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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傳

作者:歐文.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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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奧維爾

第八章 奧維爾

「倘若你見過一次普羅旺斯的銀綠色的橄欖樹林,」他高聲說,「你就會一輩子愛吃橄欖。」
「請到起居室,文森。」伽賽在介紹過院子裡的各種家禽的全部的生活史後說。
整整長長的一天,西奧坐在文森的床邊,握著他的手。夜色蒼茫,房間裡只留下他們倆,他們開始平靜地談起在布拉邦的童年生活。
「勞駕把我背心口袋裡的菸斗遞給我。」
「請給我點個火。」文森說。
柩車的駕車人敲響前門。
「對。你的妻子應該像那樣的人,文森,她能徹底地經受生活的苦難……」
過了一段時間,喬安娜在讀《聖經》寬慰自己的時候,偶爾看到了《撒母耳記》中的一行:
「你應該使用我頂樓中的印刷機,文森,」他叫道,「我們到巴黎去,把你所有的畫拿來,製成版畫。這不要你花費一個生丁,一個生丁也不用花費。來,我領你去看看我的工場。」
「工作過度,文森,」西奧說,「自從你見到他以來已經有兩年啦!喬治像惡魔似地逼迫自己。一天睡二、三個小時,其餘的時間裡拼命畫畫。即使他的慈善的老母親也救不了他。」
「啊,文森,我辛苦了那麼多年……可是成績卻小得可憐。醫生看不到別的,盡是痛苦,痛苦,痛苦。」
六個人忙著把畫全釘在四壁上。
「等一等,」老板說,「你上哪兒?」
「他認為上屆『獨立沙龍』中,你的阿爾夜景是整個展覽會中最出色的作品。我向你發誓,當我把你為高更和那所黃房子所畫的向日葵鑲板畫給他看的時候,他流下了眼淚。他轉身對我說:『梵谷先生,令兄是一位偉大的畫家。在藝術史上還沒有過像這些黃色的向日葵畫呢。單單這幾幅畫,先生,就能使令兄不朽。』」
「……她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呢?一個獨耳的人?」
「對,對,我要裝框。我們什麼時候到巴黎去取你的畫呢?你要印多少版畫,就印多少。我供給材料。」
「你有得是時間,文森。有朝一日你會找到一個愛你的、分擔你生活困苦的妻子。」
沒有人想到去請教士。
拉武咖啡館的門全關上了,百葉窗全拉了下來。黑馬拉的黑板車停在門外。
下樓的時候,文森看到吉約曼的裸體仍舊躺在那兒,無人理睬。
文森對醫生瞪視了片刻,恐嚇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進上衣的口袋中。伽賽醫生覺得看到了文森握著左輪手槍,頂著上衣,對準了他。
「沒有。他們完蛋了。哦,他們也許還能在精神病院裡再拖上幾年,但是絕無可能恢復正常的理智。」
他的第三個選擇是廚房。在這兒掛上海牙和斯赫維寧根速寫;從窗口看出去的堆放木材的院子、沙丘、拉上海灘的漁船。
伽賽醫生跪下來,把文森床下的一堆油畫拖出來。舉起一張強烈的黃色向日葵。
文森又一次安居下來作畫家。看過勞工們在拉武咖啡館的暗淡燈光下打彈子後,他在九點鐘上床睡覺。他在五點鐘起身。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山谷青翠。他的週期性的疾病和在聖保羅的被迫的閒散告一段落,畫筆又溜進了他的手。

「你是想告訴我,你一直把她看到現在嗎?」文森問。
「怎麼啦,文森你在瞎講些什麼!」
「找你洛特雷克的!他做不到我的生意。」
「不,我不應該說是好。然而他有那種認識天才的天才。他在二十歲時來到巴黎學醫,與庫爾貝、米爾熱、尚弗勒里和蒲魯東成了朋友。他經常去新雅典咖啡館,後來很快與馬奈、雷諾阿、德加、達朗以及克洛德.莫內混得很熟。在還沒有所謂印象主義之前,杜比尼和杜米埃曾在他的家裡畫畫。」
眼淚使他泣不成聲。他講不下去。
「你應該完全遵照伽賽醫生所吩咐的去做,文森。」
「我看我沒幹好,你說呢?」
在書桌中,他還發現十年來寄給西奧的素描,都按年月整理得好好的:博里納日時期的礦工和他們的妻子,俯身向著他們的垃圾;埃頓附近田野裡的鋤地者和播種者;海牙的老翁和老娘;吉斯特的掘土者;斯赫維寧根的漁民;紐南的吃馬鈴薯的人和織布工人;巴黎的飯店和街景;阿爾初期的向日葵和果園速寫;聖雷米精神病院的花園。
他請西奧寄給他六十張巴格的炭筆習作,以便臨摹,因為他擔心,如果不再學習比例和裸體,他就會大大地落伍。他在奧維爾四周找尋,看看能否弄一間小屋可供他永久定居下來。
「對,對,這一次你抓住了。鮮紅的湖。當心。你會把那棵樹畫糟了。啊,好,好,現在畫對了。不,不。別再加鑽黃。這不是普羅旺斯。噢,對了。對,對,了不起。當心。文森,在那朵花裡放了一小塊黃色。好,好,正是這樣。你把對象畫活了。在你的筆下沒有靜立不動的生命。不,不,我請求你。務必小心。別太多。啊,對,對,現在我看到了。妙極了!」
奧維爾夜晚深沉的寧靜籠罩了房間。深夜一點鐘過了一點,文森轉過臉來,輕聲說道。
「讓我們別絕望,我們——文森的朋友們。文森沒有死。他永遠不死。他的愛、他的天才、他所創造的偉大的美,永遠存在,豐富著我們的世界。每當我看著他的畫,我就發現畫中蘊藏著一種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種新的意義。他是一位巨人……一位偉大的畫家……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他作為熱愛藝術的殉道者倒下了。」
「那不是我的朋友,」洛特雷克笑道,「是我的隨護人。」
盧梭走進來,給文森帶來一袋家烘的小甜餅。唐居伊老爹,仍戴著那頂圓草帽,送給文森一張日本版畫,說了一些他們是多麼高興地歡迎他回到巴黎來的動人之詞。
「雅典咖啡館一頓晚飯,再到歌劇院看戲。」
一個鐘點後,文森放棄了說服奧里埃的企圖,把一張聖雷米的絲柏油畫送給他,表示對他的文章的感謝。
「屠格涅夫的《處女地》中的姑娘。記得她嗎?」
