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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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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三點差五分,」金秋心指著日曆錶說。「已經是七月二十五日了。」
陳搏攤開兩臂,像章魚樣將她一把纏住。
江南把信封硬塞過來。
大胖子老李和光頭佬,追隨在瘸腿老伯的身後,沉默地前進。
「你去不去?」柳依依小姐扶著大門框子發問。
「言重了,黃博士,真言重了。」老李苦笑著搖頭說。「這種場合,舌戰是不相宜的。今天我不想辯白。但我保留強硬抗議的權利。」
上尉搖了搖頭。「吉普車還沒有影子,」他拖著洋調子說。「關閘馬路上的車子,今天出奇的少,只有一輛公路車和一輛紅星牌小轎車,剛剛通過哨所,開到關閘那邊去了。」
「秋心救過妳幾次命?」陳搏用盡吃奶的力氣,死抱住不放。
「那我不管。」柳依依小姐嘟囔著。她笑得很甜,因為她的牙齒確實很美。
「去的,當然去的,」上尉答。「如果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故,我可以就近指揮。」
薩拉沙上尉用葡語對哨兵班長交代任務完畢,慢慢離開關閘。「我領路,」他說。「請大家跟我來。」
「喲喲,男人們劫掠別人;女人們劫掠自己,」黃華堂嘻皮笑臉說。「妳願意曬曬太陽,那也是很好的事。日光浴有益身體,我們可不願意奉陪。」
「唉,這如何可能呢?」
「你的辦法多些,」老李顫聲說。「長話短說,我已經講得喉乾舌苦了。如今只好仰仗你啦。」他添說,把信封遞到光頭佬的頭上。
「這不過是例行手續,」光頭佬將兩張填好了的通行證遞交到金秋心的手上。「一張是尊夫人的,另一張是晏醫生的。咱們總亟力避免破壞邊防軍的規矩。」
「如今舊事已過,世界是全新的了,」他忽然說。「在新的跑道上,」他更正著,「讓我們重新起步。」
「我覺得我們擱在劍慧肩頭上的擔子太重了。她少不更事,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喊聲有閃失,她如何擔當得起?」
「你真週到,」金秋心稱讚道。「他們為什麼都沒有來?」
柳依依小姐隱在一叢苦竹下面喘氣。雪白的旗袍漬滿了汗珠,兩肩和前襟在驕陽下閃著斑駁的圖案。「我要等候表嫂,」她嬌聲嬌氣嚷。「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金秋心岸然挺立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嘴唇緊閉,紅眼圓睜,一副馴獅者的面貌。
「這是手術費,請陳先生代收吧。」光頭佬將信封遞到陳搏手上,施施然偕大胖子老李,雙雙過關。
孩子天真地把眼睛闔上。雖然疼痛難忍,小臉上時時湧起間歇性痙攣,但她的心情卻是愉快的。一個柔和的期待的世界,正伸展在她的幻想之中。
白傲霜摟起緞子旗袍,甩掉白高跟鞋,朝鐵絲網猛衝。她的牙齒捉對兒廝打。耳鳴心跳。眼睛裏金星直爆。而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了。「素如,我的孩子!」她尖嘯。聽起來七分像狼嚎,三分像人叫,沒有辦法來形容。「媽,媽在這裏!」她繼續嚷。雙手兇狠地抓緊鐵絲網亂推亂搖。鐵絲網上的鐵蒺藜,幾乎將掌心穿透。然而她並不覺得痛。鮮血沿創口涔涔直淌,像打翻了兩大瓶紅墨水。有當頭的太陽作證:這兩個創口中流的不再是血,而是普天之下慈母們的心腸!
倉卒之間,光頭佬也計無所出,掂住這個信封,感到有千斤的重量。他也弄得手足無措。
一陣小孩子哭嚷的聲音,淒厲地傳過鐵絲網。洋傘倏然高舉。傘底下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少女,面目姣好,但淚流滿臉,披頭散髮,她,她就是吳劍慧!
