使莫夫的工作完全受不到外界的干擾。
老牧師簡直無法講出這個字來。文森走到窗口,向外凝望著花園。
「瞎講!她們都有良好的德性。從來沒有人說過她們一句閒話。」
「一點也不會的。」
「你的氣色很好,先生。甚至比我最後看見你的時候更好。」
他走到文森身旁,把手擱在表弟的肩上。「一切都很好,」他說,「你入門了。你的速寫雖然幼稚,但很真實,具有某種我以和圖書前不常見到的活力和節奏感。把你的臨摹書扔掉吧,文森;買一個畫箱。您越快開始作色彩畫,對你越有好處、現在你的畫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壞的,繼續畫下去,會有進步的。」
他知道,與對凱的愛情相比,他更愛自己的工作。如果他不得不在兩者之間選擇的話,那他不會有絲毫遲疑不決的。然而,他的畫突然變得單調平淡起來。他毫無興致再作畫。他望著牆上的布拉邦速寫,看出自從對凱的愛情覺醒以來,有所進步。他明白在他的畫中還存在著粗糙生硬的成分,但他感到凱的愛情能夠使之柔和起來。他的愛情是那樣地認真和熱烈,不論多少個「不,永遠不,永遠不」也不會使他洩氣,他把她的拒絕當作是一塊冰,能放在心中把它熔化掉。
「終於在這見到你了;凱,太好了。」文森說。
「你是一個好孩子,文森,」她說,「走你自己的路吧。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我只想幫你一把。」
他待在房間裡,給凱寫著熱情的、懇求的信。幾個星期之後,他方才知道她甚至連看也沒看。他差不多每天給西奧寫信,他的自信加強了他對心中的疑團、對雙親和斯特里克牧師的聯合攻擊的反撲。他痛苦,萬分痛苦,而且無法經常地掩飾起來。他母親帶著滿臉的憐憫和許多安慰的話瞧望著他。
在一路回家的火車上,文森的心裡一直在低聲哼唱。「我找到了老師。幾個月後,我將跟一位大畫家一起學習,並將學習作色彩畫。我要畫,哦,在以後幾個月中我要拼命畫,那樣他將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進步。」
「到阿姆斯特丹?」
「您在跟我開玩笑!」
他的弟弟科爾是一個安靜的孩子,難得講話。他的妹妹安娜已經結婚,搬走了;伊麗莎白一點也不喜歡他,甚至盡量當他沒回家來;維萊米恩同情他,只要文森提出要求,她總是肯為他擺姿勢,並且給予他毫不挑剔的友誼,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局限在可能的一般範圍內。
西奧多魯斯以一個善士擯棄罪惡的姿勢,把《愛情和女人》掃到地板上。
「凱,親愛的,你不能說有一點點愛我嗎?」
「那樣地侮辱你的表姊!」
西奧多魯斯在他的神學知識中搜索著,但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文森告辭,還沒有完全垂頭喪氣。特斯蒂格看到了某些進步,他是全荷蘭最有批評眼光的人。至少他沒有止步不前。他知道他的寫生還不是那應該有的模樣兒,但是他相信,只要長時期地努力畫下去,結果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望著凱,覺得從來沒有見過誰有這般美麗。濃厚的黃乳酪很可口,他媽媽做的麵包總是甜津津的,但他一點也吃不下。一種新的、可怕的飢餓正在他心中蘇醒。他禁不住盯著凱的嬌美的皮膚、精雕細琢的鵝蛋臉兒、沉思的烏油滴水的明眸、豐|滿甜美的嘴——它雖然一時枯萎,但他知道它一定會再次盛開怒放。
「不過,文森,他們的臉怎麼了?」
「海牙是個好地方,」他說,「我們有良好的美術館和許多青年藝術家。不過,它是不是比安迪衛普、巴黎或布魯塞爾更好,我可不敢說。」
文森抱住她,用手掌托著她的下巴。蔚藍色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深邃,那麼和善,那麼慈祥。為什麼它們不理解呢?