「那條是通向村子的路,」他說,「那長的一條,就在前面。不過,來,我領你上山,讓你好好看看。你背著畫架走路不要緊吧?左面是天主教堂。你有沒有注意,天主教徒總是把他們的教堂造在山上,這樣好讓人們抬頭仰望他們?親愛的,親愛的,我一定是在老起來了,這斜坡一年比一年陡了。那是可愛的麥田,是嗎?奧維爾四周全是麥田。改天你一定要來畫這片田野。當然它不像普羅旺斯的那麼黃……對,右面是公墓。……我們把它放在這兒山頂上,俯瞰河流和山谷……你認為對死人來說,葬在這兒或那兒會有多大不同嗎?……我們把全瓦谷最可愛的地方給了他們……我們進去看看嗎?……從裡面可以把河流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差不多能看到普安圖瓦……是的,門開著,只要推一下……行啦……這兒不可愛嗎?……我們把牆築得高高的擋風……我們不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埋在這兒……」
第四天下午,他到伽賽家去。醫生在起居室裡。文森朝日前他放那張未裝框的吉約曼裸體畫的小房間走去。他撿起此畫。
喬安娜送他進烏得勒支的精神病院,瑪戈特在他之前已經在那兒了。
「我只是擔心小的,文森。」他終於承認道。
「我希望我現在可以死了,西奧。」
「喬治得了肺病,快死了。醫生說他活不到他的三十一歲生日hetubook•com•com。」
「啊,不,文森,當一個畫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情。我一生一直想成為藝術家……可是我只能在這兒那兒地擠出一個小時,有那麼多的病人需要我。」
「對。」
文森整夜睜眼躺著,沒有對保羅講一句話。他不停地往菸斗裡裝菸草,不停地吸著。
「為什麼不能?梵谷的股份已經完全賣掉了。」
一陣鬱鬱不樂的沉默。
「哎,笨手笨腳的,別那樣抱孩子呀!」
大自然中吸引他的景色比以前少了,當他真地開始作畫時,感到奇特的冷漠,幾乎是無動於衷。一天二十四小時拼命作畫的熱病似的激|情已經消失。現在他以一種對他來說是閒散的方式畫著。如果到天黑還沒有結束一張畫……也不再是有關緊要的了。
文森畫的時候,醫生在他身旁打轉,歡天喜地地、驚愕地、詫異地打著手勢。他在文森的肩頭上不停地提供意見,發出千百次尖聲的感嘆。
「好,西奧,一定。」
「唔,西奧老弟,」他無可奈何地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發揮所長的方式。你在有生命的肉體中創造……我則將在繪畫中創造。」
喬安娜傳遞點心。人人交談不停,空氣被菸草的煙弄得汙濁不堪。這使文森回想起從前的巴黎時日。
他們身後永不分離。
伽賽跑東跑西拾起東西,塞進文森的手中,文森還來不及看一眼,又被取走了。
怎麼也無法說服文森講出皮加勒區的地址。伽賽醫生待在他的身邊,直到半夜,護理他的傷口。然後,他回家休息,讓他的兒子看護文森。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現在我只是擔心娃娃。」
他向旁邊奔去,想看個清楚。西奧低聲地對伽賽醫生說:
六個月後,差不多就在文森死去的同一天,西奧故世。他葬在烏得勒支。
他拿了畫架、顏料、畫筆和一張阿爾婦女肖像,走出去找伽賽的家。他順著從火車站來的那條路,在拉武咖啡館門口經過,悄悄地出了廣場,向西爬上另一個山坡。稍走片刻,文森來到三叉路口。他看到右側的路通向山上,經過別墅,左側的路蜿蜒穿過豌豆田邊,通往河岸。伽賽告訴過他應走當中的一條路,此路繼續隨著小山延伸。文森慢慢地走著,揣想著這位受委託的醫生。他注意到老舊的茅屋正被漂亮的別墅所替代,鄉村的整個性質正在發生變化。
「展覽會,文森?」西奧問,「在哪兒?」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
最後,他之所以要繼續畫下去,僅僅是因為感到對西奧欠下十年投資的債。每當他在畫畫的中途,意識到西奧的房子裡已經堆滿了畫,就是賣十輩子也賣不光的時候,一陣微微的反感就會湧上來,使他厭惡地推開畫架。
他們把文森的靈柩安放在彈子檯上。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們不能讓他就這樣走呀!」伽賽喊道。
著迷的熱望使伽賽眼中的憂鬱神情變得快活起來。
「別用太多的花邊蓋住他,弟媳。」
他明白下一次發病該在七月——三個月的末尾。他深怕發病的時候會做出無理智的事情來,於是把自己隔絕在村子裡。他離開巴黎時,未與西奧商定具體的經濟安排,因此擔心可以收到多少錢。伽賽眼睛中的忽喜忽憂的神情,也使文森的煩惱和厭膩一天一天的增加。
在飯桌上,文森見到伽賽的兒子保羅,一個活潑的、漂亮的十五歲小青年。伽賽患有消化不良症,一頓飯上了五道菜。文森習慣於聖雷米的扁豆和黑麵包,三道菜一吃,就受不了,沒法再吃了。
從火車月臺上,文森眺望一片樹林,綠色的瓦茲河蜿蜒流過肥沃的峽谷,通到林邊。
「我不想表達什麼,」文森回答,「她是阿爾婦女的典型,高興的話可以這樣說。我只想用色彩來解釋她的個性。」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靜靜地來到。文森描繪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感到厭倦了,甚至不想畫完它。憑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打算描繪平坦的麥田時,他的腦袋幾乎伸進麥稈中間,設法畫了一幅麥田風光。他作了一張巨幅的油畫——杜比尼太太的房子;另一張夜空下的樹叢中的白屋,窗口透出橙黃的燈光,暗色的樹葉,暗玫瑰紅的色調;最後一張是黃昏景色,帶黃的天空襯著兩棵漆黑的梨樹。
醫生握住文森的手肘,把他往市府廣場推去,向下幾乎走到岸邊,這兒有一個避暑旅館。伽賽對老板講了幾句話,他同意給文森一個房間,膳宿六法郎一天。
「啊,好呀!我的作品……我為此獻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經沉沒了。」
