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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傳

作者:歐文.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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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聖雷米

第七章 聖雷米

一個月過去了。文森沒有一絲一毫要到別處去的念頭。他也沒有看到別的人有過要離去的明確希望。他是根據這樣的感覺——他們都無法適應外界的生活——而知道這一點的。
「明天吧,雷蒙,明天吧。今天不是自殺的日子。」
普羅旺斯的晚秋集中在美的焦點上。大地展露出它的全部紫色;花園裡的燒掉的草地在幼小的玫瑰花四周發出光輝;綠色的天空與形狀不一的黃樹葉形成對照。
「文森,別欺騙自己。發病一定會來的。你的神經系統每三個月出現一次危機。如果你的幻覺不是宗教的,就一定會是別的。」
他在瘋人院後面的山中消磨了許多天。聖雷米周圍的絲柏開始占據了他的心思。他要把它們畫出點名堂來,就像他的向日葵圖畫一樣。使他感到驚奇的,是絲柏從來未被描繪得如他所見的那樣。他發現在線條和比例上,它們就像埃及的方尖碑一樣美麗;是陽光燦爛的風景中的飛濺四處的黑點。
太陽剛剛西下。文森站在窗口,俯瞰綠色的山谷。令人酸鼻的松樹,織成精緻的黑色花邊,襯著一片華美的淡檸檬色的天空。景色絲毫未引動文森,甚至絲毫沒有想到去描繪。
文森回到靠近一叢野玫瑰的石凳,坐下。他要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到聖保羅來的原因。極度的沮喪和恐怖攫住了他,使他無法思索。在他的心中,感覺不到有什麼希望和欲求。他步履蹣跚地走向住處。一踏進房子的住廊,便聽到一陣奇怪的狗吠聲。他尚未走到病房門口,狗吠聲已經變成了狼嚎聲。
我親愛的文森:
「危險?唔,不。怎麼啦?」

「很抱歉,文森,」佩隆醫生說,「我不能允許你再離開精神病院。將來你必須待在院內。」
「你對精神病有經驗,醫生。你能給我解釋一下我割掉自己耳朵的原因嗎?」
「他為什麼要在這兒自殺呢?」文森問。「為什麼不偷一把刀,等大家睡著後自殺呢?」
「我親愛的瑪麗,這怎麼可能呢?這個女人是假設為一個藝術家的姊妹。一個稍有理智的人怎麼會……」
「佩隆醫生,」他說,「我的工作是我恢復健康所不可缺少的。如果你叫我像那班瘋子一樣,啥也不幹地空坐,我就會變成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既然現在他又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就不再擔心精神病院的伙食了。他津津有味地把飯食吃得精光,甚至連有蟑螂腳的湯也一滴不剩。他需要食物來補充他工作的力量。他現在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完全能夠控制自己。他已經在精神病院裡待了三個月,發覺使他擺脫苦惱的絲柏主題,超出了他所受到的一切痛苦。樹木高大堅實。低低的前景,長滿荊棘和矮灌木叢。

「把我關進了一個什麼樣的動物園呀?」文森自問。
阿爾歲月中的老習慣又恢復了。每天清晨日出的時候,他帶著一幅空白的畫布,邁著沉重的步子出去;每天日沒的時候,看到空白的畫布上抄錄著大自然。如果他的力量和才幹有所削弱的話,他亦無能察覺。他一天天感到更強壯、更敏感和更有信心。
第六個週末,佩隆醫生給了文森一個小房間當工作室。房內牆上糊著綠灰色牆紙,還有兩塊海青色底、淡淡的玫瑰圖案的窗簾。窗簾和一把沾滿汙垢斑點——活像一幅蒙蒂塞利的圖畫——舊扶手椅,是一個死去了的、比較富有的病友留下來的。從房間裡看出去,是一片麥田的斜坡,一望無際。窗上安著結實的黑色柵欄。
「五點鐘開晚飯。你會聽到鑼聲。想法盡快地適應醫院裡的生活習慣,文森。那會使你的健康迅速恢復。」
精神病院裡唯一擾亂他的事情是這個地方的強烈的宗教氣氛。他似乎感到,隨著陰暗的冬季的來臨,修女們感染了歇斯底里的髮作症。有時候他望著她們口中喃喃禱告、親吻十字架、撫弄念珠、走路時雙眼盯著《聖經》,一天五、六次躡手躡腳走進小禮拜堂做禱告和禮拜,他簡直無法斷定,在這所精神病院中,到底誰是病人,誰是護理人。自從在博里納日那段日子以來,他一直對宗教的誇張感到害怕。他時時發現修女們的失常狀態影響著他的思緒。他更熱情地投入工作,力圖把黑頭巾、黑披肩的形象從頭腦中掃除出去。
不斷更新的大自然並沒有給文森帶來新的活力。自從他習慣於同伴們以來,他們的瘋語和週期性的發作第一次撕裂他的神經,刺入他的要害器官。毫無辦法逃脫那老鼠般的、穿著黑白衣飾的、禱告著的形象。一看到她們,恐懼的冷顫便通過文森的全身。
他站在窗邊,直到昏暗的普羅旺斯薄暮濾過檸檬色的天空,把顏色吸盡。沒有人到病房裡來點燈。在黑暗中無事可做,只能反省自己的生活。
即使看到了畫架和畫筆,也無法使文森克服他的麻木不仁。他坐在蒙蒂塞利扶手椅上,透過柵欄,呆望著光禿禿的麥田。
德夏內爾修女領文森穿過長廊似的房間,指定一張空床。
「也許他並不想死,先生。」
發病的日子到了。文森焦急地,差不多是偏愛地等待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挨過去,什麼也沒有發生。他感到奇怪,失望。第二天過去了。他仍然感到完全正常。當第三天平安無事地快結束的時候,他禁不住對自己發笑了。
一天下午,他平靜地在田野裡散步,頭腦開始錯亂起來。當夜很晚的時候,精神病院的看守在離開他的畫架數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他的身體蜷縮在一株絲柏的樹幹下。
「不,醫生,不是因為畫畫。而是因為到阿爾去才發的。我一看到拉馬丁廣場和黃房子,就覺得不好受。倘若我不再回到那兒去,就不會再發。請讓我到工作室去吧。」

