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巴黎
「當然不會。他只收藏他喜愛的圖畫，一旦他愛上了一張畫，那你就休想再把它弄出小店。有一天，我在那兒，進來了一位服飾考究的男士，看中了一張塞尚的畫，問要賣多少錢。巴黎的隨便哪一個畫商，都會樂意地賣它個六十法郎。唐居伊老爹對這張畫看了又看，然後開口：『啊，這一張。這是塞尚特別好的一張。沒有六百法郎，我絕不脫手。』那人逃出小店後，老爹便把畫從牆上取下來，淚眼晶瑩地捧著。」
「沒有比那類事更下賤的了，西奧。不過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樁迷人的事。」
「噢，很好。」
「文森，」他說，「我知道你的感覺。大吃一驚吧。很驚人，是嗎？我們正在把繪畫中歷來被認為是神聖的東西，全拋到九霄雲外呢。」
「普通人的頭腦是依二元性來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惡。那種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沒有善，也沒有惡，只有存在和實踐。當我們描繪一個行動的時候，我們就是在描繪生活；當我們給那個行動命名——如邪惡或淫穢——的時候，我們就進入了主觀偏見的領域。」
「等我的調色板乾淨後。」
喬治．修拉下來開門，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們走上三段樓梯。他關上頂樓的房門。
「啊，不。如果那是一個發救濟金的聚居地，就失去了它的意義。我捐助二百二十法郎，像唐居伊老爹一樣。」
「非洲遠得很吶，文森。」西奧沉思地說。
陌生人說：「一個無名畫家要一百法郎？我看太貴了吧。我只想出約莫二十五法郎。」
保羅．塞尚為他所有的朋友開了一個告別的聚會。他已經通過父親，安排買下了山上那塊俯瞰埃克斯的土地，將回家去造工作室。
「我要去梳妝了，」修拉媽說，「梵谷先生，哪天晚上有空，請過來便飯。我們高興你來作客。」
「我親愛的贊萊普，」高更說，「我們相逢得太晚了。要是你在證券交易所和我合夥，那麼現在我們兩人就會成為法蘭西銀行的老板了。」
「除了吃和住之外，花不了錢，住也不貴。要是你一心想離開巴黎，為什麼不試試上那兒去呢？」
「對。」
「我看是吧。第三共和國大概將是永恆的。保皇黨已經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了，社會主義者在逐漸掌權。埃米爾．左拉前天晚上對我說，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對王權，而是反對資本主義。」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
盧梭奏完了音樂，外出到廚房去，帶回若干杯濃濁的咖啡，分送給客人們。他們把小甜餅上的香菜籽剝下來，朝別人的咖啡杯裡扔去。文森在角落裡抽菸斗。
「我討厭小牛肉，」高更說，「我真高興可以不吃了。」
「我一向沒有錢。我在等西奧帶我出去。」
「好吧，我們承認我的作品還不夠好。但是修拉的怎麼樣？還有高更？還有洛特雷克？」
「唔，我不知道。人人說他是個低能兒，一個瘋子。」
文森的憂鬱的小眼睛，碰上了西奧的雙眼，盯住不放。
「我知道。西奧。我怕我成了一個傻瓜了。」
他抬起頭來，看到文森望著他。他的眼睛裡又出現了天真無邪的神情。他把錢推向一旁，站在那裡呆笑。
文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是巴黎，」他說，「經過了這麼多年。」
「我近來正在接近那個觀點。不，謝謝，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裡的話，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西奧很看重你的畫。我能看看你的習作嗎？」
「讓我們寫下我們的宣言吧，先生們，」左拉說，「首先，我們認為一切的真實都是美好的，不論它的面貌會顯得多麼可怕。大自然的一切，我們全盤接受，一點不漏。我們相信，在粗糙的真實中，比在巧妙的謊話中，有更多的美；在下層社會中，比在全巴黎的沙龍中，有更多的詩意。我們認為痛苦是好的，因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我們認為性是美的，甚至即使是由妓|女和老鴇所表演的。我們把個性放在醜惡之上，把痛苦放在可愛之上，把窮困的現實放在法蘭西的全部財富之上。我們全盤接受生活，不作道德上的裁判。我們認為娼妓和伯爵夫人同樣地好、門房和將軍同樣地好、農民和閣員同樣地好，因為他們都順應自然的款式，編織成生活的圖案！」
「要是我豎一個畫架，」文森說，「就得把你的幾件可愛的家具放到院子裡去啦。」
「為醜惡乾杯，梵谷，」他喊著，「但願醜惡永遠不傳染到美術院！」
「什麼？」
「科學是一種方法，喬治，」高更插嘴，「通過成年累月的艱苦勞動和實驗，在色彩運用上，我們已經科學化了。」
「謝謝。請坐。請用點我的菸草吧。共一百零五法郎，先生。我能買菸草、食物和畫畫的畫布。」
「嗯，他是對的，」修拉說，「如果你的人物不是邪惡的，那你也至少是走入了歧路。藝術與抽象的東西打交道，如色彩、構圖和調子。它不應當被用來改善社會狀況或用來搜羅醜惡。繪畫應該與音樂一樣，從塵世中解脫出來。」
「誰講畢沙羅比我先用這個方法？我告訴你，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個想出來的。畢沙羅是從我這兒學會點彩法的。藝術的歷史，從義大利的原始時期起，我全看過，我告訴你，沒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所以……你要……離開……巴黎？」
「文森。文森．梵谷。西奧．梵谷是我的弟弟。」
「那麼你最好到陳列館裡來一趟，仔細地好好地看一看！」
他朝鏡子仔細打量著自己。他的鬍鬚需要剃一剃，他的頭髮需要理一理，他的襯衫髒了，他的褲子像塊破布似地掛著。他用熱熨斗熨平衣褲，穿上西奧的一件襯衫，從存錢盒裡取了一張五法郎紙幣，到理髮店去。在混身弄乾淨後，他沉思地走向蒙馬特爾林蔭道上的古比爾公司。
「不，不，」老爹叫道，在前面奔跑。「我是這次革命的旗手。第一槍一響，我將倒下。」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對他們倆都是折磨。西奧從陳列館回來後總是發現文森處於發狂狀態之中。他們上的那把堅固的鎖完全不起作用。文森通宵坐在他的床頭上，跟他爭論不休。當西奧睡著的時候，文森便推他的肩頭，把他弄醒。
修拉解開黑白格子上衣的鈕扣，整整有圓點花的藍色大領結。
「別人用什麼畫呢？」
「留神，布朗希，」有人說，「你知道……這些藝術家……」
他們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各自的想法，不約而同地衷心笑了起來。
「瓦拉東不答應。」
「唔，你說什麼，西奧？我該放棄嗎？我完了嗎？好像是那樣，是嗎？」
「我清楚。我在海牙和這種姑娘結過婚。」
「當然可以。有幾幅是在布拉邦畫的，其餘的在海牙。」
「當然。非他不可。」
「他得有錢才能請客吧。」
「好主意。有錢嗎？」
「記住，」文森說，「唐居伊老爹負責賣畫。一個人也不要跟買主打交道。」
「左拉把我們三個人寫進了那本書，梵谷先生，我、巴齊耶和一個常替馬奈打掃工作室的可憐的、不幸的孩子。那孩子有當藝術家的願望，但最後因絕望上吊自盡。左拉把我描繪成一個空想家，又一個誤入歧途的可憐蟲——自以為在對藝術進行革命，可是他之所以不用傳統的方法描繪，只不過是由於他壓根兒沒有足夠的本領而已。他把我吊在我自己傑作的絞刑架上，因為我終於認識到：我錯誤地把瘋狂的亂塗看成是天才。為了和我作對，他還塑造了另一個從埃克斯來的藝術家，一個把最陳腐的學院主義垃圾統統翻了出來的、多情善感的雕塑家，並且把他描繪成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我怕你對你的虐待狂太欣賞了，那已經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別人約我吃飯。文森，一起去嗎？」
文森朝坐在旁邊的人轉過身去。
「又一個『胡說八道』！」喬治．修拉說。
「畫賣不出去的人怎麼辦？」修拉問，「我們要維持他們多久呢？」
「我不知道，」西奧答道，「不過無論如何，你倒是走進了一所再好不過的房子呀。」
「呢，喬治，你為啥老是把這稱之為你的方法呢。在你沒有出生之前，畢沙羅早就運用這個方法了。」
「坦白地告訴我，高更，」文森說，「你對修拉的看法如何？」
高更跳了起來。
「我意思不是說我對美不敏感，文森，而是指我壓根兒沒有什麼美感。就像你所察覺到的那樣，我不懂什麼愛情。要說一聲『我愛你』，我的牙齒就會碎裂。但是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像耶穌一樣說：『肉體就是肉體，精神就是精神。』多虧它，幾個錢就能滿足我的肉體，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在責備我沒有掙錢養活自己嗎？」
修拉的氣消了一點，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氣慢慢地消退殆盡。
「他們怎麼還不來呢？」盧梭問，「時間已過了。」
「不！等不上三年。我們應該馬上行動。噢，西奧，你為什麼不把你的職位扔掉，自己開一家藝術陳列館呢？想想，沒有瓦拉東，沒有布格羅，沒有埃內爾！」
「說得對，為什麼不把房間漆得和畫框相稱呢？」
「那兒貴嗎？」
「他畫什麼的？」
「很好，文森，」左拉微笑道，「你被提名為醜惡崇拜了。接受這個提名嗎？」
「喲，不！他通宵畫畫。白天大部分的時間又畫畫。我想他是從來不睡覺的。到了。房子是喬治母親的。她有一次對我說：『我的孩子，喬治，他要畫畫。很好，那麼，就讓他畫吧。我有得是養活我們兩個的錢。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範兒子。不喝酒，不抽菸，不罵人，不過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買畫具，不花一個子兒。他只有一個壞毛病，就是畫畫。聽說他有一個情婦和兒子，就住在附近，但他從來沒有提起過。」
「是的，巴黎。歐洲的首都。特別是對一個藝術家來說。」
「你嘗過他們的波馬爾葡萄酒嗎？」高更狡猾地插嘴說，「我總以為這是他們店裡最好的酒。」
「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有朝一日，我的畫將掛在盧森堡。」
「他對你幹了什麼？」文森問。
「對。在隆河上，離馬賽幾個鐘頭。我曾經到過那兒。周圍鄉野的色彩，使德拉克洛瓦的非洲景色相形見絀。」
文森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推向一邊，跳了起來。「我想，我得開始……」
對高更的嘲笑聲停下來後，修拉坐在躺椅的扶手上，喊道：「你可以譏笑一個人用腦子畫畫，可是，這恰恰幫助我發現了如何使我們的畫有加倍的效果。」
「我只看到自己在管理你們一群野獸。」
當他把帽子摜上衣帽架時，注意到盧梭的在叢林中向外窺望的老虎。他指給同伴看。畫家桌上的人都僵硬起來。盧梭半個身子站了起來。那女人低聲說了些什麼，笑了笑。他們坐下，頭並頭地仔細觀看菜單。
「你喜歡農民的像嗎，洛特雷克？」他說。
「他是我的弟弟。」
街上傳來一陣喧鬧聲：孩子們的叫喊聲和車輪在鵝卵石上滾動的轔轔聲。盧梭趕忙打開房門。從門廳裡飄上來一陣動聽的女性聲音。
修拉媽握住他的手。
高更跪下去，從床下拖出一堆油畫，一張張地把它們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本以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東西，但他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驚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陽光的、烏七八糟的圖畫；植物學家不可能發現的樹木；居維葉從來沒有料到會存在的動物；唯獨高更能創造出來的人物；從火山中流出來的海洋；天神無法居住的晴空。笨頭笨腦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們的天真、原始的眼睛裡蘊藏著無窮的神祕；夢幻的畫用粉紅、紫色和血紅畫成；純粹的裝飾性風景中，野生動植物洋溢著太陽的熾熱和光輝。
「維克多．雨果去年死的，」左拉說，「全部文明也隨著他死去了。可愛的舉止、浪漫史、巧妙的謊話和精細的手腕之文明。我的書為新文明而奮鬥，二十世紀的非道德的文明。你們的繪畫也是如此。布格羅在巴黎陰魂不散，但在愛德華．馬奈展出《草地上的野餐》那天，他得病了，馬奈完成《奧林匹亞》那天，他去世了。好啦，現在馬奈也過去了，杜米埃亦過去了，但我們還有德加、洛特雷克和高更，來繼續他們的事業。」
「沒有。」
盧梭住的房子裡全是體力勞動者的家庭。盧梭在四樓占了一個房間。又叫又鬧的孩子們滿街亂跑。門廳裡一股燒飯、洗衣和廁所的混合臭味，濃得足以把人憋死。
「很高興認識你，梵谷先生。請稍等一會兒，行吧？我還有一小方塊顏色要在畫乾前就填進去。」
「哦……你的這些畫……看上去好像都要從畫布上爆炸開來。當我看著你的這些畫的時候……對我來說也不是第一次。……開始感到一陣無法自制的神經質的興奮。我感到，如果畫不爆炸，我一定爆炸！你可知道你的畫使我什麼地方最受刺|激嗎？」
門上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
「那使我傷心，」左拉接著說，「看到塞尚在這種異想天開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應該回到埃克斯去，繼承他父親在銀行裡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點成績來的。像目前這樣下去……有一日他會上吊……就像我在《作品》中所預言的。你看過那本書嗎，先生？」
「我更傾向於認為你是一頭公驢。這是藝術史上最偉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個星期裡掌握它！我們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讓頭腦冷靜下來。要是我再和你在這房間裡待上五分鐘，我就會爆炸了。」
三個人和修拉媽坐著，一邊聊天，一邊喝咖啡，吃奶油蛋捲，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北窗投上一個小三角形的黃光。
四個哆嗦的男孩，站在一具樂譜架前，調準小提琴的音。盧梭坐在鋼琴前，閉著眼睛。過了片刻，他開口說：「準備。」演奏開始。這首曲子是簡單的田園曲。文森想聽聽，但那幫人的吃吃的笑聲淹沒了樂聲。演奏完畢時，他們都大聲地拍手叫好。布朗希向鋼琴走去，她的手搭在盧梭的肩上，說：「真美，先生，真美。我從來沒有這樣地感動過。」
「你意思是說，我在這兒沒有找到引起共鳴的題材嗎？」
「不過，既然是你憎恨的東西，為什麼還要畫呢？我只畫我所愛的東西。」
「什麼事？」
「啊，」文森說，「真奇怪。」
「西奧，我要畫畫。我花了這七年時間，不是為了想當一個為其他畫家服務的管家呀。我對你說，我渴望我的畫筆，西奧，那麼地渴望，簡直可以馬上搭乘下一班火車逃離巴黎。」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
「等一等！」洛特雷克叫道，「我知道一個地方。你想到過阿爾嗎？」
太太把這張殘缺的畫放在櫃檯上。
巴黎刺|激了文森。他喝了過多的苦艾酒，抽了過多的菸，參加了過多的外界活動。他感到發脹。他渴望獨自一個人離開到一個可以安安靜靜、能夠把他的奔騰有力的元氣灌注到他的畫上去的地方。他只需要一輪烈日促使他開花結果。他感到生活的高潮、他奮鬥了長長八年時光的豐|滿的創造力，已經臨近了。他知道他所畫的東西一無價值，也許前面還有不長的一段時期，讓他能夠創作幾幅足以印證他的生活的圖畫。
「她們聽起來挺迷人的。」文森說。
「不能。我的習作是私人的，不公開的，就像我的信一樣。不過，我可以把創作給你看。你不可能在裡面看出什麼名堂來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你擊中了要害，文森。」圖盧茲．洛特雷克說。
第二天中午，唐居伊老爹敲文森公寓的門。
「我在瘋人院裡嗎？」
西奧苦笑。他站起來，拍拍抱住他肩膀的手。
「試試苦艾酒，梵谷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藝術家一飲的酒。」
「嗯，」文森說，「青豆燒小牛肉，我最愛吃的菜。」
「你點酒，塞尚。在這方面，你比我高明。」
「保羅．塞尚。」
「我怕你的書深深地傷了他的感情。」
「那時候我就走。到南方去，大概。我不知道在哪兒。這樣我就能獨自一人。畫，畫，畫。我一個人畫。」
直到十點鐘，西奧方才使他安靜下來。他們出去吃晚飯的時候，文森恢復了一點信心。
「是的，杜米埃。他們當中最偉大的一位。是我能學到東西的唯一的人。天哪！多了不起，那個人能憎恨！」