躺在他房間的黑暗中,他對自己說:「假定西奧沒有失業。假定他仍舊能夠每月寄給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麼樣呢?我能夠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過來,是因為我必須畫畫,是因為我必須表述我心中燃燒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心中沒有燃燒的東西了。我只成了一個空殼皮囊。難道我應該像聖保羅的那些可憐蟲一樣繼續活下去,等待某個意外事故把我從地球上除掉嗎?」
「我和你打個小賭,文森。我保證在他的小本子上,你的名字寫在我的前面。」
他發現一張吉約曼的畫被隨隨便便地扔在角落裡,那是一張躺在床上的裸體女像。這張畫顯然被忽視了,並開始破裂。文森正仔細瞧著這張畫的時候,伽賽醫生激動地奔來,提出了一連串關於阿爾婦女的問題。
「謝謝。我很高興。我的火車來了。再見,伽賽醫生,感謝你照料家兄。文森,天天給我寫信。」
「啊,不,西奧,已經太晚了。」
房子前部的起居室,寬敞,高高的天花板,但只有兩扇朝向花園的小窗。儘管房間大,但塞滿了家具、古物和飾物,幾乎沒有空餘的地方夠兩個人同時擠向放在中央的桌子去。由於窗小,房裡光線很暗,文森看到的件件東西都是墨黑一團。
他把牆上的畫全取下來,拆開一包包速寫,把每件家具底下的未裝框的油畫拉出來。十分小心地將它們按時期分類。然後揀出那些抓住了他作畫地方的精神的速寫和油畫。從門廳進入的走廊裡,他釘上了大約三十張他的第一批習作:博里納日人——走出礦井,俯身在他們的橢圓形火爐上,在他們的小茅舍裡吃晚飯。
「那麼,喬治很快就要走了。」文森沉思地說。
文森緊跟著西奧跳上樓梯。喬安娜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病人,但張開雙臂擁抱她的人氣色很健康,滿臉笑容,神情堅定有力。
幫手們把棺材往下放進墓穴。他們鏟上泥土,把棺材蓋在下面。七個人轉身,離開公墓,走下山去。過了幾天,伽賽醫生回到公墓,在墳的周圍種上向日葵。西奧回到皮加勒區的家裡。兄長的失去,使他日日夜夜悲痛不已。
他在疑心,西奧認為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願意與他同甘共苦的女人,這個想法到底對否。他攤開一些在聖雷米作的畫,急於修改加工。
「哦,哦,你會發現這是一個真正的畫家的村子。你會喜歡這兒的。我看到你帶著畫架。你的顏料夠嗎?你必須立即開始工作。今天晚上請在寒舍便飯,好嗎?你有沒有把你的新作帶來?我怕你在這兒找不到阿爾的黃色,不過這兒有別的東西,對,對,你會找到別的東西。你一定要來我家畫畫。我把從多比尼到洛特雷克都畫過的花瓶和桌子給你。你覺得怎麼樣?你的氣色很好。你以為你會喜歡這兒嗎?哦,哦,我們會照顧你的。我們將使你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我帶你們參觀梵谷展覽會,西奧和喬,」他說,「要經得起這場嚴重的考驗。」
「有時候,經過了幾次危機後,他們就完全神經錯亂。」
「好吧!我把這些畫送給你,也是友情。」
盧梭、唐居伊老爹、奧里埃和埃米爾.貝爾和-圖-書納,從巴黎趕來參加葬禮。
「好吧。賭什麼?」
西奧是按母親的傳統選擇的。喬安娜的一雙柔和的棕色眼睛,充滿同情的親切眼神,與安娜.柯妮莉雅一模一樣。儘管她的孩子不過幾個月大,她身上已經顯露出一股淡淡的母親味兒。她的容貌清秀端正,一張差不多純橢圓形的臉,淡棕色的濃髮從高高的荷蘭額頭簡單地向後梳去。她對西奧的愛情中,包括著文森。
「記得,文森。」
「好,好,我的朋友。」
「把他交給我好了。我知道怎麼照顧畫家。不出一個月,我就能使他變為一個健康的人。我讓他畫畫。那會醫好他的病。我要他給我畫張肖像。馬上就畫。今天下午。我要使他的思想擺脫他的病,看吧。」
西奧接過孩子,靠肩抱著,他的頭撫弄娃娃的棕色鬈髮。在文森看來,他們倆就好像是由一塊石頭雕出來的。
「還有瓦拉東。他威脅過我,要我辭職。」
「你這白癡,你可曾想過,他怎麼會這樣熱切地希望你到奧維爾去嗎?」
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尚未消退,只不過不再感到有投身於景色之中,將它再創造一遍的那種拼命的需要了。他已經被耗盡。在整個六月中,他只畫了五張畫。他疲乏,難以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虛、枯竭、耗盡,就好像過去十年中,從他手中流出來的成百上千幅圖畫的每一張,都帶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點火花。
「要是你喜歡她,醫生,」文森說,「那她就是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在花園中畫的風景也是你的了。」

「我知道。但是他說我忽略了印象主義者的經常性銷售。我賣去的印象主義不多,而且價格低廉。瓦拉東聲稱我的店去年少賺了錢。」
伽賽檢查了傷口。
他們跟在柩車後,沿著陽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經過草頂茅舍和小小的鄉村別墅。
「現在你可以安置一下,」伽賽嚷道,「不過別忘記一點鐘來吃午飯。把畫架帶來。你一定要給我畫張肖像。並給我看看你的近作。我們痛痛快快地暢談一番,好嗎?」
「不可能!」他聽到文森說,「這不可能!」
那天晚上,文森的幾個朋友到西奧家來歡迎他的歸來。第一個到的是奧里埃,一個漂亮的年輕人,飄垂的鬈髮,下巴兩邊盡是鬍鬚,但當中卻是光光的。文森領他走進臥室,西奧在房裡掛著蒙蒂塞利的花卉。
西奧引文森走進臥室,娃娃睡在搖籃裡。兩個人默默地看著孩子,熱淚盈眶。喬安娜看出他們倆喜歡單獨地待一會兒,便躡足悄悄向門走去。她剛把手按在門柄上,文森微笑地轉過身來,指著覆在搖籃上的花邊罩,說:
文森結束寫生,與伽賽一起走進屋內,把隨身帶來的阿爾婦女肖像拿給他看。醫生瞇起一隻眼睛,吹毛求疵地看著。對這張畫的優缺點,經過一番長時間的、有價值的自我辯論後,他終於宣稱:
