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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傳

作者:歐文.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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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阿爾

第六章 阿爾

「將軍,您是正確的!」
「這些醫生觀察了幾百個精神病患者,他們的症狀很像癲癇病,但從來不抽風。從這些圖表中,你可以看到如何圖示他們的神經質和亢奮狀態的上升曲線;什麼是醫生們所說的反覆無常的神經緊張。嗯,這些病症的每一個患者的熱度總是不斷地上升,直到三十五歲至三十八歲的年齡。在平均年齡三十六歲時,他們便大發癲癇病。此後便是數度抽搐,要不了一兩年,就嗚呼哀哉啦。」
最後他冒險到戶外去作畫。太陽燒盡了麥田的輝煌的黃色,但是文森無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興奮和緊張的熱情。
「那你喜歡這張畫。」
「阿爾的冬天怎麼樣?」文森問。
「你今天打算畫畫嗎,高更?」
當文森在畫幾張犁的時候,高更給他畫了張肖像。文森目不轉睛地盯著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對他的想法。
「瑪拉,」他獨自咕噥道,「瑪拉,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聽見過這個名字?那是……那是……我真不知道那是什麼?」
醫生把肖像帶回家去,用它遮沒牆上的一條裂縫。
他衝出去,買了一個便宜的床墊和一把椅子,帶回到黃房子裡。他決定把樓下的房間作臥室,樓上的作畫室。他把床墊摜在紅瓷磚地上,把椅子搬到樓上的工作室裡,然後最後一次回旅館。
事情並不像他所期望的那麼輕而易舉。西奧願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費來換取高更的畫,但是問題在於旅費,無論西奧還是高更都無法解決。高更病魔纏身,不能活動,債臺高築,從阿旺橋脫不了身,心灰意懶,沒有興致接受計劃。信函在阿爾、巴黎和阿旺橋之間穿梭來往。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於他的工作。他懂得,對一件事物進行長時期的觀察後,會使他成熟,使他獲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馬德爾,在山腳下研究田野。西北風使他的畫風與感情、與面前的在風裡搖晃得厲害的畫架無法聯接和交織在一起。他從早晨七點一直畫到晚上六點,毫不分心。一天一幅油畫!
「你有一對多麼有趣的小耳朵呀,瘋浪子,」她說,呷飲著紅酒。她像娃娃那樣地喝著,鼻子埋在杯裡。
文森是高更的唯一消遣。他緊緊抓住不放。
「喜歡。又軟又圓,就像小狗的耳朵。」
「歌劇院廣場上的古比爾公司。是放在公司的前廳中的。請進來,先生。」
「文森,我不止一次地對你講過,一個畫家不應該有什麼理論。」
「得啦,咱們走吧!」
他自己動手製顏料,做畫布的框子,給畫布上膠,畫畫,做畫框,漆畫框。
「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讓我看看這個。好,很好,很好。痊癒得很快。」
「你一定要這樣快就開始畫嗎,文森?」他背後有一個聲音問道。
「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馬卡斯前面的鏽鐵輪上……」
「等一等,」文森叫道,跟著他奔去。「你上哪兒去啊?」
寬闊湍急的隆河沿著阿爾的山腳,來了個急轉彎,向地中海直衝下去。河兩岸都有石頭堤防。對岸的特蘭凱塔耶像一座著色的城市閃爍著。文森的背後是巍峨的群山,高聳到一片明亮的白光之中。在他面前展出的是一幅全景畫:耕過的田地、開花的果園、蒙馬德爾隆起的丘陵、耕成千萬條田畦的肥沃山谷,這一切都集聚於無限遠的一點上。
那天傍晚時分,他找到一個商人,肯賒給他一隻小煤氣爐、兩口鍋和一盞火油燈。文森還剩有三法郎。他買了咖啡、麵包、馬鈴薯和一點兒燒湯的肉。現在分文全無了。他在底樓的小室裡佈置了一個廚房。
「是的。你喜歡我嗎?」
高更的臥室則完全不一樣。他不願意給工作室的教師買如此便宜的家具。魯蘭太太告訴他,他要為高更買的胡桃木床,要三百五十法郎,那是一筆他無法湊集的數目。可是,他開始為這間臥室先買一些較小的家具,這就使他一直處於經濟拮据的狀況之中了。
「滾開!」他尖叫。「你們這批小鬼,滾開!看在上帝的面上,別來吵我!」

找個什麼樣的地方住下,文森是毫不在乎的。他走進廣場上經過的第一家旅館——車站旅館,定下房間。房內有一張刺眼的銅床,面盆裡放著一隻破水壺,還有一把不像樣的椅子。老板搬進一張沒有漆過的桌子。沒有地方可立畫架,好在文森本來打算整天在戶外作畫。
「你知道瑪戈特?」
文森跳上窗檻。
一天下午,他去探望拉歇爾。
「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大自然的毫無創造性的臨摹,你要學會即興描繪。」
她的吻撩起了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最難以忍受的情欲。他渾身上下感到情欲的莫可名狀的疼痛,這絕不可能單靠肉體來得到滿足。從前沒有一個女人帶著愛情的熱吻委身於他。他緊緊地擁抱她,感覺到,在柔軟的白色長裙下,她的生命的熱在散發。
他把湯盆掃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拉歇爾立刻就到。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她說。「我也喜歡那些喜歡我的男人。這樣更好,你說對嗎?」
對米勒——他奉為尊師和精神上的父親——的這種毀謗使文森勃然大怒。他跟在高更後面,從一個房間咆哮到另一個房間。高更逃了。房子太小。文森對他叱喝,對他吼叫,在高更有力的臉前揮舞拳頭。一場惡戰一直延續到悶熱的深夜。
他醒來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太陽落山了。他的汗臉埋在沃土中,面頰上黏著一塊硬結的泥巴,地面微有涼意。散發出埋在底下的、蠕動的東西的氣味。他穿上外套,戴上兔皮帽,把畫架縛在背上,把畫布夾在腋下。他沿著黑暗的道路走回家去。

「既然你不能再回到那兒去了,我看你最好還是按我的計劃去做。這種瘋癲性的發作什麼時候會再來,誰也不知道。如果你有個和平的、安靜的、愉快的環境,不讓自己興奮,也許永遠不會復發。否則,每隔一、二個月就會發作一次。為了保護你自己和你周圍的人……我看最好是……進……」
一個女僕來開門。
「你不理解,我親愛的、親愛的孩子,」女人說。「我那麼久不在你的身邊,你怎能理解呢?」
「走走感覺到怎麼樣?」醫生問。
「那意思是說現在差不多是上咖啡館去喝杯苦艾酒的時候了。」
「哦,好!好!」
「我不過問問罷了。」
「你在阿爾的醫院裡。」
女人眼睛裡的微笑壓住了他的怒氣。
文森迅速地望望魯蘭是不是在冷嘲熱諷。他的臉上還是那同樣的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
「我說,講下去!」
「我有一個叫拉歇爾的小姑娘,很可愛,」路易說,「先生要不要試試?如果你不喜歡她的相貌,可以從其他姑娘中再挑選。」
「我怕不能每天晚上來,小鴿子。」
他只留下了一點點耳殼。
「給我?一件禮物?」
「我懇請你,先生,」他低聲地對警長說,「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問起我,就說我已經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許會致他的命。」
「哦,若西奧同意……再說呢,只要我不給他多添麻煩……」
「聖雷米有一個好地方,不過離這兒二十五公里。叫聖保羅德莫索。他們收頭等、二等和三等的病人。三等是每月一百法郎。你出得起。那地方以前是個修道院,就在山腳下。那兒很美,文森,而且清靜,喔,清靜得很。你會有一個醫生來指導你,有修女照料你。食物清淡可口。你將有可能恢復健康。」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麼樣?」
「啊,是你,畫家,」魯蘭說。「您好。我正帶著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
「也許我是一個紅頭髮的瘋子,」他自言自語,「可是我能幹什麼呢?」
他們沿著市鎮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車路走去。他們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猶如厚皮般的西北風。公園裡的絲柏幾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並不醜,文森。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包裹著你靈魂的可憐軀體,但是你無法傷害你的靈魂。我愛的正是你的靈魂。當你用熱忱的勞動摧殘你自己的時候,靈魂將繼續生存……沒有盡頭,我就為這愛你。」
文森想起了那位巴黎的記者。
「我不是想。我了解。三個月來,我一直在觀察這些人,告訴你,他們都精神失常。只要看看他們,望望他們的眼睛。在這整個塔拉斯孔附近,找不出一個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他碰到了極不愉快的事情,他的錢在星期四花光了,而西奧的信款要到下星期一下午才能寄到。那不是西奧的過錯。除了一切繪畫材料外,他依舊每十天寄五十法郎。文森熱衷於看到自己的新作配上畫框,定貨大大超過了預算。在這四天中,他靠二十三杯咖啡和麵包師賒給他的一個麵包打發日子。
「對。」
沒有人跟他搭訕。他也不跟別人搭訕。他把在畫畫中沒有耗盡的些微力量用來對付西北風。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畫架縛在打進土中的木樁上。畫架在風中前後搖晃,就像晾衣繩上的被單。到晚上,他感到渾身筋骨酸痛,猶如被人痛打了一頓。
「是什麼呀?」
他告訴她關於他對繪畫的希望、他訪問過的人、他所受到的打擊,以及為什麼他要畫成粗線條、為什麼不完成他的作品、為什麼他的色彩是爆炸性的,他要為繪畫和畫家們完成的全部事情,以及他的身體如何受到精力耗盡和疾病的破壞。

「可惜太大,」他對魯蘭說。「我真想有幢像這樣的房子。」
「是好消息,西奧?」
「是呀。她是一個荷蘭姑娘。喬安娜.邦格。她很像媽媽,依我看。」
文森現在十分鍾情他的黃房子。他用西奧的生活費給自己買了一張桌子和一口抽屜櫃。
「你能做我的情人嗎?」拉歇爾問。「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情人了。你能每天晚上來看我嗎?」
月初,旅館老板不但提高了房間的租費,還決定對文森放置圖畫的小間收取每天的貯藏費。文森厭惡這旅館,受到貪得無厭的老板的虐待。他對吃飯的那家灰色飯店感到滿意,但他十天內只有吃二天或三天的錢。冬天漸漸臨近,他沒有工作室可作畫,旅館的房間令人沮喪、屈辱。他不得不在便宜飯店裡吃的食物,再次損傷了他的胃。
他跳起來,一腳踢翻桌子。幾個吃客逃出門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太陽在空中又升高了一個小時。它的強烈的熱光照射著文森和女人。
「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
腳底下的市鎮,像一條萬花筒似的瀑布,直瀉到隆河邊。屋頂組成了一幅縱橫交錯的圖案畫。屋頂原來都是紅瓦,但是,經過烈日不斷地烘烤,現在已經變成五光十色了:從最亮的檸檬黃和優雅的貝殼紅,到刺眼的淡紫和土黃。
文森在一張桌旁坐下,點燃菸斗。外面廳上傳來一陣笑聲,一個姑娘跳著舞步進來。
「瘋浪子!瘋浪子!」
他把房間裡的東西拋光後,站在窗邊,每根神經都在顫抖。他倒在窗檻上。他的頭朝下垂向鵝卵石的廣場。
「那就是你要對我的向日葵所說的全部評語嗎?」
「我愛厄休拉的時候,你認識我了嗎?」
「為什麼不?」
「如果有上帝的話,魯蘭,我想祂一定有像你一樣的鬍鬚和眼睛。」
瘋浪子!要糖嗎?當心,有毒的!
「……我……沒有……想,醫生。」
他刺耳地狂笑起來。風把他的譏諷像海浪的水花一樣飛濺在文森的臉上。
「滾開!別來吵我!聽到嗎,別來吵我!」
晚上他們上咖啡館。文森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連杯帶酒朝高更的頭上擲去。高更讓過了。他雙手抱起文森的身子。帶後者穿過拉馬丁廣場。文森發覺自己躺在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了。
文森走進黃房子。走上紅磚樓梯,到自己的臥室去。他拿起鏡子——他用這面鏡子畫過不知多少次的自畫像。他把鏡子放在梳妝臺上,斜靠著牆壁。
「瞧她們肌體的色調,喂,不是形狀。瞧太陽對她們的色彩起了什麼作用呀。」
「即使我不來?」
「你一眼就看出了嗎,嗯?你倒是個評論家呀。」
「我不在你的身邊已經很久了,文森。」她說。
「來證明一下,瘋浪子,你能把你的滑稽的小耳朵給我嗎?你曾答應過我。」
「通心粉呢?」
他變成了一部盲目的繪畫機器,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幹傢麼,就一口氣畫了一幅又一幅冒著熱氣的油畫。鄉野的果園鮮花盛開。他懷著極大的熱情描繪這一切。他不再細想他的畫。他只是不斷地畫。八年的苦幹沒有白費,終於化成一股巨大的凱旋的力量。有時候,他在天空剛露魚肚白時便開始畫,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鎮,喝杯咖啡,帶一塊新的畫布,朝另外一個方向蹣跚而去。
「你在講什麼呀?」
隨著一張張的畫出來,他益發感到,他的九年的勞動,正凝聚在這幾個飽滿的星期中,把他一下子造就成了完美無缺的藝術家。他大大超過了去夏的水準。他將永遠不會再作出如此完全地表現了大自然本質和自身本質的圖畫。
「很好。」
他相信繪製一張好畫,不比搜求一顆鑽石或珍珠來得容易。他對自己以及所做的一切並不滿意,但他尚存一線希望:最終會好起來的。有時候,那個希望似乎像一個海市蜃樓。只有在拼命作畫的時候,他才感到自己還活著。至於個人的生活,他是沒有的。他只是一架機器,一架每天早晨灌進食物、飲料和顏料,晚上製造出一幅完成的畫的盲目的繪畫自動器。
文森皺著眉頭;「僅僅有一點兒。」他說。
「啊,先生,當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時候,使我認識到我一輩子都是個睜眼瞎子。」
「叫什麼?」
「叫你到這兒來跑一趟太不應該了。你怎麼知道的?」
高更想開口,但說不出話。過了片刻,他喘著氣說:「文森……我們……終於被證明……看……看……牆上…那兩幅畫…路易從古比爾公司買來的……裝飾他妓院的客廳。全是布格羅。」
「我能穿衣服起床了嗎,醫生?」文森問。
「對。我第一次對你看的時候,你就是懶洋洋地坐在那兒。我剛想從你身旁走過,你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舊信封和一支鉛筆,開始速寫起來。我從你的肩上探頭望著。就在這時候……我墮入了情網。」