「用不著鎖門。請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蔭道傾瀉而下的金屬屋頂，就像一片黑色的海洋。唉，他媽的！我不必裝腔作勢。我倚靠著這拐杖，指出美麗的景色，因為我是一個該死的跛子，一口氣跑不了幾步路！哦，其實我們全是瘸子，不是在這方面，就是在那方面，我們走吧。」
「二百……」
「好。別人已經同意了。我們在四點半才能把畫掛出來。你四點鐘到我店裡來，行嗎？我們大家一起去。」
「你應該光顧一下佩雷．唐居伊老爹。他的價錢在巴黎最便宜，並且在別人破產的時候仍信任他們。」
「是的。你可以在那兒一直待到你感覺到『西北風』時為止。」
「你有沒有聽說過施魏寧格療法？」他問，「他們講，如果一個人吃飯時光吃乾的，那麼三個月裡就能減輕體重三十磅。」
「現在我們再來畫平靜，」他繼續說，「我畫張大碗島的風景。我把所有的線條畫成橫平的。色調不暖不冷，就這樣；色彩不暗不亮，就這樣。你看到嗎？」
他想講，但講不出。他抬頭往上面的隔層樓瞟了一眼。轉身奔出陳列館。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艾酒，一飲而盡，然後開口。
西奧在天黑後才抵家，發現文森木然地坐在地板上。他跪在兄長的旁邊。最後一絲日光被退出了房間，西奧靜默了一會兒。
「二十五法郎！啊，想想看，二十五法郎就能買到一幅偉大的藝術作品！你肯為我題詞嗎？」
有一組戶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蔥蘢的色彩和當空的烈日，下面的署名是莫內。在文森看到過的成百上千幅油畫中所具有的明亮、空靈和芬芳，統統加起來，還不及這種鮮明圖畫中的一張來得多。莫內用的最暗的顏色，要比荷蘭全部的博物館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顏色，還要亮上十幾倍。筆觸突出來，毫不羞怯，每一筆均顯而易見，每一筆均符合大自然的節奏，畫面厚，濃，成熟、豐富的顏色粗粒在顫動。
「真是五光十色的遊行，不是嗎，西奧？」
「保羅．高更。你認識他嗎？」
「喂，亨利，」紀堯姆．皮耶用低沉誇大的聲音嚷道，「你看我們來了吧。不過只能待上一會兒。我們要去參加布羅格利公主的舞會。可是你得好好招待我的客人。」
盧梭孩子似地嘻嘻笑。
「我要退出。但你必須繼續幹下去。」
「他們怎麼想得起來『繪畫』是這樣一個醜陋的老媽子呢？」
修拉的頂樓很大，差不多占了一個樓面。牆上掛著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畫，畫前有踏腳架。煤氣燈下安放著一張高高的方桌，桌上鋪著一幅未乾的油畫。
「盧梭，做個好事，跑到唐居伊老爹家去。告訴他有一樁重要的業務等著他。」
「聽著，今天的繪畫是什麼？是光。什麼樣的光呢？有明暗層次的光。無數的色彩點子互相滲透。」
「很好，多謝，西奧。」
「藝術生意的進展是緩慢的，你知道。」
「哦。」文森回答，「那也許表現了歡樂的抽象，但並沒有抓住歡樂本身。」
「我們稱他海關職員。四十歲以前，他是內省的一個稅收員。就像高更一樣，常在星期日作畫。幾年前他來到巴黎，定居在巴斯蒂耶的勞工區裡。他一生從來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他作畫，寫詩，作曲，給勞工子弟上小提琴課，彈鋼琴，給老年人上圖畫課。」
高更不消多時就吞下了他的小牛肉和青豆，轉向塞尚，後者剛吃了一半。
「高更尊敬他。」
「唔，沒什麼。還要咖啡嗎？我們得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總是步行到店裡去的。」
「對。我到巴黎才第三天。」
「噢，喬治，喬治，你的想法荒唐透頂！」
高更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的畫怎麼樣，文森？」
圍著洛特雷克桌子的討論，變得活躍起來。人人的注意力轉向他們。
「埃米爾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你們這些人應該加入太陽崇拜的行列。」修拉說。
老古比爾和文森．梵谷叔叔的精神，已經從陳列館裡永遠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銷售圖畫的方針，就好像圖畫亦是一種商品，如鞋子或青魚一樣。西奧不斷地受到賺更多的錢、銷更壞的畫的折磨。
「你太興奮了，沒有聽進去。我已經負責蒙馬特爾林蔭道上的陳列館了。」
「也許西奧向你提起過吧。」
「聽聽評論家對我在上屆『獨立沙龍』裡的油畫，是怎麼說的。『圖盧茲．洛特雷克也許因為好表現不足道的快活、粗陋的娛樂和低下的題材而受到責備。他顯然對容貌的美麗、形式的優雅和舉動的莊重麻木不仁。固然，他以生動的畫筆描繪了形狀醜陋、樹樁般的和討人厭的人們之醜惡，然而，這樣的墮落有什麼好呢？』」
「那請你坐在這張凳子上，梵谷先生。」
「文森，」盧梭叫道，「今天中午我接到信的事兒對你講過嗎？也是香噴噴的。是同一個女士寫的。」
「我看到你和保羅．塞尚一起走進來，梵谷先生。看來他一定對你講起過我了吧？」
「這是你的決定性的一舉，文森。我見過在歐洲描繪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層樓上那些人的畫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調色板亮起來……」
「別把我算進這個計劃。」塞尚說。
「是這樣嗎？」
文森稀裡糊塗地向隔層樓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蹌地走去，坐下，揉揉雙眼。從十二歲以來，他一直習慣於看色彩不鮮明的圖畫，在那些圖畫中，筆觸是看不見的，每一個細部，正確而完全，平塗的顏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我忙著組織這個聚居地，沒有時間再來畫畫。一旦那房子開始活動，我將從此撈不到一分鐘了。」
「沒有。說些什麼？」
「真的嗎？那兒太陽旺嗎？」
「你真是一個共產主義者嗎？梵
m.hｅtｕｂook•cｏm.ｃom谷先生。」他羞怯地問。「來吧，站起來。把燈點上。我們換換衣服，到外面去吃飯。我帶你上環球啤酒店。那兒供應巴黎最可口的烤牛腰肉。我請你吃一桌真正的筵席。一瓶香檳酒，老兄，來慶祝巴黎與文森．凡谷會合這個偉大的日子！」
布朗希笑著尖聲叫起來。
兩個人經過維厄．魯昂古玩店，西奧就是在那兒買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的。一會兒，他們到了蒙馬特爾路，這條路優美地蜿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馬特爾高坡，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滿著清晨的陽光，正在彌漫著巴黎的氣息，在咖啡店裡坐著吃月牙形小麵包和喝咖啡的人們，蔬菜鋪、肉鋪和乳酪鋪正在開市營業。
「來一瓶波馬爾葡萄酒。」塞尚對侍者說。
「那是一個人一天中最沉思的片刻。」他說。
「那你一定是文森啦！哦，很高興認識你。你弟是巴黎最傑出的畫商；他是唯一願意給年輕人一個機會的人。不僅如此，他為我們戰鬥。如果我們被巴黎的公眾接受，就應歸功於西奧．梵谷。我們都認為他實在了不起。」
「我看……有聖埃斯泰弗，波爾多白葡萄酒，索特羅白葡萄酒，波昂紅葡萄酒……」
「不是獅子，是老虎。」
「好，好，」洛特雷克嘟噥道，「我們手裡又有一個小德拉克洛瓦了。」
「他們的老調。他們無法找點別的口實來反對我嗎？」
他俯下去，再次用嘴唇擦吻她的多節的手。她軟下來了。
「有一本關於色彩折射作用的新書，是美國人奧格登．魯德寫的。我認為這本書比赫爾姆霍茲和舍夫勒耳更進一步，雖然不像修佩維里的作品那麼刺|激。你看看會有好處的。」
「你真的以為你能變為一個喬治．修拉嗎？你沒有認識到有世以來只有一個洛特雷克嗎？只有一個高更……謝天謝地，你想模仿他們，那太愚蠢了。」
「好啦，」老爹叫道，「一切都準備好了。」
在早飯桌上，西奧能夠感覺到文森的激動和紛亂。
他們漫步走去，進入山腳下的小三角花園。
「你這樣想嗎，梵谷先生？」他問。
「什麼樣的工作室？」
「當然，當然。」
他聽完計劃後，叫道：「對，對，我知道有地方。諾萬飯店。老板是我的朋友。店裡四壁空空，他一定高興的。那邊弄好了，我還認識皮埃爾路的一家飯店。噢，巴黎的飯店成千上萬哩。」
修拉的母親走進來。她穿著厚厚的長袍，戴著睡帽。
「評論家說你是十九世紀最不道德的作家。」
唐居伊老爹向西奧撲去，扭著他的手。
這個策略奏效。他們成群結隊回到飯店時，展覽會已經佈置就緒。他們不再爭吵，在臨街門邊的一張大桌旁坐下。唐居伊老爹在四壁上寫著：展品待售，價格低廉。請與店主接洽。
洛特雷克朝這些素描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和我一定合得來，我的朋友。我們的想法相似。科爾芒看過嗎？」
「怎麼啦？」高更說，「怕你的可愛的圖畫會被勞工們的眼睛弄髒嗎？」
那是個小康家庭聚居的地區，小店星羅棋布。做工的人從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婦在商店前面的木箱裡挑揀商品，跟店主討價還價。
「沒聽說過。」
文森
「『我的方法』怎麼樣啦，修拉？」洛特雷克問，把一根根手指的關節捏得格格作響。
「你看我喝什麼呢，西奧？」
他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馬奈的畫總是使他聯想起埃米爾．左拉的書。他們似乎有著追求真理的那段相同的猛勁、相同的毫不畏懼的洞察力和相同的感覺：個性就是美，不論它可能會顯得多麼汙穢。他仔細地研究技巧，看到馬奈把原色無層次地處理在一起，許多細節沒有描繪，色彩、線條和光影都顯得很不明確，而是互相融合在一起。
洛特雷克悶聲地笑，「是高更。他在給盧梭一次戀愛。這可憐的人從來沒有過女人。高更打算先餵他幾個月的香箋，然後來一次約會。他將穿上女人的衣服，在蒙馬特爾一個有窺孔的房間裡與盧梭碰頭。我們將從小洞中觀看盧梭第一次的求愛。那是千金難買呀。」
他心中的一個聲音在柔和地問道：「等一等，文森。你是畫家嗎？還是共產主義組織家？」
「天哪，」文森說，「我怕我就是生在裡面的。」
「很好，你有得是錢。你肯幫助我們嗎？」
「他提起過，但我不是指這個。等一等！那是……那是……《萌芽》！你在煤礦區待過嗎？」
在一家咖啡館的盡頭的一個偏僻角落裡坐定以後，西奧說：「文森，這是一個月來第一次和你單獨講幾句話，你知道嗎？」
「噢，西奧，但願如此！」
「你一定很輕易對待這種事情的吧！」
「別的畫商也是一路貨，」西奧有氣無力地回答，「再說，我在那裡的時間太長了。我最好還是不動。」
「試過千萬次了。」
「梵谷先生，梵谷先生，那是一個好生意。你一定得幹。我把自己的店關了，搬到鄉下與你們一起住。我來研磨顏料，繃畫布，做畫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
「給你素描。我曾拿給卡皮西納的一個畫商看過。他說：『洛特雷克，你幹嘛老盯住醜惡的東西不放？你幹嘛老是畫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賤、最不道德的人呢？這些女人令人作嘔，極端地令人作嘔。她們的臉上寫著她們的墮落和邪惡。難道現代藝術就是意味著創造醜惡嗎？難道你們畫家竟變得對美如此視而不見，所以只能描繪塵世間的渣滓嗎？』我說：『請原諒，我感到有點噁心，我不想把你的可愛的地毯弄髒。』光線行嗎，梵谷？喝點什麼吧？請別客氣，你喜歡喝什麼？你要的，恐怕我都齊備。」
「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來源於憎恨，梵谷。唉，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
「嗯，我畫農民。使我吃驚的是，這些女人亦是農民。可說是肉體的園丁。土地和肉體不過是同一事物的兩個不同形式，對嗎？這些女人耕種肉體，而人的肉體必須經過耕作，才能產生生命。這是一樁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達了值得表達的東西。」
「喔，西奧，」文森說，「你為什麼不離開古比爾公司呢？」
高更走在前面，點燃一盞燈。這是一間寒傖的頂樓房間，有一具畫架、一張銅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門旁的凹處裡，文森看到一些粗鄙猥褻的照片。
「怎麼啦，修拉？自從那個傢伙在『落選沙龍』裡對你的畫吐唾沫以來，我還沒見過你如此興奮呢。」
「一個癲癎病患者。神經會發作的人？」
「噢，來吧，文森，」高更說，「我想那是一個精采的玩笑。」
「好。」
「你還沒有遞辭職書吧，西奧？」
「來吧，諸位，」皮耶嚷道，「我們怕來不及趕上舞會啦。拿好你們的畫。這些東西會轟動布羅格利公主的舞會。再見，亨利。今天高興極了。不久再聚聚。」
亨利．盧梭應聲開門。他個子矮小，結結實實，輪廓很像文森；他的手指短粗，頭顱幾乎是方的；樹樁似的鼻子和下巴；大大的眼睛天真無邪。
他再看看，發覺看錯了。那名字是馬奈，而不是莫內。他記起了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的傳聞，警察如何地把這兩幅畫用繩子圍起來，以防被刀子割破，被吐唾沫。
「你認為他的畫怎麼樣，西奧？」
洛特雷克的針尖般的黑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彩。「你還想看看我那些姑娘的像嗎？」
「我也這樣想。」
人人笑了起來。昂克坦朝左拉轉過身子說：「今天晚報上有攻擊《萌芽》的文章，你看到嗎？」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筆，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氣燈在他們的頭上發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萬籟俱寂。文森跪在他的一邊，高更趴在另一邊。修拉依然很興奮，激動地講著。
「是巴黎。」
「我怕只能留下了，唐居伊老爹。」
「糟透了，我親愛的梵谷，糟透了。你沒有見過吧？所以你有懷疑。他畫得像一個五歲的孩子。我敢說，他完全瘋了。」
「西奧，告訴我你沒有瞧不起我。我把你拖了進來，自己卻這樣溜掉。」
「好啊！這個梵谷家就是行！讓我看看你畫的這個模特兒，行嗎？」
「把它放在首位。」盧梭說。
「坦白地說，我亦不知道。那是一個永恆的祕密。那與法國人的性格有關係，我猜想。這兒是自由和寬容的範例，對生活的樂天主義……那麼，這是我想讓你認識的一個朋友。你好，保羅，近況如何？」
「我們爬到蒙馬特爾高坡的頂上去，瞭望太陽喚醒巴黎。」高更說。
太太奔過她的住房，拿了一把剪刀，把最後一隻蘋果剪下來。她拿了張紙包好，遞給那人，收下二十五法郎。那人腋下挾著這包東西走了出去。
「對，我們能旅遊多少地方呢？由誰來決定？」
「那與你毫無關係。」
「你是那個意思嗎，文森？」高更問。
「修拉先生，」文森說，「在繪畫中，個性表現是必不可少的，我們怎麼能夠把繪畫變成一門客觀的科學呢？」
「怎麼會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
「先生們要上菜了吧？」侍者問，七點鐘左右。
「莫內、德加、畢沙羅和馬奈。」
「與此同時，我們還幹什麼呢？我們得吃飯。」
「我想我們能夠把錢歸還原主吧？」
「你做過的一切都是對的……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之外。從你在博里納日拿起鉛筆的一天起，你就是一個印象主義者。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畫風，在馬奈之前，沒有人像這樣畫過。看看你的線條！你差不多從來不作肯定的表達。看看你的臉部，你的樹，你的野外人物！它們是你的印象。它們粗糙，不完美，被你自己的個性濾淨，那就是所謂印象主義派了。不要像別人那樣地畫，不要做清規戒律的奴隸。你屬於你的時代，文森，而且不論你是否願意，你是一個印象主義者。」
塞尚對他狠狠地白了一眼，厭惡地推開菜盆。他轉向文森。
「你到了那裡就會發現的。」洛特雷克回答，強笑著。
高更站在文森身旁，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微笑。
「不錯，但是修拉的在哪裡？還有高更的呢？還有塞尚的和圖盧茲．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漸老了，他們的時代逐漸過去了。」
塞尚揉揉腳底，穿上靴子，發著牢騷。
兩兄弟邁著輕快的步子。寒冷的陽光令人振奮，空氣中飄浮的氣味使人聯想到這個城市的奢華和複雜的生活。
「付清賬單，你就能拿到顏料！」
西奧顯得蒼白疲憊。
他已經把印象主義在自己的特性中濾了一濾，已經達到了創造出一種非常奇妙的表現方法的邊緣。然後，突然，他停了下來。
「我明白了。」
唐居伊太太撩起圍裙，似乎要把藝術家的靈魂從臉上抹掉。
「不，絕不是缺少金錢，只是缺少食物和生活的必需品。」
「為啥拖呢？」文森問，「為啥不就在明天開？」
「此外，我不是一個城市畫家。我不屬於這兒的。我是一個農民畫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裡去。我要尋找一個太陽，它熱得把我體內的一切，除畫畫的欲望之外，統統燒光。」