「閉上你們的眼睛。」文森說。
「你不想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文森問。
拉武咖啡館是奧維爾周圍的農民和勞工的碰頭場所。他走進去時,看到右邊有個小小的酒櫃,一路走到昏暗的、索然無味的房間一端時,看到許多粗陋的桌凳。在咖啡館的後部,酒櫃後面,放著一張彈子檯,上面蓋著骯髒的綠色破罩布。這是拉武的驕傲和娛樂。底端的門通向後廚房,就在門外,有一段樓梯,彎彎曲曲地通向樓上三個臥室。從他的房間的窗口,文森能望見天主教堂的尖塔、一小段公墓的圍牆——柔和的奧維爾陽光下的淨明、清新的棕色。
「我想看看你屋內的收藏品,行嗎?」
「唉,文森,你一定得告訴我,我要立即跟他取得連繫。」
「我怕我應該對你更為了解一點,醫生,否則就不會是一幅傳神的肖像。」
他把文森房間裡的畫全拿下來,又差他的兒子保羅奔回家去把他其餘的畫也搬來。
「文森,」他高聲說,一面握手,「我在樓梯上碰到一個殯儀館的人員。他是找你的還是找我的?」
然而,這個驟然而來的活動,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身體內的瘋病反應太強有力了,不可能被消滅乾淨。
在炎熱的陽光下,他仰面躺在小公墓邊的麥田裡。他沿著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嗅聞著河水的涼意和排列兩岸的綠樹的清香。他到伽賽家吃午飯,把既辨不出味道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裡硬塞。醫生興奮地亂扯文森的繪畫的時候,文森自言自語:
「肺病!哎呀,喬治的身體本來是很好的。怎麼會……?」
「可你為什麼要把這兩張畫給我呢,文森?它們是貴重的。」
圖盧茲.洛特雷克突然來訪,一扭一歪地走上六段樓梯,但像從前一樣嘻嘻哈哈,出言不遜。
「他講的不是我。他講的那些畫不可能是我的畫。我從來沒有畫過畫。我甚至認不得畫上自己的簽名。我記不起來曾在那些畫上掃過一筆。那一定是別人畫的!」
「這是木炭畫陳列室。」他對自己宣布。
在精神病院裡隱居了一個長時期後,對他來說,一天就好像一個星期。他不知道怎樣打發日子,因為沒有力氣老是畫畫。也沒有這樣的欲求。在阿爾的意外事故發生之前,沒有一天是長得使他能做完他的工作,可是現在的日子卻顯得沒有個盡頭。
「我在阿爾的醫院裡時,常回憶起津德爾特。我們有過可愛的童年。西奧,你和我。我們常在廚房後的花園中,在阿拉伯橡膠樹蔭下玩耍,媽媽給我們做乳酪烤麵包當午飯。」
「我看到了花園的景色,樂意畫一畫。」
「我請你嚴密觀察家兄,」他說,「你一看到他的不幸的徵兆出現,就請馬上打電報給我。我一定要在他身旁,當心……不能允許他……有人說……」
「嘿!等一等,西奧,你在嚇唬我。我並不屬於這支優秀的隊伍。他看過我的畫嗎?」
「我對你提過把這張畫裝上畫框。」他說。
「恐怕我還是拿支畫筆自在得多。」
「……是的……啊……人生是漫長的。西奧,為了我,當心你自己。注意健康。你要想到喬和小娃娃。帶他們到鄉下去,那樣他們就會健壯。別留在古比爾公司,西奧。他們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報卻是零。」
文森盡量忍受醫生的曲解和長篇的獨白。後來他轉過身來對手舞足蹈的伽賽說:「我親愛的朋友,你使自己這樣興奮,會不會損害你的健康呀?作為一個醫生,你該懂得保持冷靜是多麼重要的吧。」
文森畫下去。他描繪黃色麥田上空的鳥群。他不知道揮筆了多長時間,當他看到已經畫完,便在畫角上寫下「麥田上的鴉群」,帶著畫架和畫布回到拉武咖啡館,橫倒在床上,睡著了。
「要是你沒有把成千上萬的法郎摜在我的身上……」

「一所可愛的老磨坊,是嗎,西奧?」
伽賽醫生到火車站迎接西奧和文森。他是一個神經過敏的、興奮的、容易衝動的小個子,長著一雙神情十分憂鬱的眼睛。他熱烈地使勁握著文森的手。
文森把背上的畫架卸下來,稍為走在伽賽醫生的前面一點,逃避他的滔滔不絕的話語。山頂上的公墓呈正方形。一部分沿著斜坡傾瀉。文森向後牆走去,從那兒可以瞭望在腳下展開的瓦谷全貌。冰涼的綠色河流,在青翠的堤岸間優美地蜿蜒流過。右面可看到村子裡的茅屋頂,不遠的另一山坡頂上是一幢別墅。公墓裡滿溢著清新的五月陽光,盛開著早春的花朵、淨明的藍空覆蓋在墓園上。這片完全而美麗的寧靜,幾乎是死一般的沉寂。
那天晚上,西奧憂心忡忡,徹夜未眠。他在文森的火車可能抵站時的兩小時前,便到里昂火車站了。喬安娜得在家看顧娃娃。她站在皮加勒區四樓的公寓露臺上,透過遮掩屋前的巨大黑色樹木的簇葉,向外望著。她熱切地望著皮加勒區入口處的每一輛從皮加勒路拐進來的車輛。
可是,m.hetubook.com.com在別人畫畫的時候,伽賽是冷靜不下來的。

「我打算自己開一個小小的陳列館,文森。我的第一個展覽會,將是一個個人畫展。文森.梵谷的全部作品……就像你親手……在公寓裡安排的那樣。」
「唔,西奧。」文森說。
「哦,西奧,」文森大聲說,握著喬安娜的手,讚賞地瞧著她,「你顯然找到了一個賢妻。」
「我已經畫過那麼多次,」當他背著畫架,沿路走去,尋找題材的時候,他會喃喃自語,「我現在沒有什麼新的話要講。我為什麼要自己重複一遍呢?米勒老爹說得好:『如果言之無物,倒不如索性不說。』」
他的精神被緊張壓垮了。
「不,我沒法接受。我完全沒法接受。我看不出你想表達什麼東西。」
文森平靜地吸著菸斗。「文森,今天是星期日,令弟不在店裡。他家的地址……?」
伽賽醫生驚異地瞧著他。
「沒法知道,文森。可是,我們幹嘛去討論這些可怕的問題呢?我們上實驗室去刻幾張版畫吧。」
文森的陽光燦爛的圖畫,把那單調的、昏暗的咖啡館變成了光輝的教堂。
伽賽醫生是他在奧維爾的唯一朋友。伽賽在巴黎他的診所內度過大部分的時光,常常在晚上到拉武咖啡館來看畫。文森對醫生的那種極其傷感的神情困惑不解。
在這長長的下午的其餘時間裡,伽賽在阿爾婦女身邊團團轉,向她指指點點,揮舞手臂,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了數不盡的問題,怪態百出。夜幕降臨,這女人完完全全地征服了他的心。狂喜的沉默向他襲擊。