「疲倦過度,有時反而睡不著。」
此時,白傲霜他們也趕到了閘口。
柳依依小姐甩脫黃華堂的手,突然衝到白傲霜小姐的跟前,擁抱著她,在她臉蛋兩邊輕吻著。「白姐姐,」她溫柔地嬌嚷著,「不,表嫂,我用女儐相的資格祝福妳!」
刺刀叢像刺蝟一般對準閘口。慘案一觸即發。死生相距,不到兩尺。
金秋心兩眼迷濛,凝視著這行將消逝的小小生命,心如刀絞。痛苦使孩子呀開口喘氣。她的額角上脖子上潸滿了濕膩膩的冷汗。
「那我該怎麼辦呢?」老李的聲調裏,突然有了眼淚。他的臉色發白。大肚皮氣鼓鼓的,活像一隻癩蛤蟆。
「當然,當然,」光頭佬笑得很出色。「咱們都是第一流的棋手,一子失錯,滿盤落索的事,我敢保證決不會發生。時間是寶貴的。咱們最懂得時間的真正意義。」
市聲從寂寞中復甦。當晏度士醫生,從家裏駕車趕返診療所時,二樓上的人,都已陸續起身了。大家草草用過早點。薩拉沙上尉調派的兩輛吉普車,已準時開到。上尉全副武裝,自己開車。另一輛開車的,是個三劃的兵頭。
「也好,」金秋心點頭。「華堂,依依,」他掉轉頭去喊。「我們陪舅舅他們到兵房裏邊去歇一歇腳。頂著大太陽曬,老人家真吃不消。」
「你敢!」金秋心一聲暴喝,聲音在閘口上嗡嗡迴盪。
歐牧師背誦完儀式書上的開場白,隨即低頭為新婚夫婦祈禱祝福。繼著,是在聖經上按手行禮,交換結婚戒指。當晏度士醫生唸到這項節目的時候,在場的人都怔住了。因為,在這麼緊張的時節,誰也沒有想到結婚戒指。
她詫異地偷瞧了他一眼。因為滔滔不絕,跟他沉默的個性不大適合。她發現了他兩頰的抽搐,以及獅子鼻頭底下那兩撇小鬍子的輕微顫動。心裏好生納罕。
與此同時,從哨所到哨站那一段落,完全禁止人們通行。可以望見哨所外的人群,面露驚慌,三三兩兩佇足而觀;也可以望見,站在三輪車上瞧熱鬧的人的驚奇表情。
金秋心正待轉身。大胖子老李和光頭佬匆匆走過閘口。「不多等一會嗎?」老李說。「十二點左右,他們會轉來的。」
那是通達地獄之門的最壯偉的排場。也許,關閘那邊,正在慶祝什麼節日。歐牧師迅速地想。至少,這是令人驚心動魄的大場面,他忽然幻想起氾濫的人海。
「還是那麼痛嗎?」他問。
「老范聽清楚,」老李說。「恭送金夫人出關的事,要偏勞你們兩位啦。閘口上的事,歸你們全權處理。你們不好腳踩西瓜皮,溜之大吉的。」
光頭佬也喜形於色。把那頂遮羞的雨帽取下來,當扇子亂搖了一遍。「晏度士醫生和新娘子,也許就要到了,」他慢吞吞地說。「假如歐牧師能準時趕到,我想,正午舉行婚典,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時間一秒一秒的滑過去。
許多人,由上尉領頭,走出關閘兵房。火毒的太陽直射在他們頭上。大地癱瘓如死。熱風絮語在黃蘆苦竹叢裏。熱風在鐵絲網小洞中鑽進鑽出。只有它們是自由的,沒有人歡迎過它們,同時,也沒有人要放逐它們,因為它們沒有祖國!