「叫一瓶酒,」文森說,「但別叫價錢貴的,因為我錢不多。」
「胡說!」
他開了長長的一張顏料單寄給西奧。他突然認識到,單子上的顏色,沒有一種能在荷蘭的調色板上,能在莫夫、馬里斯或韋森布呂赫的畫上找到。阿爾促使他與荷蘭傳統截然一刀兩斷。
「不,我沒法坐著講。我必須走走。」
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
「你要是不滾,還要來愚弄我,我就揍你。」
「我沒有五法郎。」
文森默默不語地跟他到里科萊特路。
他還衰弱,沒有力氣跑出去作畫。他的頭腦恢復了鎮靜,但是很緩慢。他的生氣逐日地恢復,胃口也開了。他與魯蘭一起在飯店裡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飯,興致勃勃,不愁舊病復發。他開始小心地繪製普蘭的妻子的肖像,那張肖像在發生這場意外之前已經動手了,尚未結束。
文森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裡鬆軟的沃土上。
後來,他對吃的不再多想了,有啥就吃啥。儘管胃裡沒有得到美食,但是烈日增強著他的活力。他用苦艾酒、菸草和都德的韃靼人故事來代替乏味的食物。在畫架前的數不清的專心致志的鐘點,把他的神經磨壞了。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格外興奮——被西北風抽打和太陽烤人身心的興奮。
我的精神健全無恙。
「保羅,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噢,文森,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我踏進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擱在食櫥上,你的濕油畫攤在我的床上。不過我們不能再多談了。你應該休息。我們又能在這兒待在一起了。」
他們繼續走去,安詳友好地閒聊著。魯蘭的話沒有一點刺人的味兒。他的頭腦簡單,他的思想單純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養活他自己、妻子和四個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郵差,沒有提升過,只加過一次數目極小的薪。
「梵谷先生曾把你送給他的肖像給我看過。那跟你一模一樣,先生。」
他們編了一首小調,在他的窗下唱著。
傍晚,當他搭摸病人的脈搏時,文森醒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牆、窗外一塊墨藍的天。他的雙眼緩慢地在雷伊醫生的臉上兜上一圈。
雷伊醫生終於獲准探監。
「我在布拉邦待了兩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裡去。我望著你在廚房後的馬廄裡畫畫。我感到高興,因為有瑪戈特愛你。」
「怎麼,八年前我在……」
我和保羅在樓上各有一個臥室。我們把樓下的房間當工作室。我再買床、床墊、床單、椅子和桌子,我們就有一個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鮮花盛開的果園來美化整幢房子。
對!對!他一定得讓高更和他一起住在這兒阿爾。熾熱的普羅旺斯太陽會把他的疾病統統燒光,就像燒光文森的病一樣。他們很快就會有一個火熱的、活動著的工作室。他們的工作室將是南部的第一個工作室。他們將繼續發揚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傳統。他們將使繪畫浸透陽光和色彩,喚醒世界對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認識。
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懷中緊貼著他。
雷伊醫生准許他再度作畫。文森畫了一張以阿爾卑斯山為背景的路旁種著桃樹的果園,一片暗銀色——銀色襯著藍色而變成了綠色——葉子的橄欖樹叢和橙黃色的耕地。
「讓我看看https://m•hetubook•com.com你。」
不管你怎樣叫喊,
女人微笑。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無窮的悲哀和憐憫。文森想起了曼德斯.德.科斯塔。「不,我不嫉妒瑪戈特。她的愛情對你有好處。但是你對凱的愛情,我不喜歡,它傷害了你。」
魯蘭每天晚上都來,並帶束鮮花。在晚上,文森發生幻覺。雷伊醫生在文森的枕頭下和床墊上放了些樟腦,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他愈講愈興奮。話從他的口中,就像顏色從顏色管裡擠出來般地噴出來。他的全身動了起來。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絕,在她面前走來走去,身子劇烈地搖動。他的脈搏加快,他的血液上升,火辣的烈日使他迸發出一陣熱病般的精力。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你再也不需要去了。永遠不再需要了。」
「我不是騙子,我親愛的;我是你生活中最實實在在的東西。你沒有辦法消滅我對你的愛情。」
「拉歇爾,」文森說,「如果你再叫我瘋浪子,我也給你起個名字。」
文森知道巴黎的批評界會認為他畫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難道促使他畫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對大自然的真摯感情嗎?即使有時候,他的筆觸就像講話中的詞語那樣連貫,然而艱苦的、無靈感的日子還是會出現。他必須趁熱打鐵,把鍛好的鐵塊放在一邊。
他站著,朝圖畫呆望了好一會兒。他把畫輕輕地釘在牆上。他走回到床墊邊,盤腿而坐,看著他的圖畫,微微而笑。
「你怎麼會那樣想的呢,小鴿子?」
「德加!他畫過什麼可與米勒並駕齊驅的畫呢?」
「我們到山上的公園去,」他說。「我有話要對你說。」
「這一張大概是我最好的風景畫。」他喃喃自語。
夜幕籠罩拉馬丁廣場和那所黃房子的時候,文森在小爐上煮湯和咖啡。他沒有桌子,在床墊上鋪一張紙,放好晚飯,盤腿坐在磚地上吃了起來。他忘記買餐刀和餐叉。他用畫筆桿從鍋裡挑起肉片和馬鈴薯片。肉片和馬鈴薯片吃起來有點顏料味兒。
「今天,馬上。」
「這兒過去是一個重要的羅馬殖民地。你所看到的那條河,曾經淹沒過整個峽谷。那河從前一直漫到你現在站立的地方。河水退去後,市鎮逐漸移到山下。現在,除了這些淪為廢墟的紀念碑和修道院外,這兒什麼也沒有留下。」
「你怎麼能愛我?看,我的牙齦全壞了。我滿口假牙,頭頂上的頭髮全燒光了。我的眼睛紅得像生梅毒一般。我臉上盡是骨頭。我很醜,是最醜的人!我的神經受了傷,身體瘦弱,內臟全有毒。你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不像樣的人呢?」
「謝謝你,醫生。你太好了。再見。」
清晨,他走下三等車廂,踏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通向拉馬丁廣場,這個市集廣場的一邊,以隆河的堤岸為界,另一邊以咖啡館和下等旅館為界。阿爾就在前面,沿山腳延伸開去,猶如泥水匠的一把乾淨的泥刀,在熱帶的炎日下瞌睡。

「那就別提那些愚蠢的問題吧。」
「文森!去睡覺!」
她站在文森和畫架的中間,倚靠著空白的畫布,遮住了他對花園的視線。太陽照著檸檬黃的頭髮,在她背上投下光輝的波浪。她如此熱忱溫柔地對著他微笑,使得他把手舉到眉際,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還是墜入了夢中。
文森搖搖晃晃地從畫架前站起來。窗檻上坐著三個調皮鬼,歡唱著。他對他們破口大罵。他們爬下木板。底下的人群咆哮起來。文森站在窗前,俯視他們。
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羅.高更的來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半島上阿旺橋的一家倒楣的小咖啡館裡,貧病交迫。「我無法脫出這個洞穴,」高更寫道,「因為無錢付賬,老板扣住了我的全部圖畫。在各式各樣折磨人性的災禍中,沒有比缺錢更使我發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裡註定要赤貧一輩子的。」
「我十六歲了。」拉歇爾驕傲地說。
「大約有三、四間。租金不會貴,不及旅館費的一半。明天中飯時,我來陪你去看看,如果你高興的話。也許我能幫忙使房租便宜一點。」
「你還記得博特兄弟嗎?荷蘭畫家。一個善於風景。一個擅長人物。他們合作繪製一張畫。一個繪景。另一個添人物。他們取得了成功。」

「畫畫?呸!我是個傻瓜。這幾百張畫有什麼用處呀?誰要?誰買?誰肯對我說一句讚美的話,說我已經理解大自然,或已經描繪了她的美麗?」
「我在拉馬丁廣場上看到過你。你老是背著大捆的東西,匆匆忙忙地東走西走,幹嘛呀?你為什麼不戴帽子?太陽不曬你嗎?你的眼睛全紅了。是受傷了吧?」
「啊,沒有,不過我見到過你許多許多次。」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錢,而把其餘的錢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與黃房子中作出選擇。他該買點肉當菜,還是買一隻仿義大利的陶水罐?他該買一雙新鞋,還是給高更的床買那條綠色床單?他該為自己的新畫訂購一個松木畫框,還是買那些燈芯草來墊椅子?
一種奇怪的感覺驚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站在床邊,在黑暗中瞪出雙眼盯著他。

「是的。」


他不知道他的畫是好還是不好。他亦無所謂。他陶醉於色彩之中。
「你在威嚇我嗎?」
他半夜四點鐘起身,走上三、四個小時才到達要去的地方,然後一直畫到天黑。在一條冷清清的路上,拖著疲累的腳步走十或十二公里的路,真不是個滋味,但他喜歡一再地摸到腋下的濕畫布。
「不過,先生,你沒有家具。你怎樣搬進來呢?」
阿爾的孩子們聚集在黃房子前,惡作劇地作弄他。
「他們會答應我畫畫嗎?」
「什麼話呀?」
「你以為我是卡羅琉斯.迪朗,能一下火車,就撈起調色板,馬上給你畫一張日光嗎?」
「要是你沒有五法郎,瘋浪子,你肯把耳朵割下來給我嗎?我高興能有這耳朵。我要放在梳妝臺上,每天晚上玩一玩。」
「倘若你感到體力足夠的話。呼吸一會兒新鮮空氣後,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傷口割得非常漂亮,傷口已經洗淨,老兄。幾天之內我就能讓你起床。」
「不知道。什麼原因呀?」
首先考慮的總是這所房子。
拉歇爾藍色的眼睛受到了傷害,露出窘困的眼色。
「你知道我們作為畫家已經失敗了的原因嗎?」
文森的激|情越升越高。體內的每一條肌肉都牽動著他內心的某個痛點。女人對他張開雙臂,暢開自己的溫暖給他,吸吮他身上的男性氣質,全盤接受火山爆發般地狂暴和一小時一小時在毀壞他的神經、撕裂他的身體的不可抗拒的熱情,以親昵的撫愛的動作把地勾引向粉碎性的、創造性的高潮。
「人們一定會以為我畫這張畫的時候,是喝醉了。」他笑著對自己說。
「你不一定要租下整幢房子,先生。譬如可以單單租下右耳房。」