「他們最後發生什麼情況呢,醫生?」
西奧單獨肅立在棺材旁。
文森搔搔頭,嘻嘻地笑。
「但你怎麼辦呢,西奧?還有喬和那小的。」
「唔,」他說,「要是伽賽醫生對我的向日葵是那樣想的話,那麼,他和我能合得來。」
「又軟又熱,像個小布娃娃。」文森說,感覺到娃娃貼著他的心口。
伽賽醫生習慣於握著別人的胳臂,把他們往他希望去的方向推去。他把文森推在他的面前,衝動而高聲地講個不停,毫不放鬆自己的話頭,自問自答,向文森噴射嘰嘰咕咕的獨白。
「現在就裝框!今天!馬上!」
但是她不忍對他的耳朵瞧一眼。
正午時刻,烈日直射他的頭頂,一群黑鳥突然掠空飛過。牠們塞滿了空氣,遮暗了太陽,把文森籠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飛過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撲翅烏雲中。
「他們沒有康復的可能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請隨便看吧。我跟這位太太留在這兒,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接受她。」
「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來醫治你的,文森。我這樣做是出於友情。」
文森抖了一下。低下眼睛,從口袋中抽出手來,奔出房子。
「現在我們該去工作啦,」醫生嚷道,「你要給我畫像,文森,我就這樣子給你畫,是嗎?」
「看。看見牆上的那張花卉嗎?德拉克洛瓦是用這一隻瓶插花的。摸摸看。是不是他畫的那隻瓶的感覺?看見那把椅子啦?庫爾貝在窗邊畫花園的時候,坐的就是這把椅子。這些盆子精巧媽?是德穆蘭從日本帶回來給我的。克洛德.莫內把這一隻畫進了一張靜物。那畫在樓上。跟我來。我領你去看。」
伽賽醫生一把抓脫他那頂可笑的帽子,多次地、毫無目的地撫著頭髮。
他的六個朋友把靈柩從彈子檯上抬起來,抬出小咖啡館,輕輕地放上柩車。
「伽賽醫生,」他說,「我一定要請你把這張畫裝進畫框。你在糟蹋一張傑作。」
皮加勒區是一條死巷,盡頭被一個庭園和一幢石頭房屋的凸角封住。在這條顯得興旺體面的街兩旁,只有兩幢長長的建築。西奧住在八號,這幢房在巷底,由屋內的一個小花園和私家便道截住。出租馬車要不了幾秒鐘就拉到巨大的黑色樹木和入口處前。

醫生來後,西奧領他到外面的走廊上。伽賽憂傷地搖搖頭。
伽賽甚至沒聽見他在說些什麼。
喬安娜輕輕地把門在身後關上。文森,再一次俯身看著娃娃,感覺到一個無裔的人——他的肉體沒有留下親骨肉,他的死亡是永遠的消滅——的可怕的痛苦。
他們又盤旋下山,經過麥田和教堂,沿右側的直路走向村子的中心。
「我倒情願跟你交換個職業呢。」文森說。
「不是真的吧!她是誰?」
在空著的小房間裡,他掛上朋友們的畫像:德.格羅特一家——《吃馬鈴薯的人》,這是他充分表現了自己的第一張油畫,在這幅畫的四周,他釘上數十張習作,有紐南的織工、服喪的農民、他父親的教堂後的墓地、纖細的圓錐形的尖塔。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市府廣場。上山經過別墅。一個農人看見他坐在一棵樹上。
醫生一走,文森就收拾起東西,快步走出前門。
「毫無希望,我的朋友。我沒法開刀取出子彈,因為他太虛弱。他要不是鐵打成的,老早就死在田裡了。」
「哦,文森,請別這樣講。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
一個人是沒法描繪告別的。
「我答應。」
「請原諒我的冒昧,伽賽醫生,這可是一幅吉約曼的精品。要是你不再配上畫框,就會糟蹋掉了。」
西奧想感謝他。
小文森醒了,抬眼望著他們,笑笑。西奧把孩子從搖籃中抱起來,放在文森的懷抱裡。
「這間嘛,當然,是鉛筆畫陳列室。」
「你還記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嗎,文森?」
「當我們在高高的麥浪中、在仲夏的日子裡遊玩的時候,你老是拉著我的手,就像現在一樣。記得嗎,西奧?」
她將西奧的骸骨移往奧維爾,安放在他兄長的旁邊。
西奧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是指那個與虛無主義者一起活動,並帶著和議文件越過國境的姑娘嗎?」
他把臉仰向太陽。把左輪手槍抵住身側。扳動槍機。他倒下,臉埋在肥沃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麥田鬆土裡——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中。
「對,對,慢慢地來啦,慢慢地來啦,我開始認識她啦。」
而出乎意料的是西奧的孩子病了。
「做到簡潔是多麼困難呀。」他評論道,站在肖像前,感到寧靜的精疲力盡。
「我很抱歉,沒法讓你住在寒舍,」伽賽醫生說,「多麼遺憾!沒有多餘的房間。我會給你找一個好旅館,你每天可到敝舍來畫畫,請別客氣。」
「嘖!嘖!」伽賽醫生道,一面雙腳輪流跳動,用食指使勁捋著山羊鬍子。「當然,他是瘋的。不過你能怎麼樣呢?所有的藝術家都是瘋的。那對他們是最好不過了。我就喜歡他們那個樣子。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變瘋!『沒有一個傑出的靈魂不是瘋狂的混合體!』你知道是誰說的嗎?亞里斯多德,是他說的。」
他們得爬上梯子,推開地板活門,才能進入頂樓。伽賽的工作室裡,高高地堆滿著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還以為是掉進了中世紀的煉金術士的實驗室。
伽賽醫生選擇了他們第一天站立眺望可愛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為文森的最後的安息處。西奧又一次想講幾句話。但講不出來。
「第三陳列室,」他說,「水彩畫陳列室。」
「我是做工的,」文森說,「不是有錢人。我付不起一天六法郎。」他走回到市府廣場,在廣場的正對面找到一家名叫拉武的小咖啡館,在這兒,膳宿費只需三法郎半一天。