對自己的病史經過仔細的觀察後,他清楚地曉得,自己的發病是週期性的,每三個月一次。很好,只要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病,他就能夠當心自己了。在下一次的發病日臨近前,他就停止工作,躺在床上,準備好應付一場為時短暫的不適。過了幾天以後,他就又能起床,就好像不過是有點感冒罷了。
「請告訴我,醫生,」他說,「這些人為什麼不彼此談談呢?其中有的人在正常的www.hetubook.com.com時候,似乎蠻聰明的。」
「抓住他的另一隻手臂。」老人對文森說。
「不過,如果他拿不出這樣一筆錢……」
那是瘋人們的深情厚誼。
到第三個週末,當他開始在空蕩蕩的走廊似的房間裡走走,活動活動的時候,修女們領進一個新病人。他非常聽話地跟著走到他的床跟前,可是修女們一走,他立刻大光其火。他扒掉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不停地伸直喉嚨叫喊。他把被褥抓得稀爛,搗碎釘在牆上的盒子,扯下帳幕,敲斷帳架,把手提箱踩得粉碎。
文森朝鄰座的人轉過身去,這人的眼圈通紅的雙眼,正擔心地望著把湯送往口中的顫抖的手指。
「如果我有別的幻覺,醫生,我就叫舍弟把我帶走。」
文森把信給佩隆醫生夫婦看,佩隆仔細地讀著信,然後摸摸支票。他祝賀文森的好運道。文森沿小徑走去,他那呆滯、萎靡的頭腦突然又變島活躍興奮,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走過了花園的一半路,他方才看到自己光拿著支票,而把西奧的信忘記在醫生的辦公室裡了。他轉身迅速地走回去。
文森沒有把這篇文章給佩隆醫生看。
「快!」文森叫道。「要我們兩個人才能使他安靜下來。」
「這孩子在攻讀法律,」他說。「他用腦過度。這病發作大約十天一次。他從不傷害別人。祝你晚安,先生。」
他的全部力量和對生活的渴望又恢復了。他畫了一張他住宿的病房的畫,畫了院長及其夫人,作了多張米勒和德拉克洛瓦的摹品,日日夜夜地忙個不停。
親愛的西奧:
他以無聲的狂熱投入他的工作。他複製德拉克洛瓦的《善良的撒馬利亞人》、米勒的《播種者》和《鋤地者》。他決定以北方人的冷漠態度來對付他最近的不幸。藝術的生活是破碎的,一開始他就明白這一點的。那麼,在這麼晚的日子裡,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後面是紫黛的遠山,綠色和玫瑰色的天空中掛著一輪下弦月。他把前景中的荊棘叢畫得很密,盡是黃、紫和綠的筆觸。當天晚上,看著自己改畫時,他知道他已經跳出了凹坑,又站在堅實的土地上,面對太陽了。
第二天早晨,旭日東升,又黃又熱。花園裡的蟬發出刺耳的噪鳴,比蟋蟀的鳴叫聲大十倍。文森把畫架拿出去,描繪松樹、灌木和小徑。他的病友走過來,從他的肩頭上望著,保持著沉默和對他的敬意。
玩了一小時的悶聲不響的滾球後,病人們回到病房裡的冷空氣中。
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離開這所精神病院後,我深信能恢復成為一個有理性的人。從你寫給我的信中看來,奧維爾是寧靜而美麗,如果在伽賽醫生的照料下,生活上多加小心,我相信會戰勝疾病的。
文森的充沛的精力隨同晚秋俱來。他看到他的畫在進步,好主意開始重新在頭腦中跳動,他高興地讓它們發展。由於長期的居住,他開始銳利地感覺鄉村,它的性質與阿爾迥然不同。