「照道理說,那是不會超過半點鐘的。檢查很簡單,最多只需要十分鐘。」
閘口上,白傲霜小姐正踏著輕盈的平穩的步子,走向葡界。她的明亮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爍著,微笑著。她一眼瞥見了迎面趕來的歐牧師,閃到閘口右邊,突然站著不動了。身子挺得直直的。距離華界不到五公尺。有一種久經壓抑的快樂和生氣,飄蕩在她秀美的笑臉上,顯得特別溫柔親切,也顯得特別淡雅秀麗。白緞子旗袍上的亮晶晶的葡萄籐膠片,反射著日光,白燦燦的,像金鋼石稜面。
「什麼時候寫的?」新娘子囁嚅著。
金秋心未置可否。柳依依小姐突然嚷起來:「你們都去,我一個人不去!」
黃華堂返身走近苦竹叢。「依依,妳不必執拗,」他拖住她的渾圓白淨的胳膊。「曬久了,臉上、手臂上,都會脫層皮的。」
「還相差兩個鐘頭,坐下等比站起等,效果一樣,」金秋心漫應道。「而且,八十歲的老公公,腿子又不那麼方便,也和-圖-書要勉強他夾道鵠候,那似乎有點兒不人道。」
孩子聞聲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睛是通紅通紅的,像兔子的眼睛。深陷在綠色的尖削的臉上,使人特別怵目驚心。
「既然你們已有先見之明,那我不必杞人憂天啦。」
「是的,是的,但願如此,」她柔順地連連點頭,並且注視著他的興奮的臉,捨不得把視線挪開。「我們焦急了十年,盼望了十年,這應該是唯一的答案了。——幸福是可能的,信心和希望是拆不開的,最深的痛苦成全了我們的願望。是嗎?不是嗎?」她反問。臉上又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吉普煞在哨所與哨站的中間。歐牧師下了車。上士走在前面領路。歐牧師的左脅窩下邊,挾了一包東西,他揚起右手,跟關閘閘口上的人打招呼。
他全身的血滾,驟然沸騰起來。「一切已經安排好了,」他顫聲說。「現在是十二點一刻,比預定的時間稍微遲一點兒。」他瞥了瞥手錶添說。
「華堂,該輪到我們了。」金秋心說。
「千載難逢的機會,無論如何,我不想錯過。」
「這也難怪。她已經日夜工作了一個禮拜啊。」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們要敞開閘口,歡迎我們的親人。」
「你好像很有把握的樣子嘛。」金秋心頗為詫異地說。
瘸腿老伯從懷裏摸出一棵木圖章,一本存款摺子,塞到白傲霜的手上。「這是金家的東西,我不要!」他喊。「我親眼見過金家三代的下場。我要跟第四代第五代走!」
「秦老先生,」她答,瞥了瞥他。目光裏出現一種嚴肅的憂鬱的色調。「在拱北關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天天碰頭,我當然認識他。」
晏度士醫生的轎車,停在靠黑沙灣菜地那邊的一棵孤獨的榕樹底下,恰恰和上士的吉普,成一對角線。他煞好車,急急忙忙橫過關閘大馬路。走向白傲霜小姐站立的關閘旁邊。他手上提著一口小巧玲瓏的衣箱,顯然是代她提著的。
「你敢!」幾乎是副師長、參謀長、和師政委大家的吼聲。哨兵再逼退好幾步。四個人手牽手形成第二道緩衝地帶。
「可不可以搖個電話到哨所去問一問?」
