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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拉克自負是博里納日中唯一的礦山所摧毀不了的漢子。「我將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說。「他們弄不死我，因為我不答應！」

「你來使我十分高興，文森，」他說。「房子裡很靜，我的孩子們都已結婚，搬走了。」

「對。我沒料到會這樣疲乏。」

牧師們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知道房租多少錢嗎？」

「也許我不夠格。」

家裡來信對他的現狀表示不滿，他父親堅持認為他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是在破壞一切正當的社會習俗。什麼時候他才會打算再找個工作，自力更生，成為社會有用的一員，對人類事業作出一份貢獻呢？

她像山羊似地沿著黑色的斜坡往上爬去，可是文森因為腳下的石塊老是滑落而不得不靠手和膝蓋爬完大部分路程。維尼小姐走在前面。彎下身子，開玩笑地向文森扔小泥塊。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兩頰微紅，舉動機靈活潑；她七歲的時候，維尼已經當上工頭，所以她從未看見過礦下的情景。

雅克把他先帶到掛著煤油燈的房間，架上的燈按號碼掛著。「一旦下面發生事故，」雅克說，「我們就可以從取走的燈曉得誰出事了。」

小沃斯姆斯是個礦工村，村內唯一可誇耀的磚房——麵包師傅讓．巴普蒂斯特．德尼的家，直立在山頂上。文森要去的就是這幢房子。德尼曾寫信給皮特森牧師，願意為派到他們鎮上來的下一個福音傳道者提供膳宿。

「你和我一起坐在這邊，好嗎，文森？」姨媽問道。

「這兒還不壞，維尼先生！」他高聲說。

他們順著金屬斜道往下滑了大約三十米，文森發覺到了一條有兩條車軌的寬闊的坑道裡。他們在坑道裡往回走了大約半英里路；他們來到盡頭，登上木架，爬過礦內的運輸樞紐，在另一邊下來，鑽進一個新掘開的洞口。「這裡是新礦層，」雅克說，「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礦井中採煤最難的地方。」

他胡亂地急忙穿好衣服。

話音未落，小車在山上掀翻，一陣黑色的煙霧順著斜坡冒起。那人說：「它們就是這樣長出來的。五十年來，我一直望著它們一天一寸地往天空升高。」

皮特森牧師陪他走出教堂——他們就在這兒會面的，當他們走到閃閃的布魯塞爾的陽光下，他便挽起文森的臂膊。「我很高興你和我們在一起，我的孩子，」他說。「在比利時有很多美好的工作要做，從你的熱情來看，我敢說完全有資格去做。」

他靠著棚屋的門，吃驚地望著文森。幾小時前他剛離巴黎。在他的公寓套房裡，有可愛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帶毛巾和肥皂的水盆、窗簾、地毯、寫字檯、書架、光線柔和的燈和悅目的糊壁紙。文森躺在骯髒的光禿禿的墊子上，蓋著一條毯子。牆壁和地板都是粗木板，唯一的家具是一張舊桌子和一把舊椅子。他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粗硬的紅鬍鬚長得滿臉滿頸。

文森向她解釋過後，她溫和地說：「相信我，文森先生，你不能那樣生活，你還沒有習慣。自從耶穌基督降生以來，時代在變化，如今我們都應該盡可能地生活得好一點，人們從你的工作中了解你是一個好人。」

孩子動了一動，呻|吟起來。文森一下子脫掉外衣和襯衫，把身上的內衣撕下來。他穿上外衣，把其他的衣服撕成一條一條，替孩子從頭到腳包起來。他拿起一罐油，奔到第二個孩子那兒。就像包第一個孩子那樣，他把那女孩包好。當他跑到第三個孩子那兒時，襯衫和內衣都已經用完了。這十歲的男孩奄奄一息。文森脫下褲子和羊毛內褲，又穿上褲子，把內褲剪成繃帶。

「你能給我嗎，文森？我很希望把它掛在我的牆上。我想她和我會成為好朋友的。」

「讓我一起去，讓我幫一手。」

文森已經下來了六個小時。由於空氣稀少，再加上熱和灰的窒息，文森感到昏昏然。他簡直無法再多忍受幾分鐘這樣的折磨。當雅克說他們該走了的時候，他真是感恩不盡。

曼德斯．德．科斯塔明白，文森喜歡與他談論人生，所以一星期中有好幾次，上完課後，便找個藉口陪他回到市中心去。

「文森先生，」她叫道，「晚飯放在桌上啦。」

他把手洗乾淨，不洗臉就去睡覺。他留在博里納日的日子裡，每天在臉上擦點煤灰，這樣他就和別人一模一樣了。

「把手直放在身前，文森先生，」雅克說。「如果手碰到旁邊礦壁，就會軋斷。」

「不過，文森，你一定明白，光靠麵包和咖啡，是無法恢復體力的，為什麼不給自己買點蛋、蔬菜和肉呢？」

他們僅有粗布裙衫、紗襪和頭巾來抵禦刺骨的寒風。

牧師拿起帽子，陪文森沿街走去，對鄰居們的瞪視毫不在乎。

「他們壓在岩石下。」

他的想法突然被皮特森的話吸引住了；他不知道牧師怎麼會轉到這個話題上去的。

「今晚你大概想睡覺了吧，」他說，「明天十二點鐘一定來吃午飯。我們痛痛快快地談談。」

文森拿著書，手指激動地劃過書頁。「這一行一定直接引用米什萊或卡萊爾著作中的話。」

文森把自己去科里爾的情況告訴他。

飯後，全家打牌。而文森不善此道，於是就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閱讀雷納．格魯塞的《十字軍史》。從他的座位，能瞧望凱和她的變化著的、機敏逗人的微笑。她離開桌子，向他走過來。

「你是指不安全的工作條件嗎？」

「西奧，我還沒有說出來，你已經明白了！我不讓自己想這些。我害怕。的確，我有事情要做。那是我畢生想幹的事情，我從來沒有猶豫不決過。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魯塞爾學習的時候，就感到心中有一股強烈的衝動——要畫，要把我所看見的東西畫在紙上。但我不允許自己這樣去做。我擔心這會影響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的真正的工作！我曾經是多麼地無知呀。這些年來，我身體內的某種東西一直想冒出來，但我制住了它。我把它頂了回去。現在我，二十七歲了，卻一事無成。我曾經是一個白癡，一個完全盲目的麻木的白癡。」

「也許你曾經在博里納日見到過她，」文森天真地說。

在金字塔上下跑了幾個小時，文森才揀到了半袋左右的垃圾。他手上的藍皮膚被雪蓋住的岩石劃了一條條的傷痕。四點鐘光景，他決定不再撿拾了，把準備送給村民的垃圾帶回去，這至少能讓幾個妻子為她們的丈夫燒一杯咖啡。他走到馬卡斯的大門口，礦工們剛好魚貫而出。

「西奧，快！牛排焦了！」

「不錯。至少你們能減少礦井內的事故和死亡。」

「我很想下去，」文森說，「可是公司會答應嗎？」

「你把自己搞垮了，事情就是這樣。你回來以後，飲食正常嗎？你當心自己嗎？」

文森感到奇怪，為什麼把這一切講給他聽呢。「博里納日在什麼地方？」他問。

埃頓，跟父母？巴黎，跟西奧？阿姆斯特丹，跟叔叔們？或者在這浩瀚的宇宙中，也許什麼地方會砰地降下一個機會，讓他做些命運所指示的事情。

經理頹喪地搖搖頭。「不能呀，先生，因為你知道煤礦是靠什麼經營的嗎？靠資金。就像別的工業一樣。資金必須有盈利，否則資金就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比利時煤礦公司的股票，只不過百分之三的紅利，如果紅利再少百分之零點五，股東們就將抽回資金。他們一抽，我們的礦就得關門，因為沒有資金就沒法經營，這樣，礦工們又得挨餓，因此，你可以看出，先生，博里納日的可怕局面，並不是股東們或經理們所造成的，那是礦層內的煤藏量無法令人滿意。至於那種局面，我看，我們只得歸罪於上帝了！」

文森又激動又高興，禁不住全身顫抖；他似乎從沉睡中突然驚醒了。

他生著寬闊的梵谷前額。頭髮深棕色，五官清秀，差不多有點像女性。目光柔和，顯露永不滿足的神情，臉呈美麗的卵形。

「有較大的礦工草棚。我能租一間，租費不貴，把它佈置成工作室。」

他往一張硬繃繃的椅子邊上坐下。這一迅速而奇妙的變化，使他從一個土裡土氣的鄉巴佬一變而為一位舉止文雅的紳士，他說：「媽媽一直在盼望你來我們家作客。我相信布拉邦會使你喜歡的。鄉村的景色十分動人。」

「請看，先生，」他說，「比利時煤礦是世界上最窮的煤礦，由於在這裡採煤困難得很，所以我們拿到公開市場上出售的煤簡直得不到利潤。我們的開採費用在歐洲煤礦中是最高的，而我們的利潤卻是最低的！你看，我們的煤價不得不和那些每噸開採費最低的煤礦的煤價保持相同。我們是天天在破產線上掙扎。你聽得懂嗎？」

「對，是我說的。」

經過了四十八小時後，文森勸德克拉克太太帶著孩子們回家去。志願救難隊不停地搶救了十二天。採煤停頓了。因為不出煤，所以也領不到工錢。村子裡剩餘的幾個法郎用光了。德尼太太繼續烤麵包，賒賬分給人們。她用完了全部資金，不得不熄爐。公司什麼也不捐助。第十二天的晚上，他們關照救難隊停止搶救。礦工們得到通知返礦工作。小沃斯姆斯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只得忍饑挨餓。

「難怪他們稱之為黑鄉呢！」他喃喃地說。

他奔到房裡，取回速寫本和炭筆，迅速地把他朋友們的形象移植在紙上。德尼太太走上來，從他的肩頭上往下看，驚呼道：「文森先生，你可是一個藝術家呀！」

「代我向您全家問好！」當斯特里克牧師拿起他的黑帽和對折本聖書時，文森說。

文森一躍跳下床來，蹦過了半間草屋。

「主呀，保佑我們遠離罪惡吧。別讓我們貧窮，也別讓我們富有，只要給我們足夠吃的麵包。」

「但喪禮！我們還沒有結束……」

那是他的弟弟西奧。

五月，他來到阿姆斯特丹整整一年了，他開始認識到，對正規教育的不適應，將最終征服他。這不是事實的說明，而是對失敗的承認；每一次他的一部分腦神經把這個認識端在面前時，他就鞭策其餘的腦神經，以極度的勞動來淹沒它。

他已經制服了心中的痛苦之獸，他感到幸福，因為他不再想到不幸了。他明白，不設法自食其力，而不斷地拿父親和弟弟的錢，應該感到羞愧，但這不要緊，所以他依然速寫下去。

皮特森笑了起來，說：「你知道魯本斯的軼事嗎？他當荷蘭駐西班牙大使的時候，常常在宮廷花園裡的畫架前消磨下午的時光。有一天，一個洋洋自得的西班牙宮廷貴族在他身旁走過，評論道：『我看那個外交官在以繪畫自娛呢。』魯本斯應答：『不，是畫家有時要以外交事務自娛才對！』」

「股東們是否能少賺一點錢呢？那樣礦工們就能多得幾文了。」

經過一番詢問後，文森獲悉有一所茅舍空著。那是一間沒有窗的木板房，蓋在相當陡的坡上。屋內的泥地由於長期踐踏而凹陷下去，滾雪從高處木板上滴漏下來，簡陋的梁木勉強支撐著屋頂。由於小屋整個冬季沒人居住，所以，冰冷的空氣，從梁木上的節孔裡、木板的裂縫間長驅直入。

皮特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是否在說俏皮話，然後開口道：「我想，你講的不錯。她是沒有臉部的，她並不是某一個特定的人。應該說，她是博里納日礦工妻子們的綜合形象。在這個礦工妻子的精神裡，你已經抓住了某些東西，文森，這比任何正確的描繪，重要千百倍。是的，我喜歡你的女人。她直接地對我訴說了某些東西。」

「謝謝你，德．科斯塔先生。你的話啟發了我。」

屋後兩角擺著兩張床，一張床上已睡著三個孩子。屋裡只見一隻橢圓形爐子、一張木桌、幾條長凳、一張椅子，牆上釘著一個盒子，裡面放著杯壺。像大多數博里納日人一樣，德克拉克也養一頭山羊和幾隻兔子，這樣就可以難得嘗嘗葷。山羊躺在孩子們的床下；兔子伏在爐子後的一堆草上。

礦工中掀起一片抗議的浪潮。「我們現在沒有足夠的麵包給孩子們吃了，靠工薪都糊不上口，還說得上停一天工！我們不在這兒的時候，讓他們抽吧；我們和別人一樣要吃飯！」

「我心裡也害怕，就像你一樣；我已經下降了三十三年啦！」在三百五十米處——半路——升降機停住片刻，又再突然地往下落。文森看到一線細流從岩石的洞裡徐徐流出來，他又打顫起來。往上看，白天的光不過像夜空中的一顆星星。

她們沒法全部一起向頂上爬，因為小車像機器似地有規律地一會兒往這邊，一會兒在那邊倒垃圾。要在金字塔上找到煤塊可不是輕鬆的事兒。維尼小姐教文森如何用手捧起垃圾，讓泥沙、石粒、黏土和其他雜質從指縫間抖掉。公司漏掉的煤塊是很少的。礦工的妻子們所能找到的，不過是一種泥板岩煤，這種東西無法在市上出售。雪和雨浸濕了垃圾，文森的手很快就被擦傷刺破，但他總算裝了四分之一袋他以為是煤的碎粒，而婦女們都幾乎裝滿了一整袋。

斯特里克家所在的凱澤斯格拉特街，是阿姆斯特丹最貴族化的街道之一。這是第四條馬蹄形大街，從海港南邊開始的運河，繞過市中心，又朝北返向港邊。河水清淨澄明，因為是條主渠，所以河面沒有被青苔覆蓋，那神祕的青苔，幾百年來已在貧民區的運河裡結成了厚厚的一層。

「德克拉克，」雅克喊道，「這些燈就這樣點了一個上午嗎？」

「怎樣才能弄到煤給屋裡生個火呢？」文森問雅克．維尼，這沙龍亦是維尼幫文森弄到的。「得讓孩子們暖和些，再說如果生了爐子，晚上的集會也可拖長一點。」

文森點燃菸斗，趁著火柴的火苗兒抽了幾口。「我還記得，」他說，「我們在賴斯威克老磨房附近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時候，我們在許多問題上，看法是一致的。」

自從他首次來到阿姆斯特丹，六個月已經過去了。他最後開始懂得：艱苦的學習不過是天賦不足的可憐的替代物而已。他把語言書推向一旁，打開代數書。

「福音傳道工作所需要的，梵谷先生，」范．登．布林克牧師說，「是向人們作通俗動人宣傳的本領。」

「梵谷先生，」德．約恩說，「委員會無法認可你有能力將上帝的福音傳達給人們。我很抱歉地告訴你，我們不能派工作給你。」

「我的目的，」剛認識他們不久，有一次他毫無戒心地告訴其中一個同伴，「是清心寡欲，磨煉自己。」他們一發現他在拼命用法語背誦講道內容或死啃古典著作時，他們就問：「你在幹什麼呀，梵谷，是在苦修嗎？」

「文森，請告訴我你是怎麼啦。你怎麼會生病的？什麼病？」

他把櫃子裡的衣服全拿出來，迅速地裝入提包。他把衣褲、鞋子、書籍和畫片也放進去，然後關上提包。他暫時把提包放在椅子上，輕快地奔出前門。

夏季漸逝，秋季漸臨。花枯草黃，文森體內的活力卻漸漸復蘇了。他還不能正視自己的生活，於是就轉向別人的生活。他回到書本中去。讀書一直是他最好的、最經常的樂趣，在別人成敗苦樂的經歷之中，他發現縈繞心頭的、自己的徹底失敗的幽靈消亡了。

西奧站起來，坐在床上。「你知道剛剛掠過我心頭的畫面嗎？」

文森走到房間的對面角落，與他一起站著看那張紙。毫無疑問，現在那婦女的比例畫得分毫不差。但她不再是一個礦工的妻子，不再是一個在垃圾山坡上拾煤的博里納日人了。

「不，文森先生，不盡是那樣，他們一旦從小沃斯姆斯轉到沃斯姆斯，對事物的看法就變了。為了錢，他們替老板說話，忘記了從前在礦裡做過奴隸。但是雅克是誠實可靠的。我們罷工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能影響礦工。他們對什麼人的勸告都不聽，唯獨聽他的。然而，可憐的人，他活不長了。」

「不，永遠不習慣！對升降機的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和不安一直伴隨著他們到死。」

從船首直到船尾的長晾衣繩上，掛著一家大小的洗理物。一家之長把撐竿插入河泥，用肩頂住，身子扭曲地踏著狹狹的船沿，向後吃力地撐去，船從他的身下朝前滑去。妻子——一個粗壯的紅臉婦女，必定坐在船尾，掌著那不靈活的木製舵柄。孩子們與狗玩耍，不時地跑進艙洞——他們的家。

他的解剖學概念是完全錯誤的，他的比例也不協調，他的描繪又是如此地粗糙而顯得可笑。然而，這些人物像博里納日人，絕不會與其他的人混淆。文森對自己的粗陋拙劣感到好笑，把速寫全撕毀了。然後，他坐在床邊，面對著阿勒貝的一個矮小的老婦人提著熱水和煤走在寒冷的街上的畫片，想臨摹一下。他想把這個婦女表現出來，但他無法使她與背景中的街道或房屋聯繫起來。他把紙扯得粉碎，扔在屋角裡，把椅子移到博斯布姆的襯著雲天的一株孤零零的樹的習作前。這幅畫顯得那麼簡單，只不過一棵樹，一些沃土，頂部幾朵雲而已。但是博斯布姆的價值在於精雅，文森懂得，最簡潔的藝術作品總是經過最嚴格的取捨，因而是難以模仿的。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峽谷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樣。泥地、草頂、板牆縫裡塞著破布條擋風。

文森感到一陣戰慄，但他怕說出來。皮特森是一個有經驗的藝術家，一個內行，如果他要這張畫，真的喜歡到要……

現在文森開始明白今天下午村裡冷冷清清的原因了，真正的小沃斯姆斯不是峽谷中的草棚叢，而是存在於地下七百公尺深處的迷宮似的城市，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那兒度過他們大部分醒著的時光。