「知道,知道,不過不是現在。不是現在。」
文森離去。吃晚飯的時候,他接到西奧的電報。
「喂,扶住他的頭。」他對文森叫道。
第二天早飯後,病人們走入花園。在遠遠的牆頭上,可以望見荒蕪光禿的群山,自從羅馬人第一次越山以來,這些山就死去了。文森看著同伴們懶洋洋地打滾球。他坐在一條石凳上,凝視著攀滿常青藤的濃密樹叢和點綴著常春花的土地。聖約瑟夫.德.奧貝納修道院的修女們走過,到古老的羅馬小教堂去,她們的外形就像黑白相間的耗子,她們的雙眼深深地凹進頭顱,手指一邊撫弄念珠,嘴裡一邊喃喃地唸著禱詞。
「放開我!我要把這把刀刺進我的心!我對你說,我一定要自殺!」
「她們以為我的畫把我搞瘋了,」一天,當兩個修女經過的時候,他對這個人說。「我心裡很明白,一個畫家是一個過於被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所吸引,因而不足以成為他生活的其餘部分的主人,那是千真萬確的。但是這就使他不適宜於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嗎?」
我最近認識了一位極好的人,伽賽醫生,他的家在瓦茲河邊的奧維爾,離巴黎一個小時。從杜比尼以來,每個重要的畫家都在他家裡作過畫。他說他對你的病例一清二楚,不論你什麼時候想到奧維爾去,他都能照料你。
巴黎的來信使他歡喜不已。西奧的妻子在家為西奧燒飯,西奧的健康恢復得很快。喬安娜毫無困難地帶著娃娃。西奧每星期寄來菸草、巧克力、顏料、書籍和一張十或二十法郎的紙幣。

西奧的來信向他保證他的作品正以顯著的步子前進。他決定在精神病院住滿一年後,要在聖雷米的村子裡租一幢房子,繼續他的南部繪畫。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種狂喜——在高更來到阿爾之前的日子裡,他在描繪他的向日葵鑲板畫時的那種狂喜。
修道院的牆壁厚實,但是在整個午飯時間內,文森能夠聽到這折磨人的、變化著的叫聲,製穿茫茫的寂靜。他在花園的一個老遠的角落裡度過了一個下午,竭力想逃避那狂熱的哭號。
有好幾個星期,他甚至一點都不想到花園裡去溜一溜。他坐在病房裡,靠著火爐,閱讀西奧從巴黎寄來的書。病友們發病時,他頭也不回,也不離開座位。神經已經不錯亂了,心緒已經正常了。他和無理性的人們一起待得如此長久,所以再也不把病友們看成是無理性的了。
「閱讀使他們的頭腦發昏,文森,我們所知道的第一個結果,就是一場惡性發作。不,我的朋友,他們必須生活在他們自己的封閉的世界裡。沒有必要為他們感到不安。你不記得德萊頓說過的話嗎?『瘋有瘋的樂趣,而且唯有瘋子才能體會。』」
他們把男孩按倒床上,但他還亂叫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精疲力盡,他的話變成了刺耳的嘰咕聲,呼呼地睡著了。年長者走到文森身邊。
西奧結和-圖-書婚了。他和他的喬安娜常給文森寫信。西奧的健康情況不佳。文森對他的弟弟比對自己更為擔心。他要求喬安娜重新給西奧燒煮有益於健康的荷蘭菜,西奧已經吃了十年的飯館伙食。文森明白,繪畫比任何別的事情更能使他散心,只要他有可能全力以赴,那恐怕是最有效的藥物了。癲癇病房裡的人們沒有辦法把他們自己從慢性的死亡中拯救出來,他卻有他的繪畫,繪畫將使他脫出避難所,成為一個健康的、幸福的人。