「他們知道我的畫？年輕的印象主義者知道我的畫？」
「你的作品在巴黎算得上的年輕畫家中，是為人所知的。噢，我不是指那些賣畫的，而是那些在作重要實驗的，他們想認識你。你可以從他們那兒學到許多精采的東西。」
「我在博里納日待過五個星期，為《萌芽》搜集素材。『黑下巴』們提起了在他們中當福音傳道者的一個救世主般的人。」
「老爹，我帶來了一位朋友，文森．梵谷。他是一個熱忱的共產主義者。」
「我喜歡這兩張。我要研究研究。多少錢？」
「不，謝謝，家裡有一個藝術家已經夠啦。喂，我把咖啡和奶油蛋捲拿來了。如果你一定要畫，就得吃點東西。我怕我得下樓去替你拿一瓶苦艾酒，保羅。」
「瓶裡還有波馬爾葡萄酒喝，塞尚？」高更問，「多謝。我對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婦講起話來太像真正的洗衣婦了，而當他離開她們的時候，卻忘了改變他的風格。」
「瞧，我帶來了，」唐居伊老爹叫道，「二百二十法郎。我的全部積蓄。收下吧，梵谷先生。這可以幫助開辦我們的聚居地。」
「你為聚居地做了不少工作，文森。」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條肌肉發達的手臂枕在頭下，朝著沒有塗漆的屋椽噴煙。
「那現在呢？」
「注意我們三樓上的三個美麗女人。」西奧說。
「為了你的這一番好意，我可愛的贊蒂普，我將為你畫像。有朝一日它會掛在羅浮宮裡，使我們倆都永垂不朽。」
「不，不，」他叫道，「沒有報酬。根本沒有錢。我們絕不會看到錢，年年如此。西奧賣畫，而我們得到膳宿和畫具。」
「那麼我對你說，這些畫糟透了！」
「亨利．圖盧茲．洛特雷克。你與西奧．梵谷有親嗎？」
他把最近的畫放在畫架上。他幾乎要喊了起來。他已經差不多，差不多捕捉到了什麼！他的畫正在開始顯露出一種明確的畫法——以他在冬天裡打製的武器的一次新的進攻。
「對。巴黎是你的訓練基地。只要你留在這兒，你就始終不過是個學童。記得我們的學校是在荷蘭，文森？我們了解別人是怎樣做的，該怎麼做，但是我們實際上卻沒有為自己做過什麼。」
「把假面具脫掉吧，盧梭，」文森說，「我也是一個農民和畫家。」
「西奧，」他說，「你能出來一下嗎？」
「鬼曉得。上個月我在蒙馬特爾的一家妓院裡住了整整一個月。畫姑娘們的像。那才是真正的工作。在工作室裡畫畫，是孩子們的遊戲。」
「你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一張比一張畫得更不像文森．梵谷了。沒有捷徑可走的，老兄。只有花上幾年的艱苦勞動。難道你是一個只會依樣畫葫蘆的膿包嗎？你把他們的貢獻消化一下也做不到嗎？」
「但是我的方法能做到。寫下來的字會引起革命。比利時和法國的每一個識字的礦工都讀過我的書。在所有的煤礦區裡，沒有一家咖啡館，沒有一所悲慘的茅舍裡，沒有一本翻舊了的《萌芽》。那些不識字的人，由別人一遍又一遍地唸給他們聽。已經罷工了四回。更多的罷工在後頭吶。整個國家沸騰了。《萌芽》將在你的宗教無能為力的地方，創造出一個新社會。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
「不，我意思是你沒有能夠跟你的老師們一刀兩斷。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感到萬分孤寂，文森，但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世界上一定有某一個地方，你在那兒可以隨心所欲。我不知道這地方在哪兒，那要你自己去找。但你必須離開你的校舍，才能成熟。」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們。」
文森被這個變化嚇了一跳。那個俯身在桌上的油畫上的人，有著建築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著冷靜，他的舉止就像實驗室裡的科學家那樣客觀。他的聲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訓的口吻。他兜在繪畫上的那塊抽象的面紗，亦蒙著他的眼睛。但這個在頂樓底端的人，正咬著從濃密的鬍鬚中空出來的厚厚的、紅紅的下唇，惱怒地亂搔一堆本來梳得整整齊齊的棕色鬈髮。
「說了些什麼？」
「道德就像宗教，」圖盧茲．洛特雷克接著說，「是一服麻|醉|葯，使人們看不見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他們走到修拉家的時候，差不多是半夜兩點鐘了。
「走呀，走呀，」一個聲音尖叫著，「一手扶住欄杆，一手捏住鼻子。」
「噢，唐居伊老爹是一個怪人。他對藝術的理解不過是如何研磨顏料而已。可是卻有十分高明的鑑賞力。如果他向你要一張畫，就給他。這將使你正式加入巴黎美術界。克洛澤爾路到了，我們拐進去吧。」
「怎麼樣，文森？」他說。
「我對你說過，我做了傻瓜。西奧，你想聽聽我的懺悔嗎？」
「聽著，老兄，」一天晚上，西奧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知道應該是哪一張，皮耶先生。」
「也許我能把它們當作瀉藥賣掉。你懂嗎，掛一幅在廁所裡，每天看個把鐘點？」
「為什麼不？」
「懂。」
他在文森身旁跑著，舞動手臂，從頭至尾重複這個冗長的故事。他終於講完了，退回到修拉身邊，洛特雷克叫文森。
「說得對，唐居伊老爹。」文森說。
前門的小鈴叮鈴叮鈴地響。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櫥窗裡的那張畫，」他說，「那張靜物。誰畫的？」
文森從陰影中走出來。
唐居伊老爹從牆上把畫取下，拿到街上。在慢慢降落的暮色中，他推著車回家而去。
「全看看吧。我畫了四張。」
親愛的西奧：
西奧嘆口氣。放下書本。
「真的好，是嗎？」塞尚問。
從牆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圖畫，與他從前所看到的或夢想的迥然不同：沒有平、薄的表面，沒有感情的節制，沒有幾世紀來歐洲將它的畫浸在其中的那種棕色肉汁。這兒圖畫上的陽光使人眼花繚亂，滿溢出光、空氣和蓬勃的生機。在描繪芭蕾舞|女演員後臺的畫中，原紅、原綠和原藍，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簽名——德加。
巴塔耶飯店是畫家們常去的飯店。店門外只有四、五張桌子，但店內的兩間房間很大。巴塔耶太太總是請藝術家們到一個房間，請有錢人到另一個房間；她一眼就可看出一個人是屬於哪個階層的。
「我不是用鞋當枕頭。枕在頭下，睡著後，就沒人能偷了。」
「我以為這是巴爾扎克以來最好的小說。」
文森臉紅了。「你是什麼意思？」
「不過，他的畫顯然不至於那麼蹩腳呀。」
「你問我該怎麼辦？我來告訴你。你要學習印象主義的光和色彩。你必須大量地借鑑他們。但到此為止。你絕不能模仿。你絕不能被他們淹沒。別讓巴黎淹沒了你。」
每天早晨，文森背上畫架，出去尋找題材。他在荷蘭時，從來沒有碰到過如此持久的烈日，也沒有見到過如此濃豔的原色。幾乎每天傍晚，他總是及時趕回來參加在古比爾公司隔層樓上的熱烈的討論會。
「保羅．塞尚介紹我認識的。我們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諾勒咖啡館碰頭一次。下一次去的時候，我帶你一起去。」
「慢就慢吧。我們日日夜夜地幹，一直到你立牢腳跟為止。」
「喬治在頂樓。我們從那一邊也許能見到一絲燈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塊小石子。喂，最好讓我來。要是你扔得不準，就會打在三樓的窗上，驚醒他的母親。」
「啊，不，哎呀，已經……」
「為什麼不接受？那又不費事的，反而美化了他們的店堂。」
「肚子裡。五臟六腑都在發抖。感到萬分騷動和慌亂，簡直無法控制自己。」
「塞尚，我和你三比一打賭。」那是洛特雷克。
「我很想看看你那些姑娘的像。」
「我猜想你知道他們叫你瘋子吧，盧梭？」
吃客們一一地付賬，回答老板的隨隨便便的晚安，魚貫而出。
「瞧，西奧，我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我們開一爿共產主義藝術商店。我們把我們的全部作品給你，不論你賺進多少錢，我們平均分配。我們能湊集一筆錢，在巴黎開爿小店，我們在鄉下弄幢房子，在那兒共同生活和工作。波蒂埃日前賣掉了一幅洛特雷克，唐居伊老爹已經賣掉了好幾幅塞尚。我敢說我們會吸引巴黎的年輕買畫者。我們在鄉下的開銷並不需要花很多錢。我們在一起過活，不必再保持巴黎的十來個住處。」
「西奧，你這個老魔鬼，了不起的老魔鬼！」
修拉在前門對文森說：「我怕我把我的方法解釋得還相當粗淺。高興的話，請常過來，我們一起畫畫。一旦你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會明白，繪畫絕不可能再是老樣子啦。唔，我得上樓畫畫了。在睡覺前還有一小塊要挖空。請代向令弟問好。」
「還更糟了。」
「我們走吧？」
「喬治．修拉？」文森問，「我以前沒有聽說過他。」
「不，跟誰睡覺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跟一個懂得歡樂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歡樂。不過，我只想滿足肉體而不想動感情。我把感情留給繪畫。」
洛特雷克頸粗，肩闊，臂壯。當他一站起來，文森看到他的朋友卻是個瘸子。洛特雷克站著，並不比坐著高。他的結實的身軀向前彎成一個以腰為頂點的三角形，直落在兩條萎縮的細腿上。
「好吧，我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咄！咄！活見鬼！看來咱們吃不成了。」
「行。」
「噢！說這一張不好！說我的調色板毫無改進！看看那日光的效果！看看這……」
「他大概是今天巴黎最窮的藝術家。甚至連上課用的小提琴也是租來的，因為買不起。不過他舉辦這些聚會是有目的的，你自己會看出來。」
文森對自己的畫爭論得發膩的時候，便以有關藝術、藝術生意和當一個藝術家的倒楣職業等等亂七八糟的討論，塞滿了西奧的夜晚。
一群十來個人衝進房間。男的穿著晚禮服，女的穿著華麗的長裙，趿著雅緻的拖鞋，戴著白色的長手套。他們隨身把昂貴香水、優雅香粉、絲綢和古老花邊的芬芳帶進房來。
「我聽說幾年以前，他為你在『落選沙龍』中的作品寫過一本小冊子。這本小冊子怎麼樣啦？」
「我心愛的贊蒂普，別對我那麼狠心。你有著藝術家的靈魂。我在你可愛的臉上看得清清楚楚。」
「好吧，就聽你的。走吧，文森。」
「法郎。成千成萬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嗎？」
「也吃不下。不過，如果塞尚先生一定要……」
「不管怎麼樣，上去看看當天特菜。」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的兄長，文森．梵谷。文森，這位是保羅．高更。請坐，保羅，來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可是，西奧，我已經讓你養了整整六年啦。你從中得到了什麼呢？許多棕色肉汁的圖畫，手中的毫無希望的將來。」
「那麼你是基督第二次降臨啦！」
「文森，我頭疼得厲害。現在讓我去睡覺，好嗎？」
「一個生丁也沒有。你有嗎？」
初春，五千法郎終於湊全了。西奧打算在一日
和*圖*書向古比爾公司辭職。他決定租下特隆歇路上的那爿店。文森給聖熱曼的房子付了一小筆押金。聚居地開創的會員名單，由西奧、文森、唐居伊老爹、高更和洛特雷克決定。從堆在公寓裡的無數畫中，西奧挑選了若干張準備參加第一次展出。盧梭和昂克坦對誰裝飾店堂、誰裝飾店面，爭吵不休。西奧現在不怕被吵醒了。現在他就像當初文森那樣地熱情高漲。他發狂地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以便聚居地可在夏季開幕。他無休止地和文森辯論第二所房子應該在大西洋，還是在地中海。
卡上有二節小詩和幾朵手摘的花。
「我不想等到明天早飯的時候。我要現在就談。西奧，展出馬奈和德加有什麼用呢？他們已經為公眾所接受。他們開始賣畫了。現在你應該為更年輕的人戰鬥。」
文森跪下來，以便能夠把西奧看得更清楚一點。西奧想起了津德爾特的日子，那時候，他們倆常在嬰兒室的地板上一起玩耍。
「你們這些人幹嘛老是彼此相鬥呢？」文森問，「你們為什麼不試試互相合作呢？」
修拉用工作衣擦去最後一幅圖，隨手扔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裡。
「胡說八道！」塞尚說。
「當然。你以為這些年來我在巴黎幹些什麼呢？他們認為你有洞察秋毫的眼睛和畫家的手。現在你所要做的，是把你的調色板弄得亮一點，學會畫活動的、明亮的空氣。文森，能活在發生如此重要變革的年代中，不是很了不起嗎？」
「這回讓人抓住了吧，洛特雷克！」
「那麼，是『需要』的力量促使美德降臨在我的身上了。唐居伊老爹，你能再賒給我一點顏料嗎？我知道已經欠了你不少錢，但是我無法畫下去了，除非……」
「我感到很榮幸。」
西奧用手杖敲敲文森的大腿。「我不是對你講了嗎，我晉級了。我正在逐漸成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滅的富豪啦！」
「那為什麼？」文森問。
唐居伊拼命嚥口水。「三百……」
「懂，」文森說，「但是不同意。」
「好的。找個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別出聲！我們畫完了一幅畫，接下來幹什麼呢？我們把它轉交給某一個傻瓜，他就配個醜惡的金畫框，一切效果統統完蛋。現在我提議，在我們的畫配好畫框，漆好畫框——這樣畫框就成為畫的一個組成部分——之前，絕不脫手。」
「許多人認為我是瘋子，因為我盡畫跳舞廳姑娘、鄉巴佬和妓|女。但是，只有在那兒，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性格。」
「你陳列的是誰？」
蒙蒂塞利說過什麼？「我們得艱苦地勞動十年，才能畫出二、三張可信的肖像。」
當西奧穿過他的陳列館大廳時，服飾漂亮的職員們尊敬地向他行禮。文森記起了他在當職員的時候，也是慣於向特斯蒂格和奧巴赫行禮的。空氣中彌漫著文化和優雅的芬芳——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經遺忘了的氣味。大廳的牆上掛著布格羅、亨納和德拉羅什的畫。大廳上面是一個小露臺，後部有樓梯直通。
「而你回答：『那，我親愛的科爾芒，是性格，而不是漫畫。』」
「我懂，」修拉平靜地說，「我的方法是把整個繪畫藝術來個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間全部接受下來。你看，先生，直到目前為止，繪畫一直是個人經驗的事情。我的目標是要使它成為一門抽象的科學。我們必須學會把我們的感覺甩開。達到思維的數學般的精確性。任何感覺能夠，也必須變成色彩、線條和色調的抽象表達。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顏色罐嗎？」
如果西奧是國王，那麼文森是敕定的組織者。他制訂數不盡的財政計劃、組織方案、預算和募捐辦法，草擬規章制度，準備登報的宣言，撰寫向全歐洲宣傳共產主義藝術村的小冊子。
「但我怎麼辦呢？看這堆破爛！」他一腳踢穿一張陰暗的大幅油畫，「毫無生命，西奧，毫無價值。」
「行。」
「我不知道是不是再吃得下一份。你行嗎，文森？」
「你的油畫沒有一絲熱氣，塞尚，」他嚷道，「冷冰冰。望著它們就把我凍僵了。在你甩上顏料的幾英里路長的畫布上，找不出一盎司的感情。」
「我說，亨利，把你最近的畫給我們看看。我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我們要在這兒，在你的工作室裡，在沒有被購藏羅浮宮之前，看到這些畫。」
他知道，一旦離開巴黎，麻煩又會發生。他無法安排西奧給他的生活費。有一半時間他會被迫挨餓。他會被迫生活在可憐的小咖啡館裡，因為無錢買顏料而痛苦不已，因為沒有一個知心人可交談而只得把話哽在喉嚨裡。
「你最後一次在迪朗．呂埃爾家是什麼時候？」
「如果在最好的季節裡，房子裡的畫家擠得太多，怎麼辦？誰讓出來呢，請告訴我。」
「我在古比爾公司晉級的消息。」
「令弟給我看過你描繪荷蘭農民的大作。畫得好。比米勒還好。我看了無數遍。我欽佩你，先生。」
「我要一張。我要一張，」別的人叫喊著，「我要一張送朋友。這是本季度中最好的畫。」
文森仔細地看著這個人。洛特雷克的頭扁平，五官——鼻、唇和下巴，從扁平的臉上突得很出。他蓄著一綹濃密的黑鬍子，這鬍鬚不是往下長，而是從下巴上向外伸張。
「不是這個意思。我月底就要回埃克斯去啦。」
「別去惹他，布朗希，」一個男子嚷道，「可憐的傢伙一夜睡不著啦。」
「噢，西奧，你真的認為我能嗎？你不認為我失敗了嗎？」
「還不夠，我的朋友。我們時代的趨勢是朝向客觀的製作。靈感、磨煉和謬誤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喬治，」高更說，「請認識一下文森．梵谷，西奧的兄長。他像荷蘭人那樣作畫，不過，除此之外，倒是一個他媽的好人。」
他們坐在桌旁，面對面，在友好、沉思的靜默中抽著菸斗。
「塞尚？從來沒有聽說過。賣嗎？」
太太回到後面的住屋，唐居伊老爹對文森說：「你是一個畫家嗎，先生？我希望你能在這兒買顏料。也許你能讓我看看大作吧？」