「竊賊和殺人者?你把維克多.雨果和米什萊都叫作竊賊嗎?」
「我擔心你又做錯了事兒吧?」
文森的眼睛移向廚房門。他差不多想逃跑。他盡力克制自己,想解釋一番;他的話緩慢地痛苦地吐了出來。
「那線條好,」他說了一聲。「我喜歡這陰影,」又加了一句。「你差不多學到了。」
佩特驚愕地低頭瞧瞧自己的衣服。「衣服怎麼了?」他發問。「這都是新的。我只在星期日早晨參加禮拜時才穿一穿。」
「我看,要是你有才能,真的適宜於做一個藝術家,那麼,這些速寫一上來就會是正確的。」
他愛的不單單是她的美麗,而是她整個的人和舉止:她的安詳的步履;她的完美的平衡和風采;她的每一個細微姿態所表現出來的高超的教養。
「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是嗎,文森?」
「你一定要做莫夫表兄對你講的每一樁事情,」她說。「他是一個已經成功的人。」
安娜.柯妮莉雅想了一想,又問道:「你能畫肖像畫得很像嗎?」
「爸爸趕車送她到布雷達去了。」
莫夫領他出去,到花園裡的寬大的木築工作室去。門就在住屋旁不遠,但也有一段路。
「是的,凱。」
「我要與凱談談。」
「請坐,文森。」他說。
「早安,媽媽。」他憐愛地吻她寬闊的面頰。
文森從火車站沿著狹窄、曲折和繁忙的瓦根斯特拉特街走去,經過城堡,抵達普拉茨廣場。他離開古比爾公司已經有八年了,在那短短的一段時間中,他所經受的痛苦之浪潮,在他的腦海裡和身體裡湧出來,使他發愣。
海牙也許是全歐最乾淨最優美的城市。它具有真正的荷蘭風貌:簡單、樸素和美麗。清淨的街道兩邊排著鮮花盛開的樹木,房屋是用經過精心挑揀的勻整的磚砌成,屋前帶一個收拾得可愛的小花園,園中玫瑰和天竺葵吐豔。沒有貧民窟、棚戶區或有礙觀瞻的地方,城內的一切都保持著荷蘭的有效率的刻苦精神。
「也許是的。我還帶了幾張速寫原稿。你想看看嗎?」
凱眼睛中的驚恐變成了仇恨。她把手掙脫。約翰現在完全醒了。文森臉上的凶猛激動的神色嚇壞了孩子,這個陌生人嘴裡吐出來的胡言亂語,使他也感到害怕。他雙手抱住母親的頸項,哭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他收到郵局送來的兩封信。第一封是斯特里克牧師寄來的,是對他的掛號信的回覆。其中夾有牧師的妻子的短箋。他們用毫不含糊的字句概括了文森的經歷,告訴他凱另有所愛,那是一個有錢的人,他們希望他立即停止對他們女兒的粗野的襲擊。
「那樣就好一點了,」他說,往後退了幾步。「現在這個窮光蛋看上去就像真的了。」
「我沒有權利那樣做,文森。」
第二天晚上,他寫了一封信給斯特里克牧師,詳細地闡述了情況。他直言不諱,當他想到可能會從姨父嘴裡吐出來的咒語時,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他父親不准他寫這封信,一場真正的爭吵在牧師住宅裡醞釀著。西奧多魯斯是以嚴格的順從和規矩的品行來對待生活的,他對人性的變化一竅不通。如果他的兒子不能合上這個模子,那麼一定是他的兒子不對,而不是模子不對。
巨大的悲痛使凱的精神得到了一次昇華。她深深地愛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這個婦人的驚人活力、她的勇氣、她的熱情和生氣全消失了。甚至她那溫暖的富有生氣的秀髮也似乎失去了光澤。她的臉瘦得像修女的鵝蛋臉兒,她的眼睛裡有兩個烏黑憂思的深坑,她的如脂似玉的皮膚蒼白得單調。倘若說她不像文森在阿姆斯特丹遇見的時候那樣富有活力,那麼現在,她具有一種更為成熟的美麗,重創的痛苦給予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質。
農人立刻變得很認真。「噢,不,當然不。」