「幸福是沒有遲早的。」她連忙打斷他。她說得那麼流暢自然,好像是談到不止想過一次的話。
「你敢!」師長突然撲出來,一個旋風腳,把哨兵掃退好幾尺。
薩拉沙上尉見情勢危急,趕緊追躡上去。
金秋心和江南併肩走進小會客室。
「你不好讓我這隻手伸出去收不回啊,」老李苦嘴苦臉說。「很少一點錢。萬國寶通銀行的支票。十萬港幣。我曉得你完全不在乎這個。但錦上添花,也應該有人替你燒燒熱灶,聊表寸心。」
「恭喜你們,」薩拉沙上尉說。「用生命換來的都是值得愛惜的,我們以能夠參加這場婚禮為榮。」
他悄然推開房門。慢慢走近病床。他的腳步,輕柔如賊。
「只要妳留在關閘這邊,秋心一定會轉來的!妳跟著進去了,那等於一鍋熬了。他出來的希望永遠沒有了。」
「看起來真好像一場奇夢。」江南說。
晏度士醫生踏響風門。車子緩緩地開過閘口。
金秋心哄了哄鼻子。沒有說什麼。他驀然想起了陳搏的陸軍頭。——白如蔥根,像覆蓋著一厚層霜雪。而像他那樣的淡泊性格,以及能夠把整個大宇宙,關進幾個小小巧巧符號裏邊的識量和心量,論理,頭髮是不該白得這麼早,這麼徹底的。然而在他的頭上,卻找不到一根黑頭髮。也許整個時代的空氣是有毒的。整個時代的結構形勢,顯得那麼不自然;生活在這個時代裏邊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反常的。在環侍的槍口下活十年,比活五十年還要艱難。特殊的環境,可以培養一種特殊的道德勇氣;而這種勇氣,好像跟中國讀書人的氣質劃分不開。堅強而沉默,愈沉默愈堅強。權力必為心靈所敗。千千萬萬中國讀書人正在重鑄國魂!
車子盪開的一個缺口,迅速地被十多名哨兵填補上了。步槍上的白晃晃的刺刀,閃爍在汽車捲起的滾滾黃塵裏。再透視過去,是無窮深遠的藍天,和夾道的黃蘆苦竹之上,隱隱昇起的綵旗。綵旗紅黃綠三色相間,軟綢迎風招展,獵獵飄動,望不到盡頭。
「我陪你們去走一趟,」大胖子老李說。他一邊敲打發麻的腿,一邊站起來。
而哨所那邊,陳搏正呼天搶地,像發瘋一般亂嚷。可是,已經遲了。一排黑兵,挺著衝鋒槍,仍然封鎖住關閘大馬路往來通道,插翅也難於飛過。
「既然如此,」金秋心說,「我們站在這麼熱的太陽底下流汗,可說毫無意義了。」
金秋心在孩子的臀部,注射了一針。疼痛逐漸減輕。大約過了個把鐘頭,孩子已酣然入睡。而此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口說無憑,最好先下定。」
「好吧,」金秋心說。「舅舅和劉老伯,請先走一步,」他高聲喊,「我和華堂他們,隨後趕來。」
她沒有繼續盤問。他們一直走進關閘兵房,走進兵房的販賣部,彼此都保持緘默,沒有再談什麼。
孩子有氣沒力地點了點頭。她沒有張開眼睛。她怕夢不見媽媽。
大胖子老李本來昏昏欲睡,不知什麼緣故,突然顯得精神起來了。他和光頭佬交換了愉快的一瞥,然後低頭,起勁地啜吸著可口可樂。
「她的恩德,我終身難忘,」白傲霜小姐收斂了笑容,欷歔地說。「我不曉得能夠用什麼方法報答她纔好。——素如呢?她的病情有些起色嗎?」她突然繞到令人沮喪的問題上邊去了。
「她的信是寄到番邦的,」金秋心大笑道。「那是最寂寞的小靈魂無聲的吶喊!它抗議了整個時代的荒謬!」