「啊，贊蒂普，今天早晨你是多麼迷人。」
「不錯。巴黎要到喝開胃酒的時候，才真正蘇醒。」
侍者把酒放在他們面前，酒杯下墊著墊碟，墊碟上有黑字標著的價格。西奧點燃雪茄。
對於畫的懸掛次序，畫家們足足吵了一個小時。唐居伊老爹幾乎要發狂了。老板光火了，因為營業時間臨近，而店堂內一片混亂。修拉壓根兒不讓人把他的畫掛上去，因為牆壁的藍色影響著他的蒼穹。塞尚不答應把他的靜物掛在洛特雷克的「可憐的招貼畫」旁邊，盧梭生氣了，因為他們要把他的畫掛在廚房附近的後牆上。洛特雷克堅持他的一幅大油畫一定要掛在盥洗室內。
「那全說穿啦！」左拉喊道，聲音超過了笑聲。
「那麼，一百法郎。」
高更以他的最討人喜歡的樣子微笑，捧起後居伊太太的手，殷勤地親吻。
「真的嗎？」
「別講廢話，西奧。哪樁事做起來我是慢的，小心的呢！」
「你在什麼地方買顏料？」他問。
「哦，文森，好了嗎？哎呀，瞧你這副樣子！這種衣服在別的地方穿穿還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會被抓起來！」
「你像洛特雷克，」文森喃喃地說，「你憎恨。你拼命地憎恨。」
「你用什麼畫呢，高更？」
文森望著他，目瞪口呆。最後，修拉在凳上轉過身來。
「我不想畫感情，」塞尚反駁說，「我把感情留給小說家。我畫蘋果和風景。」
「西奧，我對你說，這些畫是不壞的！」
「梵谷。請問貴姓？」
「我們慢慢會看法一致起來的。」
高更向文森眨眨眼。「我給你兩幅，老爹，並排掛起來。現在如果你能給我一管黑色，一管黃色……」
「我在一個一個通知，」他說，「如果我們在諾萬飯店吃晚飯，才能在那兒展出。」
「啊呀，為什麼世界上沒有幾個像你這樣的人呢？再來一杯！請隨便看看，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盧梭笑笑，親吻她的手。文森縮進一個角落裡。皮耶和西奧交談片刻。其他的人三三兩兩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在陣陣笑語聲中評論各張油畫，摸摸盧梭的窗簾和擺設，尋開心地搜索每一個角落。
「給我時間！也許再來一個三年……」
他們走下彎彎曲曲的樓梯，經過門房間，跨出大門，踏上拉瓦爾街。那是一條寬闊的街道，大商店裡出售藥品、畫框和古玩，一派繁榮興旺景象。
「對。」
「房子裡沒有燈光，」文森說，「不驚醒他一家人，我們怎麼進得去呢？」
文森點上菸斗。穿著黑圍裙的洗衣婦走過，臂上挽著籃子，籃裡放著燙好的衣服；一個做工的人走過，捂住一條未包紮的青魚的尾巴，一路上魚在搖晃著；穿罩衫的畫家們，帶著畫架，畫架上紮著潮的畫布；商人們頭戴常禮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裝；主婦們趿著布拖鞋，拿著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們穿著飄垂的長裙、小背心，有羽飾的小帽頂在額前。
「呸！」她嚷道，「家裡有一個藝術家已經夠了。我想他告訴你了吧，他一天只需要五十生丁的開銷。要是我不為他賺錢，你想他到什麼地方去弄那五十生丁？」
安寧降臨在賴代爾路的小公寓中。西奧慶幸有一刻兒安靜的好運道。可是好景不常。文森不再慢慢地排除困難，精確地使用那塊過時了的調色板，而開始模仿起他的朋友們。要成為一個印象派畫家的狂熱願望使他忘掉了曾經學過的全部繪畫知識。他的畫看上去就像修拉、圖盧茲．洛特雷克和高更的極蹩腳的翻版。他還以為取得了驚人的進步。
「不，不，當然不是，」文森叫道。「我們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多也不少。就像吃的一樣。」
西奧離去。盧梭沒有注意到文森關上門，背倚靠在門上。他繼續在數桌上的錢。
「博里納日！小沃爾姆斯！馬卡斯！」
文森環顧四周。除了畫布、畫框、畫架、畫凳、踏板和一捲捲披布之外，工作室裡還塞了二張大桌子。一張桌上擺滿一瓶瓶好酒和各種顏色的飲料；另一張桌上堆滿舞鞋、假髮、舊書、襯衫、手套、長襪、粗俗的照片和貴重的日本版畫。在這亂七八糟當中，只有一小塊空地方可讓洛特雷克坐下來作畫。
西奧一手蒙住眉際。
「我不怎麼喜歡這種昆特洛，西奧。你能再介紹點別的嗎？」
他朝一張桌子走去。拿出一疊詩歌來，用拇指揀出一首。他在鋼琴前坐下，開始彈奏。文森覺得那音樂不壞。而就他能聽出來的不多的幾行詩來看，詩也極佳。然而，兩者合在一起的效果，卻顯得十分滑稽。那幫人號叫著。他們拍打皮耶的背。
「很好，畫家應該學會描繪的，不是具體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質。當一個藝術家畫一匹馬的時候，不應該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認出來的馬。照相機能夠攝影；我們必須超越攝影。我們在畫馬的時候，應該抓住的是，梵谷先生，柏拉圖那種對馬的理解，一匹馬的外在的精神。而當我們畫一個男子的時候，不應該是鼻子尖上有個疣子的門房，而應該是全部男子的氣質、精神和本質。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的朋友？」
左拉嘆了口氣，把桌子從有坐墊的凳前推開去，以便讓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間。
「噢，這種事天天發生。她是找隔壁的牙科醫生。看到一個裸體男子的驚駭，通常能治好她們的牙痛。要是那牙科醫生不搬個地方，怕會破產的。你是新來的吧，是嗎？」
「現在，」文森說，「我們可見分曉了。」
「現在你爬不出去啦，西奧，」文森說，「我們已經抓住了你。我們再多湊點錢，你做我們的老板。你已經對古比爾公司說再會啦。你在那兒已經完了。現在你是共產主義藝術村的負責人啦。」
西奧微微笑了一下。
他到達克洛澤爾路那藍色小鋪時，唐居伊老爹已經把畫裝上一輛手推車。其他的人在店堂裡，吸菸和討論日本版畫。
「這一張稍為貴一點，先生，」盧梭溫和地說，「要你破費三十法郎。」
「對，對，明天！早晨把你們的畫帶給我。中午我就掛在諾萬飯店裡。人們來吃晚飯時，就會轟動起來。我們像復活節賣神燭般地賣畫。給我喝點什麼？一杯啤酒？好！先生們，為小林蔭道藝術俱樂部乾杯。祝它的第一屆展覽會成功。」
「拉瓦爾街？」憲兵說，「你走到城市的相反方向來了，先生。這裡是蒙帕納斯。你該走下山，越過塞納河，再往上走到蒙馬特爾。」
「你喝醉了。」
「我不捉摸。我憑本能就知道。」
「那你應該認識他。那是馬丁尼克的一個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兒待過一陣子，他完完全全沉醉於對原始人獨立生活的嚮往之中，但卻是一個頂瓜瓜的畫家。他有妻子、三個孩子，在證券交易所裡有一個年薪三萬法郎的職位。他花了一萬五千法郎買進華沙羅、馬奈和西斯萊的作品。在結婚的那一天，他畫了妻子的肖像。她認為這是偉大的業績。高更慣於星期日作畫。你知道證券交易所藝術俱樂部？有一次他把一張畫給馬奈看，馬奈說畫得好，『唉，』高更回答，『我僅僅是業餘的！』『喚，不，』馬奈說，『沒有業餘的，除了那些畫不好的。』那個評語就像一個俐落的精靈，一下子鑽進了他的腦袋，從此糊塗起來。他放棄了交易所中的職位，全家在魯昂住了一年，靠積蓄過活，然後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爾摩她的雙親那裡。從此以後，他一直靠才智謀生。」
「你先回去好嗎，西奧？」文森從容地問，「我想留下，跟他熟悉熟悉。」
他們吵吵嚷嚷地蜂擁下樓，大聲地開著玩笑，留下了一股高價香水的香味，與大樓裡的惡臭融混在一起。
飯店慢慢地坐滿。有些女人由男人伴隨進來。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他們首先看的是菜單；菜一端上來，便一門心思地吃起來，頭也不抬。飯後，他們點起菸斗，談天說地；翻開報紙觀看。
「瞧喬治的臉，諸位，快！我們的科學家光火了。」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樣，絕不會成為畫家了。我的父親是圖盧茲的伯爵。我有希望繼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話，我能得到元帥官杖，和法蘭西國王並鞍。就是說，假使還有法蘭西國王……但是，他媽的，一個人能成為畫家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做伯爵呢？」
唐居伊老爹幾乎絕望地走到文森身邊，「嗨，」他說，「拿住這兩法郎，能加就再加上一點，把他們全趕到街對面的酒吧裡去。只要給我十五分鐘，一切就弄停當。」
這些新人！他們發現了空氣！他們發現了光和氣流、大氣和太陽，他們透過顫動的氣流中的無限的力來觀察事物。文森認識到繪畫絕不可能有相同的重複。照相機和學院派，只是死板地複製；畫家則透過物體固有的品質和物體活動在其中的陽光四照的空氣，觀察一切物體。這些人幾乎好像是創造了一種新藝術。
月底，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也成了碎片。
「我懂。」
「好，儘管你是個惡棍和馬屁精，但這次還給你一點顏料。只要別忘記付賬。」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從他那滾圓、長滿鬍子的臉上爆出來了。
牆上的時針愈移愈近六點，這群人也愈來愈緊張。最後，一切玩笑全停了下來。他們的眼睛盯著門。緊張的感覺攫住了他們。
「……不……不，當然不會。我理解。我認為你是對的，嗯……老兄……你最好把酒乾了。我得回古比爾公司去。」
「我從心裡討厭別的畫家的見地。我對他們誇誇其談自己的理論、無休無止的爭吵，感到厭倦了。噢，你不要笑，我知道我也參加了這種爭鬥。問題就在這兒。莫夫常說的是什麼？『一個人能畫，或者能談論畫，但他卻不能同時兩者都做。』好了，西奧，你支持了我七年，就為了要聽聽我滔滔不絕地傾訴我的想法嗎？」
「阿爾，」文森喃喃自語，「阿爾和阿爾女人。我一定會喜歡那些女人的。」
「只要你留我宿在這兒，修拉媽，我就壓根兒不需要再付房錢了呀。」
「你以為我們是辦慈善事業嗎？你以為我們能吃唐居伊的共產主義嗎？把賬付清，你這個壞蛋，否則我就去喊警察啦！」
文森陶醉在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勞的浪濤之中：侍者穿著紅黑夾雜條紋的短上衣；家庭主婦腋下挾著沒包紙的麵包；地攤上的手推車；女傭們穿著柔軟的拖鞋；生意興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經過了數不盡的肉店、甜食店、麵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館後，蒙馬特爾就拐到了山腳下的夏托頓廣場。六條大街在這裡會合，因而形成了一個近似圓形的廣場。他們穿過廣場，經過洛雷特聖母院——一座方形、骯髒和黑色的石頭教堂，屋頂上有三個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飛翔。文森仔細看著教堂大門上面的字。
「西奧，好極了！一個你自己的藝術陳列館！」
握你的手
「噢，我要見見他，」一個身材苗條、褐髮的姑娘，身穿帝國時代的長裙，胸口開得低低的，衝口說，「哦，你想想看，這位就是全巴黎都在談論的藝術大師。請吻我的手，盧梭先生？」
「高更，你是個魔鬼。」
「那就是用你的腦袋畫的結果。」
「我的珍愛的塞尚，」唐居伊悲嘆道，「我把它放在櫥窗裡，好讓人們看一看，幸福地離去。」
「你的超道德，不是別的，不過是無政府主義罷了，左拉，」修拉說，「而且是虛無主義的無政府主義。這種東西以前曾經試過，但是行不通。」
「八十法郎，九十法郎，一百，一百零五。」
「飯店弄好了，」洛特雷克說，「我們就可以開始在妓院裡。蒙馬特爾的大多數老鴇我都認識。她們的顧客比較高檔，我想我們能把價錢訂高一點。」
「喂，」高更說，「保羅．塞尚在那兒，躺在長凳上。我真不明白那個呆子為什麼要把皮鞋當枕頭。我們來弄醒他。」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亂塗的鉛筆，盯住文森看。
第一個下面；寫著：雕塑，當中一個：建築，最後一個：繪畫。
「這位唐居伊老爹是誰？以前聽你介紹過。」
「不過，我一直在改進呀，西奧。看，這些畫亮得多啦。」
侍者送上酒。畫家們點燃菸斗，圍成緊緊的、親密的圓圈。煤氣燈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間。
「那我就不參加！」修拉嚷道，「我一年只畫一幅大畫。」
「從這些圖片看來，我敢說你並不看重愛情。」
「就像眼睛看到它們本來在搖晃一樣。」文森說。
兩個製金屬薄片的工人走進來。老板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發著牢騷，揀最近的椅子坐下，立即對白天發生的一樁事情開始了一場激烈的爭辯。
「什麼？」
「生活程度怎麼樣？便宜嗎？」
「洛特雷克，你是聰明人。你對這些廢話怎麼想？」
「哎，唐居伊老爹，」他們上山走了一段路，高更說，「車很重，裝著不朽的傑作。我來推一會兒吧。」
唐居伊太太把油畫從櫥窗裡取出來。
「可是，西奧，我得從頭學起。我做過的一切都是錯的。」
「討人喜歡，」那天晚上，西奧嘟噥道，「我們可以給這張畫起個名字，叫《摘要》。我們可以給這張畫貼上所有的標籤。那棵樹是貨真價實的高更。角落裡的姑娘毫無疑問是圖盧茲．洛特雷克。我敢說小溪上的日光是西斯萊，色彩，莫內，樹葉，畢沙羅，空氣，修拉，還有當中的人物，馬奈。」
「對，他崇拜馬奈，因為愛德華推翻了院士們。但當我正想超過印象派的時候，他卻當我是呆子，是白癡。至於埃米爾本人，他是一個才智平庸、令人討厭的朋友。我早就不上他家了。他的生活就像一個該死的資產階級。地板上鋪著奢侈的地毯，壁爐擱板上擺著花瓶，有幾個傭人，一張雕花書桌供他撰寫他的傑作。呸！他比馬奈不敢當的小康家庭更有錢。他們兩個人骨子裡是一對資產階級分子，這就是他們和好相處的道理。正因為我和埃米爾是同鄉，自小相識，所以他以為我根本成不了什麼大事。」
文森和高更走過荒蕪的石谷，爬上小丘到蒙馬特爾去。巴黎尚未蘇醒。綠色的百葉窗緊閉，商店的門掛的門簾，鄉下來的小車在阿爾斯卸完蔬菜、水果和鮮花後，正在歸家的路上。
塞尚和文森握手。
他推開門，點頭請文森進去。
他找到拉瓦爾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心中的疼痛被極度的疲勞麻木了。他徑直走到安放他的一捆捆圖畫和習作的地方。把圖畫全散在地板上。
「弗朗茨．哈爾斯的陰影。」文森喃喃道。
「做隱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馬爾葡萄酒杯咕噥道。
「別挖苦我。」
「當然。為什麼不？」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各位坐下來，」盧梭說，「我的樂隊就開始演奏我的一首曲子。我把它題獻給皮耶先生。曲名《拉伐爾歌謠》。」
這個人對畫看了一會兒，說：「對，可以。就把這一隻蘋果完全割下來，我就買這一隻。」
「告訴你，高更，」洛特雷克說，「我敢與你賭一頓飯，我一定比你先賣掉一張畫。」
「來吧，來吧，諸位！」皮耶叫道，「盧梭要款待我們啦。讓妮！布朗希！雅克！來坐下。那一定很可愛。」
文森耍了一個新的把戲。他把所有的印象主義者統統放進一張畫中。
「他們說得對，左拉，」洛特雷克說，「我發覺你的書都是淫穢的。」
「讓他和我在一起吧，西奧，」高更說，「我想和你的這位老兄談談。」
「是的，我知道。我聽說，在海牙他們也認為你是一個瘋子。」
「我一定得一遍遍地聽這種吹牛嗎？」塞尚哼道。
「對……你想什麼時候走？」
修拉直起腰來，脫下工作衣，用它把地板上的馬戲場圖畫擦掉。
「我畫一張畫要一年，」修拉抱怨道，「你以為我肯把它以五個蘇賣給一個齷齪的木匠嗎？」
「對，是那樣。」西奧首肯道。
「啊，西奧，昨天你怎麼連一個字也沒有提起啊！」
文森在座椅上轉過身來，朝四下裡望望。西奧的公寓只有一個房間、一個小廚房和一間小室。房間裡擺著動和_圖_書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但擠得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那有什麼關係？」
「二十五法郎。」
「西奧，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以前為什麼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早點把我帶到這兒來？你讓我浪費了長長的六年時光。」
「我兒子的朋友在這兒總是受歡迎的，即使在清晨四點鐘。你想喝點什麼，先生？」
「什麼都用。」高更對四周迅疾地掃了一眼，「洛特雷克，瞧，用他的怒氣畫。文森用他的心畫。修拉用他的腦袋畫，那差不多像你用眼睛畫一樣地不好。而盧梭用他的想像畫。」
「誰請客？」
六月初，西奧和文森搬到蒙馬特爾勒皮克路五十四號新居。這幢房子靠近拉瓦爾街，他們只要朝東穿過蒙馬特爾路的幾個街區，就到克利希林蔭道，然後順彎彎曲曲的勒皮克路向東經過嘉樂特磨坊遊樂場，就差不多進入了蒙馬特爾高坡的鄉野區域。