「啊,不,魯蘭。」
記者把雜誌放回口袋中。
許多聲音在對他講著奇奇怪怪的話。
「有朝一日。是做夢。就好像盼望有朝一日我會是一個健康人、有一個家和住的地方、我的畫能帶來足夠的錢維持生活一樣,是做夢。我已經畫了整整八年啦。在那些日子裡,從來沒有一個人想買一張我的畫。我是個傻瓜。」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扔過來,把你的耳朵扔來!
旅館老板把文森的每一個法郎都騙取光了。文森弄不到東西吃,因為在阿爾,幾乎人人都在家裡吃飯。飯店很貴。文森試遍了各個飯店,想喝點濃湯,全沒有。
文森朝他衝上去,手裡持著一把掰開的剃刀。
「盡量別光火,文森,」他說,「否則他們將證明你確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那你就完蛋了。再說,衝動只會使你的病情惡化。我會寫信給令弟的,並且我們將設法把你弄出來。」
「沒有。這就是奇妙之處。這個鄉野永遠在接近頂點,但從來未曾到達。三個月來,我一直在等著看一次革命,或是市府廣場的火山爆發。我曾不止一次地以為居民們會突然地統統發起瘋來,割斷彼此的喉嚨!但是,每當他們剛剛到達一觸即發的時刻,西北風減弱了幾天,太陽躲到雲背後去了。」
「我請你把這畫留作我的紀念品,醫生。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謝意的唯一辦法。」
「來坐在我的身旁,文森。把手給我。」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那是因為忙著為我的朋友佈置房子。」
「這兩個娃娃是我從家裡帶來的,」她說。「喂,瘋浪子,拿著。這是雅克,這是卡特琳。我常和他們一起扮家家酒。噢,瘋浪子,看你的傻樣子!」
「你該剃剃鬍鬚了,雷伊醫生,」他說。「你高興讓我給你剃一剃嗎?」
文森對這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
在這一天裡,風暴沒有停過。文森拼命想把高更留下來。高更拒絕每一種口實。文森懇求,哄騙,咒罵,威嚇,甚至哭泣。在這場戰鬥中,他證明是一個強者。他覺得自己整個兒的生命全賴於把他的朋友留在黃房子裡。夜色蒼茫的時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盡。為了能休息一下,他讓步了。
一種強烈的反作用開始不利於他的畫。他認為他的圖畫與他從西奧那兒所得到的善意是不相稱的。他要贏回已經花去的錢,以便歸還給他的弟弟。他一張張地看著畫,因為這些畫不值所花去的成本費而責備自己。即使不時地確實出現一張相當好的習作,他還是明白倒不如從別人那兒買一張來得便宜點呢。
「好呀,」文森笑起來,「既然阿爾從來未曾到達過頂點,你就沒有把握說它是癲癎病的,是嗎?」
黃色的煤氣燈在她的背後,她的臉埋在陰影裡。她把頭仰靠在牆上,朝燈光抬起下巴,讓文森看。
「噢,好的。鴿子是非常漂亮和可愛的……你也是這樣。」
「倘若我對你的絕妙的主意不感什麼興趣的話,那就請你原諒吧!」
「我想叫你小鴿子。」
「但是,如果我們在布拉邦的時候,你就愛我了,那麼為什麼你不到我這兒來呢?」
「啊,當然,老兄。你愛幹什麼就能幹什麼……只要對你沒有害處。那在許多方面就像在醫院裡一樣。如果你那樣安靜地生活一年,也許就會完全康復。」
文森趁著這片混亂,溜進里科萊特街一號妓院。老板路易歡迎他,引他進入大廳左側的一個小房間,那兒有幾對男女坐著喝酒。
憲兵發現他躺在窗檻下的地上。他們把他帶往監獄。關進一間單人牢房。門外派了一名看守人。
梵谷的一個叔叔去世,留給西奧一小筆遺產。既然文森如此地想與高更住在一起,西奧決定動用遺產的一半來裝飾高更的臥室,並送他到阿爾的路費,文森很高興。他開始計劃裝飾黃房子。他要畫一打光輝燦爛的阿爾向日葵鑲板畫——一首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
「坐下好嗎,文森?」
「不能去摸。」他說。
拉歇爾吸著嘴。「為什麼不能?」
「我們現在就做?我們來扮家家酒嗎?」
「他要知道你什麼時候搬進來。」魯蘭說。
一絲快活的、孩子氣的微笑,出現在她的空虛的眼睛裡。她旋轉一圈,雙手握住他的手。
「瘋浪子!瘋浪子!」他們大聲叫喊。「把另一隻耳朵也割下來吧。」
「如果我以後付得出五法郎,你肯讓我贖回嗎?」
第二天晚飯的時候,他們為湯發生了一場惡吵。
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風。風把人們囚禁在屋裡。高更無法作畫。他不斷地激怒文森來消磨時光。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會對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這般地大發脾氣。
文森得出結論:顏料搗碾得愈細,就愈容易與油溶化。油不過是輸送顏料的媒介,他對油感到無所謂,特別是他並不反對畫面粗糙。他決定成為自己的顏料商,而不去買巴黎的鬼才知道在石臼中磨碾過幾個小時的顏料。西奧請唐居伊老爹寄給文森三種鉻黃、孔雀石、朱砂、赤黃鉛、鑽藍顏料和紺青。文森在小旅館的房間裡搗碾。這樣,他的顏料不但價廉,而且格外鮮豔和持久。
拉歇爾引文森走進左邊的房間,把他引到在靠近一張桌子邊的椅上,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文森離開市府廣場,穿過一條短巷,踱向山背後主要的市集路,漫步經過小公園,然後,跌跌撞撞地下山,朝羅馬競技場走去。他像山羊似地在看臺上一級級地往上跳,一直跳到頂層。坐在石頭上,兩腳懸在一個千百萬雙腳踏出來的凹印上,點燃菸斗,俯瞰著這片他自封為主的領土。
「你會再來看我的;瘋浪子?你不會把我忘掉,而去看別的姑娘吧。」
「不,我是在警告你。」
起初,他害怕獨自一人睡在屋裡,因為他的失眠症甚至連樟腦也無法制服。雷伊醫生給他溴化鉀來擊潰一直威脅著他的難以忍受的幻覺。一直在他耳邊絮聒奇奇怪怪話語的聲音終於消失了,只有在惡夢中才復發生。
「你以為你已經認識了我幾年啦?」
「對,文森,我親愛的、好文森,愛上了你。」
他感到正常得無法作畫了。
進入仲夏,酷暑來臨,一絲風也沒有。他作畫時的光,從淡淡的硫磺的黃色漸漸變成淡淡的金黃色。他常常想起雷諾阿及其洗煉清晰的線條。在普羅旺斯明淨的空氣中,一切東西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就像在日本版畫中的一樣。
「這與我畫中的色彩有什麼相干?」
「你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來看我了。」
戰鬥繼續下去。
他並不設法如實地反映看到的情景,而是任意地運用色彩來強烈地表現自己。他認識到畢沙羅在巴黎對他講的話是真實的:「你必須大膽地誇張色彩所產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諧,或者不協調。」在莫泊桑的《兩兄弟》的序言中,他發現了同樣的見地:「藝術家有誇張的自由,在他的小說中創造一個比之我們的世界更美好、更單純質樸、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
第二天早晨七時半,高更回來的時候,發現一大群人聚集在門口,魯蘭絕望地絞著雙手。
他舉起剃刀。銳利的刀刃使他的喉嚨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那麼,即使你不來,你還是愛我啦?」
「叫拉歇爾來。」
「噢,是你,瘋浪子。你要什麼?」
「我會告訴他別來。我想我為你想出了一個好計劃。」
「讓我帶你到蔭涼的地方去,」文森說。「就在路邊有幾棵絲柏。在樹蔭下可以舒服一點。」
「你對你的夥伴幹了什麼呀,先生?」一個頭戴瓜形帽的男子問。他的聲調生硬嚴厲。
「我說教?你瘋了。」
「高更不應該叫你這樣地花錢。你一夜沒睡吧,西奧?」
「你真好,文森。我感到榮幸。」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文森情緒亢奮,熱病似地發抖。高更的話像打在他臉上的一記耳光。他笨頭笨腦地站著,張口結舌。
「我感到榮幸,先生。但是為什麼要畫我呢。我不過是一個難看的人。」
「不好受。雨多風大,冷得入骨。不過這兒的冬天很短。僅僅兩個月而已。」
「等一等。」她說。
「……瑪戈特的聲音。她愛你,文森,像我一樣。」
「現在你相信了吧?」她問。
喬治.修拉使他對用什麼樣的畫框配畫這一點很敏感。他把第一批阿爾油畫寄給西奧時,他說明畫框應用什麼木料,應漆什麼顏色。但是,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畫裝在自己製的畫框中,對此總感到不愉快。他從雜貨商那兒買來白坯木條,按所需的尺寸鋸斷,漆上與畫相稱的顏色。
在文森和高更之間,一陣猛烈的火山爆發、另一次內在的沸騰、一場可怕的激戰在醞釀著。晚上,當他們過度疲勞而睡不著覺的時候,過度神經緊張而坐不下來的時候,他們便彼此用盡他們的精力。他們的錢漸漸少了。他們無法取悅自己。高更從來不知疲倦地惹文森光火,當文森狂怒的時候,他便把「將軍,您是正確的!」扔在後者的臉上。
「還不可以,老兄。」
「我去買一個床墊和一把椅子。魯蘭,你還不知道在一個蹩腳旅館裡過日子的味道呢。我一定要馬上搬進來!」
「那麼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腦子中的廢料統統清除乾淨。你整天被梅梭涅和蒙蒂塞利弄糊塗了。他們倆一無用處。只要你欣賞那一類繪畫,你就永遠畫不出一幅好畫來。」
文森把湯碗推向一邊。
「真不錯。一個月一百法郎不算太貴。也許那正是我所需要去待一年的地方,好使我平靜下來。」
他吻她的櫻唇。她的雙乳不再涼涼的。他們並排躺在厚厚的細碎的沃土上。女人吻他的眼睛、嘴、鼻孔、上唇,她的甜美柔軟的舌頭清洗他的口內,手指撫摸他頸項上的鬍鬚、肩頭和胳肢窩的敏感的神經末梢。
這個生命的高潮、這個無窮大的一小點,必須抓牢,繼續下去,擴張開來,直到他創造出在靈魂中孕育著的全部圖畫為止。整天地作畫,整夜地爭鬥,根本不睡覺,吃得很少,用太陽、顏色、興奮、菸草和苦艾酒果腹,被風吹日曬和他們自己的創造欲望所苦惱,用怒氣和暴力來彼此相鬥,他們越來越感到厭煩和忿懣。
「你是個好廚子,是嗎,高更?」
西北風又來了。整個大自然似乎在發怒。天空中沒有一絲白雲。燦爛的陽光伴著極度的乾燥和刺骨的寒冷。文森在房間裡畫靜物:一把藍色的搪瓷咖啡壺、一隻深藍和金色的杯子、一把淡藍和雪白方格的牛奶壺、一把藍色的夾雜著紅、綠和棕色花紋的仿古義大利的陶製水罐,以及二枚橘子、三枚檸https://www.hetubook.com.com檬。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給我嗎?」
我們,在下面簽名的阿爾公民,深信拉馬丁廣場二號的居民文森.梵谷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不宜任他自由活動。
「你永遠成不了藝術家,文森。」高更宣稱,「除非你能夠在觀察過大自然後,回到工作室裡,冷靜地描繪。」
「那不過是朱阿夫兵的五法郎的地方。」
這兒只剩下了文森。
阿爾的婦女們在散步,呼吸清晨的空氣。文森饒舌地向高更誇耀她們的美麗。
「你長得漂亮,拉歇爾。」他說。
他突然停下來。他渾身興奮地哆嗦。他的眼睛和臉通紅,四肢顫抖。女人把他拉到身邊。
「我在什麼地方?」
「別這樣,」文森叫道。「你的白裙子會弄髒的。讓我把我的外衣鋪在你的身子底下。」
她是一個矮胖的姑娘,兩條粗腿,尖尖的乳|房下是一片陡坡,滾圓的胖肚向下滾去。
「我懂。」
「你不是愛情的料。你有別的事要幹。」
「哦,除了別的原因之外,我沒有錢。」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爾圖畫,」文森想,「他一定會說,那是神經大錯亂。」
高更讚賞的畫家,文森瞧不起。文森的偶像則是高更詛咒的對象。他們對彼此的技法各執己見。其他的任何話題都能使他們以平靜友好的態度來談論,但是,繪畫對他們來說,就像生活中的肉和飲料。他們拼命地捍衛各自的想法。高更有兩倍文森的蠻力,然而文森的拗勁使他們兩人勢均力敵,甚至在他們討論看法一致的事物時,他們的爭論亦是一觸即發的。爭論從他們腦汁絞盡的頭腦——就像用完了電的電池——中產生出來。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紀念品。」
「至於這一點,我可說不上。我只知道,這畫使我感覺到某些東西,在這裡面。」
她滑進文森對面的椅子上,對著他笑。
「你在發抖,親愛的,」她說,「把我抱緊。別抖,我親愛的,我的心肝。你要抱就抱緊點。」
他踉蹌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開心得直不起身子。
「我親愛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溫和地說,「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昨晚冒犯了你。」
「想一下,高更。長出穀來的田地、從峽谷往下流的水、葡萄的汁液和一個人的消逝的生命,都是同一和同樣的東西。生活中唯一的協調就是節奏的一致。我們大家,人們、蘋果、峽谷、耕地、麥浪中的車、房子、馬和太陽,全都隨著這個節奏跳舞。高更,造就你身體的物質,明天將從一顆葡萄裡榨出來,因為你和一顆葡萄是同一回事。當我畫在田裡工作的農人時,我要使人們感覺到農人就像穀子那樣流進鬆土裡,而鬆土也向上流進農人的身子。我要人們感覺到陽光正注入農人、穀子、耕犁和馬的內部,而它們反過來也都注入到太陽裡面。當你開始感覺到普遍的節奏——地球上的萬物都在這個節奏中活動——的時候,你就開始理解生活了。只有這,才是主宰一切的上帝。」
「啊,是呀,天氣很好,該死的西北風沒有刮起來。你今天畫完了一張畫吧,先生?」
他把旅行袋扔到床上,便轉身奔出去觀看市容。從拉馬丁廣場到阿爾的中心部分有二條路。左面的環形路是行駛車輛的,它環繞市鎮的邊緣,慢慢地蜿蜒通向山頂,在羅馬公所和圓形劇場前經過。文森穿過狹窄的鵝卵石街道迷宮的近路,走上長長的山路,到達烈日曬烤的市府廣場路他走過冰冷的石造庭院和方形院子——看上去似乎從古老的羅馬時代以來,從未被人碰過。為了這避烈日,街巷狹得只要文森伸直兩臂,指尖就能觸到兩旁的房屋。為了躲避刺骨的西北風,街巷在山腳下七扭八歪,沒有十碼長的直路。街上全是垃圾,門口全是骯髒的孩子們,一切都帶著不吉祥的、惶惶不安的景象。
「請進來,文森,」佩隆醫生說,往旁邊退一步。文森在佩隆醫生身邊走過。精神病院的大門在他身後鎖上了。
癡子什麼也聽不見呀。
「還有一件事;聽聽修拉的話,對你有好處。繪畫是抽象的,老弟。沒有讓你講故事和說教的餘地。」
「真的!你知道有多少間嗎?房租貴嗎?」
「……是的……現在……我記起來了。」
「好吧,你自己看看吧。你又不瞎,對嗎?譬如說那些刺目的黃色,完全雜亂無章。」
三個星期以後,文森回到黃房子。但現在的市鎮,特別是拉馬丁廣場,對他懷著敵對的情結。割掉的耳朵和有毒的湯,無法使他們平靜地接受下來。阿爾人堅信是繪畫把他逼瘋的。文森走過的時候,他們盯住他看,大聲地評論,有時候甚至躲到街對面,避免從他身旁經過。
幾條濕漉漉的毛巾掉在樓下兩個房間的地上。鮮血染紅了通向文森臥室的樓梯。床上躺著文森,裹著被單,像手槍扳機似地躬著。他好像斷了氣。高更輕輕地,十分輕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還熱。對高更來說,似乎一下子恢復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吊死他們!吊死他們!」
「那跟你無關,高更。這是我的工作室。你的工作室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
「當然,雷伊醫生。我知道。」
「……我明白……我可以抽菸斗嗎?」
「那麼將來由你燒飯。不過今晚我來燒湯,為你接風。」那晚,他端上的湯,高更喝不下去。
拉歇爾在一間咖啡室裡坐在文森的腿上。
「你是誰?」
他在厚厚的繃帶上套上一頂巴斯克軟帽。下樓走向前門。他穿過拉馬丁廣場,爬上山,拉動一號妓院的門鈴。
又過去了幾個星期。文森特現在能夠整天在畫室裡作畫。瘋狂和死亡的擔心離開了他的頭腦。他開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文森返身小跑起來,一直跑回到拉馬丁廣場。他奔進黃房子,衝上紅磚樓梯,開始興奮地計劃房間的安排。
魯蘭太太是一個農婦,使他聯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一點點豬肉燜馬鈴薯、自己烤的麵包和一瓶釀酒。晚飯後,文森一面畫魯蘭太太,一面與郵差聊天。
她向他張開柔軟溫軟的雙唇,讓他深吮口中的芬芳。她的整個身子仰貼著他,肌肉對肌肉,骨頭對骨頭,皮膚對皮膚,完全地、心甘情願地聽任擺佈。
阿爾人發現他們的瘋浪子徹夜在街上作畫,而白天則睡大覺,感到好笑。文森的活動總是使他們感到有趣。
「我不知道,魯蘭。當我把興趣集中在我的畫上時,我不去想這些事。可是我們的生活顯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嗎?有時候,我想火車和馬車是地球上的把我們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的運載工具,所以傷寒病和肺病是把我們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的運載工具。」
魯蘭給房主寫過一張便條,因此後者在樓上等候他們。他和魯蘭用飛快的普羅旺斯方言交談了片刻,文森一點兒也聽不懂。郵差轉向文森。
「那不是什麼不正常的事情,」魯蘭說。「在韃靼地區,我們全都有點兒精神錯亂。」
「你好,佩隆醫生,」雷伊醫生說。「我按照我們信中所安排的,把我的朋友文森.梵谷帶來給你。我知道你會很好地照料他。」
高更直挺挺地站著,盯住文森。
「我已經對警長講過了。他同意讓你到聖保羅德莫索去,由我把你帶去。」
「我年輕的時候,先生,」他說,「我篤信上帝。但是這些年來,上帝似乎變得越來越令人難以相信了。上帝仍舊在你畫的麥田裡,在蒙馬德爾的落日中,但是當我想到人們……和他們管理的這個世界……」
沿河下行一公里,他看到蔚藍的天空襯托出一座吊橋,橋上一輛小車徐徐而行。河水就像井水那樣碧藍,橙黃色的河岸點綴著綠草。一群穿著罩衫、戴著五顏六色小帽的洗衣婦女,正在一棵孤樹的蔭涼下洗著髒衣服。
「他回巴黎去了。」
他把畫架縛在背上,沿著經過蒙馬德爾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趕上了在他前面邊走邊玩的一個男子和一個男孩。他認出那男子是老魯蘭,阿爾的郵差。在咖啡館裡,他常坐在魯蘭的近旁,曾經想跟他攀談,但一直沒有機會。
「既然談到了這個問題,我可以再告訴你,你的腦袋就像你的顏料箱一樣混亂。你欣賞歐洲的每一個郵票畫家,但你看不到德加……」
他們穿過石巷的迷宮,走進妓院。拉歇爾一聽到文森的聲音,立即蹦跳過門廳,投入文森的懷抱。文森向路易介紹高更。
然而,是鄉野的色彩,使他舉手遮在驚訝的眉頭上。天空那麼蔚藍,一種如此嚴酷、無情、深沉的藍色,簡直完全不是藍的了,而是毫無顏色。在他下面展開的無垠田野的綠色,是綠色的真髓,綠得發狂。太陽的炙人的檸檬黃、土壤的血紅、蒙馬德爾上空孤雲的雪白、果園裡年年復生的玫瑰色……這些顏色都令人吃驚。他怎麼來描繪呢?即使他能夠把這些顏色搬上調色板,他又怎麼能夠使人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呢?檸檬黃、藍、綠、紅、玫瑰紅,大自然以此五種折磨人的色調飛揚跋扈。
一天早晨,他醒來時感到昏昏欲睡,四肢無力。他無法作畫。他坐在椅上。望著牆壁。一整天幾乎沒有動一動。各種聲音又回到他的耳邊,對他絮聒奇奇怪怪的話。夜幕降臨,他走進灰色飯店,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他點了一份湯。女侍者把湯端上。一個聲音尖尖地在他耳邊響起,警告他。
「那時候你並不十分愛我?」
文森站著,一隻手抱一個娃娃,嘻嘻地笑著,直到拉歇爾停下笑聲。她從他手中接過卡特琳和雅克,扔上梳妝臺,一腳把涼鞋踢到角落裡,隨手脫掉衣服。
那是純粹的葛飾北齋風格。這景象把文森帶回到巴黎,帶回到唐居伊老爹店裡的日本版畫……並且也想起了保羅.高更——在他所有的朋友中最愛的一個。
他從清晨四點就開始畫,一直畫到夜晚把悄悄遮上他面前的景色。他一天創造兩張、有時甚至三張圖畫。隨著每一幅用他的生命創造出來的圖畫使他拋灑出維持他一年生命的鮮血。他計較的不是在地球上逗留的時間的長短,而是一生中天天在做什麼。對他來說,時間是以一幅幅圖畫來計算的,而不是以日曆跳動的頁數來計算的。
「吻我,文森。」她說。