光頭佬從西服口袋裏,摸出一大疊信紙來,揚了一揚。「有幾個人過關?我好分發臨時通行證。」
關閘那邊。晏度士醫生將兩張臨時通行證,繳還給馬臉。然後用快速動作返身上車,撳響汽車喇叭,慢慢把車子開過來。
「謝謝您,歐牧師,」白傲霜小姐安詳而親切地說,她的眼睛仍然微笑著。「前晚我見到你們的。匆匆忙忙中,好像依依也來了?」
小張捧住屁股,一躍過關。
「哦,你們真會揮霍,」金秋心坦率地說。「六七萬萬老百姓,都一窮二白,衣無領,褲無襠。你們出手這麼粗,打腫臉充胖子,於心何忍?」
「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她伸出美麗的手,跟他們握手。她用十分親切的微笑,代替了她心坎上欲說的話。
他揮起雙枴,一顛一簸地衝過了華界。沒有人能夠攔阻住他。
白傲霜小姐用白淨的手,在額頭底下搭了個篷。遠遠地瞧見金秋心,快捷地剪動兩條長腿,越過走在前面的人,向關閘這邊邁過來。——山峰與山峰之間,距離最短。但邁過去,那是需要巨人的氣魄和長腿的。她異常甜蜜地想,嘴唇優美地彎曲著,雪白的牙齒微微綻開,像雪白的糖。
關閘閘口兩邊,完全進入戰爭狀況。馬臉和近視眼仍然筆直地站在閘口當中,是此時此地唯一的緩衝屏障。
「我想大概不要緊,」金秋心思考了一會,終於說。「素如這顆棋子,恐怕喪失了時間效用,他們不會浪費時間,在她身上打主意。」
「你們真準時,」大胖子老是笑容可掬。「把鐵馬挪到一邊,好讓晏度士醫生的汽車通過。」他大聲吩咐。
「媽媽也在閘口等妳。好好的,不准哭。一哭,妳就見不到媽媽了。」他哄她。
金秋心陪著楊霖和瘸腿老伯坐在上尉的吉普車上前導。江南、黃華堂和柳依依小姐,坐在晏度士醫生的小轎車裏,風馳電掣尾隨。太陽朗照著。又是個曬死人的老晴天。
「那就好了,」黃華堂呵呵大笑道。「不准喊腿酸,此刻請隨大夥出發。」
「這https://m.hetubook.com.com個倒不必囉。」金秋心推辭道。
大胖子老李遞了一瓶沙土,到光頭佬的手上。「話說多了喉乾舌苦。最懂得時間的人,也應該最懂得沉默。」
下半夜輪到金秋心守夜。
金秋心忘乎其所以然地應了一句。「有!」伸出右手。歐牧師代戴在他中指上。依次輪到白傲霜,也代她戴上。然後,正式交換結婚戒指。
「也許還會曬得妳舌頭發酸,」黃華堂激她。「滿嘴都會起酸葡萄燎漿火泡也說不定!」
金秋心沒有理會光頭佬的話。他從西服口袋裏邊掏出一個汗濕了的白色西式信封來,把吳劍霜的那封信摺好套進去。「這是素如寫給我的信。」他偏過頭去,親切地瞧住新娘子。
「鬼來了,」柳依依小姐臉紅紅地嘀咕。「腳長在我的腿上,看你們把我怎麼辦?」
「當真的嗎?」孩子哭哭啼啼問。
「我們也悶得慌,」老李說。「不如陪你們閒談閒談,輕快地打發這段枯燥無味的時光。老秦你是不是有興趣跟我去走走?我們又老又肥,挺著個大肚子求雨,實在不是辦法。」
「有人管的,」金秋心對黃華堂遞了個眼色。「如今妳只有一半是自由的啦。」
「啊喲,金夫人您別動氣,」光頭佬收斂起笑容。「俗話說:禮多人不怪。咱們既然要叨擾你們夫婦一杯喜酒,總不便白吃白喝呀。」