「不，星期日你可以睡覺。聽著，西奧……你上哪兒？好吧，要睡就脫衣服吧，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對你講。哎，我坐在你的床頭上。要是你在古比爾公司不愉快，而且巴黎所有的年輕畫家都願意，我們能湊起一小筆錢……」
「我發覺得太晚了。」
「是嗎？」
「當然，當然是賣的。是一幅美麗的靜物，不是嗎，先生？你從前見過這樣的蘋果嗎？既然你欣賞，先生，我們就便宜點賣給你。」
一天，高更來幫他調配顏料。
高更與塞尚在辯論。他一手搖著白煮蛋和奶油蛋捲，一手搖著一杯啤酒。他自吹自擂：在巴黎，唯獨他能夠銜著菸斗飲啤酒。
「你可以拿些小品出來。」
他粗魯而親愛地擁抱西奧的肩膀。
他們順著蒙馬特爾路，走向克利希林蔭道。
「恐怕是沒有，」文森回答，「信裡寫些什麼？」
「你可知道那條死巷，弗雷尼埃巷，一頭在福努路上？唔，今天早晨五點鐘，我聽到富雷爾媽，馬車夫的老婆，驚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套上褲子（禮貌要緊！），撈起一把刀，奔下樓去，割斷繩子。人已經死了，但身體還熱，還很熱，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別動！』富雷爾媽嚷道，『我們應該等警察來呀！』
「不過，埃米爾，」西奧說，「如果群眾沒有他們的道德標準，他們會幹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呀？」
「為什麼問我呢？隨便你。侍者。給這位先生來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興，保羅。有什麼事啦？賣掉了一幅畫。」
「而我的，」文森說，「將掛在羅浮宮。」
唐居伊老爹正在觀看剛剛開始在巴黎流行的日本版畫。
「你在博里納日過了兩年，文森。犧牲你的食物、錢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麼結果呢？什麼也沒有。他們把你當作瘋子，把你趕出教會。你離開後，情況並不比你來的時候好一點。」
「沒有個底嗎，西奧？我一生都得學嗎？我三十三啦；對上帝發誓，我到什麼時候才算成熟呢？」
「喜歡，如果不是感傷主義化的。」
「那不是繪畫，那是點彩法！」
「喬治，你答應過我，不再通宵畫畫。噢，是你呀，不是嗎，保羅？你為什麼不肯付房租呢？付了晚上就有地方可睡了呀。」
大家差不多都在那兒了。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夠擱他的下巴。喬治．修拉在與昂克坦——一位瘦長的畫家，他想把印象主義的技法和日本版畫的技法合起來——悄聲地交談。
從其他桌子上傳過來的嗡嗡談話聲，低沉雜亂。
「我們還要往前走嗎？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裡。有人說我是抄襲他的作品，因為他畫芭蕾舞演員，而我畫紅磨坊的姑娘。他們喜歡講什麼就講什麼吧。這是我的家，方丹路甲十九號。我住在底樓，你也許已經猜到了吧。」
「烏拉，西奧！烏拉，西奧！烏拉，西奧！」
「左拉！你能認識他多幸運呀，西奧？」
第二天傍晚，西奧遞給文森一隻信封，說：「如果今晚你不幹什麼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參加一個聚會。」
「誰，我？我不知道。從來沒有想過。」
房間裡一片興奮激動的氣氛。房間裡的人都是性格倔強、可怕的自我主義者和凶猛的偶像破壞者。西奧把他們叫作偏執狂者。他們好爭辯，爭鬥，咒罵，為自己的理論辯護，攻擊其他的一切。他們的聲音又高又粗，他們對世界上的東西，不喜歡的可多呢。比西奧的起居室大二十倍的大廳，也容納不下這批好鬥的、哇哇亂叫的畫家們的那股勁。房間裡的擾嚷，激起文森的手舞足蹈的熱情和雄辯，使西奧的頭痛得要裂開來了。這種吵鬧與他的性格格格不入。他對房間裡的人是熱愛的。他與古比爾公司所進行的無聲的、沒完沒了的戰鬥，還不是為了他們？但是，他發現他們個性上的粗暴和魯莽的吵嚷，與他是合不來的。西奧身上有許多女性的氣質。圖盧茲．洛特雷克曾經以其慣常的尖刻幽默地說過：
「我很喜歡。」
他們沿克利希林蔭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撐在拐杖上。他走幾分鐘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兩幢並列建築物之間的某種可愛的線條。在紅磨房這邊走過一個街區後，他們轉彎上山，向蒙馬特爾高坡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數更多了。
那天傍晚，西奧回到家裡，在起居室的桌上看到一張紙條：
西奧和文森向房門走去。盧梭站在桌旁，俯視著一堆硬幣。
「他一看，你在此就完了。我是指他的批評。前天他對我說：『洛特雷克，你誇張，老是誇張。你畫中的每一根線條都是漫畫。』」
洛特雷克從口袋裡掏出一份舊的剪報。
「你確實不叫喬治．修拉或保羅．高更嗎？」
那是一個顫動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動在其中永無立足之地。
「回答我的問題。」
「不，」文森說，「我恐怕不同意。」
「我們的朋友，保羅，」唐居伊說，「瞧不起賺錢的人，可又瞧不起我們，因為我們不會賺錢。但是我寧願屬於後一個階層的人。一個一天生活需要超過五十生丁的人，就是一個無賴。」
「亨利．盧梭。看著請帖。」
「你是在模仿。把你的隨便哪一張新作拿給我一看，我就能告訴你，前一天晚上你和誰在一起。」
他從褲子上解下皮帶，折成兩摺，朝著睡覺的人，在穿著襪子的腳底心上猛地一抽。塞尚痛叫著，從長凳上跳了起來。
文森眨著眼睛，高更笑了起來。
「我不能上埃克斯去，」文森說，「因為那屬於塞尚。莫內已經畫過昂蒂布，我也同意馬賽對『法達』來講是神聖的。哪一位能建議我可以上哪兒嗎？」
老爹把版畫塞在文森的手中，抬頭看著他，樸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羞怯、沉思的微笑。
「請原諒我提個問題，文森，」他終於開口說，「你有沒有癲癇病？」
西奧和文森悠然地信步走去。他們穿過夏托頓廣場，在此匯合的六條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經由洛雷特聖母院，蜿蜒上山到拉瓦爾街。
「火車票費怎麼算？是不是從營利中抽取呢？」
「我們去喝點開胃酒吧，文森？」
「他們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是當真的嗎，西奧？」
唐居伊太太弄不懂為什麼這頭漂亮的猛獸老是叫她贊蒂普，但她喜歡這字眼兒的聲音，得意洋洋。
「文森，你知道嗎，巴黎約莫有五千個畫家想學愛德華．馬奈哩？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學得比你好。」
西奧搖搖頭：「不，沒有你就不。」
「是的，恐怕伯爵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別以為你能左右我，你這個懶鬼。我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磨製那些顏料，你卻偷了就走。」
「為什麼不畫呢？」
高更用胳臂肘兒輕輕地碰碰文森。
西奧決定請文森的朋友們聚聚。他們煮了四打蛋，買了一小桶啤酒，備了許多盆奶油蛋捲和各式點心。起居室裡煙霧騰騰，高更在移動他那巨大身軀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艘從迷霧中穿過來的海輪。洛特雷克縮在一個角落裡，在西奧心愛的圈椅扶手上敲蛋，把蛋殼扔在地毯上。盧梭因為那天接到了一個女性崇拜者想拜訪他的香噴噴的短箋，所以興奮得六神無主了。他瞪大著驚異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訴說這事情。修拉在苦心構思他的新理論，叫塞尚把手稿釘在窗上，解釋給他聽。文森從小桶裡倒啤酒，對高更的淫穢故事發笑，猜想盧梭的女朋友會是什麼個樣子，與洛特雷克辯論，要抓住一個印象，是用顏色的線最有效果，還是顏色的點最有效果，最後，把塞尚從修拉的苦纏中解圍出來。
唐居伊跳了起來，把帽子脫下，又套在頭上。
「我不是在模仿他們。我在向他們學習。」
「當然啦。」
他朝喧鬧、爭吵、煙霧騰騰的房間看了最後一眼，偷偷地溜出前門，走上蒙馬特爾高坡，獨自一人，凝望著展現在面前的巴黎的燈光。
「好，保羅，我賒給你。倘若我對別人少信任一點，而你對別人多信任一點，那對我們倆都有好處。你答應我的新畫在哪裡？也許我能賣掉它，取回賒出顏料的錢。」
「噢，西奧！」文森低聲說。
文森看出畫家們尊敬左拉，並不是因為他取得了成功——他們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義——而是因為他運用了對他們顯得神祕而困難的方式進行著工作。他們專心地傾聽他的講述。
「我一個人住，」他說，「請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可坐的地方。」
「做個好人吧，高更。你知道我最討厭一個人吃飯。如果你們小牛肉吃夠了，那就吃點別的好了。」
「是嗎？你認為那本書怎麼樣？」
三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唐居伊太太砰地把住房的門關上，走進店堂。她是一個鐵絲般的小個子婦女，一張嚴厲瘦削的面孔，一雙厲害的眼睛。她對著高更咆哮。
「房子所在的城市怎麼辦？」
離開夏托頓廣場後，蒙馬特爾路的小康家庭特點就消失了，擺出一副更為莊嚴的架勢。商店更大，咖啡館更顯眼，人們衣著更漂亮，建築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樂廳和餐館林立，旅館壯觀，私人馬車替代了公共馬車。
不錯，他有進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顏色明朗起來了，逐漸趨向晶光透亮。它們不再是模仿性的了。他的朋友們的痕跡，在他的畫上再也看不見了。他第一次認識到，他已經發展了一種非常獨特的技巧。這與他所見到過的技巧完全不同。他甚至自己也不清楚這是怎麼來的。
「輕聲一點，我請求你！」
「對，一點不錯。」
他重又坐了下來，讓這些畫深入心坎。過了一會兒，他領悟到其中的一個手法，這個手法使繪畫徹徹底底地鬧了一個革命。這些畫家把空氣在他們的畫中塞得足足的！那活生生的、流動著的、充分的空氣對處於其中的物體，是多麼重要呀！文森知道，對學院派來說，空氣是不存在的，他們僅僅在空間中放進僵硬不動的物體。
「就試一次，塞尚，」文森勸說，「如果沒有什麼結果，你也沒有什麼損失。」
「他的意思說是的，喬治。」高更說。
「倒很有趣。」
第二個星期三晚飯前，高更敲響公寓的門。
那天晚上，西奧和文森去聽華格納的音樂會。他們早早回家，度過了安靜的一小時，回憶著津德爾特的幼年時代。第二天早晨，文森為西奧煮好咖啡，等弟弟上古比爾公司去後，便給這小小的公寓來一次自從搬進來以後的最徹底的大掃除。在牆上，他掛了一幅粉紅的小蝦、一幅戴著圓草帽的唐居伊老爹像、一幅嘉樂特磨坊遊樂場、一幅背部的裸女和一幅香榭麗舍大街的習作。
文森目不轉睛地望著高更。他有一顆野蠻人的巨大、黑色的頭顱，一根大鼻從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像兩顆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極其憂鬱。骨頭在眼睛上下突起，並延伸到長長的面頰，橫過寬大的下巴。他是一個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喂，文森，」他說，「你已經上了三個月的學。噢，我不是指科爾芒的工作室，我是指巴黎這個大學校！你已經看到了三百年來歐洲最重要的繪畫。現在你打算……」
「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高更，你這個可惡的虐待狂。那就是開玩笑的意思嗎？終有一天，你會逼得我砸爛你的腦袋。」
「不為此乾一杯嗎？」盧梭問。
文森把一張油畫湊到亮處，想了片刻後，說：「杜米埃！這張畫就使我想起了他。」
「別害臊，文森，」他說，「你試圖在那兒幹的事是有價值的。你僅僅是選錯了表達方式。宗教，無論在哪裡，都爭取不到人們的。只有精神上有所準備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難，指望來世的極樂。」
「你一定要動。我堅持你一定要動。你在那兒一天天愈來愈不愉快。別管我！高興的話我能流浪。西奧，你是巴黎最有名望和最受歡迎的年輕藝術商。你為什麼不自己開一家店呢？」
如果對文森來說，那是艱苦的一週，那麼對西奧來說，更壞千百倍。西奧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舉止穩重，生活習慣優雅。他是一個極端講究的人，不論穿著或禮儀，不論在家內或辦公的地方。文森的破壞性的氣魄和力量，他不及萬一。
唐居伊太太解掉圍裙，推開唐居伊，熱切地迎上去。
文森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著羊毛貼身衣，掌著小船的舵，顯出法國人歡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種專心致志的特點。妻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尋找藝術家的名字。
「我看我能告訴你。」西奧說，從他兄長手裡接過畫來。
「嗯，科爾芒就像大多數的教師一樣，是學院派，不過如果你不想請教他，他亦不會來麻煩你。」
「試試昆特洛。你得把各種酒全嚐一嚐，才能找到你以後常喝飲的酒。」
「又是莫內？」他大聲說，「真奇怪。這與他的戶外風景一點不像。」
「值，亨利，值。將來我的後代會將這幅神品賣得三萬法郎！」
「再見，親愛的東道主，」布朗希說，把她噴香的手帕在他鼻子底下直晃，「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你將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
「是的。」
「浪費時光？真是胡扯。你練出了你自己的本領。你畫得像文森．梵谷，而不是別人。如果你在尚未形成自己的獨特表現形式之前來到這兒，那麼巴黎會把你捏成它的模樣兒。」
「你在講誰的繪畫。」
最後，他們抵達諾萬飯店。那是一個普通的鋪子，縮在一家酒店和一家馬具店之間。店面塗著淡黃色，店內四壁漆著淺藍色。大約有二十張方桌，鋪著紅白格子桌布。店堂後部，近廚房門的地方，是供飯館主人用的一個高高的隔間。
「很好。可給他灌太多的苦艾酒。他還不習慣呢。侍者，多少錢？」
「謝謝。不，不，半杯夠了。他媽的，西奧，老弟，不過，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飯真不錯呀！」
拉瓦爾街上的小公寓，剛剛夠西奧和他的纖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一個星期末，文森把這個地方弄成了廢品鋪子。他在起居室裡踱來踱去，把家具踢開，地板上扔滿畫布、畫筆和空顏料管，躺椅和桌子上點綴著髒衣服、破盆碟、濺出來的顏色，西奧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習慣全被攪亂了。
「接下來將是我離開巴黎了，」高更說。「我要回到熱帶去。如果你以為真正的太陽是在普羅旺斯，塞尚，那麼你該到馬克薩斯來。那兒的陽光和色彩就像那兒的人們一樣原始。」
高更朝文森轉過身去：「他講話的樣子會使你以為他是一個挨餓的藝術家吧。他的父親開銀行，埃克斯昂普羅旺斯的一半是他父親的。保羅，這是文森．梵谷，西奧的兄長。」
「只要他們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和工作，要多久就多久。」
「好吧，皮耶先生，就彈一首，你想聽的話。」
「保羅，記住我對你講過的毛刷。」
「我並不追求歡樂本身，而是追求歡樂的本質。你熟悉柏拉圖嗎，我的朋友？」
「西奧，坦率地對我講，我是一個畫家嗎？還是一個共產主義組織家？」
「癡心妄想！要是你們這些人對商業界有所了解……」
「坐下來。把早飯吃完。你有得是時間。沒有什麼要你擔心的。我會給你買大批顏料和畫布，使你手頭上經常不缺。你最好讓你的牙齒也動起來，我要使你完全恢復健康。但是看在老天的面上，畫得慢一點，小心一點！」
「天哪，現在，我不過是許許多多中的一個。在我周圍有成百上千個畫家。我從各個角度看到自己被漫畫化了。想想那些要參加聚居地的畫家送到我們公寓裡來的可憐的畫吧。他們也認為能夠成為偉大的畫家。嗯，也許我就像他們一樣。我怎麼知道呢？現在我有什麼可以用來鼓起我的勇氣呢？在來巴黎以前，我並不知道世界上有那種毫無希望的傻瓜，一輩子在自我欺騙。現在我知道啦。那使我痛苦。」
西奧堅持非有五千法郎才能開始。他看中了他認為地段上好的特隆歇路的一爿店，文森在聖日耳曼．昂萊的森林中發現了一幢老式宅子，幾乎不用花一文錢就可占用。想參加的畫家們的作品源源不斷地流入勒皮克的公寓，堆得走路的地方也沒有了。成千上萬的人們在這小公寓裡進進出出。他們評議、爭論，咒罵，吃，喝，瘋狂地手舞足蹈。西奧接到搬家的通知。
「西奧批發來的。」