文森無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凱剛才空出來的椅上,兩臂擱在桌上。
畫廊裡彌漫著巨大的財富和文化的氣息。職員打扮得漂漂亮亮,舉止優雅。牆上的畫全配著華貴的畫框,被昂貴的糊壁紙襯托著。厚實柔軟的地毯在文森的腳下陷了下去,椅子雅靜地安放在角落裡,使他以為是價值連城的古物。他想到他的圖畫:從棚屋裡走出來的衣衫襤褸的礦工,他們的在垃圾上彎著腰的妻子,以及布拉邦的鋤地者和播種者。他懷疑他所描繪的卑賤的窮人的畫,能否在這個偉大的藝術之宮中得到出售的機會。
「對。」
「好媽媽,」他平心靜氣地說,「我懇求你對我有一點點信心。我知道該怎麼做,只要你給我時間,我會成功的。如果我堅持去做那些現在依你看來是毫無用處的事,結果我就能賣出我的畫,維持一個像樣的生活。」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午飯後,」他同意。「在花園裡。」
中午的時候,他們走了一段路,到達橡樹林中。凱在一棵蔭涼的樹下,把籃子裡的食物鋪放出來。四下裡一片寧靜。澤地裡的睡蓮的清香混和著橡樹淡淡的芳香,在他們的頭上飄散。凱和約翰坐在籃子的一邊,文森坐在另一邊。凱把食物一一遞給他。莫夫和他一家坐在家裡晚飯桌旁的情景,在他眼前顯現。
「我根本沒有這種意思,」文森說。「但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如果我需要什麼忠告的話,我一定比向你求教更快地向他求教。那可能是更合時宜一點。」
「你以為你的要求不高。但是,請相信我。收一個弟子是一樁嚴肅的事情。」
「我沒有答應什麼,聽著。也許結果很不妙。不過等你住在海牙後,請到我工作室來吧,看看我們能否互相幫助。我要到德倫特去過秋天,我想你在初冬時候來吧。」
在文森去海牙拜訪他的時候,他已經成功了。莫夫、紐休斯、伊斯雷爾、雅各布.馬里斯、威廉.馬里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不單單以高價由古比爾公司售去他們的任何作品,而且正走在逐漸成為藝術大師的金光大道上。
一天晚上,他在閱讀米什萊著作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句話:「沒有女人的幫助,男人就不成其為男子漢。」
文森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舉起手,放近蠟燭。「讓我對她講幾句話,」他說,「只需要我的手能在火上放多久的一點時間。」
文森也在桌子上工作,舒服地坐在桌子中央一盞黃色大燈的燈光下。他複畫著當天在田野裡畫的習作和速寫。西奧多魯斯望著他一個人物接連畫十餘次,又常常不滿意地把那些未完成的畫扔掉,最後,這位牧師沉不住氣了。
「你是想告訴我,文森,」西奧多魯斯問,他對巴黎來的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不相信的,「從書本上讀一點關於藝術的見解,就能學到正確描繪的本領了嗎?」
「我的舊衣服不乾淨,又有補釘。如果你要我擺姿勢,那就畫我現在這個樣子。」
「但是你能畫臉吧,是嗎?我敢說這兒埃頓地方上,有許多婦女喜歡別人給她們畫像的。那是一種謀生之道。」
「現在我想起來了,」文森說。「你曾警告過我,不要成為一個頭腦狹窄的教士。這出自一個牧師的女兒之口,真是怪事。」
在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女人對他講過一句情話,眼裡含著矇矓的愛情對他看過一眼,用她的手指輕撫過他的臉龐,隨著纖指的移動親吻過他。
文森盡量克制自己。他們怎麼敢用這種陳詞來糟蹋他的愛情呢?