「請各位到濠江大酒店去飲一杯,」金秋心十分興奮地說。「假如世界上有什麼真正值得紀念的事體,我想,就是這一場婚禮。——憑無畏的愛心,經歷九死一生的痛苦,然後纔得今天的結局。用生命換來的愛,」他瞧了新娘子一眼,「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寶貴的,永遠堅貞的。謹代表傲霜,致懇摯的謝意。」
「恐怕這是湖南人中間進行的一場內戰,」黃華堂迅速說。「湖南人出強盜,也出好人。現在是,而且將來也必然是,好人集合起來反對強盜!」
「賀儀一定請李先生收起。一杯水酒算我的。只要我點過頭的事,就請你放心。我一定照辦。我不是那號輕諾寡信的角色!」
白傲霜也不知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神力,驟然甩開了柳依依小姐和晏度士醫生的手,瘋狂撲向閘口。
「時間到了,」晏度士醫生從待診室剛跨進小會客室,用英語說。「我們即刻下樓去。薩拉沙上尉正在樓下等你們。」
「早來啦,」歐牧師向兵房那邊投射短促的一瞥,「妳看迎親的行列,正向這邊走來了。金博士走在後邊,他最高,一眼望去,就瞧得見他。」
這是最需要急智的時候,黃華堂迅速地想。金秋心的牛脾氣一發作,那是不可收拾的。可惜陳搏又不在跟前,真是糟糕!他的心像下在滾油鍋裏,急得連連頓腳。
「也許要等人到齊了纔來,」晏度士醫生回答。「我們再等一刻鐘。假如他們還沒有到,我就打電話去催。」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金秋心說。「還要麻煩上尉搖個電話到哨站去,看晏度士醫生的車子開來了沒有?」
金秋心反剪雙手,低頭沉思來回走動。他的嘴巴閉得鐵緊。兩頰的抖動一直波及到那兩撇小鬍子;而高聳的額頭上,不時湧現一道又一道波浪。他始終沒有跟別人交談。他對當前情勢,正在作最後的判斷。——一個人只要下定了決心,他再也不容易啟齒的。
「你別小看劍慧,雖然她年紀輕輕的,涉世不深,可是,她精細過人,只問是非,不計利害,性格出奇的堅強。連許多老於世故的男子漢,也比不上她。」
「同樣也把你們拖慘了。」金秋心十分抱歉地說。
金秋心最後凝視了白傲霜一小會。發現她眼睛裏漬滿淚水,被日光反射成死魚的眼睛。他伸手將她的眼皮按下。「請耐心等待我回來,」他語意雙關地叮嚀。「華堂,請轉告陳搏,願我們相期毋負平生。——依依,好好看顧姑媽,看顧表嫂,我一定會轉來的。」
上尉笑了笑。高鼻子古怪地擠蹙在一起。他匆匆站起來,拐到指揮室裏邊去了。不到五分鐘,他的中等身材,重複出現在販賣部大門口。
金秋心往前面跨進一大步。人已在華界一公尺以內。「你選擇自由,還是選擇奴役?」他揚聲問小張。
「華堂你敢!」柳依依小姐杏眼圓睜。「我不是幸災樂禍的人。別人的快樂也是我自己的。況且,這是表哥表嫂的大日子……。」
白傲霜小姐的視線,盤繞在大家的頭上,似乎在找誰。「吳劍慧小妹妹呢?她沒有來嗎?」她問。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嚴肅的、沉重的。焦灼不安的情緒,燃燒在彼此的眼神裏邊。大家愈亟力保持緘默,愈使人感到難過。緘默裏潛藏著某種決定命運的權威。
「下午就可以看見媽媽了。我的乖寶寶,閉上眼睛,妳會馬上夢見媽媽的。」
「我觸犯了妳嗎?怎麼不說了呢?」白傲霜小姐繼續說,訝異地望著她的痛苦的臉。