「高更昨天打了電報。我乘的夜車。」

他們倆像魔鬼般地拼命抓住他們自己和大自然。他們天天用他們的鮮豔的調色板,夜夜用他們的刺耳的自我主義對鬧。即使在不爭吵的時候,他們的友好的辯論亦是那麼富於爆炸性,以致使他們忘記了睡覺。西奧寄錢來。他們立即把錢花在菸草和苦艾酒上。天氣熱得令人吃不下東西。他們以為苦艾酒能鎮靜神經。可是,這反而使他們益發興奮。
「對。沒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在你沒來之前還不太壞,但自從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年……」
他的創作力恢復了;他對大自然的普遍節奏的感覺;他的要不了幾小時就繪製一幅巨作、並灌進眩目輝煌的太陽光的本領。每天創作出一幅新畫,每天他的情緒都在升高。就這樣,他一口氣繪製了三十七幅油畫。
文森旋轉身子。
「你自己呢,高更?」
回到旅館,看見一封信,通知他安東.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樹下寫上:「紀念莫夫,文森和西奧」,把畫立即寄到尤爾布門街的莫夫家。
「他並不認為你是個藝術家,瘋浪子。」
他意識到他的藝術已經到達了一個高潮,這是他的生命的高潮——這些年來一直在爭取到來的時刻。他不知道這種高潮會延續多久。他只曉得要作畫,更多的畫……更多更多的畫。
「我親愛的朋友,你仍舊陷足在新印象主義中。你最好放棄你現在的方法。那不符合你的性格。」
「……是呀,親愛的,在博里納日。」
他的錢在星期一寄到,他找到了一個法郎可吃一頓好飯的地方。那是一家奇怪的飯店,徹頭徹尾地灰色,地是灰瀝青鋪的,就像街上的人行道,牆上糊的是灰色壁紙,綠色的百葉窗老是關著,門上掛著一條綠色的大門簾擋風沙。一絲纖細的、十分強烈的陽光,刺穿一扇百葉窗。
致塔迪厄市長:
「那麼你認為我是……?」

「瘋浪子,把另一隻耳朵割下來。我們要你的另一隻耳朵!」
「不出一個星期,你就會同意我的看法。阿爾周圍的鄉野是普羅旺斯中被太陽撕裂、無情鞭打的地區。你已經在那個太陽底下待過了。對這些日復一日地處於會把眼睛刺瞎的陽光下的人們,難道你不能想像該對他們做些什麼嗎?真的,太陽把他們的腦子燒光了。還有西北風。你還沒有嘗到過西北風的味道吧?噢,親愛的,你就等著吧。一年裡倒有兩百天,西北風把市鎮鞭抽得暈頭轉向。如果你想在街上走,風就把你吹撞到牆上。如果你在田野裡,風就把你掀翻在地,碾成塵土。風絞扭你的五臟六腑,叫你覺得再也無法多忍受一分鐘。我見到那可怕的風扯下窗戶,拔起樹木,掀倒籬笆,鞭打田野裡的人們和動物,我真怕他們會粉身碎骨。我在這兒只待了三個月,已經有點兒瘋了。明天早晨我就要逃走!」
「噢,瘋浪子,你的耳朵是縫上去的,像我的布娃娃的耳朵一樣。」
「我和雷伊醫生談過,文森。他說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陽底下畫畫,是嗎?」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對藝術一竅不通。不過如果你能讓我看看,我覺得很榮幸。」
拉歇爾放下酒杯,嬌媚地抱住文森的頸項。他感到她的柔軟的肚子貼著他的背心,她的蓓蕾般的乳|頭烙燒著他。她把嘴貼在他的嘴上。他感到自己在親吻她下唇裡面柔軟的、天鵝絨般的肌膚。
女人用手輕輕地制止他。「在跟著你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髒了裙子,但是,總是又乾淨起來了。」
文森看著那女人,張口結舌,困惑不解。她年輕,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像阿爾的鑽藍夜空,她的頭髮留得很長,披在背上,就像太陽一樣的檸檬黃。她的形體甚至比凱.沃斯更為優雅,但具有南部的豐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閃亮,含在微笑的櫻唇中的牙齒,就像從血紅的葡萄樹中望見的白夾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長裙,緊貼身體的曲線,只在一邊用方形的銀扣子扣住。她趿著一雙普通的涼鞋。她的身體健壯,結實,全身的曲線洗煉而肉感。
「天氣真好,是嗎?」
成功的念頭已經離開了文森。他畫畫只因為他必須畫,因為那樣可以使他精神上少痛苦一點,因為那樣可以使他分心。他能夠沒有妻子、家庭和兒女;他能夠沒有愛情、友誼和健康;他能夠沒有保障、安適和食物,他甚至能夠沒有上帝。但是,他卻不能夠沒有比他自身更偉大的,也即是他的生命——創造的力量和本領。
「不知道,是什麼?請和我一起喝杯苦艾酒?」
他得在文森的耳旁叫喊。文森還來不及聽到,風就把話吹走了。
「當然,文森親愛的。我愛你。」
「嗯,你看,老兄,你不應該那樣。將來一定要戴頂帽子。這兒阿爾的許多人中暑。」
「有朝一日全世界都會說的,文森。」
「不,我喜歡叫瘋浪子。要是我叫你瘋浪子,你見怪嗎?我能喝點什麼嗎?老路易在廳上望著我。」
「你看到蠻好的是個別的幾個而已。你等著了解他們吧。聽著,你知道我個人的看法是什麼嗎?」
「嘖,嘖,嘖,我的尖帽子!」
「你打算在這個旅館裡住一陣嗎?」他問,「我的文章差不多寫完了,一出版就寄一份給你。我的觀點是:阿爾是一座患癲癎病的城市。幾個世紀以來,它的脈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機了。一定會發生的。而且為期不遠了。一旦發生,我們將親眼目睹一場可怕的大災難。謀殺,縱火,強|奸,大規模的毀滅!這個鄉村不可能永遠處於受挨打、受折磨的狀態之中。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我要在人們開始口吐白沫之前離開!我勸你也快點跟著來吧!」
她解開具間的銀扣子,脫下那件白色長裙扔到一邊。她的身體和她的臉一樣是深金黃色。那是童貞,每一分跳動著的脈搏,都是堅貞的。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身體可能被塑造得這般精美。他從來不知道肉欲可能是這般純潔,這般美好,這般灼熱。
「瑪拉。」
「這些東西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文森問。
「噢,開心的,我過得很開心,我喜歡這兒的生活……除了朱阿夫兵。」
「瘋浪子!那麼你認得我啦?」
「保羅,保羅,怎麼啦?」
阿爾的選舉期已經逼近。塔迪厄市長不願意觸怒這麼多的選舉人。他命令警長拘押文森。
一個月十五法郎的一個永久的家。他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錢來。
「告訴我,文森,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們死後,那依舊是活生生的,魯蘭。」
雷伊醫生走過來。
他得為自己找一個永久的家和工作室。
「我的朋友在哪兒?」
他的身體和他的繪畫,慢慢地有了起色。他從前知道,一個人的手腿斷了還會痊癒,現在,他吃驚地看到,一個人腦子受了傷竟也可以痊癒。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話。」
「在向日葵中?」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鬼名堂?」
冬天來臨。文森在暖和愉快的工作室裡消度時光。西奧寫信說,高更——在巴黎待了一天——腦子不清楚,完全拒絕到阿爾的念頭。在文森看來,黃房子不單是兩個人的家,而且是南部所有的藝術家們的永久的工作室。他擬訂了一個擴大寓所的精心計劃,只等高更使這地方活動起來。希望留下來的任何一個畫家都會受到歡迎。畫家被請求每月寄一張畫給西奧,作為對他的好客的和_圖_書答謝。當西奧手頭上有足夠的印象主義圖畫時,他就能夠離開古比爾公司,在巴黎開設一家獨立陳列館。
「就這兩個字?就叫瑪拉?」
「將軍,」高更說,「您是正確的!」
當他無錢雇請模特兒的時候,他就站在鏡前,一遍又一遍地畫自己的像。拉歇爾來為他擺姿勢;魯蘭太太一星期來一個下午,並帶了孩子們;吉努太太——他常光顧的咖啡館的老板娘,穿著阿爾的服飾給他畫像。他在一個小時內就把形象三筆二筆地塗上畫布。背景淡檸檬黃色,臉部灰色,衣服黑色,帶點生硬的普魯士藍。他讓她坐在一張借來的橙黃色木圓椅上,她的手肘立在一張綠色的桌子上。
文森轉身離去。
保羅.高更也隨之而來。
「你是否同意至少租六個月。」
「別碰拉歇爾。她是屬於我的。」