「蒙你惠借的書我帶回來了,特斯蒂格先生。」
文森直等到第二天才去尤爾布門街一百九十八號莫夫家拜訪莫夫。莫夫的岳母是威廉.卡本特斯的閨女、安娜.柯妮莉雅的妹妹,由於親戚的關係,文森受到熱情的款待。
文森不想找推翻這個比喻的麻煩。
「顯然你也一定想起過的……」
這人吼叫起來。「對,對,太好笑了。你一定是瘋了!」
「做事?」
「為什麼?」
「我恰恰是想在這個時候來。我還要在布拉邦再畫幾個月。」
文森回到《高老頭》上。
文森聳聳肩。「藝術家得冒那個險,爸爸。」
西奧多魯斯的不贊成是客觀的,要是文森是別人的兒子,那就不會理睬他的。他知道上帝不喜歡文森的邪惡的生活方式,但他猜想主更不喜歡父親拋棄自己的兒子。文森注意到父親的頭髮更蒼白了,他的右眼皮耷拉得更低了。年齡似乎使他的身軀縮小了,他沒有長出鬍鬚來彌補這個耗損,他面部的表情已從「這就是我。」變成了「這是我嗎?」
「對,你就是在這樣做,」西奧多魯斯嚷道。「你是在破壞家庭關係,你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你最好是離開這所房子,到別的地方去生活。」
他站著凝視莫夫的一幅羊頭,笨頭笨腦地讚賞不已。在版畫櫃後面悄聲談天的職員們對他的衣服和姿態望了一眼,不屑再去問他是否想要什麼畫。特斯蒂格在觀摩陳列室內佈置展覽會,這時候走下樓梯,進入大廳。文森沒有瞧見他。特斯蒂格站在臺階底層,打量著他的從前的職員。他看到的是:剪得短短的頭髮,滿臉的紅短鬚,莊稼漢穿的靴子,工人穿的上衣——鈕扣一直扣到頸部,裡面沒有打領結,腋下挾著亂糟糟的包裹。文森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相,這一切在這個精雅的畫廊裡是多麼顯眼觸目。
「對。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請他到家裡來過幾次。」
「我是一個忙人,文森,」莫夫說,「我很少有時間幫助別人。一個藝術家不得不和_圖_書自私,他必須警衛著他工作時間的每一分鐘,我怕不可能有很多時間來教你。」
「不。我求她做我的妻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後語地把心裡話全搬了出來。他的熱情在增長,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凱簡直跟不上他。當他講自己體會很深的事情時,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樣子又出來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禮的紳士不見了,一個粗俗的鄉巴佬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覺得他的感情爆發是缺乏教養的,是不成熟的。她沒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個男人所能向一個女人表示的最珍貴、最有價值的敬意。
他正在畫一張大幅習作,描繪被砍下的松林,注意力集中在小河邊的一棵孤零零的樹上。
黃昏正在到來,夕陽已經西下。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時時在一個個池塘邊停下來,觀看水中倒映的五顏六色的、蝴蝶翅翼般的晚霞慢慢地暗下去,在薄暮中消失。文森把他的畫給凱看。她不過略略一瞥,認為所看到的東西粗糙笨拙。但文森待約翰好,再說,她對什麼叫痛苦,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不要跟你講話。她永遠也不要再看見你!」
「我畫過幾張博里納日礦工和布拉邦莊稼漢的速寫。畫得不好,但……」