「這也用不著。晏度士醫生已經請好了四個葡籍保鏢,看守門戶。我想大紕漏是不會出的。是嗎?」
「她要看護素如。她不肯來。」金秋心答。「她說她親口答應過妳,一定要把素如交到妳的手上。這小姑娘實在太可愛了。」
新娘子微笑著瞥了他一眼。
「這樣也好,」金秋心眉毛抬起,兩眼平視。「這件事只好偏勞上尉了。」
金秋心的兩頰起著疙瘩,一臉苦相。他生怕孩子看到,連忙偏過頭去。「爸爸幾時騙過妳!」
而關閘這邊,也迅速封鎖了。一班安哥拉黑兵,沉默而嚴肅地一字排開,截斷了閘口的往來通道。
黃華堂情急智生,高聲說:「江南兄馬上跟進,我隨後就來。依依,請好好招呼表嫂。表舅你慢慢攙扶傲霜,走到閘口去。我走了。」
「白小姐,妳好?」歐牧師邁開大步迎上去。「想不到我還是第一個歡迎妳的人!」
馬臉和近視眼,木木然咬緊嘴唇皮。挺立在刺刀叢中,成為唯一的緩衝屏障。
「我看金博士也確實需要好好休息啦,」江南憐惜地說。「臉色很難看。比起在日月潭上那種生龍活虎的神氣來,不止老了十年。愁能傷神,這話不假。」
金秋心凝視著她,感到鼻尖一陣陣發酸。「劍慧,保重身體要緊,」他親切地低聲說。「睡眠可以恢復一切,不論是肉體的或精神的。睡眠是大自然的一種神奇的力量。醫生最能瞭解它的神秘性。」
白傲霜小姐霎動著稠密的長睫毛。「真出落得像鮮花一般了。妳好嗎?依依。姑媽呢?我好想念她老人家啊。」她清秀的臉上漾動著微笑和快慰的臉色。
一個安哥拉黑兵突然閃進販賣部,用葡語嘰哩呱啦說了幾句,又匆匆離開了。
鐵絲網那邊,師長,副師長,師政委和參謀長,四個人走成一排開道。吳劍慧小姐小心翼翼地打著那把黑布洋傘,走在小張和金素如的旁邊。他們的後面,緊跟著矮子,歪頭,茄子臉和方臉(他們是陪白傲霜到拱北關來的)。十一個人都走得很慢,彷彿是送喪的行列。肅穆而整齊。
「妳選擇自由,還是選擇奴役?」金秋心怒吼道。
「今天,我一共請了四位,全是葡萄牙籍的,看守我們的房子。」
金秋心略為看了一看,隨即交到晏度士醫生的手上。「謝謝你,秦老先生,你們辦事真週到。」
「前面停泊的那輛黑色小車子,就是你的嚮導,」馬臉用英語說。「你一直跟它前進。祝你好運。」
「那為什麼?」黃華堂反問。
金秋心皺了皺頭。伸手拉住她纖細的腰肢。併肩走在迎親行列的前頭。「素如今天不能參加,」他安慰她。「因為她的眼睛畏光,在這麼大的太陽底下,對她的目力是有害的,所以我沒有讓她來。」
歐牧師下樓,和薩拉沙上尉打了招呼,https://www.hetubook.com.com爬進車頭座,和上士寒暄了幾句,風馳電掣而去。
黃華堂也同情地凝視看他這位老朋友。「虧他本錢厚,要不然,老早拖垮了。」
「她好了些嗎?」她重複著。
「我也去,」光頭佬說,「算是湊個熱鬧。」
話還沒落音,人已經竄出了五六丈遠了。
「萬一找不到人,我留在這兒好啦。」江南自告奮勇說。
白傲霜微微睜開眼睛,陽光耀目,刺眼欲花。「秋心,千萬別衝動,」她氣息微弱地叮囑。「雖然太陽當頭,但此時此地,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暗的時候……。」
「太陽太厲害,曬得我發黑眼暈!」
小姐們真任性,喜歡自己折磨自己。金秋心迅速地想。並且望著她苦笑。「妳願意在烤箱裏蹲幾個鐘頭嗎?那種洋罪夠妳受啦!」他大聲說。