「西奧，你絕不能以為我是在否認現狀。我毫不作假，我唯一的不安是：如何才能成為對人類有用的人？難道我不能為某些目標盡力，並且變得有用一點嗎？」

他在鞋內的破洞處墊了一張硬紙，很早又出發了。他的腳趾穿過鞋面破洞，磨破了，腳很快就被鮮血汙染。硬紙破爛了，腳底起了水泡，變成血泡，以後又破裂。他肚饑，他口渴，他疲乏，但毫不氣餒。

「不知道。」

「悲哀比歡樂更好——即使在愉悅中，我們的心仍然是哀痛的。與其到歡宴的家去，毋寧到居喪的家去，因為哀痛能使我們的心更為安寧。

文森倒了一點菸草在手心裡，用手掌搓搓，再塞進菸斗。可他忘了點火。

這次旅行中，他的體重減輕了許多，雙頰上又出現凹陷，他的墨綠色眼睛的無底洞裡閃著熱病的火光。雖然病了，但他的腦子依舊清醒，他知道已達到了決定性時刻臨近的階段。

「此刻他們已經死了。」

文森跟著雅克出去，走進寒冷的夜晚，立即衝入礦工的峽谷。礦工們的棚舍都是些簡陋的單間木房，這些房子的排列毫無計劃，不過是角度不同地沿著山坡往下延伸，構成了一座垃圾滿徑的迷宮，只有那些熟門熟路的人，才會從中找到要走的路。文森踉蹌地跟在雅克後面，被岩石、樹幹和垃圾堆絆跌。大約走了路的一半，便到達德克拉克的小屋。一線光從屋後的小窗裡透出來。德克拉克太太出來開門。

他就在文森的眼前消失在地下。文森腳步不穩地走上前去，發現地上有個洞口，他兩手摸索梯子。洞口只夠一個瘦子通過。開頭五米還不難爬，但在一半路的地方。文森不得不反轉身來往下爬。水開始從岩石上滲出來，梯級上盡是爛泥。文森感到水滴在身上。

「不要緊，文森。以你的力量和決心，你會像每一個開始者一樣，達到一千次目的。你以後的生活道路還長得很。」

他又往山上爬去。一種新的、安寧的感情湧上他的心頭。他不在房裡的時候，德尼太太因為有事走進他的房間，看到了收拾好的提包。

「好了，這爐子怎麼個生法呢？」他一邊問，一邊脫下漂亮的上衣，捲起袖子。

他把外衣裹緊赤|裸的身子，穿過田野，奔向馬卡斯。他老遠就聽到了妻子和母親們的不絕的痛苦哭聲。

「中午，在我做完上午的禮拜之後。」

「可是，一個年輕人怎麼能知道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呢，先生？比方說，他認為有一些特殊的事情，應該畢生盡力的，可後來又發覺完全不適宜於那事情，怎麼辦呢？」

「我們什麼也沒有，」她哭著說。「家裡一塊白布也沒有。整個冬天裡一寸也沒有！」

「是的，西奧，永遠在一起。」

「他固然明白，但是這個事實對他又怎麼樣呢？也許他錯了？如果社會對他的冷淡還是對的，又怎麼樣呢？」

「文森，」他說，「我想給你一兩天時間恢復體力，然後帶你回埃頓家裡去。」

他在平時下意識的招呼之外，又加上一句親切的「你好！」。在離蒙斯一半路上的一個帕圖雷日小鎮上，他瞧見麵包房窗後一個漂亮的姑娘。他走進去買了五生丁的麵包，為了能看一看她。

「噢，」文森說，「你畫畫。我還不知道呢。」

文森摸出菸斗，小心地裝上菸草，當他需要時間思考的時候，常常這樣。「我想當一個福音傳道者，你也知道，並想勝任這個工作。」

約翰尼斯．梵谷海軍中將，荷蘭海軍軍階最高的軍官，站在海軍造船廠後部的免繳房租的住宅臺階上。為了歡迎他的侄子，他穿上軍禮服，兩肩掛上金色肩章。在沉重的梵谷下巴上，突出一根筆挺的肉鼻，連接岩石似的突出的前額。

他拿起一把尺，量量頭和身體，讓文森看出自己的比例是多麼不正確，然後動手重畫頭部，一邊畫一邊解釋。畫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退後幾步，審視這張速寫，說：「看。現在我看我們把這個人物畫得正確啦。」

算啦，他只有兩條路：要麼在他們看清他是一條騙人的、無心肝的狗之前，趁著黑夜逃出博里納日，要求利用那天他親眼目睹的知識，真正成為上帝的僕人。

那一幫人在白馬小車旁停下來。當中一個人開口道：「三個在外面倒煤的推車人救出來了。不過燒傷得很厲害。」

文森試了一試，但他無法記得前一天晚上寫下來的全部內容的前後次序。他的同班同學對他的結結巴巴的努力當場哄笑起來，博克馬和他們一道拿他開心。自從阿姆斯特丹的一年以來，文森的神經已被磨得很敏感了。

火車停靠沃斯姆斯，文森跳下火車。市鎮坐落在一個荒涼的山谷中，雖然有淡淡的陽光斜照，但在文森和天空之間仍隔著一層濃厚的煤煙。沃斯姆斯的彎彎曲曲的兩排骯髒的紅磚房，沿山坡蜿蜒而上，但還未到達山頂就折斷了，再上面就是小沃斯姆斯。

「你認為博里納日的情況不好嗎？」文森問。

那人大聲說：「他們雇人加固支柱時，我們就得停工，我們停工了，怎麼挖出煤來呢？在這兒被岩石壓死，和在家m.hetubook.com.com裡餓死，還不是一樣！」

他以一種乾澀的、狂熱的聲音講起來，字字彌漫在那一片沉靜之中。「黑下巴」們——骨瘦如柴，忍受著飢餓和失敗的折磨——盯住他看，就好像在望著上帝。上帝遠在天邊。

棚屋外面傳來了一陣陌生的、響亮的聲音，聲音隨著怒氣變得更大聲了。門砰地打開，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叫：「文森先生在這裡面，先生們。」

「儘管那樣，他並沒有含恨而死。」文森說。

文森不知道是火熱的太陽，還是這個人的意外的友善，使他感到溫暖。他們順著兩旁聳立著六層樓石頭房子的街道走去，文森煞費心思地想找些話來回答。皮特森牧師停了下來。

文森覺得他們有吸引力，他們像津德爾特和埃頓的布拉邦人一樣，生性質樸善良。對景色的荒涼感消失了，他開始察覺，博里納日有個性，事實已經告訴了他。

他們請求文森為喪生礦下的五十七個人祈禱，他們先走了一步。一百個男子、婦女和孩子，擠入文森的小棚屋。文森只有咖啡當飯。自從那次事故以來，他幾乎沒有吃過固體的食物，他衰弱得站也站不住了，熱病和絕望回到了他的心頭。他的眼睛成了兩顆黑點，雙頰陷了下去，顴骨隆起，滿臉的紅鬍鬚骯髒不堪。他用粗布袋代替內衣裹著身子。棚屋裡只點著一盞提燈，它掛在一根斷椽上，發出閃爍的光。文森躺在屋角的草堆上，一隻手撐住頭。提燈給沒有刨過的木板和一百個麻木的受苦者，投下了怪異的、搖搖晃晃的陰影。

在德尼家裡，文森找到了幾張乾淨的白紙和一支濃色鉛筆。他把自己的兩張粗略的速寫放在桌上，開始複畫。他的手笨拙僵硬，他沒有能力把頭腦中的線條在紙上表現出來。他使用橡皮比使用鉛筆要來得多，但還是堅持反覆地重畫他的人物。他全神貫注在紙上，沒有注意到黃昏偷偷地溜進了房間。當德尼太太敲他房門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唉，文森！」他的手指持著他兄長的頭髮；他的喉嚨梗住了，說不出話。

皮特森和文森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文森打開包裹。「我畫了些速寫，」他說，「帶來三張人物，請你看看。也許你肯把你的看法告訴我吧？」

那天晚上，小沃斯姆斯的礦工家差不多全來到沙龍，聆聽文森在他的教堂中作第一次講道。長凳坐滿了，鄰家搬來板箱和椅子。三百多人濟濟一堂。文森，那天下午礦工妻子們的好意使他心裡充滿溫暖，又看到終於能在自己的神殿裡講道，故而講得格外真摯，感人肺腑，博里納日人臉上的憂鬱表情隨之消失。

博克馬怒不可遏。「你要按照我說的去做，」他咆哮道，「否則就不准進入我的教室！」

「他不應該到這兒來呀！」德克拉克湊著文森的耳朵說，眼睛裡的眼白閃著微光，「在那條坑道裡，他會大發脾氣的，然後我們只能用木板和滑車把他拖出去。」

在六百五十米處，他們走出升降機，但礦工們繼續往下降。文森發覺自己在一條寬闊的坑道中，有著穿過岩石和黏土的車軌。他本來以為會落到火坑之中，但通道很涼爽。

「當然不是。我吃一半。好吧，盡量吃。我們都閉上眼，就想像是在埃頓的家裡。」

半夜裡，約翰叔叔走了進來。

文森的疲勞一下子給掃光了。他開始熱情地描述馬里斯的藝術。曼德斯微微搖頭。斯特里克牧師為他教授文森拉丁文和希臘文而付給他一份很高的酬報。

礦工們返礦工作。西奧多魯斯．梵谷從福音傳道委員會那兒得悉情況後，寫信並附寄錢款叫文森返回埃頓。但是文森回到了德尼的家。他向沙龍告別，把牆上的畫片都取下來，掛在屋簷下他的房間裡。

「德克拉克的礦層！還記得那藍色的油燈嗎？我早知道那會使他遭殃的！」

他顧鏡自盼，淡紅的鬍鬚蓬亂地蓋滿了臉龐。頭髮稀了，豐|滿的嘴癟成了一條線，眼睛在漆黑的洞裡消失了。文森．梵谷的整個形體似乎皺縮了，變冷了，幾乎在自身中死去了。

正當他唯恐損壞牆面而輕輕地釘畫片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斯特里克牧師走了進來。

「噢，別那樣，西奧，」文森說，「我自己能吃。」

比利時煤礦公司的辦公室裡，一片陰沉沉的氣氛。經理高興地看到文森，表示同情地聽他訴說。「我明白，梵谷先生，」他說，「礦工們受委屈了，因為我們沒有能夠挖到屍體。不過這又有什麼好處呢？公司已經決定不再開採那礦層；礦層本身不會支付工錢。也許我們要挖上一個月，而結果是怎麼樣呢？不過是把那些人從一個墳墓裡取出來，放進另一個墳墓裡罷了。」

約翰叔叔到赫爾沃特去一個星期；凱和沃斯知道只有他一個人在海軍造船廠後頭的大房子裡，於是在一個黃昏，走來邀他去吃飯。

他領文森進入書房，拖一張舒適的椅子讓他坐下。現在他已經達到目的地，意志的錨鏈斷裂了，他一下子意識到前兩天中，他光吃麵包和少些乳酪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他背上的肌肉鬆了下來，雙肩塌了下來，感到呼吸困難。

三月來臨，寒冷的壓力減輕了一點，可是熱病插入進來。文森花去了他二月份薪水中的四十法郎，為病患者購買食物和藥品，給自己留下了忍饑挨餓的份兒。他由於缺少食物而益發消瘦了。他的神經質的、易衝動的毛病更厲害了。寒冷削弱了他的活力，他開始帶著熱病東奔西走，他的雙眼變成了眼窩中兩個冒火的大窟窿，他的結實的梵谷頭顱好像縮小了，他的雙頰和眼睛下面出現凹陷，但他的下巴仍像往常一樣堅實地突出來。

「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他把一張大圖表在桌上鋪開，用手指點著圖表底部的一根藍線。

「要是他夠格的話。」德．約恩牧師粗聲粗氣地說，臉轉向皮特森。德．約恩年輕時，做機械工作的時候，軋斷了一個拇指，於是只得改行神學。

次日早晨，一群年紀較大的礦工來看文森。「先生，」他們說，「現在雅克．維尼已經死了，你成了我們唯一能夠信任的人。你應該告訴我們怎麼辦。除非我們必須餓死，否則我們不想餓死。也許你能使『他們』答應我們的要求。在見到他們後，如果你叫我們回去工作，我們就去。如果你叫我們挨餓，我們也心甘情願。我們一定聽你的，先生，不聽別人的。」

街兩旁的房屋是純粹的佛蘭芒式，狹長，構築良好，緊連在一起，就像一排立正的嚴肅的清教徒士兵。

「我完全理解，文森。不過，在你這種年紀，欣賞圖畫和讀書只能作為消遣，不能當作生活的要事。你沒有工作，東悠西蕩，已經快五年了。在那段時間中，你在走下坡路，不是在上進。」

「如果我們多給礦工們一天一法郎，那麼我們的成本費就要高出煤的市價。這樣一來，我們只好關門，而他們也將真的餓死。」

西奧跳起身來。「這個破鎮裡有店嗎？這兒能買到東西嗎？」

文森微笑，一個由衷的、幸福的、布拉邦的微笑。「你太好了，西奧。」

「發生什麼事情啦？」文森叫道。「還沒到三點鐘。太陽還沒有轉到天空的正中央呢。」

西奧趕忙走過去，俯身床前。「文森，對上帝發誓，快說出了什麼事兒啦？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啦？」

生活中唯一的不足，並使他煩惱的因素，是他還得靠他的父親養活。每天晚上，他為能夠賺幾個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來而祈禱。

「你來得正好，西奧。」

「活著的人怎麼樣呢？你能不想想改善下面的情況嗎？難道他們命該一生中天天面對著死亡工作嗎？」

同時，他記起了皮特森的建議，在小沃斯姆斯路的頂端，租了一間礦工的茅舍，房租九法郎一個月。這一次，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茅舍，而不是最壞的。茅屋裡鋪著粗木地板，兩扇大窗引進光線，有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和一隻火爐。房子大得足夠讓文森使他的模特兒處在一端，自己還有足夠的距離看到全景。小沃斯姆斯中沒有一個礦工的妻子或小孩，在去冬沒有受到過文森的幫助，所以沒有一個人拒絕來給他擺姿勢。在星期日，礦工們湧進他的棚屋，讓他作迅疾的速寫。他們以為這十分有趣。這地方總是擠滿了人，他們滿懷興趣而又驚訝地從文森的肩頭上看著。

雖然他沒有對礦工們講他已經被禁止講道，但他們也不問他，他們似乎亦不關心講道了。

西奧的手抹過眼睛，好像在抹去溫潤的淚花。「不，我以前沒有想到。我想你……我以前不理解，文森，我以前真的不理解。」

「十二個礦穴，你看見過那些礦穴，一個礦穴有五個人。」

「那無所謂。你將回到倫敦當一個福音傳道者，或在商店裡做事，或在布拉邦務農。你不論幹什麼，都能做得好。我已經感覺到，你具有使你成為一個人的那種素質，而且知道那是好的素質。在你的生活中，也許會多次以為失敗了，但最終你能表現你自己，而且那種表現會印證你的生活。」

凱吃吃地笑，喉嚨裡含著醉人的甜美聲音。「林布蘭只喜歡畫醜陋的老婦，不是嗎？」她問。

「為什麼不能？」

文森的眼眶裡湧出眼淚，什麼話也講不出來。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般的苦。他第一次懷疑起來，禱告和《福音書》對這個婦女——她的嬰孩快要凍死了——會有什麼好處。上帝到底在哪裡？他衣袋裡只剩幾個法郎，便全給了德克拉克太太。

「我們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面，」姑娘用親密的聲調接著說，「我想這也許有點奇怪吧，因為我有二十六歲了，想必你也……？」

「他們有豐衣美食，有穩定的職業，有餘款以防萬一。他們想到上帝的時候，總以為上帝是一個百事順遂的老紳士，對人世間的一切事物以可愛的方式發展而感到志得意滿。」

曼德斯有點哆嗦。屁股底下的石凳冰冷，太陽已經落到海平面下了。他站起來。「我們走吧，文森？」他問。

又一次破產了，是清點一下存貨的時間了，不過沒有什麼存貨。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健康，沒有力量，沒有思想，沒有轉動生活的樞紐。他二十六歲，失敗了五次，沒有勇氣東山再起。

「我們在談心，」凱回答。「你怎麼沒有告訴過我有這樣一個好表弟。」

他頭部右邊的一大塊紅紅的頭皮，長得就像濃髮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機，像投井下石似地向下掉了一百米，同機二十九個礦工送命。他走路的時候，一條腿拖在身後——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傷了四處，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襯衫，在右胸三根碎裂的肋骨處鼓起，在一次沼氣爆炸中，氣浪把他撞在煤車上，折斷了三根肋骨，此後一直沒有癒合復位。但他是一個鬥士，一隻鬥雞，沒有東西能夠把他打倒，因為他老是不客氣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壞的礦層中，那裡的工作條件最差，要把煤送出來也最困難。給他的懲罰愈多，他對「他們」的敵對情緒也就愈烈，他成了「他們」的無法捉摸的、無處可見卻又是無所不在的敵人。下巴上的小凹痕不在正中而是偏在一邊，使他五官緊湊的臉顯得有點歪斜。

他雙手浸入冷水，用從布魯塞爾帶來的肥皂搓出泡沫，剛要用肥皂水狠擦面孔時，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他的濕手伸向空中。他再一次瞧著鏡子，看到前額的皺紋裡、眼皮上、兩頰上和巨大的球形下巴上，布滿了從垃圾上沾來的黑煤灰。

一個晴朗的十一月的一天，文森兩手空空、頭腦空空地朝馬卡斯信步走去，在牆外的一個生鏽的鐵輪上坐下。一個年老的礦工走出大門，黑帽蓋到雙眼，兩肩高聳；雙手插在口袋裡，骨頭突出來的膝蓋一抖一動。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吸引著文森，但他講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懶洋洋地，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致，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段鉛筆頭和一封家信，便在信封的背後，迅速地速寫這個邁著沉重的步子、穿過黑色田野的小小的人影。

「他怎麼啦？」文森問。

在猶如井中吊桶的升降機裡，文森轉過臉對他的朋友說：「先生，告訴我。你們礦工為什麼繼續下礦呢？為什麼不到別的地方去找找工作呢？」

「現在，你只管休息，恢復健康。幾天以後，當你身體好點的時候，我就帶你回荷蘭，或者巴黎，或者你要去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是一個感情強烈的人，擅於做蠢事。在最好耐心等待的時候，我總是說得太快，做得太快。事實就是這樣，難道一定要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危險的人，承認什麼事也幹不來嗎？我認為並非如此。但問題在於要想法利用這種熱情。譬如說，我對繪畫和書籍有著不可抵抗的愛好，我要不斷地自我教育，就像要吃麵包一樣。你一定理解的吧。」