女僕跟在他後面,想不讓他進去。
「噢,文森,」他母親懇求道,「你為什麼要講這種話?你為什麼要破壞家庭關係呢?」
「我知道你能努力做好某些事情的,」她說。「多講不會有什麼好處。」
「對,我想是的吧。不過我得等一陣子,等我畫得像個樣子以後。」
文森想起了特斯蒂格對他的原作所講的話。他盤算著是否要給莫夫看。他到海牙來,是想拜莫夫為師的。如果他所能拿出的不過是蹩腳的作品……
莫夫謹慎地瞧瞧他工作室裡還沒有完成的全部作品。在不作畫的零星時間裡,他喜歡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度過。他把文森投進來的熱情的讚美氣氛打消了,氣氛中出現了退卻。文森一向對人們態度的轉變很敏感,立刻察覺到了。
農人又大笑起來。「對,你那樣坐在那兒,一定是瘋了。全村都這樣講的嘛。」
「真不可思議。」
文森離開中央火車站時,夜幕開始合攏。他迅速地往水壩走去,經過王宮和郵局,抄近路到凱澤斯格拉特街。那時候,所有的店鋪和辦公室都空了,沒有一個職員和售貨員。
「你知道,文森,」她說,「看到你站在畫架前,提醒了我在阿姆斯特丹時對你的看法。」
「我不敢給你添很多麻煩,」文森說。「只要求有時候能讓我在這兒跟你一起作畫,看看你怎麼畫的。對我談談你的作品,就像今天下午那樣,我就能了解一幅畫完成的全過程。有的時候,在作畫休息的當口,你可以看看我的畫,指出我的不足之處。我請求你的不過如此而已。」
特斯蒂格一直很喜歡文森,當後者調往古比爾公司的倫敦分公司時,他曾給英國經理寫了一封關於這個孩子的熱情的介紹信。他曾把《素描習作》寄到博里納日給文森,並還附寄了巴格的《繪畫技術探索》,因為他知道這本書是有用的。不錯,海牙的古比爾公司是文森.梵谷叔叔開的,但是文森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特斯蒂格不是為自身的利益而喜歡他的。特斯蒂格不是那種奉承阿諛的人。
「你看,」他慢吞吞地說,「人物和風景寫生不單單需要繪畫技巧,也需要精通文學。」
「我才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呢。」
「作為練習來說,畫得不壞,」他說,「不過有什麼重要性呢?」
米什萊總是正確的。他還不是一個男子漢。雖然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但仍然不成熟。凱的美麗和愛情之芬芳氣息已經將他吹醒,他已經成了一個男子漢。
經過在荒原上的一段時日的散步後,她的雙頰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變得比較有力和自信了。現在她隨身帶著針線籃,手指像文森一樣忙個不停。她開始比較無拘無束地談起她的童年、讀過的書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認識的有趣的人們。
「她不在這兒。她出去看望朋友了。」
第二天早晨,凱、約翰和文森一早就出發到萊斯博斯克,文森在那兒畫速寫。雖然他從來討厭帶東西當午飯,可這一次他的母親為他們三人包了一份可口的午餐。她認為這有點野餐的味兒。路上,他們經過教堂公墓,看到高大的橡膠樹上有個鵲窩;文森答應為這個興奮的男孩弄個鳥蛋。他們穿過滿地松針的松林,腳下響起一陣嘎吱嘎吱聲,然後又越過荒原的黃、白和灰的沙地。在一個地方,文森看到田裡有一張破犁和一輛破車。他擺好小畫架,把約翰抱到車上,作了一張迅疾的速寫。凱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約翰頑皮地玩著。她一聲不響。文森不想去打擾她;只要有她作陪,他已經夠高興的了。他從來不知道,作畫的時候,有個女人在身邊會這樣地愉快。
牧師住宅中的空氣緊張,文森一踏進門,就感覺到了。凱把自己和約翰鎖在她的房間裡。