太陽痛擊他們。西北風抽打他們。色彩把他們的眼睛戳了出來。苦艾酒給他們的腸子灌滿了過度的熱狂。在那酷熱的狂暴的夜晚,黃房子鬧得天翻地覆。
「真有趣。」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楣的,西奧。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
他從桌上拿起面盆,往下朝他們擲去。臉盆在下面的鵝卵石上跌得粉碎。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間裡亂跑,揀起隨手可取的一切東西,朝下面的拉馬丁廣場擲去。無可挽救地摔得粉碎。
「告訴他沒有限期。」
「到年底時,」他給西奧寫道,「我將會大變樣。但是別以為我會在那時候離開這兒。絕不。我將在阿爾度過餘生。我要成為南部的畫家。而你應該想到你在阿爾有一幢鄉下別墅。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這兒來度過假日。」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扔過來,把你我耳朵扔過來!」
「因為你看起來像小鴿子,一雙溫柔的眼睛,胖胖的小肚子。」
西奧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得同意。他寄錢還他兄長的債務。雷伊醫生乘車將文森帶到火車站,搭火車去塔拉斯孔。在塔拉斯孔,他們抄繞著綠色的肥沃的溪谷而上的小路到聖雷米。到聖保羅德莫索是二公里陡坡的山路,穿過一個安謐的小鎮。文森和雷伊醫生雇了一輛車。路筆直通向黑色的不毛山丘。走不多遠,文森看到,緊靠在山腳下的修道院的微微帶綠的棕色圍牆。
「你認錯了人吧。我絕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個人。」
高更和一個姑娘上樓。
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
「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嗎,先生?」魯蘭問。
「這兒的房子是什麼地方,文森?」
「我一生在捉摸,先生,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比另一個人占有得多,為什麼一個人該拼命苦幹,而他的鄰居卻可以閒坐著。也許我太無知,難能理解。你是不是以為,倘若我受過教育,先生,就能夠理解得好一點嗎?」
「我不知道呀。」
風止後,他又外出,在隆河上描繪特蘭凱塔耶的鐵橋,畫中的天空和河,是苦艾酒的顏色,埠頭上一片淡紫色的陰影,人們手肘擱在帶黑色的橋欄杆上站著,在黑色的、稍帶點深孔雀綠的背景中,鐵橋呈現帶點鮮豔的橙黃色調的深藍色。他試圖抓住某些全然破碎因而令人心碎的東西,從而能勾引起無限的哀思。
他仔細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組成的色彩,腦子裡捉摸著構圖。當他確信已經理解了景色,便把畫筆弄軟,旋開顏料管的蓋子,揩乾淨用來塗厚色的刮刀。他再對花園看了一眼,把心裡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畫布上,在調色板上調些顏料,舉起畫筆。
「小鴿子,」他說,「給你惹了麻煩,我向你表示歉意。」
一群黑鳥掠過天空。成千上萬隻鳴叫撲翅的黑鳥。牠們朝下猛撲文森,碰撞他,包圍他,穿過他的頭髮,飛進他的鼻子,飛進他的嘴,飛進他的耳朵,飛進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沒有空氣的黑雲中。
拉歇爾把紙拆開。她恐怖地看著耳朵。倒在地板上,暈死過去。
「它真的發作過嗎?」
一絲痛苦的表情掠過他的臉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經存在過的地方。雷伊醫生阻止了他。
「對,我的朋友,」他說。「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似乎對一切情況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樣無知,我是永遠不會理解,不會接受的。」
「我到這兒來了半年啦,」文森抱怨說,「可是路易從來沒有問過我對他的圖畫的看法。」
「是的,雷伊醫生,我們會照料他的。」
「西奧……總是…當我醒來的時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他們返歸黃房子,作一些生活上的安排。他們在廚房的牆上釘了一隻盒子,把他們的一半錢款放在裡面——用來買菸草,應付意外開支,包括房租。箱上放一些紙條和一支鉛筆,記下所取的每一個法郎。其餘的錢放在另一隻盒子裡,分成四份,用來購買每星期的食物。
那天黃昏,他回到旅館後,發覺自己在相思那褐色皮膚的姑娘。他睡不著。他知道阿爾有妓院,但都是朱阿夫兵——到阿爾來受訓的法國軍隊中的黑人——光顧的五法郎的地方。
十五法郎整幢房子!只抵到他付給旅館的二分之一。甚至比他在海牙的工作室還便宜。
他領高更上山,穿過烈日烘烤的市府廣場,沿著鎮後的市集路走去。朱阿夫兵就在兵營外的田裡操練,他們的紅色土耳其帽在陽光下燃燒。文森領路穿過羅馬公所前的小公園。
他睡在床墊上。早晨醒來,他打開窗戶,觀望花園的綠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蜿蜒入鎮的道路。他瞧著乾淨的紅磚地、粉白的牆和寬敞的房間。他煮了一杯咖啡,端著鍋一面喝一面在房裡走來走去,盤算如何佈置房子,牆上掛什麼畫,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裡消度愉快的時日。
早晨文森醒來的時候,西奧坐在他的床邊。西奧的臉色蒼白,眉攢嘴歪,雙眼充血。
「快!快!把錢給他。房子租下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樣的奇怪感覺驚醒。文森站在床邊,在黑暗中凝望著他。
「嗯,嗯,」文森說,「我們像一家人那樣地彼此了解。」
「對,是那樣,」魯蘭高聲說,「稍好一點的東西。」
西奧滑下椅子,跪在床邊,握著文森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來。
兩天後,雷伊醫生又來了。看守人仍舊在單人牢房前站崗。
「啊,西奧。」
「那就給你吧。」
「我請求你,醫生,別讓西奧到這兒來。他快要結婚了。那會壞事的。」
西奧在阿爾逗留了兩天。當雷伊醫生向他保證,文森很快就會康復,他不僅把他的兄長當病人,而且亦作為朋友來護理的時候,他才離去。
文森走出房間,回到自己的床上,倒頭便睡熟了。
警長去請醫生,並叫了一輛車。他們把文森送往醫院。魯蘭在車旁奔跑,喘著氣。
男孩們坐在窗檯上,引得下面人群的喝采。他們一起愈來愈高聲地大唱。
「八年,文森。」
「那是明天吃的。」
「在向日葵中,你的交響曲;它們單調乏味,並不完美。」
他結束房子的裝飾時,已經是夏天了。隨之而來的是火辣辣的太陽、迅猛的西北風、空氣中日益增長著的騷動、折磨人、令人討厭、咄咄逼人的鄉野景象和背後山坡上延伸的石頭城。
酒送上來後,拉歇爾說:「你高興到我的房間裡去喝嗎?那兒可以隨便一點。」
「為什麼我是小鴿子,爸爸?」
「我們上樓去,先生,」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們上樓就會明白了。」
「我是你的朋友,文森。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
雷伊醫生退到角落裡,張開手掌,擋在他的臉前。
「拉歇爾是一個可愛的姑娘。」
他看著鏡中的一雙發紅的眼睛。
「謝謝,」文森說,「我喜歡這兒。我想去睡覺了。明天早晨能見到你嗎?不?那麼祝你幸運。別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給我。」
文森立起畫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沒有一個人能睜著眼睛捕捉到這樣的色彩,在這兒,修拉的科學點彩法的談論、高更的原始裝飾性的高談闊論、塞尚的堅實表面下的揭示、洛特雷克的顏色的線條和乖戾的憎恨的線條,統統擯棄了他。
黃房子裡的每個房間都充滿著晃蕩的、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高更無法睡覺。快天亮時,他才開始打瞌睡。
「她們不會使我出汗。」
瘋浪子!要湯嗎?當心,有毒的!
「啊,」文森驚道,「你還是一個娃娃呢!」
「嗯,把一個沒完沒了的故事講得不清不楚,令人費解。」
「不可能,先生。」
雷伊洗好傷口,包紮起來。
儘管如此,他依舊光著頭在田野裡作畫。他需要白色的眩目的熱氣熔化他體內所感覺到的狂熱。他的頭腦成了一口燃燒著的熔爐,倒出一張張火熱的油畫。
「你的湯怎麼調配的,文森,我無法想像。我敢說,這就像你在圖畫中調和你的色彩一樣。」
「明天要暴熱,」深秋的一天晚上,魯蘭說。他們正坐在拉馬丁咖啡館裡飲黑啤酒。「然後,就是冬天了。」
「你不和我一起上樓嗎,瘋浪子?」她說。
「聽著,文森,」他說,「我剛剛看到他們把你的東西搬出了你的黃房子。房主把你的家具堆放在一家咖啡館的地下室裡,扣留了你的畫。他說,你把剩下的房租付清了,才能把畫還給你。」
「我的畫家的手指長得馴服了,」他想,「即使我的軀殼漸漸碎裂。」
「沒什麼,瘋浪子。別擔心。在這個鎮上,這種事情算不上什麼反常。」
一天傍晚,他和老魯蘭穿過拉馬丁廣場,看到就在旅館隔壁的一所黃色房屋上,貼著一張召租。這幢房子有兩排耳房,當中一個院子。它面朝廣場和山上的市鎮。文森停下來,沉思地讀著這張召租。
文森輕輕撫摸她那圓胖的丘比特的圓肚。
「最好別吵了,文森,」在西北風吹刮的五天後他說。他已經把他的朋友逗夠了,黃房子中的暴風雨使咆哮的西北風顯得好似輕輕的微風。
文森退縮了,就好像臉上被澆了一杯冷水。他的話和緊張的情緒憋住了他。他想壓下怒火,但做不到。他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砰地把門在身後關上。