礦工們慢慢地一個一個走出去，不知所措。兩個牧師面對著文森。「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些什麼嗎？在這樣一個地洞裡舉行禮拜，這是什麼意思？你開始了一個什麼樣的新的野蠻崇拜。難道你一點也不要面子嗎？這種行為符合一個基督的傳教士嗎？你這樣做是不是完全瘋了？你是想敗壞我們教派的名聲嗎？」

她注意到文森的沉默，於是開口道：「你在想什麼，表弟？你好像有心事。」

家庭會說這是失敗。他們會說他永遠不可能取得成功，一錢不值，忘恩負義，梵谷家的不肖子孫。

「賴斯威克的老磨房。」

「那麼，這星期中你們得停工一天，讓我們再把瓦斯抽掉。」

西奧的眼睛隨著他的眼睛轉向速寫。「我想是這樣。」他說。

「那麼他們完了！」

整個小沃斯姆斯親熱地稱呼他文森先生，儘管還有某些保留。村裡沒有一間草棚，他沒有送去過食物和安慰；沒有一間草棚中的病人，他沒有護理過。他為每個不幸的人祈禱，把上帝的光輝帶給每個可憐的人。聖誕節前幾天，他在馬卡斯近旁找到了一間空廢的馬廄，大得足夠容納百把人。那地方簡陋，寒冷，破爛，但小沃斯姆斯的礦工們擠滿一屋。他們傾聽文森講述伯利恆和太平盛世的故事。他來到博里納日的短短的六個星期中，就已經看到情況在日益惡化，但在那卑微的、僅有幾盞冒煙小燈照亮的馬廄中，文森能夠把耶穌基督帶給瑟縮著的「黑下巴」們，用天國即將來到的諾言來溫暖他們的心靈。

她們穿過礦工茅舍結成的蛛網般的迷徑上山，經過山頂的德尼烤房，越過馬卡斯坐落在中心的田野，繞過礦屋的圍牆，到達後面的黑色垃圾金字塔。她們在這兒散開，各從不同的角度進擊黑山，慢慢向上爬去，就像小昆蟲在枯死的樹幹上蠕動。

太陽高高升起，把一堆堆木材上的露水曬乾了，文森才轉身離開窗口；一塊乾麵包和一杯啤酒當早餐，然後坐下來強攻七個小時的拉丁文和希臘文。

礦工們站在大門附近。一次只能下去一個救護小組，到礦層的通道狹窄，人們等著輪到他們。文森對一個副工頭說：

「但是瓦斯又回來了，又回來啦，」德克拉克說，開心地搔搔光疤上的黑痕。

「德克拉克，」這礦工下班到家時，文森說，「在你坐下吃晚飯前，能否幫我一個忙？」

德克拉克太太把門的上半部分打開，看看是誰，然後讓兩人進屋。在結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個礦層裡幹了許多年的活——順著車軌把小煤車推到記數站。她的大部分元氣已經耗盡。雖然她還沒有歡慶過二十六歲的生日，但已經憔悴不堪，未老先衰了。

信號一發，升降機就沿著鐵軌向下滑落。升降機下落的通口不過比升降機大寸許而已。他看到腳下半英里外漆黑一團，想到萬一升降機出毛病，便會摔死的時候，不由得渾身毛骨悚然。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在一個無底的黑洞裡往下落去。他知道不必過分擔心，因為升降機已有兩個多月沒有出事故了，但是，昏暗搖晃的煤油燈火並不能使他保持理智。

他告訴她書名後又說：「這是一本有趣的小冊子，我敢說是以賽．馬里斯的感情寫成的。」

大多數都是裝沙的船，船身長方，兩頭漸尖，呈現水浸的汙黑色，船腹是裝貨的大凹艙。

約翰叔叔皺起濃眉。「要適可而止，」他說，「我答應過你的雙親，要好好照料你。所以你該睡覺了，以後別讀得太晚。」

文森每天日出前就起身讀《聖經》。當太陽在五點鐘光景升起來時，他走到俯瞰海軍造船廠的窗口，望著一群群工人從大門進來，那是一條歪歪斜斜的黑色人流。小火輪在須德海中東來西往；遠處，在造船廠對面的小村附近，可望見迅速移動的棕色船帆。

「好的，我本來就打算去逛一逛，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我很高興陪你走一程。」他把羊毛圍巾在頸項上繞了幾匝，穿上一件高領的黑上衣。兩個人走上了街，在猶太人會堂邊漫步。三個多世紀以前，巴魯赫．斯賓諾莎曾經被這個會堂逐出，再向前走過幾幢房子，便到林布蘭在齊斯特拉特街的故居。

西奧舀了一匙蛋，向文森送去。「張開嘴，年輕人，」他說，「要不我就倒在你的眼睛裡啦。」

「二十個！」約翰叔叔搖搖頭；他臉上的焦慮神情更為明顯了。要這位海軍中將忍受在梵谷家裡有失敗的念頭，是困難的。「你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

「上帝看到你的好心腸，德尼太太，」他說，「主會酬答你的。不過，你無法使我忘記自己的職責。如果你找不到柴草，看來我只能睡在泥地上了。請別給我旁的東西，我不能接受。」

「是的，」她說，「這的確像馬里斯的畫。作者和畫家在用他們各自的方式表達相同的思想。」

「對，我知道。日前我曾寫信給令尊，把情況作了解釋。今天下午我接到他的回信。他說，他可以負擔你在博里納日的生活費用，一直到我給你弄個正式任命的時候為止。」

馬卡斯不過是比利時煤礦公司所屬一連串七個礦山中的一個，是博里納日最老最危險的礦井。它有著可怕的名聲，因為已經有過那麼多的人，不論在井下還是井上，因瓦斯中毒、瓦斯爆炸、淹水或陳舊坑道坍塌而喪生。地面上有兩所低矮的磚房，屋內裝置著把煤吊出礦井的機器，煤的分級和裝車，就在這兒進行。一度是黃色磚的高煙囪，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向周圍放出濃得可以用手捏住的黑煙。馬卡斯四周是窮苦礦工們的棚舍、幾棵被煙燻得烏黑的枯樹、荊籬、糞堆、灰堆和廢煤堆，高於這一切的是黑山。那是一個陰暗的地方；文森頭一眼看去，一切顯得悲慘而悽涼。

他們的愛情的震顫波浪蕩漾開來，把文森席捲進去。自從那個決定性的星期日以來，他對於厄休拉的舊創，第一次從他身心深處某個神祕的源頭裡湧了出來，淹沒了整個身心。他面前的這個小家庭及其相依為命、歡樂親密的情景，使他領悟到，在這些令人發膩的日子裡，他在渴望，拼命地渴望愛情，而那又是不會輕易消失的渴望。

「梵谷先生，我們真是幸運，」他說，「只給了你一個臨時的委職。現在你大概會料到這個委任被取消了吧。再也不允許你為我們服務了。我發現你的行為令人作嘔，有失體統。你的薪水到此為止，將馬上委派一個新的人來替代你。要不是我有慈悲心，認為你是完全瘋了的話，我就會把你當作比利時福音傳道委員會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基督的最凶惡的敵人。」

「抬起你們的頭，望著上帝吧！生活的樂趣為你們貯藏著。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主將酬答你們的信仰和警覺。為了好轉的日子正在到來，讓我們感謝主吧。好轉的日子正在到來。」

文森自己也願意知道那個回答。

「是呀，」皮特森回答，「我逐漸發覺繪畫的樂趣，比講道要多得多。」

「畫得不好，」他苦笑地自言自語，「很不好。不過明天我也許能夠畫得好一點。」

「看哪！」他嚷道，退後幾步看看自己的勞動成績。「你現在看起來像個梵谷家的人啦。」

雅克想了一想後答道：「明天中午你等在這兒，我告訴你怎麼去弄。」

「我知道，你在擔心錢。沒有關係的。我和讓．巴普蒂斯特生活過得去。你可以免費和我們一起住，就像我們的兄弟一樣。你不是常對我們說，上帝的孩子，都是兄弟嗎？」

「梵谷先生，」他說，「你來的正是地方。在這兒博里納日，我們甚至連奴隸都談不上，只算是畜牲。半夜三點鐘我們就下馬卡斯，吃午飯的時候，可以休息一刻鐘，接著一直幹到下午四點鐘。那裡又黑又熱，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體工作，空氣中充滿著煤灰和毒瓦斯，沒法呼吸！當我們把煤運出坑道時，無法站起來走，只能爬行，頭幾乎碰到了地。我們八、九歲的時候，男孩女孩都一樣，就開始下井了。二十歲的時候，得了熱病和肺病。要是沒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沒有在升降機中喪生（他輕輕拍拍頭上的疤），我們也許活到四十歲，然後死於肺病！我在說謊嗎，維尼？」

他悠然地步行著回家的十二公里路程。夕陽在點綴著金字塔的天際漸漸西下，被照亮的浮雲的邊緣，呈現出可愛的貝殼的粉紅色。文森走到小山頂時，看到庫斯姆斯的小石屋構成了天然的版畫布局，腳下的蒼翠山谷顯得那麼平和。他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愉快。

他下降到生活的低點，他知道這一點。他感到總算還好，因為他畢竟不是一個傻子和廢物，他尚能為世界作點小貢獻。但那是什麼貢獻呢？他不適應事情的一般常規慣例，而對他也許能適應的一切事情又全試過了。難道他老是註定失敗和受苦的嗎？難道對他來說，生活真的完了嗎？

文森打開父親的來信，看到字只寫在信紙的一邊。過了幾分鐘，另一個礦工走出大門，那是一個十七歲左右的小夥子，他長得稍高，背稍直，當他沿著馬卡斯的高高石牆出來，往鐵軌走去的時候，雙肩的線條便現出令人可歎的隆起。在他消失之前，文森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可以把他速寫下來。

「當然啦！」他大聲說。「這就是他們之所以接受我的道理。我終於和他們打成一片了。」

他們坐下吃飯。皮特森有個女兒，十五歲，是一個羞怯緘默的姑娘，她的眼睛始終沒有從她的菜盆上抬起來過。皮特森天南地北地講著，文森出於禮貌，強迫自己吃一點東西。

西奧擺好桌子，放好飯菜——黃油澆馬鈴薯、又薄又嫩的牛排和牛奶。

在飯桌上，他和德尼一家有說有笑，眼睛裡閃出淡淡的光彩。德尼夫妻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用完了簡便的晚飯後，文森告退，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他點起小燈，把兩張速寫釘在牆上，盡遠地站著打量。

「不錯，不得不那樣。大多數的畫，都是在擁擠不堪的礦工草房裡畫的。」

第二天，他到馬卡斯後面的垃圾山去速寫在山坡上俯身挖取煤屑的女孩和婦女。吃過中飯後，他說：「請別離開桌子，稍等片刻，德尼先生和太太。我想做件事。」

她不過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被畫得無懈可擊的彎著腰的女人而已。文森一言不發，向畫架走去，把一個女人俯身在橢圓形爐子上的畫，放在那張改過的畫旁邊，再走回去，站在皮特森旁邊。

文森極力想找一段最合適的話，作為開場白。最後他選擇了《使徒行傳》第十六章第九節：「夜晚，一個異象在保羅面和*圖*書前顯現：一個馬其頓人站著懇求他說：『請你到馬其頓來幫助我們吧。』」

他走過好運氣的、相對地小康的德尼家，不假思索地跌跌衝衝走下峽谷裡的骯髒小徑的迷宮，往德克拉克家走去。起初無人應門。過了片刻，六歲的男孩來開門。他的臉色蒼白，貧血，發育不全，但具有德克拉克的奮鬥勇氣。再過二年，他就要每天半夜三點鐘下馬卡斯，把煤鏟進小車。

「別管喪禮不喪禮的。把他們攆走。」

「是我的家。怎麼啦？我把房間當作工作室。」

文森無話可說。他昏昏沉沉地走回家去。

「因為我是不應該喜歡的。整個兒的畫是不正確的，完全不正確！藝術學校的任何一堂基礎課都會使你把它撕毀，重新再畫。可是，她的某些東西抓住了我。我差不多能發誓，我從前在什麼地方曾經見到過那個女人。」

不過，他曾經誠心誠意地作過努力。他總不能每天學習二十個小時以上吧，他顯然不適宜於學習生活，他開始得太晚了。如果明天他就出去當一名福音傳道者，為上帝的民眾服務。那算是失敗嗎？如果他醫治患病的人，安慰無望的人，解救有罪的人，勸服不信上帝的人，那還算是失敗嗎？

維尼小姐為文森端來一盆冷水，放在屋外的路上。他盡力地擦洗。他不知道是否洗乾淨了，但當他坐在小姑娘的對面，看到煤灰和煤煙的痕跡仍然一條條地殘留在她的臉上時，他心裡明白自己的樣子一定和她差不多。吃晚飯的時候，維尼小姐一直愉快地閒談著。

「躺下，你這個傻子！」他嚷道，「別再動，要不然，我不得不揍你啦。」

他砰地撲倒床上，緊捏著來信，欣喜欲狂。他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生所要從事的工作！這就是他一直在祈求的東西，不過他尚沒有力量和勇氣馬上取得！他將每月得到五十法郎，支付膳宿綽綽有餘，他將不再需要依賴任何人了。

早晨不知不覺地溜過去了。文森用完了最後一張紙，便極仔細地檢查他的財物，看看有多少錢。他找到兩個法郎，夠在蒙斯買些好紙，或許還夠買一段炭筆，於是出發行走十二公里。他走下小沃斯姆斯和沃斯姆斯的長長山坡時，看見一些礦工的妻子站在她們的家門口。

德克拉克的牙齒咬得格格地響。「我們有三個孩子，」他說，「如果上帝願意那樣的話，我們可以失掉一個。護理全村的文森先生卻只有一個，我絕不能讓他殺害自己！」

第二天，聽完斯特里克姨父的講道後，文森便到牧師家去。光輝燦爛的太陽，驅散了老是布滿荷蘭天空的灰雲，一時空氣明淨透亮。時間尚早。文森慢慢地踱著，眺望運河中逆流而上的船隻。

「對，」曼德斯答道，「他已經充分地表現了他自己，並且明白他的一切作為之價值。他是他那個時代中唯一這樣做的一個人。」

「你看，先生，我做工頭時已經二十九歲了。也就在那時候我的肺出了毛病。不過，這些年來也不見得太壞，但是礦工們……」他對德尼太太看上一眼，問道：

「沃斯姆斯的一個生意人的。」

他留在博里納日並不是由於喜歡這個地方，他留著是因為沒有地方可去，而且到別的地方去，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

「但是文森，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你在生病呀。」

「對，先生，他們該那樣，他們必須那樣。公司沒有資金改善安全設備。在這場糾紛中，礦工們的結果是不利的，他們不可能獲勝，因為有鐵打的經濟法令對付他們。更壞的是，如果他們下星期再不回礦工作，馬卡斯就會永遠關閉。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啦。」

「你拒絕服從本會。本會的第一條守則就是絕對服從。再說，你沒有學會即興演講。你的老師認為你不夠格傳道。」

「近來垃圾不好，文森先生，」她抱怨道。「公司什麼也沒漏掉，連粒粒屑屑也沒漏掉。叫我有什麼辦法讓嬰孩們取暖呀？我沒有衣服給她們穿，只有那些小襯衣和幾隻麻袋。麻袋把她們的皮膚磨破了，使她們害了瘡。如果我一天到晚把她們放在床上的話，她們又怎麼長得起來呢？」

二月是一年中最難熬的一個月。直吹無擋的風橫掃山谷和山頂，街上幾乎無法行走。礦工們的茅舍現在益發需要垃圾取暖，但是刺骨的北風勁吹，婦女們無法外出到黑山上去拾取。

「啊，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點了吧？一定睡著了吧。」

「哦，」鄰座回答，「那是垃圾堆成的，那是和煤一起從地下開出來的垃圾。你看見那快到小山頂的小車嗎？仔細瞧瞧。」

「文森，」牧師說，「你為什麼不到博里納日去呢？以你的力量和熱情，你能做一番出色的工作。」

「好主意。」

他此刻只是心不在焉地傾聽姑娘的講話，回答姑娘的問題；心中懷著一個長期過著單身生活的男子的熱烈渴望，他為她的美麗陶醉了。凱具有荷蘭女子的健壯特色，但這一特色已經磨去稜角，而變成纖巧的勻稱。她的髮色不像她家鄉的婦女，既不是金黃色，亦不是火紅色，而是兩者的奇妙混和，在強烈的難以形容的溫暖中，一種顏色的火焰銜接另一種顏色的光亮。她謹慎小心地不讓自己的皮膚受到日曬風吹，下巴的白色逐漸滲入面頰的玫瑰色，就像荷蘭「小畫家」筆下的人物一樣。她的眼睛深藍，閃爍著生活愉悅的火花，豐潤的嘴稍微張開，準備接受別人親吻的樣子。

沃斯慢慢地走過來，說道：「牌發好了，凱。」

火車駛近南部的時候，天際出現了群山。看慣了佛蘭芒的單調平原的文森，以愉快輕鬆的心情凝望著。他不過對這些山丘打量了幾分鐘，就發現那是些奇怪的山丘。它們各不相連，從平地上突起，陡峭異常。

「天哪！」曼德斯叫道。「我從來沒有這樣講過。」

「他給了我一個很好的開頭，」文森自言自語。「如果他喜歡我的作品，那麼別人也會喜歡的。」

這種新的活動具有奇妙的特殊性質，這種性質是他所獨有的，別人不會有。他無法使自己談論和描述自己的速寫。他對自己的作品感到無話可說，從前他對任何事物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討厭讓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他的作品。這些畫儘管粗糙，不易理解，但是神聖的，即便每一個細節都可能是十分淺薄。

「可是文森先生，這兒不能住人呀。」

「幾個星期。也許幾個月。」

文森抵達大門口，只聽得激動的喊聲：「瓦斯！瓦斯！新礦層！他們中瓦斯啦！他們堵在裡面啦！」

他有氣無力地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屋。文森把床一拖，抬上肩，吃力地走進德克拉克的家，把床放好。德克拉克和他的妻子正在吃乾麵包和咖啡的晚餐，抬眼望著他。文森把大男孩放上床，看護著他。