「給男孩取了你的名字喬安娜和文森均好」
文森高興來到這兒。看到瘋子生活的實情後,他慢慢地克服了茫然的恐懼和對神經錯亂的擔心。他逐漸地認為瘋狂就像其他病症一樣,是一種疾病。到了第三個週末,他發覺他的同伴們並不比患肺病和癌症更可怕。
文森脫衣上床。眼睛睜得大大地躺著,凝望屋頂的粗梁。床的角度使他朝地面傾斜。
「起來,幫我使他安靜下來,」文森說。「我擔心他會傷害自己。」
他旁邊的一個人有氣無力地站起來,抓住他那條癱瘓的手臂。
十一個男子坐在一隻沒有生火的爐子周圍,對文森的到來,毫不注意,更不議論。德夏內爾修女走出狹長的房間,她的漿過的白長袍、黑披肩和黑面紗顯得十分不自然。
文森睜眼躺在傾斜的床上。莫夫的斯赫維寧根圖畫教了他什麼呢?「含辛茹苦,無怨無悔。」學會毫不抱怨地忍受,毫不厭惡地對待痛苦……是的,但他是冒著頭暈眼眩的危險。如果他向痛苦、孤寂屈服投降,那就等於自殺。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這樣一個時光——有必要像甩掉一件破舊的大衣那樣甩掉痛苦。時日消逝,每一天就像是最後一天。他的頭腦空空,沒有欲念和希望。他聽到修女們在議論他的畫,她們不確定他是因為瘋了才去畫畫呢,還是因為畫畫以後才瘋的。
床上的人開始從嘴角淌下口水。他發出一陣哽咽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當天晚上,文森沒有照他答應的那樣回到精神病院。第二天,人們發現他臉朝下躺在塔拉斯孔和聖雷米間的一條溝渠裡。
半小時後,混身打顫的人失去了知覺。文森和另外兩個人把他抬上床。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再沒有人提起。
「麻煩他沒有用,」這人說。「他是個白癡。他在這兒從來沒有講過一句話。來,我們來使這孩子安靜下來吧。」
西奧多寄來一些錢,文森獲准赴阿爾取回他的圖畫。拉馬丁廣場的人們對他很客氣,但是,他一看到黃房子心裡就難過起來。他感到要昏厥了。因此他未按原定的打算去拜訪魯蘭和雷伊醫生,而去尋找扣留他圖畫的房主。
因此,大門對文森不關了。他背上畫架,出去尋找圖畫。
那天傍晚,他去看佩隆醫生。「我感到很好,醫生,我希望你允許我到外面去畫畫。」
「謝謝你,醫生。」
沒有一天沒有人發作的;沒有一天文森不被喊去幫助一個暫時發作的病人。三等病人們互相都是彼此的醫生和護士。佩隆一星期只來看望一次,看守人只照料頭等和二等病人。他們緊緊地團結在一起,在發作的時候互相幫助,並且具有無窮的耐心。每一個人都明白,很快又會輪到自己,自己需要同伴的幫助和耐心。
總算出頭了!你的一幅畫賣了四百法郎!就是《紅葡萄園》,去春你在阿爾畫的。安娜.博克買去的,她是一位荷蘭畫家的姊妹,祝賀你,老兄!我們很快就能在全歐洲賣掉你的畫!用這筆錢回到巴黎來吧,倘若佩隆醫生同意的話。
「我本來是能避掉這次發作的,醫生,」他說,「如果沒有那些宗教歇斯底里的影響我的話。」
「他們就像死的一樣,不是嗎?」
「你幹嘛把湯匙塞在他的嘴裡?」文森哼道。
「我不願意對此負任何責任。我寫信給令弟。如果他同意,我們就讓你再畫畫。」
「我勸你還是別畫的好。」
「那麼依你看來,這一點兒也不是真的嗎?」
「不錯,你看上去好多了,文森。洗澡和鎮靜對你有好處。不過你感到這樣快就出去不危險嗎?」
看護們在黎明時發現他在那兒。他正悄聲地唸著亂七八糟的禱告,重複著《聖經》的經文,回答他耳中絮聒著奇奇怪怪事情的聲音。
他隨身帶著德拉克洛瓦的著作。他伸手到盒子裡,摸到了,在黑暗中把皮書面緊貼心口。書的感覺又使他安心下來。他與包圍他的那群精神病患者毫無關係,而是這位大師的睿智和慰藉的話語,透過書的封面,流進他那顆痛苦的心。
「我有啥辦法呢,文森?每個冬季都是這樣。我並不贊成,但我也不能干涉。儘管如此,修女們做了不少好事。」
G.阿爾貝.奧里埃
文森步入長長的病房。在老遠的角落裡,他面朝牆壁,看到了昨晚的那個老人。那人的臉仰向天花板。正在用盡力氣地嚎叫,臉上露出野獸般的神情。狼嚎又變成了叢林中的獸吼。滿屋充斥著哀號之聲。
幾天後,他被叫到佩隆醫生的辦公室去簽收一封掛號信。他拆開信封,看到一張開著他名字的四百法郎支票。這是他有過的最大一筆錢。他感到莫名其妙,西奧寄這筆錢給他幹嘛的。
他的下一次發病時間應在五月。
「別在今天,雷蒙,」他說。「今天是星期日。」
「如果德拉克洛瓦掉光牙齒、停止呼吸的時候能夠發現繪畫,那麼我能夠在沒有牙齒和理智的時候發現繪畫。」
「你知道我希望什麼嗎,西奧?那是:家庭對於你,就好像泥塊、草地、金黃的穀粒和農民之對於我。喬安娜正在為你設計的娃娃會使你緊握現實,在一個大城市裡,用其他的方法是不可能做到的。你說喬安娜已經感覺到她的孩子在迅速成長,那麼,你現在一定心滿意足了。」
「我知道……我衰弱得沒有力氣工作。」
「很好,在你的工作室裡畫畫吧。不過,一天只能畫一、二個小時。」
接到四百法郎支票後二星期,他在郵件中看到一份《法蘭西信使》一月號的複製文件。他注意到西奧在書名頁上的一篇名叫《孤寂者》的文章上作下的記號。
他們吃飯的房和*圖*書間裡沒有窗,泥土地面。只放一張長長的、粗陋的木桌,圍著一些長凳。修女們端來食物。房裡一股黴氣,就像蹩腳的寄宿舍。先上湯和黑麵包,湯裡的蟑螂使文森懷念起巴黎的飯館。然後端上一盆豌豆、蠶豆和扁豆。他的同伴們拼命地吃,把桌上的黑麵包屑抓在手中,用舌頭舔乾淨。
「假定你……發起來……在田野裡……?」
精神病院現在無法致他於死地。他走在康復的大道上。幾個月以後他就能出院。他將能回到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中去。生活又一次開始啦。他給西奧寫了一封激動的長信,要求顏料、畫布、畫筆和有趣的書籍。
「我請求你,醫生。要是我能到我希望去的地方,畫我愛畫的東西,你沒有看到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幸福呀!」
在那壓倒一切的喜悅中,他又一次看到自己是一個自由的人了。
文森迅速地畫下從窗口望見的景色。前景是一片被暴風雨摧毀得乾乾淨淨的麥田。界牆順山坡而下,在一些橄欖樹的灰色枝葉外,是茅舍和群山。在畫面的頂上,文森放了一大塊灰白的雲彩,飄浮在碧藍的天空中。
「要保持絕對的安靜。絕不能讓自己興奮。別工作,別看書,別爭論或煩惱。」
老修道院的建築是慣例的四邊形:北面是三等病人的病房;東面是佩隆醫生的住所、小教堂和十世紀的柱廊;南面是頭等和二等病人的房間;西面是有危險性的瘋人們的院子和一堵長長的陰沉沉的黏土牆。鎖著的門是唯一的出口。牆高十二英尺,壁面光滑,無法攀爬。
癲癇病人時高時低地發作了一陣,勢頭愈來愈大。他的眼珠在眼窩裡打轉,口角裡流出白沫。
「你看見嗎,德尼太太?他們現在接受我了。他們知道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他們從前不相信我,但現在我是一個『黑下巴』了。礦工們將讓我把《聖經》帶給他們。」
院子走廊完全荒蕪。下面的大松樹長得很高,亂蓬蓬的草地中夾雜著蔓生的野草。陽光照進圍牆,留下一片呆滯不動的陽光。文森向左轉,敲響佩隆和他家庭住所的門。
佩隆醫生把自己吃的肉和酒送一點給文森,但是不允許他走近他的工作室。在恢復期中,文森對此並不在意,但一當他的力量恢復,就覺得對同伴們的那種不可忍受的閒散討厭之至,於是他反抗了。
「我明白,文森,不過。正因為你畫得太吃力了,所以會發病。我必須不讓你興奮。」
「哦,如果繪畫就是你所需要的……」
年長者回到他的床鋪,立即睡著了。文森又一次回到俯視山谷的窗口。離日出還早,除了寥寥的晨星之外,什麼也看不出。他想起了杜比尼描繪晨星的圖畫,表現了宇宙茫茫浩瀚的和平及莊嚴……以及站在星空下凝望晨星的渺小的個人所懷有的那種令人心碎的憐憫。
文森.梵谷的全部作品(他所領會的)的特點,在於極度的力量和粗獷的表現。在他對事物的根本特性的絕對肯定中、在他對形式往往不加思考的簡化中、他要面對面注視太陽的傲慢願望中,以及他的描繪和色彩的熱情中,顯露出他是一個強有力的人,一個男子漢,一個敢作敢為者——有時粗野,有時天真地優雅。
他常常跟白癡坐在一起交談。白癡只能用一些不連貫的聲音來應答,然而文森感到那傢伙懂他的話,並且高興有人跟他攀談。修女們從來不跟病人講話,除非在逼不得已的時候。文森每星期的理性|交流即是跟佩隆醫生的五分鐘談話。
大多數的西北風被俯瞰峽谷的群山所制止,太陽還不刺眼,他對聖雷米的鄉野一旦了解後,便不想離開精神病院了。在他居留下來的頭幾個月中,他祈求但願這一年能太太平平地過去,神經不錯亂。而現在他卻被他的畫畫纏住,自己不知道到底是在醫院裡呢還是在旅館裡。儘管他感到很健康,但認為搬到另一個地方,再花六個月的時間來熟悉陌生的環境,是不聰明的。
病人睡的病房就像半死不活的村子裡的三等候車室。精神病患者總是戴著帽子和眼鏡,拿著手杖,穿著旅行斗篷,好像就要到什麼地方去似的。
白癡坐在他的床邊,一連幾小時地對他號啕大哭。文森在這個人的友情中感到一股溫暖,所以沒有趕他走。他常跟白癡談話,因為沒有別的人要聽。
「西奧,」他寫信給他的弟弟,「叫我離開聖雷米是不愉快的,這兒還有許多畫要畫。不過如果我再發作一次宗教幻覺,那麼該是精神病院的過錯,而不是我的神經有毛病。只要再發作二、三次就會叫我送命。
「穆內.蘇利先生,別把我帶走啊!我沒有幹,我老實說!我不是雞|奸者!我是律師。我可以幫忙處理你的全部案件,穆內.蘇利先生,只要你不把我帶走。上星期三我不可能殺死他呀!我沒拿錢!看!不在這兒!」
佩隆醫生聳聳肩,靠著帳架,把文森的帳幕在背後拉攏。