他把一堆堆五花八門的畫搬進西奧的房間，堆在床上。他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工作室裡。他一張張地放上畫架，一面凝視，一面咬著指頭上的倒刺。
「巴黎？」
那是很吃力的攀登，當他們爬到山頂的時候，全巴黎展現在他們的面前：黑色屋頂的湖泊，眾多的教堂尖塔聳立在夜空中。
「你是這幫人中的共產主義者，」高更說，「你不妨給我們講講，如果我們互相合作，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看，先生，這是一幅大畫。有四隻蘋果。四隻蘋果是一百法郎。你只想出二十五法郎。那麼為什麼不就買一隻吧？」
那個工人懶洋洋地走向店堂另一邊的一張桌子，把帽子掛上衣帽架，坐下來。六個畫家伸長脖子，望著他。那人細細看了一下菜單，點了一客當天特菜，不一會兒便用一支大湯匙舀起湯來。他沒有從盆上抬起他的眼睛。
第二天晚上，西奧抵家的時候，發現屋裡的畫家一直擠到門口。蹩腳菸草的煙霧把空氣染成了藍色，刺耳的噪音在髮泡。文森坐在起居室中央一張纖巧、易碎的桌上，充當儀式的主持者。
一群人圍著桌子，爭先恐後地大加讚賞。
「聽著，老兄，你要畫農民的時候，是不是在一個星期裡就掌握了全部訣竅呢？那不是負了你五年工夫嗎？」
「要是我稍為魁梧一點，或者稍為強壯一點，我就給你一頓痛打。所以，我想我要請高更來代我打。我的工作是與古比爾公司打交道，文森，現在是，永遠是。你的工作是畫畫，現在是，永遠是。我在古比爾公司的一半工作是屬於你的；你的一半繪畫是屬於我的。現在離開我的床，讓我睡覺，否則我就要去喊憲兵了。」
「我的天哪！」高更哼著說，「我們又吵醒了令堂！她對我說過，如果晚上我不離開這兒，就要用毛刷對付我！」
每天晚上，西奧從陳列館回到家裡，精疲力盡，精神煩躁，總是看到文森拿著新作不耐煩地等著他。他向西奧猛撲過去，等不及他的弟弟脫下帽子和上衣。
塞尚看到埃米爾．左拉。他走向遠處的一張桌子，叫了一杯咖啡，離群獨坐。高更把文森介紹給左拉後，便走到圖盧茲．洛特雷克並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單獨坐一張桌子。
「那你認為她們不醜嗎？」
他的耳中響起了莫夫的聲音：「你無法對一根線條作出明確的表現嗎，文森？」
「伙計，」西奧叫喚，「來杯香草艾考酒。」
戰場小得無法容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
「你碰到他的時候可要小心，他喜歡折磨朋友們。我說，梵谷，領你到紅磨坊和埃利澤-蒙馬特爾去看看，怎麼樣？那兒的姑娘我全認得。你喜歡女人嗎，梵谷？我是說與她們相好？我喜歡她們。幾時我們去看她們，你看怎麼樣？」
巴黎夏季的酷熱來臨。烈日燒烤街道。巴黎人待在心愛的咖啡館喝著清涼飲料，直到深更半夜。蒙馬特爾高坡上的百花，競妍鬥豔。閃閃的塞納河蜿蜒流過城區，流過樹林成行的兩岸和一塊塊陰涼的綠草地。
「那一次我差不多抓住了，」一天晚上，他在公寓裡喃喃地說，「差不多，但不是很有把握。要是我能夠找到其中的障礙就好了。」
他靈活地在椅子、桌子和披布間一瘸一拐地穿來穿去，倒了一杯酒，遞給文森。
「不錯，但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學呀。」
他們的套間在三樓。有三個房間，一個小間和一個廚房。起居室裡很舒適，放著西奧的美麗的、古老的古玩櫥，路易．菲力普式家具和一隻足以抵禦巴黎嚴寒的大火爐。西奧善於持家。他喜歡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貼貼。他的臥室就在起居室的隔壁。文森睡在小間裡，後面是他的工作室——有一扇窗的不大不小的房間。
「喬治？我料你會問那個的。自從德拉克洛瓦以來，在色彩方面，他比任何一個人懂得多。他對藝術有聰明的見地。那是不對的。畫家不應該去想他們在幹的事兒。理論留給評論家。喬治將對色彩作出一定的貢獻，他的哥德式建築或許將加速藝術中的復古傾向。不過，他是瘋的，完全瘋的，你也親眼看到了。」
「天哪，喬治，你又要給我們啟示了嗎？」
「對。自從龔古爾兄弟開始收集以來，已經在巴黎很風行了。這些版畫給了我們的年輕畫家很大影響。」
「全巴黎都在談論你的眼力和才幹，親愛的太太。」
「文森，你這副樣子像個小孩。快安靜一會兒，聽我說。不，別，我沒法這樣跟你講話。看在老天爺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脫掉吧，如果你每次走過那把鍍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腳的話。」
「你臉上的笑嘻嘻算什麼意思呀，西奧？」
文森苦鬥著，他整天不停地畫。晚上西奧回到家裡，就像小孩般地受到了懲罰。西奧
ｈeｔuｂook.coｍ.ｃoｍ不得不睡在起居室裡，這樣文森晚上就沒法在那兒作畫了。他與西奧的爭論，使他興奮得無法入眠。他接連幾小時地向他的弟弟高談闊論。西奧與他戰鬥著，直到倦得實在掙不開眼睛，沉入夢鄉為止，燈還亮著，文森激動地手舞足蹈。西奧之所以熬得下去，因為想到不久就能遷往勒皮克路，在那兒，他能有一間獨用的臥室，在門上裝一把牢牢的好鎖。
「你沒有喝光，是嗎，修拉媽？」
「天哪！我僅僅在那兒工作罷了。」
「是的，那是我的傑作。這本書在去年的《吉爾布拉斯》上連載。使我得了一大筆錢。現在這本書已經銷售了六萬餘冊。我的收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多。我在梅丹的房子要蓋一排新的耳房了。這本書在法國的礦區裡已經引起了四次罷工和反抗。《萌芽》將引起一場巨大的革命，當那場革命起來的時候，資本主義就再會啦！你畫些什麼東西，先生……高更剛說你的大名叫什麼來的？」
「看，看！」盧梭悄聲說，「那個人，穿過街來了。他是朝這兒來的。他是一個吃客。」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著它。「我生來骨頭脆。十二歲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斷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條溝裡，跌斷了左大腿骨。從此以後，我的兩條腿就沒有長過一寸。」
「媽媽，」修拉說，「這位是我的新朋友，文森．梵谷。」
「他們說我的書不道德，」左拉說，「他們也以同樣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們的繪畫上，亨利。公眾無法理解。在藝術中，道德的裁判是沒有立足之地的。藝術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猥褻的畫和書，而只有結構蹩腳和表現蹩腳的畫和書。圖盧茲．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為他把蘊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來；布格羅的純粹的農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為她給感傷主義化了，那樣地討人喜歡，以至於一看到就令人作嘔！」
「材料怎麼樣？」唐居伊老爹問，「我是不是每星期給每人發一份同樣數量的顏料和畫布？」
亨利．盧梭從口袋裡掏出小甜餅，浸泡在牛奶咖啡中，西奧在與兩個較為時髦的巴黎評論家進行一場熱烈的討論。
「不，不，我是經理。」
「文森，文森，」西奧嚷道，「別像個韃靼似的吧！」
「講下去，喬治，」高更說，「別提愚蠢的問題。」
「可是，這和愛情沒有關係，高更。」
「啊，保羅，」唐居伊老爹說，「你在證券交易所做過事。是金錢把人弄成了畜生，不是嗎？」
「這一幅是神品，真了不起，」布朗希讚歎道，「我一定要把它掛在我的房間裡。沒有它，我簡直活不下去！親愛的東道主，這幅不朽傑作要賣多少錢？」
第二天下午，文森在科爾芒工作室裡畫到很晚，然後上古比爾公司去看西奧。這是一個四月的黃昏，一長排的六層樓的石建築，沐浴在漸漸褪色的珊瑚紅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開胃酒。蒙馬特爾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館裡擠滿著閒聊的人們。咖啡館裡傳出陣陣輕柔的樂聲，給經過一日辛勞的巴黎人消除疲勞。煤氣燈點了起來，飯店裡的侍者在鋪桌布，百貨公司裡的職員在拉波形鐵百葉窗，收拾人行道上的貨架。
「坦白地說，我講不出來。給我時間想想。讓我下次再來重新看看你的畫。」
「是的。噢，不馬上就走，也許。我想我得在普羅旺斯某個地方停留一陣，習慣一下太陽。」
「怎麼啦？」文森低頭朝身上看看。「這種衣服我穿了差不多兩年，沒人說過閒話。」
「好？太可口啦！不是嗎，文森？」
「啊，」盧梭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興奮地張得老大，「太妙了。」
「噢，我在巴黎待夠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終老。那兒有一座山，從峽谷裡聳起，俯視整個鄉野景色。在普羅旺斯，有晶瑩明亮的陽光和色彩。什麼樣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頂旁有塊地要出售。上面覆蓋著松樹。我將造一個工作室，闢一個果園。在我的土地周圍立一道牆。牆頂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與外界隔絕。我將永遠不再離開普羅旺斯，永遠不，永遠不！」
「紀堯姆，你聽見沒有？他認為我在拍他馬屁。」
「真不巧，沒能在半小時前找到你，塞尚，」高更說，「否則你就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了。巴塔耶有我吃到過的最好的青豆燒小牛肉。」
「好吧，」文森害臊地說，「昨天下午。」
「噢，西奧，你是這個事業的老板。把一切都給我們講講吧。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嗎？會員人數有限制嗎？我們是不是一定要按照某一種體系畫畫呢？房子裡有模特兒嗎？」
「不認識。」
「你是那個陳列館的頭頭，還是別人？」
「我不能讀那些書，」盧梭說，「它們使我頭痛。然後只得整天地畫畫來消除頭痛。」
「看在老天的面上，文森，睡覺去吧。我累得要命了。」
「還沒有。我剛看完《萌芽》。」
文森正穿上羊皮上衣，這是在舊衣店裡買的，儘管西奧對這件皮衣表示驚慌，他還是堅持要穿。他轉過身來，凝視高更。
「你不怕我們會驚吵他嗎？」文森問。
「我們從哪兒去弄這筆開辦費呢？開一爿店，租一幢房子、養活那麼多人的錢呢？」
「多少錢？」
「你不畫感情是因為畫不來。你是用眼睛畫的，用眼睛。」
「我已經全想好了，」文森嚷道，「我們請唐居伊做經理。他去找飯店，掛畫；收錢。」
他沿著寬闊的林蔭道走去，直走到一座八角形建築前，認出是歌劇院。穿過一條石建築的峽谷，他看到了橋，於是向河走去、他滑到水邊，手指浸到塞納河中。他走過橋，對青銅騎士像看也不看，穿過左岸的街道迷宮，他穩步地向上爬。經過一個公墓，向右拐，來到一個大火車站。他忘記了已經越過塞納河，向一個憲兵詢問到拉瓦爾街該怎麼走。
「多少錢？」唐居伊太太問，聲音裡帶著威脅。
「沒什麼，文森，喬治的畫，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時都感到吃驚的。別管它！你覺得怎麼樣？」
「你在搞什麼鬼呀，西奧？」
「非洲！不是真的？」
「你能？那是什麼？」
「西奧，你在想什麼鬼點子呀？」
「他們是對的，亨利，」文森說，「我們是瘋了！」
「噢，唉，唉，喬治，」高更說，一面向文森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沒有你，就沒有點彩法。」
文森在小公寓裡踱步，把指關節啃得咯拉咯拉直響，喃喃地自言自語。他沉重地朝一張纖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也沒有。那我們上巴塔耶飯店去吧！」
西奧把沙發放在房間裡，稍為離開古玩櫥一點，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好久沒有畫完一張全色的油畫了吧，是嗎？」他說。
「很抱歉，先生們，」侍者說，「可是已經八點半了，我們要打烊了。」
「尊姓？」
「對，不過，要是飯店不接受我們的畫呢？」
一天清晨，文森在四點鐘剛躺下睡覺，精疲力盡。西奧沒有驚動他。他一直睡到中午，醒來精神振作。他踱入自己的工作室。畫架上的畫還是幾星期前的。調色板上的顏料已經乾裂，灰塵滿布。一管管顏料被踢到屋角裡。他的畫筆散亂一地，未洗去的顏料黏得筆毛繃硬。
第二天早晨，文森帶了畫具到科爾芒的工作室去。工作室是三樓上的一個大房間，臨街的北窗透進很強的光線。一個裸體男模特兒在一個角落裡擺姿勢，面孔朝向房門。大約三十把椅子和畫架四散著，為學生們準備的。文森向科爾芒登記姓名後，被指定一具畫架。
「明天早飯時再談，文森。我工作了一天，要睡覺啦。」
「別響，塞尚！高更，找個地方坐下來，別在房間裡亂跑。盧梭，你那個崇拜者的老故事也可以別講了。洛特雷克，拋個蛋過來。文森，給我一個奶油蛋捲好嗎？現在，大家都聽著！」
「你知道，老弟，我最近一直在想哪個鄉野嗎？」
「埃克斯的隱士。多可愛的稱號。我們最好上巴蒂格諾勒咖啡館去吧。此刻，人該都在那兒啦。」
「你對淫穢的行為應該是懂得的吧！」
「很好，」文森說，往嘴裡塞進一個繃硬滾圓的蛋黃，「我來說。我已經擬出一個計劃。我們是一群無名小卒。馬奈、德加、西斯萊和畢沙羅給我們開了路。他們已為公眾所接受，他們的作品在大陳列館裡展出。好吧，他們是大林蔭道的畫家。我們為什麼不得不退進小街裡去。我們是小林蔭道的畫家。我們為什麼不能把我們的畫在小街上的小飯店——勞工們的飯店裡展出呢？我們每人出，譬如，五張畫。每天下午我們換一個新地方掛掛。我們可以把畫賣給工人們，不論他們付什麼。除了使我們的作品經常不斷地與世人見面之外，我們還要使巴黎的窮人有可能看到優秀的藝術，並且以極低的代價買到美麗的圖畫。」
「怎麼啦，梵谷？」他問，「找不到地方可坐嗎？把地板上的垃圾踢開，拖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個姑娘。我和每一個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個女人，就要和她接觸，你是不是同意？」
「那是瞎說！」
近三千法郎流入了這組織的保險箱。畫家捐獻他們力所能及的最後一個法郎。一個街頭展覽會在克利希林蔭道開幕，每個人叫賣著自己的畫。全歐洲都有信件寄來，有時候還附寄骯髒的、揉皺的法郎紙幣。巴黎的藝術愛好者來到公寓，被這一新運動的熱情所感染，離去的時候，在一個開著的盒子裡丟鈔票。文森是祕書兼司庫。
「好啦，」他說，「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作品》是一本壞書，」塞尚說，「一本虛偽的書。而且是借友誼為名所幹下的最卑劣的出賣。那是一本關於一個畫家的書，梵谷先生。關於我！埃米爾．左拉是我最熟悉的老朋友。我們一起在埃克斯長大的。我們一起上學。我來巴黎就是因為他在這兒。我們比骨肉兄弟還親，埃米爾和我。我們年輕的時候，一起計劃過如何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可現在，他卻對我幹下了這個。」
「你意思是說，即使別人出高價，他亦不會賣掉一張畫嗎？」
「既然你無法在家作畫，」西奧說，「我建議你到科爾芒的工作室去。」
他爬到高凳的頂上，朝畫彎下身子。煤氣燈發出搖晃的、昏黃的光。大約二十個小小的顏色罐組成了一條橫越桌子的靈巧的線條。修拉拿起一支文森所見到過的最小的畫筆，把筆尖在一隻罐裡蘸蘸，開始以數學般的精確性，把細小的顏色點子點在畫裡。他平靜地、無動於衷地畫著。樣子像機匠般地毫無感情。點，點，點，點。他把畫筆拿得筆直，幾乎不往顏色罐裡蘸色，而是在畫布上點，點，點，點，點上千千萬萬顆點子。
「那我倒想去吃一點了。來，陪陪我，高興嗎？」
他們回到女修道院長路，朝巴塔耶飯店走去。
「給我們唱一首您的詩歌吧，亨利。你不是有許許多多詩歌嗎？」
「他以為你瘋了，喬治。」
「他擔心批評界會以為他之所以衛護我，僅僅由於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冊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這就是友誼。我在『落選沙龍』中的作品，在一百個人當中，受到九十九個人的嘲笑。迪朗．呂埃爾展出德加、馬奈和我的朋友吉約曼，但他們拒絕給我兩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梵谷先生，也害怕把我的畫放在他的隔層樓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畫放在櫥窗裡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憐的人，無法把一塊麵包皮售給一個飢餓的百萬富翁。」
「西奧，我真不明白，」他抱怨道，「你是巴黎最重要的藝術陳列館之一的經理，可是你甚至不展出你兄長的圖畫。」
「你會喜歡阿爾的，」第二天，圖盧茲．洛特雷克說，「那兒安靜，沒有人會來打擾你。那裡熱天乾燥少雨，色彩輝煌，那是歐洲唯一的地方，你能找到真正的日本式的明淨。那是畫家的天堂。要不是那麼依戀巴黎，我自己早去了。」