「好,好,我的朋友。」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復,並要再畫畫。我怎能再問西奧拿錢呢,他需要錢養喬和小娃娃?他不應該將錢花在我的身上。他該用錢把家送往鄉村,他們在那兒能變得健康強壯。他負擔了我整整十年。還不夠嗎?我不應該走開點,給小文森一個機會嗎?我要講的都已經講了,現在該是小娃娃講講了。」
m.hetubook.com.com第二天早晨,文森替喬安娜把嬰兒車搬到下面街上,讓娃娃能在私家便道上曬曬太陽。然後,文森回進公寓,光穿一件襯衫,站著瞧望四壁。牆上掛滿他的畫。餐室的壁爐臺上方是《吃馬鈴薯的人》,起居室裡是《阿爾風景》和《隆河上的星夜》,臥室裡是《鮮花盛開的果園》。使喬安娜的女傭感到毫無辦法的是,在床下、沙發下和食櫥下,全塞滿了大堆的未裝框的油畫,空房間裡也堆得滿滿的。
文森在屋內觀看了一個小時,由彬彬有禮的保羅引領,從一個房間看到另一個房間。

然而,根本問題卻是壓倒一切的擔驚受怕——不知道瘋癲癇病最終會造成什麼後果。現在他是清醒正常,能夠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許他的下一次發病會使他完全瘋了。也許在劇烈的發作下,他的頭腦會裂開。也許會變成一個毫無希望的、淌口水的白癡。到那時候,可憐的西奧該怎麼辦呢?把他關進精神病院嗎?
「你在文章裡說,奧里埃先生,我是唯一的用金屬、寶石般的特質感知事物色彩的畫家。其實不然,請看這幅蒙蒂塞利的作品。『法達』在我來到巴黎之前早就有所成就了。」
「莫非你沒聽說,文森?好幾個月來,我一直沒有說謊。他們說是因為酒喝得太多了,所以現在我光喝牛奶。我將請你參加我的下一次聚會。有一張圖畫描繪我從相反的一端擠牛奶!」
「醫生,能不能預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發病中度過危機,或神經就此錯亂下去?」
「噢,文森,文森,你幹了什麼呀!」伽賽踏進房間,哼道。
他要去告別了。無論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還是一個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說:「毒藥之外,還有解毒藥。」現在,離開這世界的時候,他要向它告別,向那些幫助他鑄成他的生活的朋友們告別:向厄休拉,她對他的輕蔑,促使他擺脫了庸俗的生活,變成一個流浪漢;向曼德斯.德.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終能表達出他內心的一切,而且那就是他一生成就的證明;向凱.沃斯,她的「不,永遠不!永遠不!」辛酸地銘寫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維尼和亨利.德克拉克,他們幫助過他熱愛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們;向皮特森牧師,他的善意好心絲毫未受到文森的襤褸衣衫和粗魯舉止的影響;向他的母親和父親,他們盡可能地愛過他;向克里斯汀,她是命運認為應該賜於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過他幾個美好星期的導師;向韋森布呂赫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畫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揚、科內利厄斯.馬里納斯和斯特里克,他們給他貼上了梵谷家族敗家子的簽條;向瑪戈特,曾經愛過他的唯一女人,為了那愛情而企圖自盡;為巴黎的所有的朋友們: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關進精神病院,並在那兒去世;喬治.修拉,因過度工作而在三十一歲時夭亡;保羅.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盧梭,在巴斯蒂爾他的洞穴中腐爛;塞尚,埃克斯山頂上的辛辣的隱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魯蘭,他們對他揭示了世上樸實無華的人們心中的智慧;向拉歇爾和雷伊醫生,他們曾對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奧里埃和伽賽醫生,世界上唯獨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的兩個人;最後,向他的好弟弟西奧,長時期的受苦,長時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親愛的兄弟。
他的工作做完了,他把地板打掃乾淨,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下四段樓梯,在皮加勒區的陽光下推著他的同名者,與此同時,喬安娜挽著他的胳膊,用荷蘭語跟他交談著。十二點過一點,西奧從皮加勒路拐進來,高興地向他們招手,奔過來,用親熱的姿勢把娃娃從嬰兒車裡抱出來。他們把嬰兒車留在門房間裡,走上樓梯,歡談著。當他們走到前門時,文森把他們擋住。
「我知道,醫生,」西奧說,「不過他是個年輕人,還沒過三十七歲。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還在後頭呢。」

「文森!」他大叫。
光陰荏苒。七月中旬到來,天氣逐漸炎熱起來。西奧,他的腦袋快被瓦拉東劈開,又被娃娃和醫藥費賬單弄得心神不寧,還要設法擠出五十法郎寄給他的兄長。文森把這筆錢交給拉武。那可使他維持到月底左右。以後……怎麼樣?他無法再期待西奧寄錢給他。
「喬治!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嗎?」
「正是這樣,文森,正是這樣。」