文森站在鐵盆裡擦洗，儘管只不過六點鐘，他餓著空肚就睡覺了。第二天早晨十點鐘他才張開眼睛，是因為肚裡的飢餓在鐵砧上毫不容情地亂敲。皮特森向他借房間的那個人，借給文森一把剃刀、一把梳子和一把衣刷，他盡量地把自己收拾乾淨，他發現除了鞋子以外，其他的東西都縫補過了。

「那麼為什麼……」她臉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德克拉克和雅克心裡都明白。後者聳聳肩，肚皮貼地爬過坑道而去。文森尾隨著，眼睛裡刺入的黑汗使他什麼也看不見。

「阿們。」

他們在那兒站了一陣子，看著畫架。皮特森勉強地說：「你知道，文森，那站在爐子邊的女人畫得不壞。真的不壞。技巧蹩腳得怕人，明暗不正確，她的臉也沒法改。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臉。不過，那速寫裡面有東西。你抓住了某些我完全說不上來的東西。那是什麼，文森？」

茅屋裡的橢圓形爐子中很快又燃起暖和的火；孩子們在白天裡能夠下床來；文森再度開放沙龍。全村蜂擁而來參加第一次的禮拜。一絲微笑回到了礦工們的憂鬱的眼睛裡，人們敢於把頭頸稍許伸直一點了。自己任命為沙龍正式司爐和管理員的德克拉克，在爐邊大講笑話，一面起勁地搔頭皮。

「我們在死亡線上掙扎，先生，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掙扎！如果我們得了病，就被開除，一個法郎也不給。我們像狗一樣地死去，而我們的妻子兒女只得靠鄰居的救濟幫助。從八歲到四十歲，先生，在黑暗的地下三十二年，然後是躺在路對面小山上一個洞裡，好把一切統統忘記乾淨。」

「常見的事——肺病。下井的人都有這種病。他恐怕過不了今年冬天。」

「文森，我希望你明白，我所提出的責備是從家裡來的，不是出於我的本意。他們勸我到這兒來，看看我能否使你感到羞愧而返歸荷蘭，找個工作做做。」

「你認為速寫怎麼樣？有喜歡的嗎？」

「黑色的埃及，」他從車窗向外盯著這些怪異金字塔似的山排成一長直線，喃喃自語。他轉向鄰座的人問道：「勞駕，那些山怎麼會出現在那兒的？」

從那時起，兩人之間的不和公開化了。文森的講道內容比指定的多寫了四倍，因為晚上無法入眠，再說睡覺也沒有什麼用處。他的胃口倒了，變得消瘦和容易激動。

「那麼你，維尼先生……」

「你知道，文森，對一個在教室裡只待過很少時間的人來說，你的教養是高得驚人了。你還在繼續讀很多書嗎？」

德克拉克太太始終坐在牆角裡的床上。煤油燈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體陷入陰影。她聽著丈夫講，儘管這些話已經聽過千百次了。推煤車的歲月、三個孩子的撫養和在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無數難熬的寒冬，已經把她的鬥志消蝕光了。德克拉克拖著跛腿，從雅克前走到文森身邊。

德尼一家已經回到那間與廚房隔開的小房間裡睡下了，但烤房裡還充滿著新鮮的、美味的麵包香味。文森從廚房裡的深井中打水，把水從吊桶中倒入盆內，上樓去拿肥皂和鏡子。他把鏡子靠在牆上，照看著。果然，他的猜測不錯，在維尼家裡，他不過洗去了臉上的一小部分煤灰。他的眼皮和下巴還是黑的。一想到自己如何滿臉煤灰地在新的神殿裡講道，一想到他的父親和斯特里克姨父如果看到這模樣一定會驚惶時，不禁笑了起來。

文森沒有停步回答，他奔向附近的小丘，他能夠望見博里納日遠處的一大片土地，煙囪、煤山、礦工們的小茅屋，還有剛從坑道中出來的像在蟻穴中匆匆地跑來跑去的螞蟻般的黑影。遠處是一片黑漆漆的松林，襯映出白色的小茅舍，再遠是教堂的尖頂和一座老磨房。

文森吃完了飯，頭重新倒在枕頭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滿足的氣。「味道不錯，」他說，「我本來已經忘記了。」

德．約恩硬著頭皮穿過人群，惡聲惡氣地對文森低聲地說：「把這群骯髒的狗趕回家去！」

「侍奉上帝嗎？」曼德斯看著他，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我明白。這就是缺乏透視的原因。你能不能想辦法找一個地方，可以使你站得離對象遠一點？這樣，我相信，你就能把他們看得比較清楚一點。」

他在桌旁坐下，給他父親寫了一封洋洋自得、內容紛亂的信，稟告不再需要他的幫助，並表示從那時起，他將使家庭欣慰自豪。他寫完信時，已經是黃昏了，馬卡斯上空雷鳴電閃，他奔下樓梯，穿過廚房，歡欣地衝入雨中。

他們停下來，觀望在造船廠附近推沙車的人們，後又穿過許多條狹窄的街道，那兒有許多長滿常青藤的園子。

突然，噪音靜了下來。一幫人從升降機房裡出來，慢慢地走下臺階，抬著用毯子包裹著的物體。這種寂靜主宰了好一會兒。然後，人們又同時開始哭叫。

文森默默地噴了一會兒煙。他知道整個事情必須徹底解決，但遺憾的是，除了言詞之外，沒有別的方法。那麼，他得使西奧懂得這一點。然後，一切就會好了。

他們盡快地爬下黑山，手和衣服被岩石劃破了。馬卡斯周圍的田野，被密密麻麻的奔跑的黑螞蟻蓋住了。這時候，他們都已下山，人流已經發生了變化，婦人和孩子們從村子裡奔過田野，從各個方向拼命地奔來，手裡抱著嬰孩，身後跟著小孩。

雅克把錶湊近藍色的火苗。「九點鐘。」

那天深夜，他到德尼家去問問有否柴草可給他帶回小屋去鋪睡。德尼太太聽說他做了這件事，大吃一驚。

「情況怎麼樣？」

以前的五次失敗，完全從他腦海中消失了。甚至侍奉上帝也沒有能像創造性的藝術那樣，給他帶來如此純粹的心醉神迷和持續不斷的滿足。在第十一天的時候，他口袋裡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只得靠從德尼太太那兒賒來的少量麵包過日子，他一點也不抱怨——即使對自己——他的飢餓。在他的精神得到飽食的時候，餓肚子有什麼關係呢？

「我知道。安娜姨媽寫過好幾次信來叫我去。我一定很快就會去的。」

西奧突然變成了實幹派。

文森看著皮特森牧師，但他的老師卻望著窗外。「那我該做什麼呢？」他並不是向哪一個人發問。

「生病！那是老黃曆了。我一生永遠不會感到好一點的。來吧，西奧，夥計，我們還有十分鐘，來得及趕到火車站。把那些漂亮的白被單塞進你的提包裡，我們走吧！」

最後走出大門的，是一個矮小的老人，他咳得身子都直不起來，簡直沒法行走，他的膝頭在顫抖，從雪封的田野裡吹來的寒風向他襲擊時，他腳步搖晃，就好像被人痛擊了一拳，幾乎撲地倒在冰上，過了片刻，他鼓起勇氣，慢慢地穿越田野，側身迎著一陣強風。他的肩上披著一隻粗帆布袋——看來是從沃斯姆斯的倉庫裡撿來的，文森看到袋上印著字，他睜大了眼，想認出是什麼字，終於辨認出兩個字：易碎。

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便見礦工們開始湧出大門，他們穿著粗劣破爛的外衣，頭上戴著皮帽；婦女們穿著和男子同樣的外衣。所有的人從頭到腳渾身汙黑，活像掃煙囪工人，眼睛裡的眼白與染滿煤灰的臉形成了奇妙的對照。他們被叫做「黑下巴」，是不無道理的。破曉前，他們就在地下的黑暗中工作，因而午後微弱的陽光刺痛他們的眼睛。他們蹣跚地走出大門，眼睛處於半盲狀態，相互間用快速的難懂的土話交談著。他們身材矮小，肩狹背駝，骨瘦如柴。

「是呀，」德克拉克漫不經心地答道，「瓦斯一天天濃起來。一旦發生爆炸，那麼我們的苦難也就結束了。」

「喂，文森，我們現在就在這兒把整個事情定下來。我猜想在你所說的這些抽象概念的背後，一定有你要做的某些事情，而且你認為這些事情對你來說，是絕對正確的，最後將給你帶來幸福和成功。好吧，夥計，就講講清楚吧。古比爾公司在過去一年裡，已經加了我兩次薪，我現在有多餘的錢。要是你現在想搞些什麼名堂，而一開始就需要幫忙，那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說你終於找到了真正的畢生事業，我們來合夥。你從事實際工作，我提供資金。現在你接受支付，你能分期陸續償還我的投資。來，說吧，你腦子裡是不是已經有什麼計劃了？是不是老早就已決定，在你今後的一生中，想做些什麼事情嗎？」

「我的宿願是為上帝做些實際的工作，而不是去那些畫三角形和圓形。我永遠也不需要大教堂和詞藻華麗的講道。我屬於那些正在、而不是五年之後受屈辱和痛苦折磨的人們！」

文森臉紅了。「我不懂那玩意兒，」他說，「你知道，我從未學過繪畫。我想，你儘管說下去好了。」

「是誰？他們都死了嗎？他們都活著嗎？請發發慈悲，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們吧！給我們看看！我的丈夫在下面呀！我的孩子們！我的兩個孩子在那礦層裡呀！」

「因為我的正規學習的成績不佳，」文森自言自語，「就意味著我對世界毫無用處嗎？拉丁文和希臘文與我對人們的熱愛，畢竟有什麼相干呢？」

過了片刻，他頭腦裡湧起了對上帝的想念，感到安慰。「耶穌在暴風雨中是冷靜的，」他自言自語道。「我並不孤單，因為上帝沒有拋棄我。終有一天我能找到侍奉主的機會。」

「五十七個男子和女孩！」

福音學校中，連文森在內，一共只有三名學生。他們由博克馬老師負責，那是一位矮小結實的人，一張凹臉，從眉毛處向下放一根垂直線到下巴，絕不會碰到鼻子和嘴唇。

文森迅速地望了他一眼。曼德斯有一個習慣：在別人還沒有把問題提出來之前，他就把問題一語道破。這個人有著一種深沉的思想。對別人說的事情，他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再作回答。與約翰叔叔和斯特里克姨父交談，一個人的話好像敲在平整的牆壁上，很快地彈回那麼多的「是」或「不是」。曼德斯則總是把別人的想法放在他的醇美的智慧之井中浸洗後再歸還給別人。

文森沒有被勸服。他在沃斯姆斯與那兩人碰了頭，租下木棚，搬了進去。幾天以後，他第一次的五十法郎薪水的支票寄來了，他買了一張小木床和一隻舊火爐。除去這些支出，他只剩下夠買一個月的麵包、酸乳酪和咖啡的法郎。他把爛泥糊在上方的牆上，不讓水流進來，用破布條塞住木節孔和裂縫。他現在住進了與礦工同樣的房子。吃著同樣的食物，睡著同樣的床。他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他有了把《聖經》傳達給他們的權利了。

「社會輿論是無關緊要的。林布蘭必須畫畫。他畫得好或壞，是無所謂的，繪畫是他保持作為一個人的尊嚴的要素。藝術的主要價值，文森，在於它所賦予藝術家的表現方式。林布蘭充分表達了他所知道的生活目的，那證明他是正確的。即使他的作品毫無價值，但比之他如果放棄他的願望，而成為阿姆斯特丹最富裕的商人，不知道要成功多少倍呢。」

「不會忘了回來吃晚飯吧？」她問。「我們五點鐘開飯。」

曼德斯把下巴伸出衣領，他的黑眼睛裡閃爍著光彩。「看，文森，」他讚歎道，「夕陽把灰色的雲彩全染紅了。」

文森對他的「黑下巴」聽眾說：「我們是世間的陌生人，這是一個古老而良好的信念。然而我們並不孤單，因為上帝與我們同在。我們是朝聖者，我們的生活就是從塵世到天堂的漫長路程。

一連四、五個鐘頭下來，他的專心一志的腦袋感到昏昏沉沉，常常像火燒般的，思想混亂不堪。在那麼多感情衝動的日子以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把這單調而有規律的學習堅持下來的。他盡把規則往腦子裡裝，直到太陽漸漸向天空的另一邊沉落下去，而這又是他該到曼德斯．德．科斯塔那兒去上課的時間了。一路上，他沿著比頓坎特街走去，繞過烏德齊茲小教堂和從前的南教堂，穿過一條開設著鐵匠鋪、桶匠鋪和版畫商店的彎彎曲曲的街道。

經理耐心地搖搖頭。「不，先生，辦不到。我們的紅利太低，無法在市場上售出新的股票，因而壓根兒沒有多餘的資金來對安全設備投資。——啊，先生，那是一種毫無辦法的、可惡的連鎖反應。我已經見得多了。那也就是我從一個虔誠篤信的天主教徒，變為一個辛辣的無神論者的原因。我真不明白天堂裡的上帝怎麼會有意地創造這樣一個環境，使整個民族世世代代地陷入困苦，而絲毫沒有一丁點兒神的憐憫！」

「這是一所美好的老磨房，對嗎？」

「我們為此得到了什麼呢，先生？一間草棚，一點保持揮動十字鎬力氣的口糧。我們吃些什麼？麵包、酸乳酪和黑咖啡，一年之中也許有一次或兩次，吃肉！如果他們一天再扣除五十生丁，我們只好餓死！我們無法再把他們的煤弄上來，那就是他們不再剋扣工資的原因。

「你不論幹什麼，」曼德斯曾說過，「都能幹得好。最終你能表現自己，而且那種表現會印證你的生活。」

「你到頂上才找得到煤塊，文森先生，」維尼小姐說，「下面的煤塊幾年來早已被拾光了……來，我把煤塊指給你看。」

「對，不過沒有人在這個高度工作，這礦層裡的煤早已採完了。這兒還能從頂部通點風下來，但吹不到下面的礦工。」

皮特森有點窘。「我不過是業餘愛好者。」他答道。「空閒時把畫畫作消遣。如果我是你的話，絕不會對我的同事提起這事兒。」

通道的盡頭有一條金屬斜道，煤車在此由電纜吊下去。「來，文森先生，」雅克說，「我帶你到底層去，七百米深，在那兒你會看到一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東西！」

「不過，你們至少可以減少一點工作時間，一天在下面幹十三個小時，那是在屠殺整個村子呀！」

「那麼，你得再想一會兒。把這個吃下去，幫助你睡覺。我要你安靜一下，讓食物消化消化。」

「你真好，德尼太太，但我不能夠。」

「不，」文森回答。「他描繪美麗的老婦，她們貧苦，或許還不幸，但是痛苦使她們獲得了靈魂。」

德克拉克因傷疤疼痛而疲憊不勘，但他問也不問就拖拉著跛腿，跟文森走了。他們走進文森的棚屋，文森把床上的兩條毯子掀去一條，說道：「扶住床頭，我們把床搬到你家去，給大孩子睡。」

「這房子是誰的？」文森向陪他的婦人問道。

天氣變壞了，烏雲籠罩整個地區。大雨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峽谷中、草棚的泥地上，盡是泥漿的小河。元旦那一天，讓．巴普蒂斯特走到沃斯姆斯去，帶回寄給文森的一封信。

他把一套衣褲留給背上寫著「易碎」字樣的老人。內衣和襯衫留給孩子們，好改製成小衣服。襪子分送給得下馬卡斯去的肺病患者。那件暖和的軍服，送給一個孕婦，她的丈夫幾天前因坑道倒塌喪命，為了養活兩個孩子，她頂替了他的位置。

「難道被提升的人不個個都能繼續做工人們的朋友嗎？」

他們登上一段寬闊的帶凸沿的臺階，約翰叔叔跨步把門打開。文森走進房間，放下提包。

「西奧，回家有什麼好處呢？在家裡看來，我已經成了一個無法容忍的、行跡可疑的人了，至少已經成了一個他們不信任的人了，儘管我並不想這樣。我相信最好是和家裡保持相當的距離，道理就在這裡，這樣可以使他們感到我已經不存在了。

孩子們只得天天縮在床上，以免凍僵。因為沒有煤生爐子，所以簡直沒有熱食。礦工們從熱得起泡的大地深處一出來，就一刻不停留地投進低於零度的氣溫，在凜冽的北風中，掙扎著穿過雪封的田野，返回家去。每個星期都會發生因肺病和肺炎引起的死亡。在那個月中，文森為許多喪事祈禱。

「不能，先生。頭頸和耳朵不洗，頭髮不梳好，就不能吃。來，把毛巾折放在下巴底下。」

「不過，西奧，我不想睡覺。我要和你談談。我什麼時候都能睡。」

文森發覺礦工們沒有知識，未受過教育，大多數人目不識丁，但他們幹起那苦活來，卻聰明俐落。他們勇敢、坦率和敏感。熱病使他們消瘦蒼白，有氣無力。他們的皮膚毫無血色（他們僅在星期日才見得到太陽），布滿著無數黑色斑點。他們有著無力反抗的受壓迫者的那種深陷失神的眼睛。

一會兒，她帶了一個兩歲的、長著亞麻色頭髮的男孩回來，那是一個活潑的孩子，一張不滿足似的臉和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就像地的母親。凱蹲下身來，抱起孩子。沃斯雙臂圍住母子倆。

「幾天以後，見鬼！」他叫道。「我們馬上就去。九點鐘有班火車到布魯塞爾。」

「你連話都講不來，梵谷，」博克馬問，「怎麼能希望自己當個福音傳道者呢？誰會來聽你的？」

這些問題提出來了，但得不到答案。他就這樣混過了不知不覺漸入冬季的日子。如果他的父親一和圖書旦感到不滿，停止寄錢給他，他就不得不放棄在德尼家的搭伙，開始過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那時，西奧也許感到內疚，會通過埃頓轉寄書信。要是西奧失去了耐心，他的父親則將又一次負起為父的責任。文森打算在父親和弟弟的供應下維持著半飽的生活。