「嗯,文森,」他姨父說,「你似乎愈來愈沒有規矩了。」
安娜.柯妮莉雅再一次從兒子的肩頭上望望這張畫。在她看來,這種臨摹不過像孩子玩耍的時候,照著雜誌亂畫的玩意兒。
「噢,莫夫表兄!」
「你幹嘛起得那麼早,文森?」
「是的,」特斯蒂格回答,眼睛從窗外的風景轉過來。「有一點。但是並不好。有些是完全錯誤的。就是這樣,我不能信口開河。我想你最好再臨摹一個時期。你不必急於創作。你必須較好地掌握一些基本功,然後再寫生。」
「如果我照料它,培植它,是不是算瘋呢?」

他回到埃頓的家裡,發現凱.沃斯在那兒。
文森一踏進工作室,一股菸草、老菸斗和油漆的香味撲鼻而來。工作室很大,厚厚的德文特地毯上到處立著有畫的畫架。牆上掛滿了習作;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前鋪著一塊小的波斯地毯。北牆一半是窗。書籍到處亂扔,凡是可利用的平面上,都可找到畫具。儘管工作室充實而有生氣,文森仍能感覺到莫夫性格上的雜亂無章的特點,這種雜亂統治了這個地方。
「我知道沒有更好的醫治我苦悶的方法了,」他對她說。「如果我被醫好了,我真要感謝這些書。」
「是的。」
「我可以種樹,照料樹,摘樹上的果子,把樹砍下,但是如果我畫樹,我就變瘋了。是那樣嗎?」
西奧和文森一起在布魯塞爾過一天,然後西奧返歸巴黎。春天來了,布拉邦在召喚,家似乎是一個奇幻的安息所。文森帶了一套黑色粗天鵝絨的工人服、幾張本色的安格爾速寫紙,搭乘下一班火車,回到埃頓的牧師住宅。
搬運松樹的一個工人,走過來看他作畫,從他肩頭上望著,茫然地竊笑,有時爆出大聲的哄笑。速寫花去了文森好多時間,這個農人的哄笑一天天大起來,文森想弄個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人這樣好笑。
「只要我能上阿姆斯特丹,我敢說,我能把那個『不!』轉變為『是!』」他認為無法去看所愛的女人,無法掙一個法郎付火車票費,是生活中最壞的小小不幸之一。無能為力使他暴怒不已。他二十八歲了,辛辛苦苦工作了十二年,除了勉強糊口之外,別無所求,可是竟無法弄到買一張到阿姆斯特丹火車票的一丁點兒數目可憐的錢。
農人們漸漸喜歡和信任他了,在他們的質樸中,他發現有某種東西與他們所耕種的土地,十分類似,他設法把這些東西畫進他的速寫。家裡人往往無法辨別清楚,農人從哪兒開始,土地從哪兒開始。文森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畫怎麼會這樣的,但他感到這是正確的,恰恰就是這樣。
「因為茶會上沒有什麼東西可畫的。」
「你只是在臨摹,文森,像個小學生一樣,而真正的創造卻早已經由別人做到了。」
他甚至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自從失去厄休拉以來,在這漫長的七年中是多麼地孤寂。
「那她是不愛我?」
「我自己覺得還不壞。」文森說。
「你敢說,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嗎?」
文森看到這會使她高興,於是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吞嚥下去。但是「不,永遠不,永遠不」的味兒在他的口中,使得他吃下去的一切美味食物如同嚼蠟。
「重要性?我不……」
有一次,他的父親以為他讀書是為了消遣,便對他說:「文森,你一直在講,你應該怎麼怎麼努力工作。為什麼還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聊的法國書上呢?」
「可是我的孩子,如果凱不愛你呢!」
「到此為止了,爸爸。我不會再改變主意啦。」
「只有一個辦法能使你信服,」他說。「你親眼看幾頁吧,你會感動的,米什萊只想幫助我們解決我們的難題和我們的小小不幸。」