「我不要冷靜地畫,你這個白癡。我要狂熱地畫!那就是我到阿爾來的道理。」
「那很好,你就自作自受吧!」
老板找藉口在文森的賬單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把錢付清後才讓他把畫拿走。
「而現在……我準備好了?」
他在七天內繪製了七幅大畫。在週末,幾乎累得要死了。整個夏季天氣很好,但現在他提不起畫興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刮起來,揚起一陣陣把樹木染白了的灰沙。文森不得不靜止不動。他一覺睡了十六個小時。
雷伊醫生為他擺姿勢,順順他的心。文森畫得很慢,一天只畫了很小一塊。肖像畫好後,他便送給醫生。
他的手摸摸|胸部。
文森在他的好幾封信中都寫得清清楚楚,高更將是工作室的指導和畫家們——在那兒畫畫的——的教師。文森節省每一個可能節省的法郎,為了佈置自己的臥室,他把四壁漆成淡紫羅蘭色。地是紅瓷磚。他買了很淡的帶點綠色的檸檬黃被單和枕頭,紅床罩,把木床和椅子漆成奶油色。梳妝臺漆成橙黃色,面盆藍色,門紫丁香色。他在牆上掛了一些自己的畫,把百葉窗拆去,然後,把整個房間搬上畫布,寄給西奧,好讓他的弟弟看看他的房間是多麼安逸。他用奔放的平塗筆觸畫成,像日本版畫一樣。
「我知道,不過是一個了不起的傻瓜。等你死後,全世界將會理解你所說的東西。今天你無法賣得一百法郎一張畫,有朝一日會值一百萬。啊,你在笑,可是我告訴你,這是真的。你的畫將掛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巴黎和德累斯頓、慕尼黑和柏林、莫斯科和紐約的博物館裡。你的畫將價值連城,因為沒有一張是待售的。人們將論述你的藝術,文森,你的生平將寫成小說和劇本。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有兩個愛好繪畫的人碰在一起,你的名字文森.梵谷就是神聖的。」
「噢,保羅,保羅,讓我們停止那無休止的爭吵吧。我知道你是一個比我好的畫家。我知道你能夠教給我許多東西。但是我不希望你看不起我,你聽到了吧。我幹了長長九年的苦役,他媽的,我有一些東西需要用這倒楣的畫來表達!嗯,你承認嗎?說話呀,高更。」
「坐下,瘋浪子,」她說,「我們來扮家家酒。你做爸爸,我做媽媽。你喜歡扮家家酒嗎?」
「那你不嫉妒瑪戈特?」
「隨你便,先生。」
文森把信塞進口袋,走出黃房子,沿隆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裝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碼頭邊。從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陣雨沖刷得晶亮透濕。河水白裡帶黃,閃爍著藍灰色的波紋。天空淡紫色,西邊呈現一線橙黃色,市鎮紫羅蘭色。幾個工作的,穿著齷齪的藍白色衣服,在船上走來走去,把貨物運上岸。
在強烈的陽光下,他在田野裡艱苦而紮實的畫了一天。畫成了這樣一幅畫:一片耕過的田地,一大片泥塊纍纍的紫羅蘭色的田地伸向天際;一個穿藍白衣服的播種者,天邊是一塊成熟的麥田;田野上面是一片有一個黃太陽的黃色天空。
「有時候一個人開始往往是傻瓜,末了變得聰明起來。」
「不!不!放下!」
「你真可愛,瘋浪子,」她說。「人人都說你好像是瘋了。可是你沒瘋,是嗎?」
晚飯時他回到旅館。他坐在酒吧中的一張小桌旁,買了一杯苦艾酒。他太興奮,豐富的色彩使他感到極大的滿足,根本想不到吃東西。坐在旁邊一張桌上的人,看到濺滿文森雙手、臉和衣服上的顏色,跟他攀談起來;。
瘋浪子是個癡子,
他的朋友們來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羅旺斯,人人不是患熱病,有幻覺,就是發瘋。
隨著夏日的向前推移,一切都燃燒起來。他在周圍只看到一片罩在冒白色熱氣的微綠的藍空下的金黃色、青銅色和銅色。陽光擊中的一切事物呈現出硫磺的黃色。他的畫是一堆堆閃亮的燃燒的黃色。他知道,自從文藝復興時代以來,歐洲繪畫中是不用黃顏色的,但那阻擋不了他。黃顏色從顏料管中一擠上畫布,就停留在那兒了。他的圖畫被陽光泡浸,被陽光燃燒,受到燃燒的太陽的鞭打和空氣的掃蕩。
「那麼他說每月十五法郎租給你。」
他安靜了好幾天。喜怒無常,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對高更講。甚至不拿起油畫筆。他不讀書。坐在椅子上,呆望著面前的空間。
「你好,」雷伊醫生回答。
「保護誰?」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你。」
文森輕輕地握緊他的手。西奧嚥了一下口水。
「那太早了。」
拉歇爾拍著雙手,一下子跳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好,」他輕輕地說。
文森一言不發。
「再見,文森。」他轉身,穿過松林而去。
「在這兒與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陽。我已經習慣了。」
「文森,毫無疑問,你是無能作畫的。看看這工作室的雜亂無章。看看這個顏料箱上的汙垢。我的天哪,倘若你的荷蘭頭腦沒有被都德和蒙蒂塞利弄得稀裡糊塗的話,也許能清醒一下,把你的生活弄得有條不紊一點。」
精疲力盡,他倒在她的懷抱中睡著了。
「也許那時候,我還顯得不太難看吧。」
「你應該每天到辦公室來看我,」雷伊醫生說,在醫院的前門與文森握手,「記住,不要喝苦艾酒,不要興奮,不要光著頭在太陽底下畫畫。」
「我以為你是一個可笑的人;瘋浪子。」
甚至別人代付火車票費的消息亦未能打動高更。由於某種文森難以理解的原因,高更寧可在阿旺橋鬼混。文森急於結束裝飾工作,讓畫室在教師抵達的時候,一切安排妥當。
「你不能在這兒講,這兒不是蠻舒服嗎?」
文森又休息了幾天來恢復體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醫生的房間裡與後者談天的時候,從臉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掰開。
「我在等回音。曉得了我就再來。」
「不,」記者回答,「但是我能夠叫它癲癎狀的。」
「是的,文森。」
魯蘭的預言是正確的。太陽升起,一顆黃色的火球。蘇格蘭兔皮帽沒有帽簷,陽光刺進他的雙眼。那秋天的花園離阿爾有兩小時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斜依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文森把畫架立在花園後的一片耕過的麥田裡。他把蘇格蘭帽扔在地上,脫下完好的外衣,把畫布按在畫架上。儘管還是清晨時刻,但太陽烤著他的頭頂,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經習以為常的、跳動的火焰。
他胡亂地斬下耳朵。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前門走去。
他回家放下畫架時,沒有點燃煤油燈。現在他擦根火柴,把燈放在桌上。黃色的光照亮了房間。他的眼睛被床墊上的一片色彩吸引住了。他吃了一驚,走過去,把早晨帶出去的畫布撿起來。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能找出許許多多可批評的東西呢。」
西北風停息下來。阿爾人又敢外出到街上去了。火燙的太陽又出來了。一場狂熱傳染了整個阿爾。警察出來對付暴行。人們跑來跑去,眼裡流露出一股狂熱。沒有人微笑。沒有人說話。石板屋頂在陽光下烘烤。拉馬丁廣場上發生毆鬥,刀光閃閃。空氣中彌漫著災難臨頭的氣息。阿爾無法再忍受這種緊張。隆河的河谷差不多要崩成碎片。
「你想毒死我!」他尖聲叫道。「你在湯裡放了毒藥!」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先生,」魯蘭重複道,「你會原諒我的瞎講吧,你的麥田真是活的,就像我剛才經過的麥田那麼活生生的,我看見你就在那兒作畫。」
文森轉身離去。他走下山來。穿過拉馬丁廣場。他關上黃房子的門,上床睡覺。
一天清晨,他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一個姑娘,褐色皮膚,淡淡的金髮,灰色眼睛,穿一件淡玫瑰色的印花布緊身上衣,在上衣裡他能看到一對乳|房,尖,小,結實。她是一個像田野一樣簡樸的女人,每一根線條都是童貞的。她的母親穿著汙濁的黃色和失去光澤的藍色的衣服,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襯著一片鮮豔奪目的雪白和檸檬黃的花朵,十分耀眼。她們為他擺幾個鐘頭的姿勢賺取不多的幾個錢。
天上飛過一群黑鳥,成千上萬隻鼓翅噪叫的黑鳥。牠們遮住了拉馬丁廣場的上空,朝文森猛撲下來,撞擊他,塞滿房間,包圍他,飛穿他的頭髮,飛進他的鼻、嘴和眼,把他埋在一片厚厚的、沒有空氣的、撲翅的黑雲之中。
二十四小時後,他安靜下來了,跟雷伊醫生談著那事情。他每天作一點點畫,在鄉野散步,回到醫院吃晚飯和睡覺。有時候,他感到精神上難以形容的極度痛苦,有時感到未來和不可避免的境況的面紗,似乎在瞬息之間揭了開來。
暮色落在彎曲的鄉野道路上。第一顆星星戳穿了深濃的鑽藍色夜幕。魯蘭的愉快、單純的眼睛搜索著文森的臉。「那麼你認為除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嗎,先生?」
「那是碰巧。文森,跟我打交道、習慣跟我討論問題的幾個人,都發瘋了。」
第二天一早,文森在太陽升起時就起身了。興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齊鬍鬚,梳好阿爾太陽還沒有從他頭頂上燒去的幾根殘髮,穿上他唯一的套頭衣褲,作為對太陽告別的一種特別的親切姿態,戴上了從巴黎帶來的蘇格蘭兔皮帽。
他們離開大路,穿過一小片松林,來到修道院的大門。雷伊醫生拉動一個鐵製的球形拉手,門鈴大聲響起來。等了片刻,大門打開,佩隆醫生出現。
回到黃房子裡,他把畫架和空白畫布摜在臥室裡的床墊上。他出去喝杯咖啡。他雙手撐在冰涼的石面桌上,捧住頭,回想白天裡的情景。
高更走回來。
「撒謊!你並不愛我。你在引我上鉤。我要拆穿你的詭計。」
「那死得太早了,」文森說,「這是一個人剛開始立身之時。」
「那是無足輕重的意外,」他說。「一個人到底不是用黏在他頭外的那些白菜殼來聽的。你不必老惦記著它。」
「你的聲音……瑪拉……聽起來真奇怪。從前只有過一個女人用那種聲音對我說話……」
「『將軍,您是正確的』這話算什麼意思?」
「我要是那樣的話,我要來聽你在星期日早晨的講道。你從大自然中得到了些什麼呢,將軍?」