「你不會很快再忘記吧。」

午飯後，西奧給文森的菸斗裝了一筒巴黎菸草。「抽菸吧，」他說。「我本不應該讓你抽菸，但我猜想真正的菸草也許對身體利多弊少。」

「可是我怎麼能夠呀？委員會……」

「啊，不，」皮特森沮喪地說。「你首先必須學習基本技巧，然後再慢慢畫出畫來。來，我把這個女人的不正確的地方指給你看。」

「娃娃沙龍」關閉了，因為文森不願意把礦工家眷的垃圾拿過來。此外，礦工及其家屬怕在泥濘中行走而弄濕了腳。文森輪流在每一所草屋中舉行小型禮拜。隨著時日的消逝，他發覺應該獻身於實際的職責——治療，洗淨，擦淨，準備熱飲料和藥物。最後，他把《聖經》留在家裡，因為他沒有時間打開它。《聖經》已成了一種礦工們無法享受的奢侈品了。

「但是這個……這個……洞！你一定不是住在這兒吧……這不是你的家吧！」

德克拉克刺耳地笑了起來：「要是我們沒有把煤送出去，他們也給五十美分一天嗎？」

爬到最後，文森進入一個圓形的小坑，一個人在中間勉強能站立。這地方伸手不見五指，文森一時什麼也看不出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望見沿牆有四點藍色的小火。他渾身被汗濕透；眉毛上的汗水把煤灰帶進了眼睛，感到一陣劇痛。經過那麼一段長距離的蛇行後，他不停地喘著氣，站著想吸口空氣鬆一鬆。他所吸到的是火——那燒烤他、窒息他的流動的火，直刺心肺。這兒是整個馬卡斯中最壞的洞，簡直是中世紀的拷問室。

「我不刮臉就不能吃牛排嗎？」

「噢，文森，」凱高聲說，跳了起來，「那一點兒也不像你！」文森莫名其妙地盯住她。

「你應該想到你是在非洲的叢林裡呀！」范．登．布林克說。

西奧在床上坐下。

兩個月就這樣地過去了，從黎明畫到黃昏，然後憑著燈光複畫。想見見另一個藝術家，並同他談談的願望，又一次來到他的頭腦中——他要知道自己進行得怎樣，因為儘管他以為已經取得了某些進步，畫起來也比以前得心應手，但還是沒有把握。不過這一次，他要的是一位大師，能夠提攜他，能夠慢慢地、謹慎地教給他這門不同尋常的手藝的基礎。為了報答如此的教誨，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他不肯幹，他願意每天為這位大師擦靴子，願意給他的畫室每天擦十次地板。

一種新的飢餓在他心裡慢慢地滋生著——想與別的藝術家談談自己的畫，看看哪些地方畫對了，哪些地方畫錯了。他明白自己的畫不好，但他與這些畫的關係太密切，因而無法正確地看出其原因。他所需要的，是一個陌生人的無情的眼光，而不是被雙親的偏心的驕傲所蒙蔽的眼兒。他能去找誰？這是一種比他在去冬只吃乾麵包過日子更為難受的飢餓。他只想知道和感到世界上還有別的與他一樣的藝術家，他們也面臨同樣的技巧問題，有同樣的想法，他們能夠證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因為在繪畫技巧問題上，他們亦有嚴重的苦惱。他記得世界上有些人。像馬里斯和莫夫，他們一生都獻給了繪畫。在這兒博里納日，這簡直是無法想像的。

「我不離開這兒，德尼太太。我還是留在博里納日。」

感情稍稍平復，驅走了麻木狀態；文森淒然地伸手摸菸斗。他點燃菸斗，但菸味特別苦辣。他在田裡的一段樹幹上坐下。老白馬走過來，用鼻子擦擦文森的背。他轉身過去撫摸那匹動物的瘦鼻。

「好轉的日子正在到來，」文森在他的小講壇上興高采烈地大聲說，「主考驗了你們，得知你們是忠誠的，最壞的遭遇已經過去，五穀將在田野裡成熟，當你一天勞累過後，坐在家門口的時候，太陽將使你溫暖，孩子們將走出屋去追逐雲雀，在樹林裡採草莓。

「快點兒，文森先生，」她叫著，「否則你將是最後一個裝滿口袋！」對她來說，這好比是一次遠足。公司把好煤以低價賣給維尼。

威廉明娜姨媽歡迎文森，引他走進餐室。牆上掛著阿里．謝菲爾畫的加爾文肖像，餐具櫃上的銀製餐具閃閃發光。四周牆上都裝著黑色的方格木護壁板。

斯特里克牧師的房子是典型的佛蘭芒建築，狹長，三層樓，頂部有一個開著天窗和描有阿拉伯圖案的方形塔樓。天窗裡伸出一根竿子，頂端是長長的鐵鉤。

文森還沒有來得及適應這房間的慣常的昏暗，一個體態輕柔、個子高高的姑娘，已從陰影裡走出來，熱情地招呼他。

升降機到頂了。文森走過積雪的院子，微弱的陽光使他眼睛發花。盥洗室裡的鏡子照著他烏黑的臉。他沒有停下來洗一洗，就昏頭昏腦地衝過田野，吸著新鮮空氣，一邊胡思亂想是不是突然得了可惡的熱病，是不是在做著惡夢。上帝一定不肯讓祂的孩子這般做牛馬的，主應該想像得到祂所看到的這一切情形。

德．約恩牧師停了一停，審視破爛汙穢的棚屋、文森的草堆、裹著他身子的粗布袋，以及他的深深凹陷的、發燒的雙眼。

好一會兒無人說話。「嗯，梵谷先生，不想為你自己申辯幾句嗎？」

「一定出事故啦！」一個較大的男孩嚷道。「我以前看見過他們這樣奔跑的！底下一定壞了什麼東西啦！」

「如果我不留在阿姆斯特丹成為一個職業牧師呢？」

「你得每天晚上到我們家來，直等約翰叔叔回來為止，」凱告訴他。「媽媽還問你能否每星期日做過禮拜後來我家，與我們一起吃飯呢？」

文森握住她伸出的手，幾個月來頭一回接觸到一個年輕婦女的柔軟溫暖的肌膚。

他一叫礦工們回礦工作，繼續接受苦役的磨難時，他對他們就變得一錢不值了，他永遠也不能再講道了——即使委員會認可也罷——因為眼下福音書又有什麼用處呢？上帝對礦工不聞不問，而文森又沒有能力勸說主大發慈悲。

「我說，西奧，想來你不會指望我把整塊牛排都吃下去吧？」

「喂，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叫，「文森先生，我們是怎樣掙五十美分一天的，你看到了吧，先生？」

德克拉克太太第一個走到他的身邊。她的眼睛含著淚水，她的嘴唇哆嗦著。她說：「文森先生，因為我失去了上帝，所以我的生活艱難。但你又把上帝帶回給我們啦。我為此感謝你。」

走過最後一個礦穴，地上又有一個洞。這一次洞裡連梯子也沒有。圓木間隔地插入礦壁，防止鬆土落下去活埋下面的礦工。雅克拿過文森的燈，吊在褲帶上。「當心，文森先生，」他重複道。「別踩在我頭上，別叫我粉身碎骨。」他們一腳一腳地往黑暗中沉下去，用腳底摸索著圓木，以便立牢，雙手則抓住兩邊的鬆土，提防無聲地跌落下去，就這樣爬了五米多。

他把柴草扔在棚屋一個角落的濕地上，蓋上一條薄毯子。他一夜沒有入睡；天亮時，他感冒了，雙眼似乎格外凹陷在頭顱中。他的熱度升高得使他有點不省人事。屋內沒有垃圾生爐子，他認為絕不能從礦工手裡取走即使是一小把從黑山上撿來的垃圾。他勉強吞嚥了幾口又乾又硬的麵包，便動身出去做他一天的工作。

「在阿姆斯特丹他們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梵谷？從我班上出去的人，還從來沒有過不會隨時隨地作即席演講而不感動聽眾的人呢！」

「多少人？有多少人？我們能下到他們那兒嗎？」

「不錯，維尼先生，」文森萬分虛心地回答，「但是我想我是在慢慢地了解人們。」

「沒關係，西奧，他們說得一點不錯。那只是因為他們不理解我的動機，沒有把我目前的情況與我的一生聯繫起來看。可是，如果說我是在沒落。那麼，你卻是在飛黃騰達起來。如果我已經失去了別人的同情，你卻贏得了別人的同情。這使我感到高興。我是誠心誠意說的，而且永遠是這樣。倘若你能在我身上看出我不是無可救藥一類的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人，那我將非常高興。」

幾天後，文森和一群孩子正在馬卡斯後面撿拾垃圾，他們看見小小的人影奔出裝置升降機的礦房，在田野裡朝四面八方奔跑。

文森對德尼太太有好感。他覺得她具有用不到多思索就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天賦。「我知道，太太，」他說。「我不過出去兜一兜。」

「不，先生，我們沒法減少工作時間，因為這應該與他們的工資相等。工作時間一減少，他們生產的煤，就會大大少於每天五十美分的工資，結果我們每噸煤的成本費就要提高。」

「那太好了，我該在什麼時候到？」

「我有了，先生。」文森說。

一連串十二個小黑洞把這條坑道引伸出去。雅克鑽進一個洞口，喊道：「跟住我。」洞口剛剛能讓文森的雙肩滑進。他拼命地往裡擠，像蛇般地肚皮貼地，用手指和腳趾戳住地面向前爬去。他看不見雅克的靴子，那不過在他前面三英寸。穿岩而過的坑道只有三英尺半高，七英尺寬。雖然那個洞口——通道從此開始——幾乎沒有新鮮空氣，但比這條坑道涼爽。

文森一覺睡到日落，醒來時感到精神十足。西奧坐在窗邊，看著文森的速寫。文森一聲不響地望著他好一會兒，心中感到安寧。西奧一見他醒來，開心地笑著跳了起來。

他把文森的鬍鬚刮得乾乾淨淨，把他徹徹底底地洗了一洗，梳好頭髮，從隨身帶著的袋子裡拿出一件新襯衫，讓他穿上。

「當然會！你喜歡住在哪兒就住在哪兒好了，巴黎，布魯塞爾，阿姆斯特丹，海牙。隨你便，我每月寄錢給你維持生活。我不在乎多少年，文森，只要你不灰心，我永遠不會放棄希望。」

那人掀開毯子，露出兩個九歲模樣的女孩和一個十歲男孩的燒傷的臉。三個孩子昏迷不醒。孩子們的家屬，一頭倒在他們身上，又悲又喜地哭叫。三個人被放上白馬小車，拖著穿過田野中的坑坑窪窪的路徑。文森和家屬們在車旁跟著奔走，活像幾頭喘著氣的牲口。文森聽到從身後傳來恐怖和痛苦的號叫聲，愈來愈高。他一面跑一面回過頭去朝後望，看到了天邊垃圾山的長長的線條。

「你說的不完全對，那時候我的生活不那麼困難；至於我對事物的觀察方法和見解，一點也沒有變。」

文森把他的作業推放旁邊。他不需要睡覺；他亦不需要愛情、同情或歡樂。他只需要學習他的拉丁文和希臘文、他的代數和語法，以便通過考試，進入阿姆斯特丹大學，成為一名牧師，在世間從事上帝的實際事業。

第二天清晨，他在二時半醒來，神清氣爽。他輕快地跳了起來，穿好衣服，拿起他的粗鉛筆和寫字紙，在廚房裡找了一塊薄板，外出到馬卡斯去。他坐在夜色中那同一隻生鏽的鐵輪上，等待著礦工們走進來。

口袋裡的東西濕漉漉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煤塊，但德克拉克很快使這個凸肚橢圓形爐子發出烘烘的旺火。他興奮地一拐一彎地踱步時，血湧上了頭上的那塊光禿的地方，使這處起皺的皮膚變成了深豬肝色。

「黑色的埃及！」他大聲嚷道，藉以發洩心中的痛苦。「選民們又一次被奴役的黑色埃及呀！噢，上帝，祢怎麼能這樣呢？祢怎麼能這樣呢？」

「歡迎你們，德．約恩牧師和范．登．布林克牧師，」他說。沒有起身。「我們正在為五十七個活埋在馬卡斯底下的礦工舉行喪禮。也許你們將對大家說句安慰的話吧？」

「沒有東西能把我們分隔開來！我們又在一起了，是嗎，文森？」

他沒有寫信對家裡講在幹什麼，因為他知道他們會說，而且說得對：「噢，文森又在出新花樣了。什麼時候他才能安定下來，做些有用的事呢？」

信封的左角上寫著皮特森牧師的名字。文森奔進屋簷的小房間，激動得直顫抖，雨點猛擊屋頂，但他一點也沒聽到。他慌亂地拆開信封。信上寫道：

天晴的時候，他到田野裡去，讀一整天的書；天雨的時候，他不是在屋簷下自己的床上躺著，就在德尼的廚房裡，搬張椅子靠牆而坐，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幾個星期以來，他專心閱讀了無數像他一樣的普通人的故事，他們奮鬥，成功很少，失敗很多，從他們的生活中，他慢慢地預見到自己的前途。在他腦子中打轉的念頭：「我失敗了。我失敗了。我失敗了。」

「你使我的童年生活幸福，文森。我記憶中的第一個人始終是你。」

「啊，文森，我的孩子，」他驚呼道，「又見到了你，多好啊。快進來，快進來。」

「只有上天知道祂把事情弄得有多糟。」

「三個月後，」皮特森牧師說，「我們將委派你到比利時的一個地方去。」

文森忐忑不安。「不，」他說，「我只不過聊以自娛罷了。」

他袋裡只有三個多法郎，無法搭乘火車，然而步程是八十公里左右。文森走了一下午、一整夜和第二天的大半天，離布魯塞爾還有三十公里。要不是他的破鞋壞了，足趾捅出鞋面，他將一直走下去。一年來，他在小沃斯姆斯一直穿著的外衣覆著一層汙垢，因為他沒帶梳子和替換的襯衫，所以第二天早晨只能用冷水擦擦臉就算了。

文森的兩個同伴都是十九歲的鄉下孩子。他們倆馬上成了好朋友，聯合起來嘲弄文森。

因為雅克是工頭，所以他和文森以及一名他的助手，單獨占用最上面的一格。他們低低地蹲坐著，腳尖抵著礦壁，頭頂觸著吊纜。

「這些工人，」曼德斯的手臂輕輕揮動，「生活不好過。一旦生病，無錢求醫。明天的口糧靠今天的工作掙來，工作真重呀。他們的房屋，就像你所看見的，又小又破，他們永遠無法擺脫饑寒交迫的窘況。他們身陷逆境而無力自拔，因而他們需要上帝的思想使靈魂得到撫慰。」

「無論如何我有十年。在這段時間裡，我能畫出一些好作品來。」

次日，文森到沙龍時，看到一群礦工的妻女在等他。她們穿著黑襯衫和黑長裙，頭上包著藍色的頭巾，手裡拿著口袋。

「一點也沒什麼，兄弟，你已經盡了你的力量。我一個人過得很好，幾天以後，我就能起來活動啦。」

凱對文森的一對藏在高聳的眉毛下旺盛地燃燒著的火炭兒，看了一眼，然後挽著她丈夫的手臂，去參加牌戲。

「注意瓦斯，德克拉克，」雅克鑽進洞口前說。「如果情況惡化，你最好把你的人帶出去。」

最大的德克拉克孩子害了傷寒症，床鋪因此發生了困難。屋內只有兩張床，父母占了一張，三個孩子占了另一張，如果兩個嬰孩與大男孩繼續睡在一起，她們亦會傳染上傷寒病，如果讓她們睡在地上，那麼就會得肺炎，如果父母睡在地上，次日就沒法工作了，文森立即明白應該怎麼辦。

「沒有，想讀是想讀，但是也可以不讀。事實上，我不太渴望讀那麼多書，因為基督的聖經中包羅萬象，比其他任何書都更為完善和美麗。」

他把這種本能的心驚膽戰告訴雅克，後者同情地微笑。「個個礦工都有那樣的感覺，」他說。

文森點燃菸斗，把火柴梗扔在腳下的小運河中。「那麼住宅區內的人們呢？」他問。

他回到房間裡的時候，發現皮特森牧師在等他。「我來請你到舍間便飯，文森。」他說。

「別當福音傳道者，文森。他們全是些沒受過教育的人，天知道他們宣講的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道理。不，我的孩子，梵谷牧師都是阿姆斯特丹大學畢業的。噢，現在你恐怕要打開提包整理一下吧。我們八點鐘開晚飯。」

他上床，把火油燈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漫不經心地凝視著他的兩張速寫，後來，他的眼睛又轉向掛在牆上的其他畫片。自從七個月前他把這些畫片從沙龍的牆上取下的那天以來，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它們。突然，他領悟到，自己在想念繪畫世界。曾經有一個時期，他是多麼熟悉林布蘭，米勒、朱爾．迪普雷、德拉克洛瓦和馬里斯。他回憶以前曾經有過的全部可愛的畫片，以及他曾經寄給西奧和雙親的版畫、銅版畫。他回憶在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中曾經看到過的所有美麗的油畫，想著，想著，忘記了痛苦，墮入了沉沉的恬靜的夢鄉。火油燈嘩啦一響，發出藍色的火焰，熄滅了。

斯特里克是文森的姨父，不是梵谷本家，他的妻子和文森的母親是姊妹，他是阿姆斯特丹赫赫有名的教士，公認是一個聰明人。他的黑衣服，料子高等，剪裁合身。

文森笑著說：「你花去那麼多的時間不務正業，有時會感到內疚嗎？」

每一個婦女把自己的煤袋留在沙龍，趕緊回家燒晚飯，走前都答應晚上攜家人來聽道。

「但他們一定習慣於這樣下去的吧？」

峽谷底有一條小溪。小溪對面就是松林的另一邊斜坡。林中散落著一些礦工的小屋。

文森抵達數天後，在德尼烤房後的一間簡陋的席棚中，舉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會。

次日，暮霜降臨的時候，文森站在俯瞰造船廠的窗前。小林蔭道上的白楊樹的纖巧形態和細細的樹枝，襯著灰色的黃昏時分的天空，十分秀美。

「把這本書讀一下，看看它是否不使你想起馬里斯的畫。作者在描述山岩上的古堡，薄暮中的秋林，前景是黑色的田野，一個農人駕著白馬在犁地。」

「噢，唉！沒有關係。巴黎怎麼樣？你到什麼地方去？埃頓去過嗎？」

「不錯，」他說，「有時候我自己掙得麵包，有時候靠朋友們的善心資助。不錯，我已經使許多人喪失了信心，我的經濟情況拮据，我的前途黯淡。但那一定是不上進嗎？西奧，我一定要在已經走的路上繼續前進。如果我不學習，如果我不再繼續努力，那我就完了。」