「走開,別跟著我!你為什麼老盯住我?我沒有殺死他!你沒有辦法愚弄我的。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暗探。好吧,你要搜身就搜吧。我沒有偷錢!他在星期三自殺的!走開!不要來纏我!」
「請作好準備。若我再來一次帶有宗教幻覺的發病,那麼一能起床,我就來巴黎。也許最好是再上北方,在北方,一個人可保持相當的健全的心智。
他把身上的睡衣撕掉,發狂地把床上的被褥撕裂,一面大聲地抗議暗探以及對他的誣告。文森不知道該怎麼辦。其他的病友似乎睡得正香。
早春的暖氣降臨。蟬開始在花園裡鳴叫。文森描繪三等病房的廊柱、花園裡的小徑和樹,以及鏡子裡的自畫像。他一邊作畫,一邊計算著日期。
西奧回信請佩隆醫生允許文森作畫,並帶來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西奧快做父親了。
「我一定要幫他一點忙。」文森大聲說。
「如果你不想參加聖保羅德莫索的宗教活動,我可以請修女們不勉強你。如果要什麼東西,請上我這兒來。」
文森跳起來,把帳幕拉開。他看到一個二十三歲的金髮青年,用牙齒咬自己的睡衣。這青年一看文森,便跳下床來,雙膝跪下,懇求地合著手掌。
西奧和圖書
文森感到奇怪,這些人為什麼這樣地一聲不響。他們相互不講一句話。他們不看書,也不玩兒。他們倚靠著手杖,望著火爐。
熱病纏了他三個星期。病房裡的人——他曾可憐他們,因為他們的發作是定時的——對他非常有耐心。在他康復到足以認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他不斷地對自己說:
病房裡彌漫著瀕死者的惡臭氣味。
過了一會兒,他沉入夢鄉。他被隔壁一張床上的呻|吟聲驚醒了。呻|吟聲愈來愈響,變成了喊叫和一連串激烈的話語。
佩隆醫生曾在馬賽當過船醫,後來當眼科醫生。嚴重的痛風病使他在鄉野的安靜中找到了這所精神病院。
火爐旁的人們對此毫不在意。屋角裡的動物的哀號聲升高到了絕望的頂點。
冬季來臨。文森不想起床。病房中央的火爐現在燒得很旺。人們從早到晚悶聲不響地坐在爐子周圍。病房的窗又小又高,只透進些微陽光。火爐發出熱氣和濃烈的臭氣。修女們,益發縮在黑色的披肩和頭巾裡,嘴裡唸唸有詞,手裡擺弄著十字架,走來走去。聳立在戶外背景中的光禿的群山,就像死神的頭顱。
「好的,文森。」
餘話明天再寫吧。
文森拼命用意志來準備迎接繪畫的願望和力量可能復活的一天。他的病友們無所事事地混日子,只想著一天三頓飯。為了使自己不如此墮落,文森拒絕吃任何發黴變質的食物。他只吞嚥一點黑麵包和湯。西奧寄給他一冊莎士比亞的合訂本;他讀了《理查二世》、《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把自己的頭腦引向別的時代和別的地方。他為了擺脫集聚在心頭的痛苦——就像澤地裡的水——而進行了頑強的搏鬥。
「不,文森,我擔心……」
「他也是一位專家,文森。不單在精神病方面,而且還在畫家方面。我相信,你由他照料是再好不過了。不論什麼時候,你想來,就打個電報給我,我就搭頭班車到聖雷米。」
「我猜想他認為這是值得的,為了使文森恢復正常。」
文森笑起來。「不會再發了,醫生。我已經好了。我感到比我發病前還要好得多呢。」
「也許他想這樣會對他的兄長有好處。」
「他們比阿爾的規矩人更有禮貌。」文森喃喃自語。
「真可恨!真可恨!」
這個消息使文森感到像最近一次發作以前那樣地高興和健康。他立即坐下來,給西奧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
作品的銷售和西奧送來的好消息,使文森整夜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次日早晨,他一早就到工作室,弄乾淨畫筆、把倚靠著牆壁的作品和習作整理分類。
「你睡在這兒,先生,」她說。「晚上把帳幕拉下來,可以清靜一點。你弄好了,佩隆醫生就想在辦公室裡見你。」
「快。他的癲癇病發了,」一個人大叫。