「說起橄欖,文森,文森,」洛特雷克說,「你覺得阿爾的婦女們怎麼樣?」
「沒有的事吧!」
「西奧寫信時沒有告訴過我什麼,」文森說,「怎麼啦?」
「你知道,伽賽醫生,」文森說,「到南方去對我有好處。現在我看到北方更好。你看,遠處的河岸多紫呀,太陽還沒有擊中那兒的綠野。」
「我希望你們別把笑話說得那麼可怕。」西奧說,微微一笑。
「你應該把喬和小娃娃帶到這兒來,西奧。在城市養大孩子們是個罪過。」
「不會的,文森,」醫生說,「你每次發病都過來了。從現在起,你會感到十分健康。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瘋病都是那麼幸運的。」
「伽賽也畫畫。他每年與『獨立沙龍』的畫家們一起展出,用的是P.范.呂塞爾筆名。」
一個陌生人走進前門,看著洛特雷克,在老遠的角落裡的椅上坐下。人人都等洛特雷克介紹那個人,可是他仍然嘮叨不停。
在他自己的臥室裡,他掛上巴黎時期的油畫,這些畫,在他赴阿爾的那天晚上,曾掛在勒皮克路西奧的公寓裡。在起居室裡,牆上掛滿燦爛的阿爾的圖畫。在西奧的臥室裡,他掛上在聖雷米精神病院中創作的圖畫。
他們以漫不經心的局外人眼睛觀看這個展覽會。在短短的半小時內,看到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人生活在世上的縮影。
「他的畫可好,西奧?」
他領著他們,順著年月的次序,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他們像藝術陳列館中的三個參觀者那樣站著,觀看這些畫——一個人的一生。他們感覺到這位藝術家的緩慢的痛苦的成長、向成熟的表現形式的摸索前進、在巴黎時所發生的升華、他的有力的聲音在阿爾的熱情迸發——它抓住了他數年來勞動的全部絲縷……然後……破碎……聖雷米圖畫……為保持創造的光輝而進行的艱苦奮鬥,以及緩慢的衰落……衰落……衰落……衰落……
他看看其他的房間,決定把浴室作為第二個不太重要的地方。他站在一張椅上,在四壁上成一條直線地釘上一排埃頓習作以及布拉邦農民的習作。
文森拉動安裝在高石牆上的銅把手。伽賽應鈴聲奔來。他引文森走上三段陡陡的石階,來到梯形花園。房子三層樓,堅固,結構良好。醫生繞過文森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向後院,那兒飼養著鴨、兔、火雞、孔雀和一大群亂七八糟的貓。
人們又一次圍立在彈子檯邊。只有伽賽一人還能說話。
第二天早晨,西奧到達古比爾公司的時候,看到伽賽的電報等著他。他搭第一班火車到蓬圖瓦茲,然後換馬車疾馳奧維爾。
「當我住在埃頓的時候,」文森說,「父親曾說過,壞的當中長不出好的來。我回答他,不僅可能,而且,在藝術中必定是這樣。如果你們跟著我,我親愛的弟弟和弟媳,我將讓你們看到這個過程:一個人像一個笨拙的孩子那樣淺薄地開始,經過十年的不斷勞動,達到了……反正你們自己會得出結論。」
「噢,文森,我可憐的老朋友,你這樣做該是多麼不幸呀;我怎麼會事先不知道呢?我們大家都那麼愛你的時候,你幹嘛要離開我們呢?想想你還得為世界畫些美麗的圖畫呀。」
「西奧的星朝天不應該受到干擾。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對於自己同名m.hetubook.com.com人的焦慮不安幾乎逼得文森發瘋。他盡量忍耐著,終於乘火車赴巴黎。他突然到達皮加勒區,加劇了紛亂。西奧面色蒼白,病容滿臉。文森盡力安慰他。
幾天以後,文森畫了醫生的肖像,頭戴白帽,身穿藍色大禮服,襯著鑽藍的背景。頭部的色調很鮮明輕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讓伽賽靠著一張紅色的桌子,桌上放著一本黃色的書和一盆開紫色花朵的指頂花。畫完後,他驚異地發現,這張肖像與他的自畫像——在阿爾,高更來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醫生對這張肖像喜歡得無以復加。文森從來沒聽到過如此多的讚譽。伽賽一定要文森為他畫一張副本。文森答應後,醫生的喜悅無法形容。
過了一會兒,他從樹上下來,走進別墅後面的耕過的麥田。這一次是終局了。他第一次在阿爾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然而他一直不能做到徹底的結束。
「那你怎麼辦呢,西奧?自己開爿店嗎?」
「對,對,你們應該在星期日來,與我們。一起過一天。」伽賽嚷道。
「哎喲,」醫生惋惜地說,「我完全沒法接受。」
「也許你說得不錯,也許你說得不錯。不過你一定會畫出點名堂來的吧?能讓我看看你是怎樣畫畫的嗎?我很想看你畫畫。」
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館中呆坐了好幾個小時。想起了充滿走味的啤酒味兒和辛辣的菸草味兒的拉馬丁咖啡館。他拿著撞球杆,漫無目的地東戳戳西戳戳,想擊中褪色的彈子。他無錢買飲料。無錢買顏料和畫布。他不能在這萬難的當口向西奧伸手。
「要是我能畫出一張這樣的畫,文森,我就認為我的生活沒有虛度了。多少年來我都在醫治人們的痛苦……然而他們最終都死去了,不管怎麼樣……所以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你的這些向日葵……它們將醫治人們心靈上的痛苦……它們將帶給人們喜悅……世世代代……那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該是一個幸福的人的道理。」
此後四天,文森沒有離開拉武咖啡館的房間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給他送飯。
四個小時後,他步履艱難地穿過咖啡館的昏暗處。拉武太太跟著走到他的房間,看到他衣服上的鮮血。她馬上奔去請伽賽醫生。
而且他極度擔心七月份的發病期中,也許會幹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促使可憐的西奧更為擔憂和花錢的事情。