西奧瞧著垃圾說：「煤！你把這叫煤嗎？」

和博克馬老師在一起，是文森最難忍受的時刻。老師希望教會他們成為優秀的演講者，每天晚上在家必須準備好一篇演講稿，以便第二天上課時試講。那兩個孩子編寫了流暢的幼稚的內容，漫不經心地背誦。文森慢慢地撰寫講道稿，字斟句酌，全力以赴。他對自己要講的東西有深刻的感情，在班上站起來時，語句卻無法順口而出。

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在房間裡臨摹，腦子裡閃過一個畫面：皮特森站在布魯塞爾他的工作室裡說：「別對委員會提起這事兒。」他知道終於找到了一個人。他一張張地察看自己所畫的原始速寫，挑了一張礦工、一張俯身在橢圓形爐前的妻子和一張拾垃圾的老姐，然後出發上布魯塞爾。

他又沉默不語了，後又費勁地說：「你學過繪畫嗎？你在方格紙上畫過臉部的輪廓嗎？你用測量法嗎？」

文森應該對這種褻瀆神明的話感到震驚，但卻無動於衷。他正在思索經理對他所說的話。

「他們是誰？請發發慈悲，告訴我們是誰！給我們看看吧！給我們看看吧！我的孩子在底下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林布蘭的作品，今天給全人類帶來喜悅這個事實，」曼德斯接著說，似乎在追蹤自己的思路。「是完全無酬報的。當他死的時候，他的生活是完全的和成功的，儘管在墳墓中他還被人說壞話。他的生活的書關合了，那是一冊寫得很美的書。重要的不在於他的作品的品質，而在於他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和對自己理想的忠貞不貳。」

「請別見笑我的無知，」她幾乎是耳語般地嘟噥道。「我聽得懂你對林布蘭的看法。當他描繪筋暴骨露、臉上刻印著飽經滄桑的痕跡的老人時，他抓住了美的真正本質，是這樣吧。」

「等等，讓我把牛排放在火上。馬鈴薯已經剝好。等著煮了。」他在爐上忙著，拿了一盆熱水走到床跟前。「文森，用我的剃刀還是用你自己的？」

「我還真不知道。我僅僅按我所看到的那個樣子把她畫下來。」

他本想教那些藍面孔孩子識字的打算不得不放棄了，他整天在馬卡斯山上拾取所能找到的一丁點兒煤屑粒，分送給最困苦的茅舍。在這些日子裡，他無需再往臉上抹煤灰，他永遠也除不掉礦工的標記了。一個來到小沃斯姆斯的陌生人，一定會叫他「……又是一個『黑下巴』。」

「我很高興聽說你已經決定攻讀神學，」他說，「我們梵谷家總是有人侍奉上帝的。」

另一個男子走進房來，那是一個細長個子的青年，臉上掛著安詳的微笑，風度翩翩。凱站起來，熱情地吻他。「文森表弟，」她說，「這是我的丈夫，沃斯先生。」

德克拉克的兩個嬰孩，只穿著短小的襯衫，在地上玩一些棍子和一段繩子。她們凍得發紫。最大的男孩，往爐子裡加垃圾，但爐子一點也不熱。文森里著她們，一陣寒顫。他把嬰孩抱上床，把被蓋沒她們的脖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跑到這個不幸的草棚中來了。他覺得應該對德克拉克家做點什麼，說點什麼，幫他們一點忙。他應該讓他們知道：他至少完全了解他們的不幸。

「我們還是走吧，德．約恩教友，」范．登．布林克牧師等了片刻後說。「我們在這兒沒有事了，他的情況毫無希望，如果我們在沃斯姆斯找不到一家好旅館，那麼今晚還得趕回蒙斯去呢。」

雅克檢查木柱——它撐立在礦工和死亡的當中。他轉向挖煤者。

這一次是皮特森迅速地走向畫架。他把自己潤色過的那張速寫扔進廢紙簍，加一句「你不介意吧，反正被我糟蹋了」，讓第二張婦女單獨留在架上。他再走到文森特那兒，一起坐了下來。牧師開口說了幾次，但前言不搭後語。最後他說：「文森，我很不願意承認，不過我真的相信，我幾乎喜歡上了那個女人，起初，我以為她是可怕的，但她的某些東西使你漸漸喜歡起她來。」

他們依路而行，去吃晚飯的工人們蜂擁往來。皮特森東拉西扯，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文森一字不漏地聽他講。皮特森引他進入充當工作室的前房間。牆上掛著幾張水彩畫，角落裡放著一具畫架。

全家陪文森到沙龍，但在半路上，雅克，剛才在暖和的屋裡還好端端的，談笑風生，突然一陣猛咳使他縮攏了身子，不得不折回家去。文森到沙龍時，看到亨利．德克拉克已經來了，他拖著一條跛腿正在修補爐子。

礦工們罷工了。

「在比利時南部，靠近蒙斯。最近我在那兒待過一陣，文森，如果說有人需要一個人為他們講道，給他們安慰，那就是博里納日人。」文森突然被一口飯噎住了。他放下餐叉。他想：皮特森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

「我們的童年生活也是美好的。」

文森心滿意足地抽著菸，偶而把暖和的、略潮的菸斗咬口在光滑的面頰上擦擦。西奧的眼光，從他的菸斗上望去，穿過粗木板，一路回到了布拉邦的童年時代。文森對他來說，始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比他的母親和父親還重要得多。文森使他的童年生活愉快幸福。他在巴黎的最後一年中，把這忘掉了，他永遠也不應該再忘掉。生活中沒有文森，那他的生活就不完全。他感到他是文森的一部分，文森也是他的一部分。在一起，他們總是能對付世界；如分開，世界就會https://m.hetubook.com.com挫敗他。在一起，他們能找到生活的意義和目的。並加以尊重；如分開，他常常不明白工作和成功是為了什麼。他必須有文森充實他的生活。文森需要他，因為他真的僅僅是個孩子。他得被帶出這個洞，恢復健康。必須讓他懂得他是在糟蹋自己，從而恢復青春活力。

「現在，西奧，把所有的事情統統給我講講。古比爾公司的情況怎麼樣？我真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他又踏進礦工們的茅舍，不過這一次他帶的是畫紙和炭筆，而不是《聖經》。礦工們仍然高興地接待他。他畫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俯身在爐子上的妻子以及一天工作做完以後在吃晚飯的一家人。他畫馬卡斯的高煙囪、黑色的田野、穿過山谷的松林和在帕圖雷日周圍耕地的農人。如果天氣不好，他就留在房裡，臨摹牆上的畫片和複製日前畫的粗略的草圖。晚上上床的時候，他想也許白天畫的圖畫中有一、二張還不算太壞。第二天醒來，他又發現已經把對創造性努力的陶醉給睡去了，那些畫是不正確的，完全不正確的。他毫不遲疑地把畫全扔掉。

他們到達海港。船桅、海邊一排排的房屋和樹木被晚霞映照著，一切都在海水中形成倒影。曼德斯裝滿菸斗，把菸袋遞給文森。

隔了片刻，雅克．維尼走了進來。矮矮個子，駝背，一雙博里納日人那種眼眶深陷、神色抑鬱的眼睛。他的鼻孔、耳朵和眉梢上的鬚毛都朝外豎著，頭上卻光禿禿沒有頭髮。當他聽說文森是一個福音傳道者，來改善礦工們的命運，便深深嘆了一口氣。「啊，先生，」他說，「曾經有過許多人設法幫助過我們。可是生活還是老樣子。」

「從前就是這樣的。」

德尼太太跟在他後面。「文森先生！你上哪兒？你忘記帶帽子和外衣啦。」

他向德尼太太借了一小塊肥皂，站在一盆水中，從頭到腳擦洗一遍。他俯視曾經是一個結實有力的身軀，現在卻皮包骨頭。他小心地把鬍鬚剃淨，詫異臉上所有奇怪的骨頭，是從什麼地方突然長出來的。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把頭髮梳成原來的樣子。德尼太太給他拿來她丈夫的一件襯衫和一套內衣。他穿好衣服，下樓來到令人愉快的烤房裡。他坐下來跟德尼一家一起吃飯。自從礦裡的那次大災難以來，他才第一次嘗到燒煮的、固體的食物。他竟然對吃東西感到討厭，自己也莫名其妙。嘴裡的食物吃起來就像溫熱的木漿。

「礦工的妻子們一直在照料我。」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要租下。」

「這需要好幾年才能把這些人引回到基督的跟前。」

「我得改道走了，」他說。「請收下我的名片，什麼時候晚上有空，請來看我。我很高興和你談談。」

他明白，這是無濟於事的舉動；博里納日中還有成百個嬰孩在受凍。羊毛褲穿壞以後，德克拉克的孩子還要受凍。

文森停下話來。一百個博里納日人把頭轉向門口。兩個衣著筆挺的人走了進來，油燈閃爍一下，文森看到恐怖和害怕的表情在陌生人的臉上掠過。

那天下午他到達布魯塞爾郊區時，口袋裡分文不剩。他記得很清楚皮特森住在什麼地方，快步穿過一條條街道。他走過的時候，行人趕忙退讓開去，盯著他的背影，搖搖頭。文森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而是舉起一瘸一瘸的腳，盡快地走去。

次日清晨二點半，文森起身，在德尼的廚房裡吃了塊乾麵包，二點三刻在門口與雅克碰頭。一夜大雪紛飛。通向馬卡斯的路被雪掩沒了。他們越過田野走向煙囪和垃圾的一路上，文森看見四面八方的礦工們匆匆踏雪而行，小小的黑影在趕回自己的窩去。天氣酷冷，礦工們把黑上衣的領子翻起兜住下巴，縮頭聳肩，抵禦嚴寒。

他們在友好的沉默中向前走去，風把菸斗裡的煙吹散在他們的肩頭上。「你不可能永遠對任何事總有把握，文森，」曼德斯說。「你只有可能以勇氣和力量做你認為是正確的事。也許，其結果證明是不正確的，但至少是已經做過了，那才是重要的。我們應該按照我們的理智所能指引的最好的方向做去，而讓上帝來判斷它的最終的價值。如果現在你已經決定這樣或那樣地侍奉我們的造物主，那麼，信心便是你對付未來的唯一指針。你應該有充分的信心，別害怕。」

「一點不錯，德克拉克，」雅克說。

凱才第一次真正地看著文森。他進來後，她不過偶而向他瞧一眼，只看到他的一頭亂蓬蓬的鐵鏽色頭髮和一張相當笨拙的臉容。現在她看清了他的豐|滿的嘴、深深凹陷的燃燒的眼、梵谷家的開闊勻稱的前額和略向她翹起的砸不碎的下巴。

雅克．維尼歉然地對文森轉過身來。「先生，」他說，「我畢竟是個工頭，我得對『他們』保持忠心。但亨利，他會告訴你的！」

「我的孩子們，什麼話題使你們談論得這樣起勁呀！」斯特里克牧師在門口問道。

他上山向德尼家走去。烤房裡溫暖舒服。德尼太太燒點熱水給他洗臉，並為他燒了一份偎兔肉當午飯，那是昨晚吃剩的。她看到他很疲乏，被所見所聞弄得很緊張，所以拿出一點點奶油給他抹麵包。

家裡來信告訴他，凱．沃斯的丈夫突然故世。他心灰意懶，因此沒有把這消息放在心上。幾星期過去了，文森什麼事也沒幹，光是吃吃，睡睡，神志恍惚地坐坐。熱病漸漸地從他的身體中被驅走了。他慢慢地恢復了力量和體重。但是他的雙眼，只是裝著死屍的棺材上的兩個玻璃洞。夏天來臨，黑色的田野、煙囪和垃圾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文森在鄉野行走。這不是為了鍛鍊身體，也不是為了解悶。他壓根兒不知道往哪兒走，也不知道沿著哪條路在走。他之所以要走，只不過是因為對躺著、坐著和站著感到厭倦了。走得疲乏的時候，他就坐下，躺下或站著。

救難隊輪班搶救了三十六個小時。丈夫和孩子在下面的婦女們趕都趕不走。在上面的人們，不斷地對她們說一定能夠搶救出來。婦女們明白，這不是實話。家裡無人遭難的礦工妻子們，帶著熱咖啡和麵包，穿過田野而來。半夜裡，雅克．維尼被毯子裹著抬了上來。他吐血了。第二天就死了。

「為什麼？為什麼？」

讓位於「現在該怎麼辦？最適合我幹的是什麼？世界上我的適當位置在哪兒？」在閱讀的每一本書裡，他都在尋找那個也許又一次能指引他生活的答案。

他想爬起來，但西奧一躍阻住了他。

「對，不過你得給我一段時間。委員會看到你在出色地工作，一定會改變對你的看法。即使情況不是如此……德．約恩和范．登．布林克也許哪一天會叫我幫個什麼忙，他們會回禮……這個國家裡的窮人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文森；因為判斷我的行為是非的是上帝，所以為了把你交給他們而採取任何方式，都必然是正當的。」

一陣厲害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頭，文森覺得他那平坦的前胸似乎會被這陣壓力炸破。雅克走到門前，往路上吐了幾口痰，又回到暖和的廚房裡坐下，輕輕地扯弄著耳毛、鼻毛和眉毛。

「博里納日，」主人說，「是一個煤礦區。在那個地區裡，實際上人人都下礦井。他們在虎口中工作，而工資卻不足以溫飽。他們的家全是些破破爛爛的棚屋，妻子兒女整年受到寒冷、熱病和飢餓的嚴重威脅。」

半小時後，他們到達出口處，升降機從這兒把煤和人送到地面上。雅克走進堆石的岩洞，咳吐黑痰。

好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文森才問道：「我的學習有什麼不好呢？」

牧師們用快速的、地道的法語說著，博里納日人一個字也聽不懂。文森病體衰弱，因而沒有察覺到他們倆談話的重要性。

「對。」

那天晚上，他把希臘文的書攤開在面前後，便長時間地凝望著對面的牆壁。他回想起倫敦的貧民窟，汙穢困苦，他回想起要當福音傳道者和幫助那些人的願望。他的想像飛到斯特里克姨父的教堂。那兒的教友有錢，受過良好教育，對生活的樂趣很敏感，而且有能力享受它。斯特里克的講道娓娓動聽，給人慰藉，然而，教友中有誰需要慰藉呢？

「文森先生，」她嚷道，「你原來的房間還空著。你一定要回到這兒來住。」

「晚飯！」文森大聲答道。「不可能已經那麼晚了吧。」

文森餓慌了，在皮特森從容不迫地講述布魯塞爾最近的新聞時，不怕難為情地狼吞虎嚥。午飯後，兩人走進書房。

凱，她了解一切，早已從他身上看到一個頭腦狹隘教士的種子。不錯，他如果留在阿姆斯特丹，就會成為那樣的人，在這兒，他的真正的心聲一天天愈來愈微弱模糊了。他知道他該在世界上的哪個地方，曼德斯也已經鼓勵他前往。他的家庭會瞧不起他，但是那已經無所謂了。為了上帝，他可以放棄自己的毫不足道的地位。

德尼太太熱誠地歡迎文森，領他穿過暖和的、充滿發酵麵包味的廚房，走進為他預備的房間——屋簷下的一小塊地方，臨小沃斯姆斯的路有一扇窗，後面是筆直的角椽。德尼太太的粗大的巧手已經把這地方收拾乾淨。文森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小房間。他興奮得連行李也來不及打開，就奔下通向廚房的幾級簡陋的木樓梯，告訴德尼太太他要出去。

「沒有人問你你現在要什麼。你該服從命令。像個好孩子那樣把這個喝下去。等你醒了，我燒盆牛排馬鈴薯，吃了才會有力氣站起來。」

「哦，西奧，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裡，我一直在為某種東西勞動著，一直想把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義找出來，可是我不清楚。但現在，我真的懂了，我不會再喪失勇氣。西奧，你可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呢？經過了這些虛度的歲月，我終於發現了我自己！我將成為一個藝術家。真的，我將成為一個藝術家。我一定要成為一個藝術家。那就是我做不好其他一切工作的原因，因為我不是那種料。現在，我已經抓到了永遠不可能失敗的東西了。啊，西奧，牢獄終於開了，是你打開了牢門！」

「我知道，梵谷先生，」在專心聽取了文森滔滔不絕地訴說礦工們的不幸後，他說，「那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礦工們以為我們為了賺取更大的利潤而有意讓他們餓死。可是，請相信我，先生，事實終歸是事實。哦，我把幾份巴黎國際礦業組織的圖表給你看看。」

德．約恩牧師祝賀兩個孩子的學習成功，派他們到胡格斯特拉頓和埃蒂霍夫去。同班同學手挽手地離開了房間。

維尼小姐邀請文森到她家去吃晚飯，他一口答應。維尼的房子有兩整間：爐子、炊事用具和餐具放在一間，床鋪放在另一間。儘管雅克的生活很過得去，但他們也沒有肥皂，就像文森所知道的那樣，肥皂對博里納日人來說，是巴望不到的奢侈品。自從男孩開始下礦井，女孩開始上垃圾山那天起，直到死，博里納日人從來沒有能夠把臉上的煤灰洗乾淨過。

白馬拖拉的小車到了門口，就是這輛小車，曾經把那麼多喪生者和受傷者拖往小山邊的許多茅舍裡。剛穿過田野的礦工們，開始帶著他們的家屬回來。有些婦女歇斯底里地狂叫著，其他的人，眼睛睜得大大地凝視著前方。孩子們在嗚咽，工頭們東奔西走，拔直喉嚨喊叫，組織救難隊。

「今天晚上，有個朋友要來，你應該跟他見見面。他是馬卡斯的一個工頭，能告訴你許多你工作所需要知道的情況。」

「你說什麼？要我帶他下去見見亨利．德克拉克？」

「我們應該想到這個馬其頓人也是一個工作的人，我的朋友們，」文森說，「一個臉上印著悲哀、苦難和疲憊線條的勞動者。他並非沒有光彩和魅力，因為他具有不朽的靈魂，他需要取之不盡的食糧——上帝的福音。上帝希望人們仿效耶穌基督的楷模，生活簡樸，畢生不去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標，而讓自己適應卑微，從教理中學會謙恭質樸，以便在選定的日子可以進入天國，在那裡得到安息。」

如果那僅僅是一個學習上的困難問題、一個明顯的不適應的問題，那麼，還不至於困擾他。然而，日日夜夜使他感到苦惱的問題卻是：「他是否想成為一個像斯特里克姨父那樣聰明的、君子風度的牧師呢？如果他花五年多時間，光在字尾變化和公式上打圈子，那麼，他為窮苦、病痛和受難的人們服務的理想又怎麼辦呢？」