「你允許我在我的工作室裡畫畫嗎?」
兩個星期當中,文森目睹了他的十一個同伴的各自的瘋狀:把身上的衣服撕爛、看到什麼就搗毀什麼的大吵大鬧的瘋子;野獸般嚎叫的人;兩個梅毒患者;自殺偏執狂者;過度憤激和興奮的中風患者;癲癇病患者;被迫害妄想症的淋巴患者;被暗探追逐的金頭髮青年。
佩隆醫生尊重西奧的願望,允許文森到院外去作畫。他描繪從地上湧起來,流進天穹的絲柏。他畫了一張婦女們摘橄欖的畫:土地是紫色的,遠景是黃赭色;枝幹青銅色、葉子綠灰色的樹木;天空和三個婦女是深玫瑰紅色。在去畫畫的路上,他常常停下來跟田裡工作的人們交談。在他的思想中,他認為自己比這些農人低下一等。
飯吃完了,各人回到火爐周圍各自的位置上,專心致志地消化他們的食物。晚飯的食物消化後,他們一個個站起來,脫掉衣服,拉好帳幕,睡覺了。文森到現在還沒有聽到他們說過一句話。
文森感到一陣可怕的沮喪。他的健康愈恢復正常,他的頭腦愈能清醒地思考,亦愈感到繼續畫畫是多麼愚蠢——花費是如此地大,卻一無進賬。但是,要是他不畫,也就活不下去。
「他們不能交談,文森,他們一開口就吵,就衝動,就發病。所以他們已經懂得,要活下去,唯一的辦法是保持絕對的緘默。」
「我還要做點什麼呢,醫生?」
我不是一個病人,也不是一頭危險的野獸。讓我向你和我自己證明,我是一個正常的人。倘若我能以自己的力量離開精神病院,並在奧維爾開始新的生活,也許,我將能夠戰勝我的疾病。
「是的,是的,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但不是為了雞|奸,我沒有幹過雞|奸,穆內.蘇利先生。不是上星期三。是為了他的錢!看!在我這兒!我把錢包藏在床墊裡,我把它找出來給你!只要你不再叫暗探盯住我!即使我真的殺了他,我也能被釋放的!我要引你的案例來證明……這兒!我把它從床墊裡挖出來!」
「我是個傻瓜。我畢竟已經看到了我的最後一次發病。佩隆醫生搞錯了。從現在起,我用不著擔心了。我一直在浪費時間,這樣地躺在床上。明天早晨,我要起來工作。」
他又到他的工作室去了,從加橫木的窗口描繪有一個小收割者和一個大太陽的麥田景色。除了那道以陡斜的角度順坡直下的牆和背景上的紫蘿蘭色的遠山之外,全畫成一片黃色。