十點鐘,文森一定要下去買一公升橄欖。他分給每個人吃,連洛特雷克的隨護人也有。
他想作畫,可是徒勞無功。他已經把要畫的東西全畫了。他已經把要說的東西全說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創造性的熱情,他心裡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經死去了。
「她是美麗的,美麗的。如此深度的個性,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
「現在我恢復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不斷反覆地對自己說,「我現在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但是下一次發病時……一旦毀了我的腦殼……我又將失去理智。噢,西奧,西奧,我應該怎麼辦呢?」
他把門打開,三個梵谷步入走廊。西奧和喬安娜凝視四周,愕住了。
「你怎麼不高興呀,伽賽醫生?」他問。
「謝謝,文森。」西奧笑著。
「我知道,文森。下星期我將叫奧維爾的細工木匠訂製一個很棒的彩畫框。」
「我們常沿著河邊的小徑散步,計劃我們的未來。」
「前幾天,我發現了一個完全適合於你的女人。」
第二天,他帶了畫架和畫布,沿著通向火車站的長路走去,上山經過天主教堂,坐在黃色的麥田裡,公墓的對面。
從里昂火車站到西奧的公寓,路程很長。喬安娜似乎感到等待的時間長得沒完沒了。她開始擔心文森在火車上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一輛敞篷的出租馬車從皮加勒路拐進來,兩張愉快的臉向她點頭,兩隻手揮動著。她拼命地朝文森看。
然而,寧靜於他徒然無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西奧一旦失業,對他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呢?他會被拋棄在街上,像個叫人討厭的乞丐嗎?對喬和娃娃又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呢?倘若娃娃死了,會怎麼樣呢?他明日西奧的虛弱身體經受不起這個打擊。在西奧找尋一個新工作的期間,誰來養活他們大家呢?西奧又能從什麼地方找到力量來支持他尋找新工作呢?
文森在西奧的書桌裡翻尋東西,偶然發現一大捆用粗繩紮好的信函。他驚奇地看到這是自己寫的信。自從二十年前文森離開津德爾特到海牙的古比爾公司那天以來,西奧一直小心地保存著他兄長寫給他的每一行字。總共有七百封信。文森感到奇怪,西奧為什麼要保藏這些信。
「但願我知道就好了。」
在別的時間裡,他為西奧、喬安娜和娃娃擔憂。
「你很快就要照料我了。我沒法付你錢。所以用畫代替。」
「他的畫幾乎不是在花園裡就是在起居室裡畫的。畢沙羅、吉約曼、西斯萊、德拉克洛瓦,他們全到過奧維爾,與伽賽一塊兒畫畫。你也會看到牆上掛著塞尚、洛特雷克和修拉的畫。告訴你,文森,從本世紀中葉以來,沒有一個重要的畫家不是伽賽醫生的朋友呢。」
柩車在火車站向左拐彎,開始緩慢地爬上山坡。他們經過天主教堂,然後蜿蜒穿過黃色的麥田。
幾分鐘後,他閉上了雙眼。西奧感到他的兄長離開了他,永遠,永遠。
「因為,你知道,他是一位精神病專家。如果你照他的醫囑去做,一定會恢復健康。」
「多清新,」文森喃喃道,「多恬靜。」
喬安娜做了一頓典型的布拉邦午飯。文森高興地再一次嚐到荷蘭食物。在她收拾完畢後,弟兄倆點起菸斗,閒談起來。
奧維爾的烈日照耀著麥田裡的小公墓的時候,西奧舒暢地安息在文森的向日葵的華茂的花影之中。
「我不會給你的。」
「怎麼,西奧,他不能這樣做呀!你在古比爾公司幹了十六年!」
他把菸草裝進菸斗,塞進文森的嘴。
西奧跪在床邊,像抱小孩似地把文森抱在懷裡。他講不出話來。
「還有什麼,西奧?」
「喬治.修拉的近況怎麼樣?」文森問洛特雷克。
「我可以開一個個人展覽會啦!」他大聲說。
「是呀,是呀,紫蘿蘭色;紫蘿蘭色,就是那樣,紫……」
「你說你在這張畫中是仿的高更……我不同意……色彩的不調和……抹殺了她女性的柔和……不,沒有抹殺,不過……嗯,嗯我再去看看……她在逐漸地使我了解……慢慢地……慢慢地……她正從畫布中向我走來。」
「時間到了,先生們。」他說。
但是言詞一直不是他的表達方式。他應該描繪告別。
「好!好!我來豎畫架。保羅,把文森先生的畫架搬到花園裡來。你說放在哪兒,我來告訴你,別的畫家是否在你選擇的地方畫過。」
「可是他真的能辭退你嗎?」
「……我……我……」
黑色的柩車在公墓的大門前停下。
棺蓋放上了文森的靈柩。
文森回來了,大口大口吸著清新的鄉村空氣。
「怎麼能夠呢?我積了一點錢,但在結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他又送了兩張畫給伽賽醫生,轉彎抹角地向他探聽。
六個人抬著靈柩走向墳墓,西奧跟在後面。
文森在巴黎待擱了幾天。他盡可能地不在公寓裡,以免打擾娃娃。巴黎和他的老朋友們使他興奮。他感到一陣緩慢的、抓住不放的熱病在他的體內升高起來。當小文森稍為好轉一點後,他便乘火車回到奧維爾的寧靜中去。
「他看上去好得很。顯得比西奧健康得多。」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
西奧、伽賽醫生、盧梭、唐居伊老爹、奧里埃、貝爾納和拉武,一言不發地圍立著。他們無法相互對望一眼。
但是,意境已經從畫中跑掉了。他憑習慣作畫,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十年來艱苦勞動的可怕勢頭把他推得更遠了。曾經使他興奮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現在他卻漠然視之,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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