「不，我需要有經驗的人。」他奔過院子，跑向升降機。

皮特森為難起來，因為他知道，批評一個初學者的作品，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他還是把三張習作放在畫架上，站得遠一點，審視著。文森突然從他朋友的眼睛裡，看清楚自己的畫，他認識到這些畫實在不像樣。

「可怕！真可怕！」德．約恩叫道，給他吃得飽飽的胃咂了一個響嘴。

一個挖煤的，他們一幫中的頭，噴出一連串怨言，快得文森只聽到幾個詞。

文森上樓進入他的房間。肚裡吃得飽飽的，感到暖烘烘。床又寬又適意；被單乾乾淨淨，枕頭還套著枕套。一牆上掛著世界名家的畫片。他打開櫃子，數數襯衫、內衣、襪子和背心。他走到衣櫃前，看看兩雙多餘的皮鞋、暖和的外衣和掛著的衣褲。最後他領悟：他是一個撒謊者和膽小鬼。他的祈禱給礦工們只帶來貧窮的德行，但自己卻過著安適的、衣食不缺的生活。他不過是一個說空話的偽君子。他的宗教是毫無用處的鬼話。礦工們應該瞧不起他，把他轟出博里納日才對。他假裝與他們共命運，卻享有暖和漂亮的衣服，有著一張舒適的床睡覺，一頓飯的食物比礦工們一星期的食物還多。他甚至沒有為自己的安逸奢侈的生活付出勞動的代價。他不過是走來走去，耍貧嘴，裝好人。博里納日壓根兒不該相信他說的話，不該來聽他的講道或接受他的指導。他的全部安逸生活證明了他的話是撒謊。

「媽媽到垃圾山去了，」孩子尖聲說。「你得等一會兒，文森先生；我要照管妹妹。」

「有，在山下的沃斯姆斯有店。把椅子拉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天呀，西奧，差不多兩年啦！」

文森喝得太快，幾乎被牛奶噎住了。甚至等不及擦去焦急的嘴唇上的奶液，他就繼續往下說。「我們內在的思想常常外露出來嗎？也許在我們的靈魂中有一團熱火，但沒有人用它使自己暖和起來。過路人僅僅看到煙囪裡冒出一點煙，照舊走自己的路。你瞧，該怎麼辦呢？一個人不能守護著這團內在的火，心懷這個刺|激物，耐心地等待某個人走來坐在它旁邊的時刻到來嗎？」

曼德斯使文森想起了呂佩雷斯筆下的耶穌基督畫像。他是典型的猶太人，一雙深陷的眼睛，一張瘦削、凹頰、超凡脫俗的臉，一綹早期拉比常留的那種柔軟的尖形鬍子。這個猶太人屋裡的午後空氣悶熱得要命，被七個小時的拉丁文和希臘文以及更多小時的荷蘭歷史和語法弄得七葷八素的文森，給曼德斯講述版畫藝術。有一天，他給老師帶去了一張馬里斯的《洗禮》習作。

「在這兒博里納日，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那些東西是很花錢的。」

曼德斯不想評論文森的這個問題，他只想作一般性的討論，而讓這孩子自己去作出決定。他們到了猶太教堂公墓。公墓很簡樸，到處是刻著希伯來文的陳舊的墓碑和接骨木，這兒那兒地叢生著高高的暗綠色的草。為德．科斯塔家保留的那塊墓地邊，有一條石凳，兩人坐了下來。文森收好菸斗。在黃昏中，教堂公墓一片淒涼，四下裡萬籟俱寂。

「在這樣的區裡當牧師，一定是很有勁的。」文森說。

其中有些人認識他，嘰咕地向他打招呼，但其他的人手插在口袋裡，縮頭聳肩，眼睛盯著地，走了過去。

他返抵礦工的小屋時，身體疲憊，精神頹喪。沒有錢或信在等他。他上床睡覺。礦工的妻子們照料他，送給他一份可憐的口糧，還是她們從丈夫和孩子的口中扣下來的。

這是上帝的最後考驗。如果他現在失敗了，那他以前所做的全部工作就白費了。既然全村正處在痛苦和滅亡的最可怕的境況中，難道他能退卻，成為一個經不住風浪的、不足掛齒的膽小鬼，一看見來到鼻子底下的安適和享樂，就抓住不放嗎？

「不錯，」他用猶太人的喉音說。「它抓住了普及人世的宗教精神。」

「差不多，」文森笑了起來，「但還不十分像。」

「是呀，」曼德斯應道，把自己的菸斗裝好後，便把圓錐形的菸草袋遞給文森，「這些人比之住宅區內我們的朋友們更需要上帝和宗教。」

比利時煤礦公司——在沃斯姆斯附近擁有四個煤礦——的經理，完全不是文森原來所想像的那種貪得無厭的人。固然，他儘管有點固執，但卻長著一雙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眼睛，他的舉止顯出他本人也曾經受過苦。

「人人都有誠實的美德，文森，」曼德斯說，注視著他雙親的並排的墳墓，「如果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不論他做什麼事情，都會得到好結果的。要是你仍舊是個藝術商，那麼你的誠實將會使你成為一個優秀的藝術商那樣的人。對你的學習來說，也是這樣。有朝一日，不管你選擇什麼樣的方式，你都能夠充分地表現你自己的。」

「嗯，」皮特森牧師說。「不錯。我懂你的意思。我給了她比例，卻抽掉了她的個性。」

文森很少再和他們交談。他很少跟任何人交談。他與人照面時，僅打個招呼。他不再到他們的茅舍去，不再介入他們的日常生活或思想。礦工們心照不宣地避免談論他。他們接受他的拘禮的態度，一點不責怪這種變化。他們沉默地理解一切。博里納日的生活照常過去。

他性急地粗略地速寫，因為他只要把所見到的人的第一個印象記錄下來。一個小時後，所有的礦工都下井去了，他作了五張沒勾臉部的人物速寫。他輕快地穿過田野，端起一杯咖啡就上樓到他的房間裡，天亮後，他就把這些速寫複畫下來。他試圖把博里納日人外形所具有的異乎尋常的細節表現出來，他的想像力對這些細節是十分熟悉的，但是，他的對象是在夜色中從他下面走過去，因此他沒法抓住這些細節。

文森聽懂了。上了一、二個小時的課後，在回家的途中，他常在一些房子的門前停下來，觀看木琴師、木匠和船舶的糧食供應商等工作。一個大酒窖的門敞開，帶著燈的人在這黑暗的洞窖裡進進出出。

「但是，文森，你卻變得多了。」

「他窮愁潦倒，蒙受恥辱而死。」他們經過這幢古老房子的時候，曼德斯以平常的聲調說。

「啊，我親愛的文森先生，沒有別的工作可幹。再說，我們什麼地方也無法去呀，因為沒有錢。整個博里納日中，沒有一個礦工家會有十個法郎的積餘。然而，即使我們能走，先生，我們也不願去呀。水手們清楚船上有著各式各樣的危險在等著他，可是，在岸上的時候，他就老想著海洋。我們也是那樣，先生，我們熱愛我們的礦山，我們寧願在地下，而不想在地上。我們所要求的不過是能養家活口的工錢、公平的工作時間和防止危險的安全措施而已。」

整個景色籠罩在濛濛煙雨中，暮雲的陰影構成了光影的奇妙效果。自從來到博里納日後，這是第一次使他想起了米歇爾和呂斯達爾的圖畫。

文森跳了起來。「那就是說，你將為我弄個任命啦！」

正在這時，鐘聲響了，上工的人流開始湧向工廠大門。燈夫走來點燃廠內的路燈。文森離開窗口。

「雅克．維尼是靠自己起家的，」德尼太太在晚飯桌上告訴文森，「但他依舊是礦工們的朋友。」

他迅速地收拾提包，不說聲再會便走出了房子。

德克拉克太太回來了，她的手和臉汙黑。開頭她沒有認出髒兮兮的文森。她奔向藏放食品的小盒子，在爐子上煮起咖啡。她把咖啡端給他，與其說是溫熱的，毋寧說是冰冷的；咖啡黑，苦，無味，但是為了使這位好心腸的婦人高興，他還是喝了下去。

「畫得不錯，」德尼太太說。「看上去差不多很像我。」

他們終於到了洞底，用手和膝蓋爬過一條通向離出口最遠的坑道。一長排礦穴，猶如存放骨灰盒架上的分格，由粗木支撐著。每一坑道裡，五個礦工一組：兩個用十字鎬挖煤，第三個把煤從他們的腳下鏟走，第四個把煤裝進小車，第五個沿著狹窄的車軌把車推走。

長時間的靜默。

人走光了，文森鎖上門，沉思地上山走向德尼的家。他從晚上所受到的歡迎中可以看出，博里納日人對他所持的保留態度已經完全打消，他們終於相信他了。作為一名上帝的使者，他現在完全被「黑下巴」所接受。是什麼引起了這種變化？這不可能是因為他有了一所新教堂，因為這種事情對礦工來說，根本無所謂。他們不知道他的傳道任命情況，因為他一開始並沒有告訴他們他是非正式福音傳道者。雖然他這次作了熱情動人的講道，但是在破草棚和廢馬廄中，他也作過同樣好的講道。

「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回校再讀六個月，」范．登．布林克回答。「也許在半年以後……」

「你為什麼不願意承認呢？」文森問。

《素描習作》從海牙寄來了，文森花了兩個星期，從早到晚地臨摹這共有六十幅畫的範本。特斯蒂格同時寄來了巴格的《繪畫技術探索》，文森簡直如獲至寶。

文森沿著長長的、曲折蜿蜒的山徑走上小沃斯姆斯，他被打垮了。「也許只有上帝知道，」他挖苦地自言自語。「也許主又不知道。」

文森感到冷，冷得發抖。他餓著肚子，生了幾個星期的熱病使他有點神志昏亂。由於營養不良，缺少睡眠，他很衰弱。他被全村的層出不窮的災難和痛苦弄得煩躁不安，簡直快發狂了。樓上的床暖和，柔軟，乾淨。德尼太太會給他食物填充轆轆的飢腸；她會護理他的熱病，給他熱的去寒飲料，把寒冷從骨髓中驅走。他顫抖，乏力，幾乎快倒在烤房的紅磚地上了。他及時地控制了自己。

「一個月五法郎。」

下著鵝毛大雪。文森順路而下，觀望圍著帶刺樹籬的院子和被礦山煙囪燻黑了的田野。德尼住屋的東邊，是陡峭的峽谷，大多數礦工的草棚就搭在那兒；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田野，聳立著一座黑色的垃圾山和馬卡斯煤礦的許多煙囪，小沃斯姆斯的大多數礦工就在這兒下礦井。越過田野有一條谷徑，荊棘叢生，歪歪扭扭的樹根橫七豎八地滿布一地。

朱爾．布雷東——他早年就很欣賞此人的作品——住在科里爾，一百七十公里遠。文森乘火車前往，直到錢全部花完，又步行了五天，睡在草堆裡，用他的畫換求麵包。當他站在科里爾的樹林中，看到布雷頓剛剛造好了一所紅磚的、面積寬大的、精緻的新工作室時，他的勇氣消退了。他在鎮上蕩了兩天，結果，這所工作室的冷冰冰的、無情的外形把他嚇倒了。後來，筋疲力畫，饑火如焚，一文不名，皮特森牧師的鞋底磨得快破了，於是他開始踏上返回博里納日的一百七十公里的行程。

「文森先生，我給你帶來一隻口袋，」維尼的小女兒嚷道。「你也應該裝一袋。」

那婦女呆呆地站著對他望，眼睛裡露出恐怖的神情和圖書。文森惱火了，喊道：「繃帶！你要孩子死嗎？」

挖煤的穿著粗麻布衣褲，通身汙黑；鏟煤的往往是個男孩，赤身裸體，只圍著一塊腰布，他的身子墨黑，把車推過三英尺長通道的礦工總是一個女孩，像男人一樣汙黑，一件粗布衣遮住了上半身。水從礦穴的頂上滴漏下來，就像是鐘乳石洞。唯一的光亮是他們的小燈，為了節省煤油，燈芯總是旋得低低的。沒有通風設備。空氣中充滿煤灰。地下的天然熱氣使礦工的黑汗雨水般地淌流。在前面幾個礦穴中，文森看到人們尚能直立揮動十字鎬，當他愈往裡走，礦穴也就變得愈小，最裡面的礦工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用手腕揮動十字鎬。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礦工們的體熱逐漸使礦穴裡的溫度增高，空氣中的煤灰也逐漸濃厚起來，最後又熱又髒的煤垢塞滿了礦工的嘴，使他們喘不過氣。

「他們全完了！」

他迅速地穿過城市的街道，發現自己到了萊肯。他心不在焉地走著，沿著一旁是鬧嚷嚷的作坊的拖船路，往郊外走去。他很快把房屋撇在身後，來到開闊的田野。一匹老白馬站在那兒，瘦骨嶙峋，一生的艱苦勞動使牠精疲力盡了。這地方荒涼淒寂。地上有一個馬頭蓋骨，後面不遠，在剝馬皮的人的茅舍附近，有一具發白的馬的骨架。

「你們的木柱不牢，」他告訴他們。「有點鬆，你知道，第一樁事情就是塌頂。」

「這些人一天掙兩個半法郎，」雅克告訴文森，「如果檢查站的檢驗員對他們煤的品質表示滿意的話。五年前，他們是每天三法郎，但自從那時起，工資在逐年減低。」

他奔出門去。文森拿起鉛筆，看著《曠野裡的窯》，臨摹起來。半小時後，西奧回來了，兩個男孩跟在背後。他買了兩條被單、一個枕頭、一包炊具和餐具和幾包食品。他把文森放進涼涼的白被單中，讓他躺下。

他們沿著坑道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雅克轉彎了。「跟住我，文森先生，」他說，「但慢點兒，小心，你要是滑一跤，我們都會送命。」

他是真的去拜訪另一個藝術家，並將跟他交談！

德克拉克坐著，椅子斜倚在爐子不熱的一邊，一看到雅克，就跳了起來。「唉呀！」他叫道。「你好久沒來我家了。看到你真高興。向你的朋友表示歡迎。」

一天，他的體力稍許有點恢復，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臨摹泰奧多爾．盧梭的《曠野裡的窯》，一面猜想他在這無害的小小的繪畫消遣中，還能沉湎多久，這時一個人沒有敲門就把門打開，走了進來。

文森的對面，坐著凱，一邊是沃斯，另一邊是坐得直挺挺的約翰。丈夫一到家，她就把文森拋在腦後了。她面頰上的顏色漸漸深起來。有一次，她的丈夫以低低的、謹慎的聲調，說到某事的時候，她機靈地斜過身子去吻他。

「至少有一件事應該能有所改善的。」

「我不清楚，我馬上帶一批自願下去的人進去。」

「你一定不認識我，」她響亮地說，「不過我可是你的表姐凱。」

「我已經為你請示過了，」雅克答道，往嘴裡送了一塊方糖，讓溫熱的、墨水般的、苦味的黑咖啡流過方糖，灌進喉嚨。「明天我下馬卡斯檢查安全設備，半夜兩點三刻在德尼家門口等我，我來找你。」

他又一次失敗了，失敗得比以前更慘！

文森低頭望著自己的粗製的方頭皮靴，看到鞋面的皮破裂了。後來，因為根本想不出什麼話要說，便轉身默默無言地走了出去。

「難道我們沒法救他們嗎？」

雅克快步走到燈旁檢查。藍色的弧火慢慢地暗淡下去。

「好啦，老兄，」他說，「張開嘴。這是你第一次吃頓只有天知道有多長時間沒吃過的飽飯。」

最後，飯好了。西奧把桌子拉到床邊，從袋子裡取出一條乾淨的白毛巾。他切了一大塊奶油放進豆中，把兩個半生不熟的雞蛋剝開，放在盆子裡，拿起一把湯匙。

他的錢花光後不久，接到在巴黎的弟弟西奧的來信，叫他不要再在博里納日虛度時光，而用信內附寄的錢來採取決定性的步驟，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文森把錢交給德尼太太。

西奧站起來，拼命弄火油燈，總算點亮了。他倒了一杯牛奶。「來，喝下去。我不想讓你累壞了自己。」

凱微笑。他總用使用這種古怪的文學比喻。「為什麼是賽．馬里斯的呢？」她追問。

「我懂。」

「可是……可是……房子壞了。比我的房子還壞。這是小沃斯姆斯最壞的木棚呀！」

礦工們心急慌忙地拿下自己的燈，奔過積雪的院子，進入升降機的磚房。文森和雅克與他們一起走去。升降機有六層，每層一格，每一格中可放一輛煤車升到地面。每一格只能供兩人舒暢地蹲坐，五個礦工緊緊擠在一格裡，就像一堆煤往下降落。

「沒什麼。現在我很好。我生了一陣子病。」

十一月裡，他被召到教堂參見委員會，並接受任命。最後，他道路上的一切障礙全掃除了，他感到一種疲乏的心滿意足。當他到達時，兩個同班同學已經在那兒了。他走進去的時候，皮特森牧師沒有朝他看一眼，但博克馬瞧瞧他，眼睛裡閃著光彩。

「那沒什麼，」德克拉克笑著說，「他們弄不死我。早就試過了，我一定老死在我的床上。說到吃的，現在幾點了，維尼？」

海軍中將的寬闊的背影一出房門，一縷淡淡的哀思就侵襲著文森。他環顧四周，床寬敞舒服，寫字檯很大，低矮平滑的書桌討人喜歡，但他感到侷促不安，就像在一個陌生人面前那樣。他拎起軟帽，迅速地穿過水壩，在那兒，他瞧見一個猶太書商，出售美麗的畫片，它們放在一口敞開的箱子裡。經過一番挑揀後，文森選了十三張，夾在腋下，沿海邊走回叔叔的家去，一路上嗅著強烈的瀝青氣味兒。

「文森先生，」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嚷道：「出什麼事啦？你為什麼這樣突然回荷蘭去了？」

牧師的小女孩出來開門。她害怕地望了望文森骯髒的汗淋淋的臉、沒有梳過的蓬亂的頭髮、油汙的外衣、汙泥斑駁的褲子和烏黑血汙的腳，驚叫地奔過門廳。皮特森牧師來到門口，目不轉睛地對文森看了片刻，認不出是誰，後來迸發出一絲認出來的熱誠微笑。