春季的真正第一天,他回到工作室作畫。他再一次描繪窗外的景色,一片耕過的布滿黃色麥根的田地。他以紫色的耕地和一條條黃色殘麥碴作對比,背景是群山。杏花到處怒放,天空在日落時又一次變成淡檸檬色。
「他怎麼啦?」他問。
金髮青年用手指把床墊掏了一個洞,跪在上面,把稻草和填料拉出來。當他再看到文森時,他開始叫喊法律引語。他用雙手捶打文森的前胸。
他床頭的牆上釘著一隻盒子,但是文森寧可把東西放在手提包裡。他把菸斗、菸草和一本書放在盒子裡,把手提包塞進床肚下,往外走進花園。一路上,他走過一間看上去陰暗潮濕的房間,門緊緊地鎖著。
文森.梵谷是屬於弗蘭斯.哈爾斯的卓越的體系。他的現實主義超越了那些荷蘭的偉大小市民——他的先輩,他們的身體如此健康,他們的思想如此平衡——的真理。他作品的標誌是對特性的忠實觀察,對每一題材本質的不斷探求,對大自然和真理的深邃的、幾乎天真的熱愛。hetubook.com.com
他剛要敲門,聽到裡面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猶豫了片刻,躊躇不決。
他的宗教幻覺持續了七天。當他恢復知覺後,便請一個修女去請佩隆醫生來。
文森放下旅行袋,環視四周。病房的兩邊排著一張張五度角傾斜的床鋪,每張床圍著一個帳架,上面掛著骯髒的乳白色的帳幕。屋頂是粗糙的橫梁,牆壁刷成白色,中央是一隻火爐,爐左邊伸出有稜角的煙筒。房裡只有一盞燈,吊在火爐的上方。
當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的時候,便再走進花園,在裡面兜圈子。甚至聖保羅的太陽亦似乎奄奄一息。
病友們從來不碰新來的人。最後來了兩個看守,把瘋子抱走。他被關在走廊上的小室裡。他像野獸般地嚎叫了兩個星期。文森日日夜夜聽到他嚎叫。後來叫喊聲停止了。文森望著看守人把這人埋在小教堂後面的墓地中。
「那麼你認為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佩隆太太問。
西奧回信說他已經又對伽賽醫生談過了,並給他看了幾幅文森的畫。伽賽醫生熱切地歡迎文森到奧維爾,在他家裡作畫。
「拉住他的手臂和腿。」四個人抓住他的臂和腿。抽筋的癲癎病人似乎有著一打人的力氣,年輕的金頭髮伸手到衣袋裡,摸出一把湯匙,插在這個趴在地上的人的牙齒間。
「你的伽賽醫生怎麼樣?他對我的病會有興趣嗎?」
這梅毒患者放低他的湯匙,說:「一年四季中,沒有一天雷蒙不想自殺的。」
「就讓它這樣吧,」文森說,「身在瘋子當中,要不染上宗教狂,而保持不瘋也夠難的囉。我已經過了發病的時間……」
「……噢……我明白了。那麼我將得到治療……?」
這位有著明朗的靈魂、強健、真實的藝術家,會懂得被公眾接受的喜悅嗎?我並不以為然。對我們當代的資產階級精神來說,他是太樸素了,同時又太精妙了。除了他的畫友之外,他是永遠不會為人們所理解的。
「治療?嗯……啊……你一星期至少得洗兩次熱水澡。我看一定要洗。而且你必須在熱水中泡上兩個小時。熱水會使你的情緒平靜下來。」
「那你寧可我自殺嗎,醫生?」
第五天,他的神智恢復正常。病友們把他的發病看作是不可避免而加以接受,這種態度深深地傷害了他。
「是時候了!」他大叫。「我要自殺!」
他聽到空蕩蕩的迴廊中有聲音在喊他。他回答這些聲音,自己聲音的迴響反蕩回來,就像命運的不吉利的召喚。五月中旬,他還沒有從頭腦裡的曲折迴旋的宗教幻覺中恢復過來。西奧堅持到聖雷米來接他。文森要單獨旅行,只需一個看守人將他送上在塔拉斯孔的火車。
第二天早晨,文森正望著他們玩滾球,突然,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抽起筋來。