「你說不肯用腦袋畫畫的站不住腳的理由，就是因為你沒有腦袋。」
五點半，——晚飯於六時開始供應——這群人像大學生似地坐立不安。前門一開，雙雙眼睛滿懷希望地轉了過去。諾萬飯店的顧客們向來是在時鐘打過六點後才陸續進來。
文森遺憾地把日本版畫放回櫃檯上。
俏皮話引起了哄然大笑。盧梭，聽得清清楚楚，轉向文森笑笑。文森在想，從未見過一個人有一對如此澄明天真的眼睛，一對如此毫無惡意、毫無怒氣的眼睛。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麼會的吧，梵谷。人人都這樣。哦，我來告訴你。」
文森抬起頭，看到三個巴黎的石膏頭像和胸像。
「並不真正是我的，文森。我必須嚴格遵照古比爾的方針。不過，他們允許我把印象主義者掛在隔層樓上，所以……」
「沒有人可以拿，」文森說，「我們一有錢多餘下來，就在布列塔尼開放一幢房子。然後在普羅旺斯再開放一幢。很快我們就將在全國各地都有房子，可以從一個地方旅遊到另一個地方。」
「噢，那麼你認識圖盧茲．洛特雷克？」
「稀奇古怪的動物，大都是從一個甚至更為怪異的叢林裡向外窺望的動物。他到過的最近的叢林，不過是布洛涅森林中的動物園而已。他是一個農夫，一個天生的原始人，甚至保羅．高更也笑他。」
「當然我們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說，「社會福利要求個人的犧牲。我不反對道德，只反對把唾沫吐在《奧林匹亞》上的少見多怪，只反對查禁莫泊桑著作的無理要求。我告訴你，在今天的法國，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範圍內。讓人們喜歡跟誰睡就跟誰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好極了。恐怕我們得回到科爾芒那兒去了。走之前再喝一杯？請。現在只要再來一杯，瓶就空了。當心，別把桌子打翻了。沒關係，女傭會收拾的。你可知道，我馬上就要搬家。我有錢，梵谷。我父親怕我詛咒他生下了一個瘸子，所以對我百依百順。我每搬出一個地方的時候，除了自己的畫，什麼也不拿。我租一個空空的工作室，然後一樣一樣添東西。當我感到發膩的時候，我就再搬到另一個地方。隨便問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金頭髮的？紅頭髮的？」
「那麼聚居地怎麼辦？」
「我有幾張可愛的新作，」盧梭說，「我去從牆上拿下來。」
西奧得作出選擇：若是撒個謊，就可和一個和藹的兄長度過一個快樂的夜晚；若是說老實話，通宵被胡纏個沒完。西奧累得要命。他很希望不講實話。但他還是講了。
「承蒙光臨，不勝榮幸，梵谷先生。」他以溫柔、殷勤的口氣說。
「我不清楚你對共產主義怎麼個解釋，唐居伊老爹。我認為人人都應該各盡其能從事其喜愛的職業，作為報酬，他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巴蒂格諾勒原來是克利希林蔭道入口的一個郊區，愛德華．馬奈就在這兒積聚了巴黎那些在藝術上與其志趣相投的人物。在馬奈生前，巴蒂格諾勒畫派總是每星期在咖啡館內聚會兩次。勒格羅、方丹．拉圖爾、庫爾貝、雷諾阿，全在那兒碰頭，完成他們的藝術理論，但現在，這個流派已被年輕一代所取代了。
「你還沒有跟他見過面吧？喲，那你一分鐘也別猶豫了。你和老爹是我所遇到的真心信仰共產主義的兩個人。戴上你那頂美麗的蘇格蘭帽子，我們到克洛澤爾路去。」
「你坐在什麼地方呢，床上還是椅上？桌上有點菸絲。嗯，我喜歡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經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討厭。我一直要一個胖情婦，但從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們總是懷孕的。你讀過上個月出版的、一個名叫莫泊桑的小夥子寫的短篇小說嗎？他的保護人是左拉。一個喜歡胖女人的男子，在家裡準備了兩份聖誕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個十分中意的女人，但當他們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男娃！」
「我的看法是，」他說，「繪畫中的一切功效都能歸成公式。假定我要畫一個馬戲場。這兒是一個騎無鞍滑馬的人，這兒是教練，這兒是觀眾席和觀眾。我要表現歡樂。繪畫的三要素是什麼？線條、色調和色彩。很好，為了表現歡樂，我把全部線條放在地平線之上，像這樣。我要以亮色為主，像這樣，而且要讓暖色調占支配地位，像這樣。哪！那不是表現歡樂的抽象嗎？」
他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去，想呼吸點新鮮空氣，砰地把門關上，撬開一扇窗，對巴塔耶飯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關上，幾乎震碎玻璃，搶步到廚房內喝一口水，一半水潑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答答地流著水回到起居室裡。
走完克利希林蔭道，他們踏上勒皮克路，這條路被嘉樂特磨坊遊樂場弄得彎彎曲曲，蜿蜒通上蒙馬特爾高坡。房屋愈來愈稀疏；出現了一片片花樹。勒皮克路突然結束。兩個人走上一條通過樹叢的彎曲小徑。
在巴黎，他有保障、友誼和愛。有與西奧住在一起的一個好窩。他的弟弟絕不會讓他挨餓，絕不會讓他討二次畫具或拒絕力所能及範圍中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充滿同情。
「在二樓樓廳上有莫內、西斯萊、畢沙羅和馬奈。」
「小林蔭道俱樂部的第一屆展覽會什麼時候開幕呢？」高更問。
塞尚被這個侮辱弄得面紅耳赤，人人對地哄笑。
「真的，那是我的洗衣婦。我認得出她。」
第二天晚上，唐居伊老爹、洛特雷克和文森一起走進來。西奧但願文森一晚上在外面。唐居伊老爹的小眼睛裡跳躍著激動的光彩。
「不過，修拉，你講得還不完全。畫得掛在房間裡。倘若房間的顏色不對勁，那畫和畫框的效果仍會統統完蛋的。」
「我來告訴你，」洛特雷克說，「你是用你的生殖器畫的！」
「他是誰？」文森問。
「不，不，」文森抗議道，「我自己被別人叫做瘋子的次數太多了，實在無法喜歡這個字眼的聲音。不過，我得承認，你的想法很奇特！」
「你畫畫需要這個。請收下。下次給錢好啦。」
「你過獎了，夫人。」
「我們怎麼安排呢？誰去找飯店？」
「對，那是公眾的新的不道德之本質，」高更附和道，「你們看到本月份的《法蘭西信使》把我們叫作什麼嗎？醜惡的狂熱信徒。」
「沒有。我打算在下月初。」
「那你就該離開。那是可恥的，太可恥了。西奧，我無法忍受我得離開他們。」
他跌跌絆絆地走下樓梯。西奧在大廳裡。他轉過身來，嘴上掛著一絲微笑，熱切地察看兄長臉上的表情。
「我知道地方太擠，但我是碰巧買到這些便宜貨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這種家具。來吧，文森，我帶你一起作一次我心愛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蔭道。沒有在清晨嗅聞過巴黎之前，你是不會認識巴黎的。」
「啊！真妙。還是有人喜歡這地方。在我看來，它就像一隻大垃圾桶。文明就是這隻桶中的垃圾。」
「噢，謝天謝地！不過我還要畫幾張女裸體。」
他把車推到街心，開始長途的攀登。畫家們走在後面，雙雙對對。在前頭的是高更和洛特雷克，他們倆喜歡在一起，因為可以組成一幅滑稽的圖畫；修拉在聽盧梭講，後者又被那天中午接到的第二封香噴噴的信弄得神魂顛倒；最後是文森和塞尚板著臉，說著一本正經的客氣話。
「待過。我在比利時博里納日住了兩年。」
「把文森．梵谷的名字放進那張名單。」圖盧茲．洛特雷克說。
「還沒有。我剛看完《萌芽》。」
「什麼『西北風』？」文森說。
修拉的臉上掠過一陣紅暈。他跳下凳來，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篤篤地敲著窗臺，猛然反駁。
我上阿爾去了，一到那兒就給你寫信。
「真的。在這該死的又長又冷的冬季裡，我一直在嚮往燦爛的太陽。德拉克洛瓦就在那兒找到了他的色彩，也許我也能在那兒找到我的色彩。」
「令弟叫我今晚帶你到巴蒂格諾勒咖啡館去。他在陳列館晚一點下班。這些畫有趣，可以看看嗎？ 」
唐居伊老爹奔進來，激動不已。盧梭只有把事情講得七零八落的本事。他的圓草帽歪在一邊，胖胖的小臉，熱情洋溢。
「噢，我的天，我們一定要再把老話從頭至尾重複一遍嗎？」
「侍者，」左拉喚道，「給各位斟上酒。」
「對。我一定要。」
「亨利？當然認得！誰不認識他？他是個該死的好畫家，但他是瘋的。他認為如果他和五千個女人相好過。就能夠出掉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那口氣。每天早晨，他懷著苦惱不已的自卑感醒來，因為他沒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體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來了。如果他不瘋，就會成為我們最好的畫家之一。我們就在這兒拐彎。我的工作室在四樓。當心臺階。木板破了。」
「嗯，」西奧說，「我們再多想想。也許你是對的。」
人人興奮若狂。盧梭想了解是否還能在聚居地教授小提琴。昂克坦說他欠了三個月的房租，最好很快就能找到鄉下的房子。塞尚堅持人人可以花用自己的錢，只要有的話。文森叫道：「不，那就破壞了我們的共產主義。我們一定要平分共享。」洛特雷克想知道能否帶女人。高更堅持每人每月至少得交兩張畫。
「也許沒有。但我將永遠沒法鏟除那懷疑的幼苗。當我獨自一人，在鄉下，我想不到每天有成千幅圖畫在繪製出來。我以為我的畫是唯一的畫，而且是奉獻給世界之美的禮物。即使我明白自己的畫是萬惡的，還是要畫下去，但是這……這個藝術家的謬想……在起作用。你懂嗎？」
「你吃過飯了嗎？」
「梵谷先生來了！」唐居伊老頭一看到西奧倚門站著，便叫喊，「為我們的老板三呼萬歲。」
「看文森，」高更對修拉咬耳朵說，「他緊張像個要擔當歌劇主角的女演員。」
「你試過嗎？」
「那來吧！這地方真像是個殯儀館。」
那人走過諾萬飯店，消失了。牆上的時鐘敲響六下。最後一下時，店門打開，進來一個工人。他穿得破破爛爛。疲憊的線條在他的雙肩和背上往裡往下地寫著。
「太陽？能使你發狂。而且你該看看阿爾的女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她們尚保留著她們的希臘祖先的純粹的、優美的容貌，又混和著她們的羅馬征服者的強健、有力的身軀。但奇怪的很，她們的氣派卻又是明顯的東方式的，我猜想那是八世紀撒拉遜人入侵的結果。真正的維納斯在阿爾才能找到，文森。模特兒就是阿爾女人！」httｐs://www.hｅtｕbｏｏｋ.ｃoｍ.coｍ
左拉雙手交疊，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他拿下一張描繪一頭怪獸在童話般的密林裡隱約顯現的畫。人人對著皮耶大叫大鬧。
「毫無辦法，」他哼道，「我開始得太晚了。我年齡太大，改變不了啦。天哪，西奧，我盡過力啦！這星期中，我已經畫了二十張。但還是老一套，沒有辦法重新開始。我對你說，我不行了！在這兒看到那些東西後，我再也無法回到荷蘭去畫羊群了。我來得太晚，無法進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該怎麼辦呢？」
文森歉然地向修拉轉過身去。
最後，蒙馬特爾路轉入了寬闊堂皇的、有大百貨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鋪的蒙馬特爾林蔭道。這條林蔭道——再走過幾幢房子，便接上義大利林蔭道，通向歌劇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儘管在早晨這個時刻裡，街上空蕩蕩，但店內的夥計們都在準備開始忙碌的一天了。西奧的古比爾陳列館分館在十九號、蒙馬特爾路右側的一段不長的街區中。文森和西奧穿過寬闊的林蔭道，在路上的煤氣燈旁站住，讓一輛馬車駛過，然後，繼續朝陳列館走去。
「沒有。你呢？」
「我有好一陣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來。當然啦，你終於來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來，那時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兒有三個大房間。你在這兒沒法工作，你看。」
文森發瘋似地日日夜夜又講又做。有成千上萬的細節要解決：怎樣湊錢，店開在哪裡，如何定價，什麼人可以參加，誰來管理鄉下的房子，怎麼管理等等。西奧不由自主地被捲入了這熱病般的興奮狀態之中。勒皮克路的公寓裡日日夜夜擠滿著人。新聞記者跑來採訪。藝術評論家跑來討論這新運動。全法國的畫家都回到巴黎來參加這一組織。
「我得有個地方畫畫，你怎麼來的呢？」
「非洲。」
「你想看的畫都在隔層樓上，」西奧說，「看完了下來，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我不想看有關繪畫的書，」洛特雷克說，「還是留給門外漢們。」
克洛澤爾路是連接烈士路和亨利．莫尼埃路的一條只有一個街區的街道。街上盡是小店鋪，店面上是兩、三層白百葉窗的住房。唐居伊老爹的鋪子就在女子小學的對面。
現在，文森連想想他的調色板的時間也沒有了。又要寫信，又要會見來客，又要去看房子，又要激發所碰到的畫家和業餘畫家們的熱情。他講得喉嚨發啞。眼睛裡出現了熱病似的跡象。他吃無定時，簡直找不到機會睡一覺。他一直在做個不停。
會議在黎明時結束。樓下的鄰居用掃帚柄不斷地敲擊天花板，累得精疲力盡。西奧在四點左右去睡覺，但是，文森、唐居伊老爹和幾個熱心人圍住他的床，催他在月初就給古比爾公司遞呈辭職書。
「我買下。噢，喲，我忘記了。今天上午我花掉了最後一個法郎。高更，你有六法郎嗎？」
文森又勞動了一個月，儘管現在他的調色板差不多與他的朋友們同樣乾淨和光亮。但是仍然沒有取得使他滿意的表現方式。起初，他以為是由於筆法生硬，於是他試試畫得慢一點，冷靜一點。那種工細的畫法對他來說，是一個折磨，畫後再看看畫面，反而更糟。他試圖把筆觸隱藏在光滑的表面之下，以稀薄的顏色代替迅速塗抹上去的厚重的顏料。什麼都不起作用。他一再感到是在摸索某種表現方式，那不但是獨一無二的，而且使他能夠表現所要表現的一切事物。可是，他尚未掌握牢。
文森一飲而盡，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張蒙馬特爾一家妓院內的姑娘們的素描。他看出，藝術家把她們像他目睹的那樣畫了下來。她們是客觀的肖像，沒有道德說教。在姑娘們的臉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感官、獸|性和精神上的孤獨苦悶。
「這樣才能使你的腳曬曬太陽。幹嘛把骯髒的普羅旺斯皮鞋枕在你的頭下呀？我看這比沒有枕頭更糟。」
「你怎麼會到科爾芒工作室這樣的鬼地方來的？」
西奧穿上領子高高地交錯在無懈可擊的白蝴蝶領結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後一次拍拍兩邊的鬢髮，梳梳小鬍子和下巴上的柔軟的鬚。他戴上黑色常禮帽，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門。
「晚上好，先生們，」侍者說，「點菜吧！」
「你讀過那本書嗎？先生。」
「等會兒帶你去。我們一塊兒去吃飯，到布律昂飯店，你看怎麼樣？你身邊有錢嗎？我只有兩法郎。我們最好把這瓶酒帶著。你先走。我拿燈照你走下一半樓梯，免得跌斷頭頸。」
「這使你感到不幸嗎？」
「他們一定會接受的。」
「好極了，」高更發牢騷，「我們將把全歐洲的業餘畫家全招到我們門口的臺階上來了。」
他們形成了一幅奇妙的圖畫：一群衣著古怪、亂七八糟的人，走在街中心，跟著一輛普通的手推車。他們沒有注意到驚訝的過路人的凝視。他們又說又笑，情緒高漲。
「現在我再為諸位演奏一首。」盧梭說。
我在牆上掛了我的幾張畫，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他狠狠地咬著嘴唇，向一個踏腳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對著文森和高更。
塞納河像一道彎彎曲曲的光線，把城市割成兩半。房屋沿著蒙馬特爾高坡的山坡直瀉到塞納河的盆地，然後又拼命地擠上蒙帕納斯。旭日東升，照亮了下面的樊尚森林。城市的另一端，布洛涅森林的新綠還是暗的，尚未蘇醒。城中的三個界標：位於市中心的歌劇院、東面的聖母院和西面的凱旋門，猶如色彩斑駁的石墩，聳立在空中。
「拿好帽子。有不會被別人碰上的咖啡館嗎？」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聽說過。」
「你讓文森看看，行嗎，喬治？」高更問，「他從描繪牛羊的地方來。一星期之前，他還不知道有現代藝術哩！」