「我看到你門底下有光，文森，」海軍中將說，「守夜人告訴我，他看見你半夜四點鐘在廠裡散步。你一天學習幾個小時？」

大雨過後的帕圖雷日和庫斯姆斯之間的田野，一片翠綠。文森決定回來速寫這片景色，若能弄到綠色鉛筆的話。在蒙斯，他買到一本光滑的黃紙、一些炭筆和一支濃鉛筆。這家店門口有一箱老畫片。文森細細觀看了幾個鐘頭，儘管明知一張也買不起。店主和他一起翻看，他們倆一張張地評論，就好像一對老朋友在參觀博物館。

於是，他領悟到他老早就已經明白的事情：一切關於上帝的說法，都是天真幼稚的遁詞，是一個嚇得要命的孤寂的臨終者，在一個寒冷、烏黑和沒有盡頭的黑夜中，自己悄聲訴說的絕望的騙人鬼話而已。上帝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那麼簡單——沒有什麼上帝，唯有一片渾噩——悲慘、苦難、殘酷、煎熬、黑暗和無盡頭的渾噩。

文森的四月份薪水寄來了，他下山到沃斯姆斯，買了五十法郎食物，他把這些食物分送各家，全村靠此過了六天。此後，他們到樹林裡去採漿果、樹葉和草，男人們出外搜尋活的東西：家鼠、地鼠、蝸牛、癩蝦蟆、蜥蜴以及貓和狗。無論什麼東西都好，只要能吞下胃去抑制飢餓的折磨。最後，一切都給搜盡了。文森寫信到布魯塞爾呼籲援助，沒有援助到來。

在那一陣嚴寒的日子裡，一直被困在床上的雅克．維尼，以最快的速度衝過田野趕來。

他把這地方收拾乾淨，為與會者搬來幾條長凳。礦工們在五點鐘帶了家眷到來，頸上圍著長圍巾，頭上戴著小帽禦寒。棚內唯一的亮光是文森借來的一盞煤油燈。礦工們坐在黑暗裡的長凳上，望著文森高高舉起《聖經》，專心地聽著，兩手插在胳肢窩裡取暖。

「我相信你的話。」

「喀，西奧，」文森說。

很顯然，他對礦工們是毫無用處了，他不得不叫他們回到那肺病洞穴中去幹一天十三小時的工作，讓一半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其餘的則等待著緩慢的咳嗽的死亡，僅僅是為了那一份半饑不飽的口糧。他無法再幫助他們了，連上帝也無法幫助他們了。他來到博里納日，把《聖經》放進他們的心裡，可是，面對著這樣的事實，礦工們的永恆的敵人不是老板，而是那無所不能的天父本身，他還能說什麼呢？

文森望著窗下那堆西奧仔細看過的速寫。一個驚詫的、不敢輕信而終於領悟的微笑掠過他的臉龐。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他的嘴張著，他的整個軀體就像太陽下的向日葵，砰地爆裂。

「好，」文森回答，「你一定要去。」

「很抱歉，我沒有錢買你的畫片。」他們觀看了好久後，文森說。店主以富有表情的高盧人的姿勢，舉起雙手，聳起雙肩，說：「不要緊，先生。即使你沒有錢，也請再光臨。」

把垃圾送往茅舍後，文森返回自己的棚屋，把全部衣服攤在床上。他有五件襯衫、三套內衣、四雙襪子、兩雙鞋、兩套衣褲和一件多餘的軍服。他留下一件襯衫、一雙襪和一套內衣在床上。其餘的一古腦兒全塞進提包。

「要多少時間才能弄出來？」

「哎呀！」他嘟噥著。「那就是我一直想說的話，可是從前卻不知道。」

「文森，請千萬原諒我！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不理解。」

礦工們奉獻衷心的感恩。愉快的聲音充滿一屋，人人相告：「文森先生說得對。我們的痛苦過去了。冬天結束了。好轉的日子正在到來呀！」

文森決定最好還是回到小沃斯姆斯去，皮特森牧師把自己的一雙舊鞋送給他，替換破鞋，並送他回博里納日的火車票錢。文森在深厚的友情中——友情懂得取和給之間的不同，純粹是暫時的——接受了鞋和錢。

「明天見。」他的姨父說著便走了。

「好，我們能吃午飯了。」

一天，他帶文森走過城裡一個有趣的區域——從靠近馮德爾公園的萊茲希波特至荷蘭火車站的市郊。那兒鋸木廠和帶小園的工人茅舍星羅棋布，是很有名氣的。這個區內，小運河縱橫交叉。

曼德斯的瘦骨嶙峋的細指捏著《洗禮》，讓從高窗穿進來的一線彌漫著塵埃的陽光照著畫片。

「我不是這個意思，」雅克說，一邊從鼻子裡拔出一根長鼻毛，仔細端詳著。「我意思是說，你僅僅看到了我們在地面上的生活。那還不重要。我們單單在地面上睡睡覺而已。要是你想了解我們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那你就必須下礦看看我們是怎樣從半夜三點，一直幹到下午四點的。」

「那兒有紙和小樹枝。先點著了，再加煤。」

孩子們差不多燒死了。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和頭髮全燒焦了。文森走進先到的一所茅舍。母親痛苦地絞著雙手。文森脫去孩子的衣服，叫著：「油，油，快！」這婦女的家裡有點油。文森把油敷在燒傷的地方，又叫著：「快，繃帶。」

令人厭倦的三月拖拖沓沓地轉入四月，情況有所好轉。風不刮了，斜射的陽光變得直射一點了，最後，解凍的時刻終於來臨。隨著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面，雲雀鳴囀，林中的幼樹開始發芽。熱病漸漸消失，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村裡的婦女們能夠爬上馬卡斯金字塔去撿垃圾了。

「哦，」文森說，「你畫了不少畫，是嗎？牆上全是新的作品。」

文森記得在布魯塞爾他們拒絕給他委職的日子。現在他無動於衷；更不用說是講話了。

「我以為，你在《十字軍史》中看到賽．馬里斯的時候——儘管爸爸講要集中注意力閱讀。不應該去想這些事情——比起你像個笨頭笨腦土裡土氣的教士那樣講話的時候，真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呢。」

「啊！晚安，文森先生，」他嚷道，五官緊湊的臉上，滿堆微笑。「我是小沃斯姆斯唯一能點著這爐子的人。我們過去常在這兒聚會的時候，我就摸透它了。這爐子真氣人，我可知道它的一切鬼把戲。」

「噢，好，你在抽著。我們沿堤岸往須德堡去好嗎？猶太教堂公墓就在那兒，我們可以在我同胞的葬地上坐一會兒。」

「對篤信耶穌基督的人來說，悲哀無不帶著希望。塵世唯有不斷地再生，不斷從黑暗走向光明。

「不一定。十八個到二十個。」

礦工們坐著眼看他們的妻子和孩子挨餓。

文森直截了當地拒絕作即興演講時，博克馬惱火了。為了使講稿內容有意義，他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苦心經營地用精確的法語寫出所要講的每一個字。第二天上課時，那兩個孩子輕飄飄地講到耶穌基督和救世，時不時地看看提綱，博克馬連連點頭稱許。然後，輪到文森了。他把講稿在面前攤開，開始唸了起來。博克馬甚至連聽都不聽。

幾個星期以後，他已經把牆上的全部畫片臨摹了許多次，他看出，如果要取得進步，就必須有更多的畫片、大師們的畫片來臨摹。他顧不得西奧已經一年沒給他寫信這一情況，把他的驕傲藏在一堆蹩腳的圖畫底下，寫信給他的弟弟。

「博克馬老師，」他聲稱，「我認為怎麼講合適，我就怎麼講。我的講道是不錯的，我絕不接受你們的侮辱！」

「文森，」他安詳地說，「馬里斯固然是好，不過時間不多了，我們最好再繼續功課吧，怎麼樣？」

「婦女們天天帶一點東西給我。那是她們能節省下來的隨便什麼東西：麵包、咖啡、一點點乳酪和兔肉。」

「簡單點說，」文森說，「他們有點叫人討厭。」

村裡有許多患病的人，他天天輪流去看他們，就像醫生一樣。任何時候，只要有可能，他總帶一點牛奶或麵包、一雙暖和的襪子或一條鋪床的被單給他們。傷寒病和惡性熱病（礦工們稱之為可惡的熱病）在草棚中蔓延，使他們做著惡夢，使他們感到恐慌。那些被困病床的礦工，一天天愈來愈消瘦、衰弱和不幸。

為了要畫一張礦工的大幅畫，一星期來，每天早晨二點半他就到馬卡斯大門口去。他描繪了沿著有荊棘籬的小路踏雪走向升降機口的男男女女——天色將明，匆匆而過的人影隱約可辨。他把倚天而立的模糊不清的礦山巨大建築以及一堆堆垃圾作為背景。這張速寫完成後，他複製了一張，附在信內寄給西奧。

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前胸凹陷得更凶了。當他在文森身邊奔過時，文森一把拉住他，問道：「出什麼事兒啦？快告訴我！」

「我在想，林布蘭一定高興給你畫像。」

一扇大窗俯瞰造船廠。約翰叔叔坐在床沿上，想在金色紐帶許可的範圍內，盡量不拘禮儀。

文森第一次露齒微笑。他眼中的微笑幾乎把熱病驅走了。西奧把兩個蛋放進一隻新鍋裡，切一些菜豆放在另一個鍋裡。他再熱一點新鮮牛奶，拿起一支放著麵包的扁平烤麵包夾，懸在火上。文森里著捲起袖子的西奧在爐子邊打轉，他又一次貼近地看到他的弟弟，這對他來說，比任何食物更可貴。

「我得完成我的課業，約翰叔叔。」

「看在你的面上，我願意相信你的講法。」

「你顯然想告訴我一些什麼，老兄，要是我能理解，那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說，不夠格成為那種阿姆斯特丹大學出身的學院式牧師。」

凱在看書的時候，文森為她抱來一把椅子。她望著他，一種若有所思的神色，使她的藍眼睛變得深暗起來。

他已經失去了上帝，也已經失去了自己。現在他又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人，這個人一直是本能地同情他，就像他所希望被了解的那樣了解他。西奧現在拋棄了他的兄長。在整個冬季中，他每星期給他寫一封或二封充滿愉悅和興趣的、親密的長信。現在這種通訊完全中斷了。西奧也喪失了信心，放棄了希望。因而，文森感到孤寂，完全地孤寂，甚至連他的上帝也不復存在了，像一個死人，在一個荒蕪的世界裡徘徊，奇怪自己為什麼依然還活著。

「為什麼不？讓他聽聽全部情況對他沒有壞處。」

他們走上一座近似日本式的小木橋，文森停住腳步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西奧輕撫他哥哥的臉龐，說：「我要做的第一樁事情，是要把在比利時所能買到的最好的東西全給你弄來。你挨餓了，事情就是這樣。然後給你配點治熱病的藥，讓你躺在柔軟的枕頭上。我來得正是時候。要是我稍為有點頭腦……在我回來之前，躺著別動。」

「很好，我要租下來。」

下面又是另一礦層，但這一層的礦工甚至連個礦穴也沒有。煤得從一個狹窄的角度，從壁上挖下來。礦工們跪在地上，背脊緊貼岩頂，在取煤的角隅裡揮動十字鎬。文森現在感覺到上面的礦穴裡涼快而舒服，這較低的一層，熱得像烤爐，熱氣厚得可用鈍刀切割。工作的人活像被擊傷的動物似地急喘著氣，伸出又厚又乾的舌頭，他們赤|裸的身體，罩著一層汙垢。文森，僅僅站在那兒，就已經感到一分鐘也無法忍受那逼人的熱氣和煤垢。礦工們幹著累死人的工作，他們吞進肚裡的煤灰比他多上千百倍，然而，他們不能停下來歇一分鐘，透一口氣。如果他們停一停，就沒法送出必要車數的煤，也就拿不到一天工作量的五十美分。文森和雅克在連接這些蜂巢般凹穴的通道中匍匐爬行，不時地伸直身子，緊貼礦壁，讓順著細車軌的煤車推過。這通道比上面一條更窄。推車的女孩年齡尚小，沒有一個超過十歲。煤車很重，女孩們不得不用盡力氣拼命把小車沿車軌推去。

「我懷疑他的神經一直是不正常的。我從來沒有對他信任過。」

文森爬著長長的山坡，一面在想：這村子怎麼會如此冷清。到處看不到人影，偶而可見一個婦人站在門口，臉上現出呆板麻木的神情。

鑲著白眼球的墨黑、汗流浹背的身體停下工作，靠牆蹲坐下來，打開小籃。他們甚至不能爬到外面稍為涼爽的洞裡去吃飯，因為只能歇十五分鐘。爬出爬進，十五分鐘就完了。所以他們就坐在悶熱之中，拿出兩片夾著酸乳酪的厚厚的粗麵包，狼吞虎嚥地啃起來，手上的黑灰紛紛落在白色的麵包上。人人都帶著一啤酒瓶的溫熱咖啡，把麵包沖下喉嚨。這種咖啡、麵包和酸乳酪，就是他們每天幹十三個小時工作的報酬。

他明白：他的父親、約翰叔叔和斯特里克姨父在過去的一年中，為他花費了不少時間和金錢。如果他放棄學業，他們一定會認為他們的心血盡付之東流。

他的聲調那麼激動，文森幾乎來不及聽。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臉看上去有點滑稽，儘管他怒目圓睜。

「這些洞裡的瓦斯，上星期日剛抽過，」雅克說。

一個五月的傍晚，上完了曼德斯的課後，文森說：「德．科斯塔先生，你有空陪我走走嗎？」曼德斯察覺到文森心中日益增長著的苦惱，他估計這個年輕人作出決定的時刻已經逼近。

他以後的生活該做些什麼呢？當一名學校教師、書商、藝術商、店員？他往哪兒去住呢？

最後，他的書都讀完了，再也找不到一本書可讀了。在他思想出現潰亂後的幾個星期中，他的神志昏沉，對什麼都冷若冰霜。後來，他轉向文學來激起感情，成功了。現在他差不多完全復原，聚積了幾個月的思想苦悶的洪流，洶湧澎湃，把他捲入了痛苦和失望的漩渦。思想上有了正確的認識，看來對他毫無益處。

文森默默地望著她。過去了幾分鐘，他才想到應該回答她。為了掩飾自己的遲鈍，他脫口而出，聲音大得刺耳：「二十四歲，比你小兩歲。」

「請給孩子們買條羊毛褲吧，」他說。

雅克沉默了一會兒，說：「就我自己來說，並不壞。我母親教我識了幾個字，多虧這一點才當上了工頭。在通向沃斯姆斯的三叉路上，我有一所小磚房，而且我們從來不缺吃的。對我自己來說，是沒有什麼可訴苦的了……」

「是呀，不過你吃些什麼呢？」西奧向四周看看。「你把生活必需品放在哪裡？我什麼也沒看到。」

德．約恩雙手交叉在肚子上，高聲說：「我早就對你說過別給他委職。」

「我們就用這東西。喂，讓我來教你怎麼弄法。」

由范．登．布林克、德．約恩和皮特森三名牧師組成的比利時福音傳道委員會，在布魯塞爾開設了一所新學校，學費全免，學生只需付數目很小的膳宿費。文森走訪了該會，被接納入學。

寒暄過後，牧師說：「我介紹曼德斯．德．科斯塔，最優秀的古典語言學者，指導你的拉丁文和希臘文。他的家在猶太區，星期一下午三時你可以去上第一課，不過我是特地來邀請你明天來和我們共進星期日主餐。你的姨媽威廉明娜和表姐凱很想見見你。」

「好。嗯，我想畢竟還不是太奇怪吧。你從來沒有到阿姆斯特丹來過，我也從來沒有到布拉邦去過。不過，我擔心怠慢了你。你請坐呀！」

「我們能下到他們那兒嗎？」

在德尼家，他看到《播種者》已由西奧寄來，雖然沒有附信。同皮特森的會晤鼓舞了他，因而興味十足地研究起米勒老爹。西奧附寄了幾張大尺寸的速寫紙，沒幾天，文森就臨摹了《播種者》的十頁，完成了第一卷。後來，感覺到需要畫些人體，在博里納日肯定沒有人願做模特兒的，於是，他寫信給老朋友特斯蒂格——海牙古比爾公司的經理，詢問能否惠借巴格的《素描習作》。

現在是正式的福音傳道者了，因而文森需要一個固定的地方，以便舉行集會。東找西尋了一陣，在谷底穿過松林的小路上，找到了一所叫做「娃娃沙龍」的大房子，村裡的孩子們曾在那兒學習跳舞。文森把他的全部畫片掛了起來，房間頓時煥然一新。每天下午，他把四歲到八歲的孩子們集合在屋裡，教他們認字，給他們講《聖經》中的基本故事。這是他們大多數人整個一生中所受到的唯一教育。

幾年來，西奧頗有作為。年僅二十三歲，已經是巴黎一個成功的藝術商了，受到同事們和家庭的尊敬。他諳熟並享受衣飾、禮儀和交際等一切社交樂趣。他穿著漂亮的黑上衣，胸前高高叉開的闊翻領鑲著緞子鑲邊，高硬領上打著一個白色大蝴蝶結。

「我們把這些話忘掉吧。一年來我沒有給你寫信，是一時的疏忽，而不是表示不滿。自從我常常攙著你的手在津德爾特穿過高高的草地的那些日子以來，我是始終相信你的，盲目地相信你。現在我仍然相信你。我只需要接近你，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最終都將是正確的。」

「我的第一個印象，」等了片刻，牧師說，「你一定站得非常靠近模特兒。是那樣嗎？」

「附近我有個朋友，他有間空房，文森，」皮特森說。「你想洗一洗，休息一會兒吧？一路上很辛苦了。」

「我知道……但是皮特森……他怎麼會想到這個樣子呢？這小子完全瘋了！」

「你知道，文森先生，」雅克說，「你到小沃斯姆斯已經近兩個月了，然而你還沒有真正了解博里納日。」

在火車上，文森體會到兩樁重要的事情：皮特森牧師一次也沒有提及他作為一個福音傳道者的失敗，而且把他當作一個同行的藝術家平等禮待；他真的喜歡那速寫到要收藏的程度，那是一次嚴肅的考試。

約翰叔叔在窗下經過，他在作例行的巡視。文森可以看見遠處船塢中的船桅，碼頭的前面是通體黑色的「亞齊號」和圍繞在它四周的紅灰相間的低舷鐵甲艦。

「你在看什麼書，文森表弟？」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