「好。」
接著,他對所用的那種易於吸收的畫布感到不滿意。畫布面上的一層薄薄的膠質無法吸收他的濃厚的顏色。西奧寄給他數捲毛坯的畫布,晚上,他在小碗裡調膠,塗在他準備第二天使用的畫布上。
第二天早晨,文森興奮得不得了,無法安下心來做事,只是在拉馬丁廣場上踱來踱去,從各個角度審視這幢黃色的房子。房屋構築堅固,陽光充足。經過一番仔細的觀察後,文森發現這房子有兩個分開的入口,左耳房已經有人住下了。
可憐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個汙穢的洞穴裡受罪,病得無法作畫,沒有一個朋友幫助他,口袋裡沒有一個法郎可買有益於健康的食品和求醫。文森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一個偉大的人。難道高更應該死去。難道高更應該放棄他的繪畫。那將是繪畫世界的一個大悲劇。
他在冬天裡學到了不少東西:肌膚絕不能塗普魯士藍,因為這以後會變的像木頭一樣;他的色彩尚不結實;南部繪畫中最重要的成分是紅和綠、橙黃和藍、硫黃和淡紫;他要在圖畫中表現一些像音樂一樣給人慰藉的東西;他希望把男男女女畫得神聖一點——通常是以光輪來象徵神聖的,而他想用色彩的實在的光輝和顫動來表現;最後,對一個有忍受貧困的本領的人來說,貧困是永恆的。
「如果你要講道,文森,回去做你的牧師吧。繪畫是色彩、線條和形式,如此而已。藝術家能夠再現大自然的裝飾美,但只能如此而已。」
「要是你能拿下來,你就拿吧。」
「你要對我講什麼呀?」高更問。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從自己的臉上察覺到了。
「你跟我到這兒田裡來幹嘛?」
「你很容易衝動,文森,」雷伊醫生曾對他說。「你從來就沒有恢復正常過。然而,沒有一個藝術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話,就成不了藝術家了。正常的人是創造不出藝術品的,他們吃,睡,日日工作,然後死去。你對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夠為我們其餘的人作出解釋的道理。不過,倘若你一不小心,那麼,也就是你的敏感,會導致你毀滅。過度的敏感遲早會把一個藝術家搞垮。」
他把她抱緊,嘴往下貼在她的嘴上,用牙咬她,拼命吻她。
「保羅。我們必須那樣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盧梭,我們必須通力合作,共同繪製一張畫。那將是一個真正的畫家們的共產主義。我們都描繪自己拿手的東西。修拉空氣,你風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陽、月亮和星星。我們合作起來,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你看怎麼樣?」
「你真好,醫生。這房間為什麼……空無一物呀?」
「我很高興。你從什麼地方買的?」
車停了。文森和雷伊醫生下車。路右側一塊乾淨的圓形空地上,有一座維斯太女神廟和一座凱旋門。
「我也休息一天。來吧,我陪你到鎮上去逛逛。」
他已經休息了一個多星期,他決定畫一些夜景畫。他描繪這灰色的飯店,顧客們在吃飯,女招待匆匆忙忙地跑來走去。他描繪深沉的暖和的夜空,布滿顆顆普羅旺斯的明星,就像他在拉馬丁廣場上所見到的那樣。他走到路上,在月光下描繪絲柏。他描繪黑夜咖啡館,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館,流浪漢無錢借宿的時候,或酒醉後無法借宿別處的時候,就能夠在那兒避難。
高更走向旅館。他訂了一個房間,把門鎖好,睡覺。
「文森,把剃刀放下!」
「他一定要知道你打算租多少日子。」
太陽在頭頂上空。山坡和谷地沐浴在一片硫黃色的薄霧中。文森躺在女人旁邊的田溝裡。六個月來,除了拉歇爾和魯蘭之外,他沒有人可以談談。他心中有說不盡的話要講。女人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開始講了起來。他告訴她關於厄休拉和他在古比爾公司當職員時的情況。他告訴她關於他的奮鬥和失望、他對凱的愛情和他試圖與克里斯汀建立的生活。
「一個藝術家是一個有事要做的人,」他喃喃自語。「如果我不能照我所要畫的方法去畫,那麼活著就太索然無味啦。」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就起身,穿好衣服,順河步行幾公里,或走在田野裡,尋找一個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帶著一張完成的油畫回家,所謂完成的,只是因為他沒法再畫下去了。一吃好晚飯,就睡覺。
半個小時後,他離開這地方的時候,被一種乾渴耗盡了精力,這種乾渴只能用數不盡的一杯杯清淨冰冷的水來解除。
「我看得出來。想長住下來嗎?」
拉歇爾俯身吻他的耳朵,從床上跳起來,拿了兩隻飲水杯盛酒。
「什麼?我聽不見。靠近一點。」
「好啦,現在我要走了。我會叫護士給你送晚飯。躺著別動。失血使你身體很衰弱。」
他從來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頭髮從頭頂上燒落下來。晚上躺在小旅館的銅床上的時候,他覺得頭好像落在一個火球之中。太陽把他弄成色盲了。他無法分辨田野的綠色和天空的藍色。但是,回到旅館後,他發現他的畫終算是大自然的鮮明燦爛的摹本。
「不及你現在的一半好。」
盛暑的熱浪來臨。田野色彩美豔。綠色、藍色、黃色和紅色,燦爛得眼花繚亂。隨便什麼東西一接觸太陽,就一直燒到中心。隆河的河谷飛起陣陣波浪似的熱氣。太陽襲擊著兩個畫家,痛打他們,把他們打得稀爛,吸出他們的全部抵抗力。西北風刮起來,抽打他們的身體,鞭撻他們的神經,搖晃他們脖子上的頭顱,使他們感到頭將爆裂開來。然而,他們還是每天早晨頂著烈日出去,一直畫到白晝觸目的藍天轉為夜晚觸目的深藍。
「我把東西全搬走了,為了保護你。」
「對。」
聚集在黃房子前的兒童一天天多起來。文森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在畫架上作畫,複製他的作品。孩子們的叫喊聲穿過裂縫和牆壁。叫喊聲烙入了他的腦袋。
文森跳了起米,隔著桌子瞪視高更。湯碗翻落在紅瓷磚地上,跌得粉碎。
從房間裡傳出一聲大喊,橫貫廳堂,這一尖聲叫喊既不表示愉快,亦不表示痛苦。文森特把拉歇爾從腿上推下去,奔過廳堂,進入客廳。
地上鋪著乾淨的紅瓷磚,粉白的牆上映照著潔淨明亮的陽光。
「你把『法達』叫做白癡。我愛他就像兄弟一樣!把他說成是個酗酒者、頭腦不清者,諸如此類的話,都是惡意中傷。沒有一個酒鬼能畫出蒙蒂塞利的畫。平衡六種原色的智力勞動、在半小時內就要考慮上百樁事情的高度緊張和算計,需要一付健全的頭腦。而且是一付清醒的頭腦。你在重複那個關於『法達』的嚼舌頭話時,就像第一個講出這種話的卑鄙的女人一樣惡毒。」
文森想到全世界的畫家,都是煩愁、患病、貧窮,受到同胞的嘲笑和迴避,忍饑挨餓,受盡折磨,一直到死。為什麼?他們的罪名是什麼?他們犯了什麼大罪要使他們成為無家可歸的賤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畫出好作品呢?未來的畫家——啊,他要成為一個史無前例的色彩學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憐的咖啡館裡,不要到朱阿夫兵的妓院裡去。
「那時候你還沒有喜歡我。」
文森望著牆上的向日葵鑲板畫。
「也許他是對的。」
「為什麼要愛我呢?女人們總是看不起我。」
「那麼把警告留給你自己吧。」
「我以同樣的理由跟著你走遍了歐洲……這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鎮上沒有一家飯店准他跨進大門。
他想雇一個模特兒,但阿爾的人們不肯為他擺姿勢。他們認為這是在被愚弄。他們害怕親友們會笑話他畫的像。文森明白,要是他像布格羅一樣畫得漂漂亮亮,人們就不會羞於被畫。他不得不放棄模特兒的念頭,專門畫風景。
他從面盆中撈起耳朵。把它洗淨。用幾張圖畫紙包好。再用報紙包了一層。
一個小頭、牛頸、虎眼的年輕朱阿夫兵,同意給他畫像,賺取幾個錢。文森畫了一張半身像,搪瓷鍋藍色的軍服,褪色的微紅的橙黃流蘇,胸前別著兩顆淡檸檬黃的星章。青銅色的貓般的頭上套著一頂紅色的軍帽,襯著綠色的背景。其結果是一種色調不和諧的烏七八糟的組合,十分粗鹵、平庸,甚至俗麗,但是卻適合於對象的性格。
文森光火地跳了起來,一腳踢翻小凳。
「在大革命中,我是個共和主義者,」魯蘭說,「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們的統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們窮人還是像以前一樣渺小。我曾經想過,當我們是共和國的時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
房主離去。魯蘭回去工作。文森一次又一次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樓上走到樓下,一寸一寸地巡視他的領土。西奧的五十法郎日前剛寄到,他口袋裡還剩有三十法郎。
「好,聽我的話,別待在這兒。阿爾是地球上最最瘋狂的地方。」
「你說那真是一個好地方嗎?」
「魯蘭,你肯幫我一個忙嗎?讓我給你畫張像。阿爾的人不願意為我擺姿勢。」
「你墮入了情網?你愛上了我?」
癡子什麼也聽不見呀。
文森笑了起來,把剃刀合上,放回臉盆架上。「別害怕,我的朋友。現在都已經過去了。」
「我畫太陽時,要畫得讓人們感覺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轉。它發射出力量無窮的光波和熱浪。我畫麥田時,要人們感覺到穀粒中的原子在生長、爆裂。我畫蘋果時,要人們感覺到蘋果中的汁液濺到皮膚上,果核中的種籽正在為開花結果而努力!」
「是的。」
「可是我真的是一個最好的理髮師,醫生。我包你剃得很滿意。」
文森試圖跑出去躲開他們。他們緊釘在屁股後面,穿過街道,走入田野,一大群又唱又笑的興高采烈的小淘氣鬼。
「你怎麼啦,文森?」他嚴厲地問。
「到電報局。我得馬上把這個情況打電報告訴巴蒂格諾勒俱樂部。」
「我會來的,小鴿子。」
阿爾的太陽狠刺文森的眉心,把他的雙眼逼得睜不開來。那是一個螺旋形的、檸檬黃液體的火球,飛過碧藍的天空,在空氣中塞滿了眩目的光亮。空氣的酷熱和澄明透亮,創造了一個嶄新的陌生世界。
「那麼明天將是我們最後的一個好天了。我知道該上哪兒去。想像一下,一個秋天的花園,魯蘭,兩棵絲柏,深綠色、形狀像兩隻瓶子;三棵小栗樹,長著菸草色和橘黃色的葉兒。一棵水松,淡黃色的樹葉,紫羅蘭色的樹幹;兩叢血紅的小灌木,紫紅的樹葉。還有一些沙,一些草和一片藍天。」
我是精神上的聖徒,
「我今天早晨剛從巴黎到這兒。」文森說。
春天到了。黃房子後院裡的夾竹桃爭奇鬥妍,宛如害了運動失調症。樹上鮮花盛開,同時還有許多花即將凋謝,樹的綠色不斷地、大量地更新,似乎是無窮無盡。
一份請願書立即在拉馬丁廣場傳閱。九十個男女在上面簽了名。
「作為畫家,我們都已經失敗了。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一天晚上,他先描繪咖啡館的外觀,後描繪內景。他想用紅色和綠色表現人們的可怕的熱情。他以血紅和深黃描繪內景,當中是一張綠色的彈子檯。他畫上四盞發出橙黃和綠油油火光的檸檬黃色的燈。到處是打瞌睡的無賴們的小小形象的紅與綠的強烈對比和衝突。他力圖表現這樣的想法:咖啡館是一個能夠毀掉一個人、使一個人發瘋或犯罪的場所。
「還早吶,我親愛的。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可畫哩。」
第二個星期的週末,高更說:「今晚讓我到你的那幢房子裡去一下。也許我能挑到一個可愛的胖姑娘。」
「我從前是個傻瓜。」
文森甩開她,踉蹌地朝小凳走去。女人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來,一隻胳膊放在他的腿上,頭靠著他的腿,撫弄著又長又密的檸檬黃秀髮。
太陽漸漸向天空的另一邊滑落下去。白天的強烈的太陽光把大地照得熱烘烘。土地散發著被耕種、生長、被收割和又枯死的東西的氣味。大地散發著生命的氣味,生命——不斷地被創造、不斷地回到其所創造的原料中去——的濃烈刺鼻的氣味。
「你會原諒我馬上就走吧,醫生?我得趕時間搭火車回到塔拉斯孔。」
他們在蒙馬德爾的山腳下停了一會兒。太陽把這個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紅,照耀著生長在亂石叢中的松樹,枝葉染成金黃色,遠處的松林一片普魯士藍,背襯著柔和的、碧藍的天空。
「我從巴黎跟你來的。」
文森好一會兒緘默不語。
「煮馬鈴薯很麻煩嗎,太太?」他在一個地方問道。
女人默默地聽著,一字不漏。從她的眼睛裡,他看出她是懂的。她全盤接受他所講的,一動不動,熱切地想多聽一點,理解他,領受他自己容納不了而必需給予的一切。
她扭扭他的圓圓的小耳朵,輪流吻吻。
「你愛她,西奧?」
高更彎身蹲在地上,抽搐著,淚珠滾下他的臉頰。路易,手裡拿著燈,低頭盯住他看,驚慌失措。
「你覺得阿爾的婦女怎麼樣,高更?」他問。
「如果我不能再嘗到你的櫻唇,我敢說,一定會日思夜想,或者會發瘋。」
「現在…今天……此刻……而且永遠。」
文森在醫院裡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繪在太陽下烘烤的院子。他作畫的時候,頭戴一頂大草帽。這花園費了他整整兩個星期來描繪。
「再見,文森,」雷伊醫生說。「開心點,你會好起來的。我盡量來看你。但願在年底的時候,你能成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
「是的。有這打算。」
「因為我們孤軍奮戰。」
他猛然醒悟應該怎麼辦。黃房子很大,足夠容納兩個人。他們倆能夠各有自己的臥室和工作室。如果他們一起燒飯,一起碾磨顏料,一起省吃儉用,那麼他們能夠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過日子。房租不會增加,食物開銷不大。如果又能有一個朋友朝夕相處,一個用繪畫術語交談、理解繪畫技術的畫家朋友,該多妙。高更能教他繪畫,該有多好。他以前還沒有認識到他一向是多麼孤寂。即使文森的一百五十法郎不夠開銷,也許西奧肯多寄額外的五十法郎,來換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畫。
高更必須得救!
「西奧。」文森說。
「不!不!保羅,你不能走。離開黃房子?這兒的一切都是為你安排的呀。」
「打開來,自己看吧。」
他們踏上一段石階,進入拉歇爾的洞窟。洞裡有一張小床、一個梳妝臺、一把椅子,粉牆上掛著幾張彩色的儒略曆的橢圓形浮雕印刷品。梳妝臺上立著兩個破爛的布娃娃。
他深信,只要待在阿爾,他就能發揮個性。生命是短促的。光陰如箭。好啦,作為一個畫家,他還是要畫。
過了一會兒,文森說:「我來後,你一直在阿爾。那你知道小鴿子嗎?」
「你真可愛,拉歇爾。如果我把我的真名字告訴你,你會叫嗎?」
「當你做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呢?」
阿爾的太陽在他的眼睛和鏡子中豎起了一道刺眼的火牆。
她的手指摸了一下喉嚨;文森望著手指陷入柔軟的肉中。她的茫然的藍眼睛笑了起來,他看出她的笑是高興的表示,這樣亦可使他也高興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她的牙齒整齊,但漆黑;她的厚厚的下唇下垂,幾乎碰到了那多肉的下巴上的那條鋒利的平行的隙縫。
第四天的下午,刮起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他請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明天晚上請到寒舍便飯,好嗎?我們沒有什麼菜,但是我們高興你能光臨。」
一天,他在一個種有紫丁香的果園裡作畫,花園圍著紅色的籬笆,兩棵桃樹開著淡紅色的花,襯著蔚藍和潔白的天空。
「請吧。」
「做小鴿子好嗎?」
「……是的……我懂……」
「不,我親愛的文森,你不是。你自己能夠看出,你像我一樣神志健全。不過,這種瘋癲性發作與其他的熱病不同。它使得一個人神經錯亂。一旦神經危機到來,你就會幹出不理智的事情。那就是你應該進醫院的道理,在醫院裡,你能得到照料。」
「我懂,魯蘭,但我愈來愈感到,我們絕不能單憑這個世界來評判上帝。這不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習作。如果你對這個藝術家感興趣,那麼對一幅畫錯了的習作,你能怎麼樣呢?你沒有發現很多可批評的,你閉口不言,但是你有權利要求更好一點的東西。」
「你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在我耳旁講大聲一點。」
「我可以看看她嗎?」
在整個夏季裡,對自己圖畫的想法在他的頭腦中湧現。雖然他很孤寂,但他沒有時間來思考和感受。他像一臺蒸汽機似地開動著。然而,現在他的頭腦像一鍋餿粥,他甚至沒有一法郎供他吃喝,或去看看拉歇爾散散心。他得出結論:他在夏季裡繪製的畫是非常、非常的差。
把另一隻耳朵給我們。我們要另一隻耳朵!
「我想你會喜歡的。」
女人舉起涼涼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紅頭髮上,輕輕地往後撫平。手的涼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聲音的涼意,就像從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來的一汪清新的水。
「你們都想毒死我!」他大叫。「你們想謀害我?我看見你們在湯裡放毒藥!」
「將軍,你講得我稀裡糊塗。」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諒了你,」高更說,「不過,昨天那樣的情況也許會再次出現。要是我被擊中,我也許會失去自制,把你掐死。所以請允許我寫信給令弟,告訴他我要回巴黎了。」
稍大的男孩們益發膽大了。他們像小猴子般地爬上落水管,坐在窗檻上,朝房間裡張望,在文森的背後亂叫。

他在天亮前抵達阿爾,在通宵營業的小咖啡館裡等待天亮。老板瞧著他,驚道:「你就是那個朋友!我認得你。」
「你還沒有準備接受我,文森。」
文森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們在此敬請市長,將此病人監禁起來。
「只有一個文森.梵谷。我絕不會搞錯。」
走進來兩個憲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醫院。
她用健壯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後的幾根焦髮往後撫平。
「嘖,嘖,嘖,我的尖帽子!」
第二個週末,雷伊醫生准許文森畫畫。一個護士被派往黃房子去取畫架和畫布。
「真是奇怪的事情。」文森說。
「對不起,保羅。我真的需要你幫助我。」