我乘火車離開塔拉斯孔時會打電報給你。請在里昂火車站接我。我打算星期六離開這裡,這樣就能在家裡與你、喬安娜以及娃娃一起度過星期日。

在第三個月的盡頭,他給自己騰出了四十八小時的餘地,在身體和精神十分好的情況下躺上了床。他把帳幕拉攏,免得因日益增長著宗教熱情而戰慄的修女們破壞他的頭腦的平靜。
他從雷蒙手中奪下刀,把這個無力地抽泣不停的人領回病房。
「這樣他就不會咬掉舌頭。」
「對瘋癲癇病人來說,那並不是什麼不平常的舉動。我見過兩個同樣的病例。聽神經變得十分敏感,病者以為把耳朵割掉就能制止幻覺。」
他在吃飯的時候回到病房,高高興興。他的力量沒有消失。他又與大自然面對面了。對繪畫的感情抓住了他,並且迫使他去創造。
「可是他們為什麼連書也不讀呢。我想書本……」
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個左邊半身中風的年輕人,一把抓起餐刀,跳起來,右手握著刀對準自己的心口。
德拉克洛瓦著作的一句話終於給了他爬起床來的力量。「當我掉光牙齒、停止呼吸的時候,」德拉克洛瓦說,「我才發現繪畫。」
半夜三更,人人都睡著了,他不聲不響地爬起來。赤腳走過石地的病房。摸黑走到藏煤的小室。跪下來,捧起一把煤屑,擦在臉上。
阿爾歸來的發病的記憶,從文森的頭腦中消失了。他再三地向自己保證,只要不回到那個該死的城鎮去,就能有六個月的正常的健康。他在絲柏和橄欖樹的習作乾後,就用水和少許酒洗一遍,把畫面上的油洗掉,然後寄給西奧。他接到西奧來信說,他並非滿意地在「獨立沙龍」中展出了文森的幾幅畫,因為他感到文森沒有畫出他最好的作品。在文森的技巧尚未達到完美之前,他不想再陳列了。
「你看,」他告訴其中一人,「我在自己的畫布上耕種,就像你們在田地裡耕種一樣。」
文森蹣跚地穿過亂糟糟的花園,經過三等病房入口處的支離破碎的住廊,在一排陰暗的、棄置不用的小房間前走過。他坐在病房裡自己的床上。他的同伴們仍舊默默地坐在爐子的周圍。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傳來聲音。這十一個人站起來,帶著斷然決定的樣子,一個個走出病房。文森跟在他們後面。
文森奔到隔壁床邊,把帳幕拉開,推醒裡面的人。那人睜開眼睛,呆頭呆腦地瞧著文森。
「最好隨他去,」他說。「要是你對他講話,他就會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一切就過去了。」
他感到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迴轉身子。一個年長的人站在他後面。

「你看,文森,」醫生說,雙手緊握桌角,「從前我照料身體的健康。現在我照料靈魂的健康。那是職業呀。」
白癡只會淌口水。
佩隆聳聳雙肩。「那,我親愛的文森,這是一個看法問題。」
「不,不,就在今天!我不要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放開我!我要自殺!」
金髮男孩制止了他。
他們坐在未燃的火爐周圍。那種十足的懶散,使文森毛骨悚然。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連一張可讀的舊報紙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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