似乎很不可能。
「好吧,告訴你實話,我從來不認為你適宜當一個教士。我知道你是一直在糟蹋光陰。」
「我不聽到她親口講,我是永遠不相信的。就是聽到了也不相信。」
「我對你說,我不懂那一套。倘若我要作一次精采的講道,我絕不在廚房裡浪費時間,望著你媽醃製牛舌。」
「美麗出自痛苦。」
文森攤開幾張礦工和農人的速寫。可怕的沉默立刻降臨,這種沉默在荷蘭聞名全國,它已經對成百上千個作品不高明的青年藝術家們透露了無可爭辯的預見。特斯蒂格看完了全部速寫,嘴裡連「嗯」一聲也沒有。文森感到氣餒。特斯蒂格朝後靠去,眺望窗外,眼光越過普拉茨廣場,瞧著湖裡的天鵝。文森憑他的經驗知道,要不是他先開口這種沉默將會永遠繼續下去。
「沒什麼,怎麼啦?」
他打算步行一百公里,但他知道到達那兒的時候,將是骯髒、飢餓和疲憊。雖然他一點也不在乎那些,但他是否能像踏進皮特森牧師的家那樣地踏進斯特里克牧師的家……!早晨他已給西奧發了一封長長的信,晚上他又坐下來再寫了一封。
自從西奧去巴黎以來,他的積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對她傾吐了。他告訴她他的目標、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神,凱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興奮。她既不打斷他,也不聽他說的。
他以某種奇蹟抑制自己。他無法在青天白日之下突然提起愛情;這未免太粗魯了。凱從來沒有給他一丁點兒啟齒的機會。她一直迴避愛情和婚姻的話題。他什麼時候,怎樣才能開口呢?他覺得必須盡快,因為冬天漸漸來臨,他該上海牙了。
「凱,我是那麼地愛你,而你為什麼逃開我呢?你沒有看見,我需要得到你。你也愛我的,凱。別害怕,我不過說我愛你呀。我們把過去忘掉,凱,開始新的生活吧。」
「我們為什麼不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海牙,使它成為荷蘭藝術的首都呢?我們能互相幫助,我們能互相學習,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能使荷蘭繪畫回到世界的高峰,就像弗蘭斯.哈爾斯和林布蘭的時代那樣。」

「我告訴她我愛她,」文森心平氣和地說。「我看不出這怎麼能算是侮辱。」
「說到牛舌啊,」安娜.柯妮莉雅說,「那些新鮮的該留著明天早飯時吃。」
「她對我們說,你抱住她,瘋子般地亂嚷。」
使他無法作畫的是頭腦中的那個疑團的小小萌芽。難道他永遠無法改變她的決定?她似乎甚至對一個可能的新愛情的念頭都感到自責。他要醫好她那過多地把自己埋在過去中的那個致命傷。他要把自己畫工的拳頭和她淑女的纖手聯結在一起,為他們的日常麵包和幸福而工作。
許多年前,海牙以鸛作為它的城市標誌。從那時以來,城市人口大幅度地增長。
她那麼輕輕地撫壓著他的手。
文森一堆紙裡翻來翻去,找出他在博里納日最早的臨摹作品。特斯蒂格悶聲不響。文森很快地拿出他在埃頓時候的第二批作品。這些作品只引起了偶而的幾聲「嗯,嗯」。
「我知道。我只對他們的身體感興趣。」
「你意思是說等你畫得正確了,就能把肖像畫得好賣嗎?」
安娜.柯妮莉雅看看他膝上的速寫,再轉眼看看已著火的爐子。「噢,你意思是說生火吧。不過你不必起來生的。」
「不,他出去了。」她已經奉到命令。
「談到這一點是不是太早了吧,文森?」
「是凱講的嗎?」
「我曾用功地臨摹過這些畫,你把這些畫借給我,真幫了我一個大忙呀。」
「我恐怕聽不懂你的話,孩子。你畫過在田野裡所見到的工作的人和莊稼漢。」
「你一定帶著約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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