高更去叫醒文森。他們的會面又鬧嚷又熱忱。文森引高更看看房子,幫他打開手提箱,向他打聽巴黎的新聞。他們起勁地交談了好幾個小時。
文森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跟女人講話了,除了問她們要一杯咖啡或一袋菸草之外。他回憶起瑪戈特的情話、輕撫他臉龐的迷茫的手指和緊接著的一陣熱吻。
拉馬丁廣場上的喧鬧日益厲害起來。男孩們豎起木板,從板上爬到二樓。他們敲開窗門,伸進頭去,向文森扔擲東西。底下的人群鼓勵他們,又叫又唱。
「那是好的,」他大聲說。「它表現得好。」
西奧講不出話。
「文森。」
「好得很。我當過水手。」
「我不知道。」他說。
他把房子的外牆重新漆了一道黃顏色,這使拉馬丁廣場上的居民感到十分有趣。
「很好。」
費利克斯.雷伊醫生是阿爾醫院中的年輕住院助理醫生。身材矮胖,方方正正的頭,一堆黑髮從八角形的頂上豎起。他診治文森的傷口,然後讓他睡在一個東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間裡。他走出去時,把門鎖上。
「來吧,文森,我們下山到路易那兒去。聽了你那無價之寶的好主意後,我感到要慶祝一番。」
「唉,說吧,叫什麼?我喜歡有個新名字!」
「高更先生,」路易說,「你是一位藝術家。也許你可以給我去年在巴黎買的兩幅新畫鑑定一下吧。」
「不。」
阿爾的醫院是一幢四邊形的兩層樓房,當中是院子,栽滿五顏六色的花和羊齒植物,石子小徑四通八達。文森慢吞吞地踱了一會兒,便走向底樓的雷伊醫生的辦公室。
「你在這兒不開心嗎?」
「我無法買下自己的畫,真可惜,」他高聲地對自己咕嚕道。「否則我就完全自給自足了。」
「我正在為巴黎我的報紙寫一篇有關這個題目的文章。是這篇德國文章啟發了我。」
「那您有米飯嗎?」
「那又憑什麼呢?」
文森在僅離高更二英尺遠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著高更。他低下頭,轉過身,朝家裡奔去。
「多謝。我個人的看法,阿爾患了癲癎病。它一陣緊接一陣地歇斯底里發作,使你覺得它一定會來一次大發作,口角飛出白沫。」
「將軍,」他叫道,在透過氣來後,「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諒我大聲喊叫。」
「我是巴黎的記者,」他說,「我已經在這兒待了三個月了,為一本關於普羅旺斯語言的書搜集資料。」
「你仍舊愛我?甚至現在……今天……此刻?」
文森從通貨車的路走向拉馬丁廣場,背著畫架、顏料和畫布,沿隆河吃力地走著。處處杏花怒放。太陽照在河面上的晶晶閃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帽子忘記在旅館裡。太陽燒透他的紅頭髮,把他體內的巴黎的寒冷、城市生活在他靈魂中填塞的疲憊、沮喪和飽食,統統吸了出來。
醫生離開房間後,文森要西奧把消息告訴他。
「揍吧,文森。你以前已經揍過我了。我的一部分愛情已經被揍過了。」
他喝下第二杯咖啡。一小時後,他穿過拉馬丁廣場,回到黃房子去。一陣冷風吹來。空氣中有雨的味兒。
他喜歡他原來那種把紅色從玫瑰紅排列到橙紅,通過不同的黃色上升到檸檬黃,並配以淡綠和深綠的排列方法。
「你一定言過其實了吧?」文森問,「在我看來,阿爾的人蠻好,雖然我今天見到的人很少。」
「噢,瘋浪子,你真是又可笑又可愛。但願到這兒來的男人都像你一樣。」
文森知道,要獲得主宰他的阿爾油畫中的高度的黃色調,他就必須興奮,緊張,激動,高度敏感,神經受到極度刺|激。只要他允許自己進入那種狀態,他就能夠畫得像以前一樣精采。但是,那條路是通向毀滅。
「我答應,醫生。謝謝你的無微不至的關照。」
文森發覺房主已經與他人另訂合同,要趕他走,把黃房子租給一個菸草商。文森與黃房子相依為命。這是他在普羅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畫過它的每一寸,裡裡外外。他已經使它完全適宜於居住了。儘管有這次意外,他依舊認為這是他的永遠的家,他決定跟房主搏鬥到底。
「蒙蒂塞利是個偉大的畫家。他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人更懂得色彩。」
「……精神病院?」

「有的東西,我們畫得好;有的東西,我們畫得不好。我們把好的壞的全扔進一張畫裡了。」
文森把窗關閉。孩子們的叫聲和笑聲還是飄了進來。
白色的沙和樹下的白色岩石的表現,呈現出淡淡的藍色。
不管你怎樣叫喊,
「您好,魯蘭先生,」他說。
「現在?」
「裝飾藝術,」文森特哼著鼻子。「要是你從大自然中所得到的就是這些,那麼你應該回到你的證券交易所去。」
在第四天。醫生看到文森已經完全恢復理智,便不再鎖房門,並將家具全搬回來。
「噢,一個可愛的地方,文森。你會發現有許多東西可畫。」
「你喜歡嗎?」文森問。
「啊,你也想了不少,你這個藝術家。」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份雜誌,在桌上朝文森推過去。
「無論如何,」他對自己說,「塗過的畫布總比一塊空白的畫布來得有價值。我的要求不高,那就是我有權利要畫,那就是我有理由要畫。」
他丟下剃刀。用毛巾把頭包好。血滴到地上。
「瞧這片葡萄園景色,高更。小心!那些葡萄在你眼前馬上就要爆裂了。喂,再看這片峽谷。我要使人們感覺到已經有千千萬萬噸的水從這峽谷奔瀉而去。我畫一個男子的肖像時,我要人們感覺到那男子一生的全部經歷——他所見到的、做過的和遭受的每一樁事情!」
一會兒工夫,高更回來了。兩人下山走回黃房子去。高更胡亂地吞下晚飯。他一言不發地走出前門。他差不多走盡拉馬丁廣場的時候,聽到背後熟悉的腳步聲:短促,迅疾,凌亂。
「我叫拉歇爾。」她說。
「癡子!癡子!」
畫布上,在一片壯麗的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秋天的花園;兩棵深綠色瓶子狀的絲柏;三棵帶菸草色和橙黃色樹葉的小栗樹;淡黃樹葉和紫羅蘭色樹幹的水松;兩叢長著紫紅葉子的灌木;前景是沙和草,天空是一片蔚藍、蔚藍的蒼穹,一輪發出硫黃色光的螺旋形火球。
他光著頭在田野裡逛蕩,吸收太陽的能量。他沉醉於天空的五光十色、黃色的火球、綠色的田野和盛開的鮮花之中。他任憑西北風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他,向日葵把他的想像力鞭撻到了爆炸點。他的興奮狀態一發起來,食欲便消失。他開始靠咖啡、苦艾酒和菸草過日子。他徹夜不眠,田野的濃豔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一掠過。最後,他背上畫架,投入田野。
「你在阿爾很久了?」
黃房子給他一種安心的感覺,因為他是在為將來的保障而張羅。他已經漂泊得夠了,沒有節奏、沒有理由地流浪。但現在他將永遠不再遷動。他死後,另一個畫家會發現這一興隆的商號。他在建立一個永久性的工作室,將被世世代代的畫家用來表現和描繪南部。他一心想為這幢房子繪製一些裝飾畫,要讓這些裝飾畫完全值得在他未獲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錢。
瘋浪子是個癡子,
「沒有空餘爐灶做通心粉。」
「我們應該看到這同一隻手再做點別的事情後,再來評判。這個世界很明顯地是在祂的不吉利的日子裡,匆匆忙忙胡亂做起來的,當時這藝術家正缺乏才智。」
她用涼涼的手指輕撫他的雙眼:「啊,我愛你。自從第一天以來,我從來沒有中斷過對你的愛情。」
文森又一次背起畫架,到鄉野去尋找十二幅鑲板畫的向日葵。耕地裡的鬆土顏色就像木桂一樣淺淡,琉璃草藍的天空中白雲朵朵。他畫了幾張長在田裡的向日葵——日出時的向日葵。其餘的帶回家,放在一隻綠色花瓶裡來畫。
「醫生,可以讓我的弟弟給我講講好消息嗎?」
「保護你自己。」
文森恢復知覺後,便提出會見雷伊醫生的要求。他的要求未獲准。他討鉛筆和紙給西奧寫信,亦遭拒絕。
「文森,」西奧說,「我……嗯,我……我認識了一個姑娘。」
他轉過身去。
「你真好,瘋浪子。」
他最好來一次乾淨俐落的了結。
「沒有。」
吃完飯後,他持著火油燈,登上紅磚樓梯,上二樓去。房間空蕩蕩,顯得淒涼,只有一具僵硬的畫架立在灑滿月光的窗前。背後是拉馬丁廣場的漆黑一團的花園。
「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感到不愉快嗎?」
「那的確是我,」他說。「不過那是發瘋了的我!」
阿爾的居民對文森敬而遠之。他們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鎮,背上負著沉重的畫架,光著頭,下巴起勁地向前翹出,眼睛裡流露出熱病似的亢奮。他們看到他回來時面帶兩個火洞,頭頂紅得像鮮肉,腋下夾著一塊油畫布,自己對自己打著手勢。市鎮給他起了一個名字——「瘋浪子!」。人人都用這個名字叫他。
「我要寫信給令弟,報告他現在你已經完全好了。」
「你意思說你……」
「你是一個男人,文森,需要女人。既然還不到來找你、委身於你的時候,那麼你能上哪兒就應該上哪兒的。不過現在……」
「當然是的。我已經寫信給令弟,告訴他了。我曾建議,按照你目前的健康情況,最好別把你搬得遠遠的,當然不是到巴黎。我告訴他,依我看聖保羅德莫索是你最好的去處。」

「米勒!那個感傷主義者!那個……!」
午飯後,魯蘭來了。他們一起走進房子的右耳房、裡面有一個門廳,通向帶小間的大房間。牆壁刷得雪白、門廳和通上二樓的樓梯鋪著乾淨的紅磚。樓上有一間帶小間的大房間。
拉歇爾大笑起來。她把杯子舉到唇邊。這個玩笑又使她感到好笑,癡笑不止。一滴紅酒在她的左乳|房上,蜿蜒流淌過鴿子肚皮,消失了。
「噢,坐下,文森,別這樣瞧著我,就好像要吃掉我一樣。我比你大得多,成熟得多,你還在設法發現你自己。聽我說,我來給你上幾堂有益的課吧。」
拉歇爾頑皮地捏著他的右耳玩。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扔過來,把你的耳朵扔過來!
「對你來說,文森,就叫瑪拉。」
「在路易這兒?一年了。」
「你不再愛我了。」拉歇爾說,繃著臉。
「我得到的是活動和生命的旋律,高更。」
「……看著礦工們回家!」
「即興!天啊!」
第二天早晨,他發現一個李樹花盛開的果園。在他畫的時候,括起了一陣惡風,海浪般地來而復去,去而復來。在陣風來去的間隔中,太陽照耀著,樹上的白花閃爍發光。儘管地面上的整個景色每分鐘都在變化,文森不停地畫下去。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維寧根的日子,那時他常在雨中、大風沙中作畫,海裡的浪花猛烈地飛濺在他的身上和畫架上。他的畫面具有一種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許多黃色,還有藍色和淡紅色。畫完後,他看到畫中正有著某些他並不想畫的東西——西北風。
「可是我怎麼從這個洞穴脫身呢?」
目的是什麼呢?為了賣嗎?當然不是!他知道無人要買他的畫。那麼何必這樣急呢?他催逼自己繪製成打成打的畫,以至於可憐的銅床下已經塞得滿滿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在我不留意的時候,你把顏料倒進了湯裡!」高更嚷著。文森笑了起來。他朝牆壁走去,用粉筆寫道:
「你在這兒多久啦?」
「你在那時候就認識我了?」
他拿著鉛筆和畫紙,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窗邊,試圖掌握寥寥幾筆就能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幢房子、一條狗的形象畫下來,並且使頭部、身子和腿的比例得當。他複畫了許多在夏天裡作的畫,因為他以為,在這一年中,如果能使五十張速寫——每張售二百法郎,那麼在享受吃喝時就不會感到不光彩了。
「來吧,文森,佩隆醫生在等我們呢。」
他的椅子、他的畫架、他的鏡子、他的桌子、他的床上用品、他掛在牆上的向日葵圖畫,統統像雨似地向普羅旺斯的頑童們身上落去。每落下一件東西,他腦子便閃過一幅有關他在黃房子中所度過的日子的回憶;他又看見,為了一件件地購買這些用來佈置他居住的房子的簡單東西而作出的犧牲。
「會成個什麼樣呢?」他自問。「一次地震還是一場革命。」
文森不得不上告到違警罪法庭,即使那樣做了,還得先付清這筆竹槓的一半。
第二天早晨,那場爭吵被遺忘了。他們一起喝咖啡,然後各走各的路去尋找圖畫。那天傍晚,文森回來的時候,被他所謂的平衡六種原色弄得精疲力盡,看到高更已經在小煤氣爐上燒晚飯,他們平心靜氣地交談了一會兒,後來話題轉到了畫家和繪畫——他們最感興趣的唯一話題。
「恰恰相反,我說的是真心話。」
「好吧,不過,如果發生什麼事情,可別怪我。」
「你是個騙子!有人派你來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過去告訴了你,出錢叫你來愚弄我。滾開,我不想再和你多講啦!」
這使高更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大群的人對他的瞪視,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給你帶來一些消息,文森,不過,我想最好是過幾天再告訴你。」
「你在跟我開玩笑,先生!」
「他是一個喝醉的白癡,他就是那個樣子。」
他跳起來,匆匆穿過拉馬丁廣場,跑進石頭房屋的黑色迷宮。攀登了一會兒,他聽到前面一片吵鬧聲。他奔跑起來,抵達里科萊特街的妓院前門時,剛好看到憲兵把兩個朱阿夫兵的屍體抬走,他們被幾個喝醉的義大利人打死。士兵的紅色土耳其帽落在高低不平的鵝卵石街上的血泊裡。一隊憲兵把幾個義大利人押往監獄,憤怒的人群在他們的後面咆哮,喊著:
他看到一張胖胖的圓臉,一對茫然的藍色大眼睛,肉感的下巴和頸脖。她的黑頭髮盤在頭頂上,使她的臉更像個球。她只穿一件淺色的印花布衫,趿一雙涼鞋。她的滾圓乳|房的乳|頭,像指責人的手指,直指向著他。
男孩向前奔去,玩著。文森和魯蘭並排行走。魯蘭看畫的時候,文森端詳著他。魯蘭戴著藍色的郵差帽。他有一對溫和的、盤根究底的眼睛,一綹長長的方形的捲鬚完全淹沒了他的頸項和衣領,直垂在深藍色的郵差制服上。他從魯蘭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種同樣的溫柔、沉思的品質。他樸實得有點兒叫人可憐,他的平凡的農民的臉,似乎與那希臘式的美髯很不相稱。
「對。」
他想起日前西奧來信中的一句話。特斯蒂格先生遊訪巴黎時,站在西斯萊的畫前,對西奧咕噥道:「我想這個藝術家在畫這張畫的時候,一定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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