「離開巴黎，文森，」他說，「到普羅旺斯去。別到埃克斯來，那是我的地盤，不過到附近的地方來吧。那兒的太陽比世界任何地方更熱更純。你將在普羅旺斯找到晶亮和乾淨的色彩，是你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我將在那兒度過我的後半生。」
「他有幾分像孩子，一個原始的孩子。今晚我們去參加聚會，你就有機會自己去判定。他的畫全掛在牆上。」
他喝乾了酒，又朝文森轉過身來，接下去說，怒火在他的不愉快的小眼睛裡燃燒。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高更說，「他還不敢陳列年輕人，我看是瓦拉東不讓他那麼做。」
四個小男孩正站在角落裡一架破舊的鋼琴旁，手裡緊張地捏著小提琴。壁爐擱板上放著家常小甜餅，那是盧梭烤的，上面撒有香菜籽。房間裡散放著椅凳。
修拉作裝沒有聽見這種冷言冷語。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靜的假面具般的表情，顯示出來的不是一個男子的臉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質。
一場戰鬥開始。
「你覺得巴黎怎麼樣，梵谷先生？」
八點一刻，侍者不問一聲便把湯送上來。沒有一個人碰一碰。湯冷了，侍者便端開。他送上當天特菜。洛特雷克用餐叉在肉汁裡畫圖。只有盧梭能吃。人人，甚至修拉，都飲盡了杯裡的酸紅酒。飯店裡彌漫著食物的氣味和人們——他們在太陽的熱光下工作流汗——身上的氣味，溫度甚高。
「我答應過弗朗索瓦茲，帶一張給她，」皮耶說，「亨利，她是我的未婚妻。一定要一張最好的畫。」
「至於我，」文森宣布，「想到非洲去。」
「我想認識他，高更。」
他凝視他的畫。天哪！陰暗，枯燥。天哪！沉悶，毫無生氣，死氣沉沉。他一直在一個早已過去了的世紀中作畫，卻毫不察覺。
「噢，別！你不必提起那個。」
他忙得把畫畫忘得一乾二淨。
「老實說，文森，我想我是沒法忍受你的畫。它們會使我的內臟混亂一個星期。」
「就那麼簡單。」高更笑道。
「你是第一個到，梵谷先生，」盧梭說，「評論家紀堯姆．皮耶準備攜帶一幫朋友來。」
那天晚上，西奧回家，發現文森發狂了。他在令人傷心的條件下，畫了六年畫，現在，萬事俱備，卻面臨著丟臉的無能為力。
「阿爾？一個古代羅馬的殖民地，是嗎？」
「我房子的另一邊，伸出一塊十五碼長的蔬菜地。『有甜瓜嗎？』我問那種菜的。『當然，先生，熟的。』早飯時，我吃著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藥之外，有解毒藥。我應邀去吃午飯，所以穿上最好的襯衫；為了想嚇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講了這樁事。他們卻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問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繩子。」
「我不要睡覺。我要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你不想離開古比爾公司的唯一理由嗎？因為你得養活我嗎？來吧，給我講實話。我是你的累贅。我把你拖垮了。我迫使你要保持你的職位。要不是為了我，你早就可以自由了。」
「不知道。什麼地方呀？」
「那本關於保羅．塞尚的書的寫作，我使我在感情上非常痛苦，可是，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呀。你是一個畫家。你會僅僅因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偽飾一番嗎？當然不會的。保羅是一個極好的小夥子。許多年來，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畫簡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裡是無所謂的，先生，但我的朋友們來訪的時候，我不得不把保羅的油畫鎖在食櫃裡，免得他受人嘲笑。」
他畫了一小時左右，通向大廳的門被推開，一個婦女走了進來。她頭上包著繃帶，一隻手托住下巴。她對裸體模特兒驚駭地看了一眼，大叫一聲「我的天哪！」，拔腳就逃。
「瞧不起你？」
「我們暫且不講倫理學，把話題回到藝術中的不道德上來吧，」文森說，「沒有人說過我的畫淫穢，但是受到非難，說是更大地不道德，醜惡。」
文森在巴黎瞎走了幾個小時，不在乎往哪兒走。先是有富麗堂皇店鋪的、寬闊乾淨的林蔭道，接著是鄙陋骯髒的小巷，再後是小康家庭的街，街上一排排的酒店沒完沒了。他又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頂上，這兒聳立著一座凱旋門。他向東俯瞰一條樹木成行的林蔭道，兩旁一條條狹狹的綠化帶，在一個立著埃及方尖塔的大廣場上結束。向西，他瞭望一大片樹林。
「你不必再在科爾芒工作室裡畫畫了，文森。」西奧說。他們正在設計安放起居室裡的家具。
「我們到女修道院長路上巴塔耶飯店去。我的幾個朋友大概已經在那兒了。」
第二天早晨，文森在日出前便起身了，在他的新工作室裡安排畫架，在畫框上張了一塊畫布，拿出西奧買給他的閃亮的新調色板，把油畫筆的毛弄軟。當西奧起身時，他煮上咖啡，下樓到甜食店去買新鮮鬆軟的月牙形小麵包。
「據我所知，沒那回事，高更。你怎麼會問這個？」
「但是，文森，現在，我們畢竟已經……」
「我親愛的梵谷先生，我懇求你，別把那叫做癡心妄想。這是一個輝煌的主意。你一定，你一定要……」
「要我幫你推車嗎，老爹？」文森問。
「你看怎麼樣，西奧？」
「那麼，要他陳列你的作品有什麼好處呢？」
沒人回答。侍者走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進來。
「我想這是一個該死的好主意。照目前的情形下去，我們不單要與整個巴黎鬥，而且還要在我們自己當中鬥。如果我們能夠結成一條聯合陣線……」
「這個批評也同樣地用來對付我，」左拉說，「前天，一位伯爵夫人對我說：『我親愛的左拉先生，像你這樣具有非凡才能的人，為什麼到處去把石頭翻過來，僅僅為了要看看是什麼樣的骯髒的小蟲在底下爬來爬去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為了你才幹的……因為是你需要。」
洛特雷克的臉快活起來。
「請你原諒，先生，這幾天中，我碰到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事兒，使我昏頭昏腦了。我宗法荷蘭傳統。我不了解印象主義的宗旨。而現在我突然發覺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擯棄了。」
「順便問問，保羅。」他問，「聽說左拉的《作品》銷了好幾千本。」
「那得有錢，文森。我沒有一分錢的積蓄。」
「對，」高更答道，「來三個當天特菜。」
「好主意。」修拉說。
「一頭獅子。」
「我一直在想……是什麼東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議呢？」
「熟悉。」
「我感到榮幸。這些是可愛的日本版畫。賣的嗎？」
「你就是一個門外漢，」他說，「只要你還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現在我們來畫悲哀。我把所有的線條畫成下垂的，就像這樣。我們以冷色調為主，以暗色為主。你瞧！悲哀的本質！一個小孩子也能畫。在畫布上分配空白的數學公式可以記在一本小書裡。我已經制訂出來。畫家只需要讀一下書，到藥店去，買些有詳細說明的顏色罐，按規則去畫。他就能成為一個科學的、優秀的畫家。他能在陽光下或煤氣燈下作畫，他是一個修道士也好，一個浪蕩子也好，是七歲也好，七十歲也好，反正一切圖畫都能取得建築性的、客觀的美的效果。」
高更對畫注視良久。他幾次舉起手來，張開嘴巴，好像要說話。似乎沒能組織好自己的思路。
「好，但是剩餘的錢怎麼安排？在我們開始售畫以後？營利歸誰所有？」
西奧大笑。「別介意。巴黎人對你這樣的人是司空見慣的。今晚陳列館打烊後，我給你買幾件衣服來。」
「你不能喝！」高更嚷道，「修拉媽對我是定量的。一個月只給一瓶。你喝點別的吧。反正你的野蠻人的味覺是分不出苦艾酒和蕁麻酒來的。」
「你不能在馬賽停留，」修拉說，「那城屬於蒙蒂塞利。」
「他們每次帶新作品給我的時候，我總是請求瓦拉東許可我把它們掛在隔層樓上。」
「今天你剛剛開始學色彩！也許又得費上五年工夫。」
高更舉起苦艾酒，用舌尖舔舔，一飲而盡。他轉向文森。
「三法郎一張。」
「這使我想起了幾年前我的一次請客，」高更說，「有一位客人說：『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話，我就不能帶妻子來赴宴。』『很好，』我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飯吃完了，他們都回家了，我們的那位誠實的夫人——整個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現在不打了，對她的丈夫說：『我們先談談心再幹吧。』她的丈夫說：『我們什麼也別幹，光談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
「不知道。」
西奧向文森使了一個眼色。「講給我們聽聽，保羅。侍者！給高更先生再來一杯苦艾酒。」
「是的，但是，正因為我們準備搬到那兒去，所以我方始領悟我並不想去。我不可能住那兒，也不可能做什麼事。西奧，我想如果我能使你理解……當然我能。當我獨自在布拉邦和海牙的時候，我自以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單槍匹馬與全世界作戰。我是一個藝術家，獨一無二的活著的畫家。我所畫的一切都是可貴的。我知道我有巨大的才幹，世界最終會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修拉蹲著抬頭望望。他的臉隱在陰影中。文森看出他真是一個美男子。
西奧大笑。「等會兒再見。」他說，隱入了他的辦公室。
他們沿勒皮克路上山，然後向右轉彎進入女修道院長路。巴塔耶太太有一份用墨水潦草寫就的菜單，釘在門口一棵假的盆栽樹上。
「西奧做文森的弟弟是太可惜了。他倒可以成為文森的賢妻。」
「我們無論如何能夠弄到錢的。」
「你知道盧梭的那位女士是誰？」他問。
西奧發覺，出售布格羅的畫，就像要文森去畫那種畫一樣，是索然無味的。然而，假使他賣出去布格羅，瓦拉東就會讓他陳列德加。終有一天，他將說服瓦拉東讓他掛塞尚，然後高更或洛特雷克，最後，過一段時期，文森．梵谷。
「唐居伊！」
「下回有人要一張塞尚，卻沒有很多錢，就可以賣一個蘋果給他。這張畫，別人出什麼，你就收下什麼。反正沒有什麼價值，他畫了那麼多。你也不要笑，保羅．高更，對你也是一樣。我要把你的那些畫從牆上取下來，把你的裸身的、不信神的女人五法郎一張賣掉。」
許多星期以來的停筆，使他對自己的畫有了一個清晰的看法。他發現他已經發展了完全是他自己的印象主義技法。
「文森．梵谷。」
「吹牛。」
「衷心歡迎你光臨小店。」唐居伊老爹用輕柔的、幾乎是女性的聲音說。
「奇怪。」他說。
「西奧，我需要太陽。我要它的最可怕的熱和力。整個冬天裡，我一直感到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我朝南吸去。在我離開荷蘭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太陽這東西。現在我明白，沒有太陽就沒有繪畫。也許使我成熟所需要的東西就是一輪烈日。在巴黎的冬天裡，我冷到骨頭裡了，西奧，我怕那種嚴寒已經鑽入了我的調色板和畫筆。我絕不是做起事來半心半意的人；一旦我能使非洲的太陽把我體內的寒冷燒光，並在我的調色板上點起火來……」
「每一隻罐，梵谷先生，包含一種特定的感情。根據我的公式，它們能在工廠內製造，在藥房裡出售。不必再在調色板上無目的地調色，那種方法是屬於已經過去了的時代。從現在起，畫家只要到藥房去掰開顏色罐蓋就行了。這是一種科學的時代，我要使繪畫成為一門科學。個性必須消失，繪畫必須精確，就像建築一樣。你同意嗎，先生？」
「是的，不錯，還有，金錢短缺把人變成了畜牲。」
「瞧，我來指給你看。」
「當然，當然。」
盧梭離開桌子，朝文森走去，熱烈地緊握他的手。
「乾杯，先生們，」圖盧茲．洛特雷克叫道，「為超道德和醜惡崇拜乾杯。願以此美化和改造世界。」
「她們是生活的真正的、銳利的注釋。那是最高的美，你以為如何？倘若你把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傷化，就把她們弄醜了，因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虛假，現在你如實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東西，那就是所謂美，對嗎？」
文森爬上高凳，注視著鋪開在面前的油畫。這與他以前看到過的任何東西——不論在藝術中，還是在生活中——毫無相似之處。那是大碗島的風景。建築物似的人物，用無數色彩刻度點畫出，就像杆子似地立在哥德式教堂裡。草地、河流、小船和樹林，都是點點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顆粒。畫面是以調色板上最明亮的色調組成，比馬奈、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調更明亮。圖畫退縮到幾乎抽象的和諧境界之中。如果說那是生動的，但沒有一絲微風。
「現在逃不了啦，」塞尚對昂克坦說，「左拉一請喝酒，就意味要聽他一個小時的演講。」
「真有趣，」高更說，「左拉還是第一個起來捍衛愛德華．馬奈的繪畫革命呢。埃米爾為印象主義繪畫所作的貢獻，比活著的任何人更多呀。」
「那是什麼？」
「對，隱士。」
唐居伊身材矮小，一張胖胖的臉，一雙眼睛猶如友好的獵犬般地機靈。他頭戴寬邊草帽，帽簷一直拉到眉際。他手短指粗，鬍鬚蓬亂。他的右眼跟左眼一樣地半開半閉。
「我什麼？」他問。
那看起來輕而易舉。他只要扔掉舊調色板，買一點亮的顏色，像一個印象主義者那樣描繪。第一天試驗下來，文森吃了一驚，有點惱火。第二天下來，他手足無措。緊接著是輪流不斷的懊惱、光火和恐懼。一個星期下來，他怒不可遏。經過幾個月的費力的色彩試驗，他依然是個生手。他的油畫顯得陰暗、呆滯，還是老樣子。洛特雷克，在科爾芒工作室裡坐在文森的旁邊，望著後者的畫，咒罵蒼蠅，但什麼意見也不提。
「我看了你的大作，盧梭，當那些人……在出自己醜的時候。我也欽佩你。」
「他嘲笑我，挖苦我。把我弄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日覆一日地對他闡述我對光的見解、對描繪表面現象下的結實之看法，以及對調色板來一次革命的想法。他聽我講，鼓勵我，誘我講。他一直僅僅是在為他的書搜集素材，給別人看看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呆子。」
「他積了一點錢，在克洛澤爾路開了這爿小店。洛特雷克為他把門面漆成藍色。他是巴黎第一個展出塞尚圖畫的人。從此以後，我們都從他那兒買顏料。他並未賣掉過一張畫。啊，沒有過！你知道，老爹是一個藝術迷，但是因為窮，買不起畫。所以他在他的小店裡展覽圖畫，這樣便可以與圖畫朝夕相處了。」
他們沿著蜿蜒的勒皮克路走去，高更講述唐居伊老爹的事情。「他來巴黎以前一直是個泥水匠。先在愛德華家裡研磨顏料，後來在蒙馬特爾高坡的一個地方當看門的。他的老婆料理家務，老爹開始在美術界裡兜售顏料。他碰到畢沙羅、莫內和塞尚，他們喜歡他的顏料後，我們大家就開始買他的顏料了。上一次的起義中，他加入了共產主義者的行列；一天他正在崗哨上做夢的時候，一幫凡爾賽佬偷襲他的崗哨。這可憐的傢伙簡直無法向別人放槍。他扔掉了滑膛槍。因為這個背叛行為，他受到了在布勒斯的船上做兩年苦工的處分，但我們設法把他弄了出米。
「那麼你沒有接到我最後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們吃麵包捲和咖啡的時候，西奧問。
「那有什麼用呢？等我能夠調配正確的顏色……你打算將這把圈椅放在哪裡？西奧，在燈下，還是在窗邊？現在我總算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她怎麼啦？」
「我在巴黎整個評論家面前，在『獨立沙龍』裡展出時，也沒有過今天的這種感覺。」修拉喃喃道。
西奧介紹文森。盧梭搬椅子請他們坐。房間色彩豐富，幾乎是花俏的。盧梭在窗上懸掛著紅白格子的樸實窗簾。牆上滿掛著野獸、叢林和稀奇古怪的風景等圖畫。
「高興來就請來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個年輕人，他的畫像我的一樣好，就是喬治．修拉。他也是一個原始人。巴黎周圍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開化的。」
「對，你不會聽說的。城裡沒有一個畫商願意展出他的畫。然而，他卻是一個偉大的畫家。」
「房間所在的房子怎麼辦？」
「好。什麼酒？」
「噢，紀堯姆，你這個滑頭鬼，老奸巨猾。」
興奮狀態在以後的幾個星期裡進入了高潮。巴黎的藝術界分成兩大陣營。已被公認的畫家們議論那些發瘋的人和梵谷兄弟。其餘的人無休無止地議論這一新試驗。
「唐居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