金秋心轉身,蹲下來,柔情脈脈地探摸著白傲霜的胸口。「轉過來了。」他瞥了瞥晏度士醫生。
「噢,什麼?」新娘子十分詫異。「素如寫給你的信?她寄到什麼地方的?你怎麼可以收到?」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歐牧師天真地笑了笑,伸手到法衣袖子裏一摸,摸出兩枚金戒指來。看了看戒指裏面鐫刻的中國字,喊道:「金秋心。」
「過度的疲倦,是經常誤事的。」
空氣彷彿凝結了。腳步聲仍然單調地響著,像牙醫的鑽孔器,緊張得令人牙齒發酸。
上尉的軍靴一片響。「車子已經開出了拱北關,」他在門外喊。「要去迎接的人,不妨即刻動身,否則,趕不上了。」
「歐牧師是不是能夠準時抵達呢?」黃華堂困惑地盯住金秋心的鼻子。「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妥嗎?他是證婚人,一旦缺席,就難辦了。」
衛兵收槍立正行禮。上尉舉手齊額答禮。昂然走出轅門。抬頭一望,突然臉色大變。——沿四百碼鐵絲網,密密麻麻相對站著兩行步兵。步槍上插著明晃晃的刺刀。構成了一道長長的甬道。只在金秋心和白傲霜前晚會面的地方,留下一個兩丈不到的缺口。對方的師長、副師長、參謀長和師政委們,全挺立在這缺口裏頭,伸長脖子緊張地瞭望。另外,鐵絲網下的亂草叢中,蹲著幾個平民裝束的人。一柄黑布大傘,特別醒目地突出於亂草之上。
黃華堂驀然想起了大吉嶺草原上的白鸛。那兩條長腿,正在熊態火燄中震顫。彷彿金秋心的這兩條長腿,就是白鸛的那兩條……。
「剛纔通過話。十點正準到。現在是九點四十五分,相差不過一刻鐘,我想是不要緊的。」晏度士醫生說。「診療所大門上,已經掛了停診的牌子。我們一離開,鐵閘門馬上關閉了,意外的事,料想不會發生。」
「葡籍便衣偵探來了嗎?」金秋心用英語問。
「時間在關閘那邊,是完全沒有用處的東西,」上尉笑道。「社會主義就是排隊主義。吃飯、拉屎、購物、看病,乃至針鼻頭大小的事,都要靠站隊纔能解決。你預計的時間或許不夠。」
危機相距一丈,面對面虎視著。
他伸了個懶腰,慢慢站起,踱到洗手間,開始梳洗。
黃華堂看了看手錶。「現在已經十一點四十一分了,距離婚禮的時間,四個字不到囉。」
柳依依小姐沒法,挽著黃華堂的手,懶洋洋向兵房移動。
「我認得的,」白傲霜突然開口。「他就是李先生,跟我們是大同鄉。」
「晏度士醫生正在找你,」黃華堂繼續說。「他剛才和警察廳通過話,便衣警探十點正準來。時間緊促,他要我們即刻準備動身。」
「讓我走!」她怒喝道。
金秋心疲倦地點著頭。一個禮拜以來,過度緊張的生活,嚴重地損害了他的體力和判斷力。他瞥了瞥黃華堂和江南,目光是遲鈍的,而且佈滿血絲,像個醉漢。
「好的,我決定奉陪。」
「我們都到兵房裏邊去吧,」金秋心閃動著兩隻長手臂,請大家轉身。「舅舅他們,正在巴望我們哩。」
金秋心聽到她那微弱的可憐的聲音,不免惻惻心軟。「是的,咖啡可以把人喝醉的,」他自言自語。「這是荒謬的時代中最荒謬的笑話!」
新娘子緊盯住新郎,明亮的大眼睛裏淚光閃爍。「秋心,」她深情脈脈地喊。「這場悲劇快到幕落時候啊。但願真箇苦盡甘來,一切在全新的跑道上起步。」
金秋心彎腰,從吳劍慧小姐的手裏,將小手輕輕接收過來。「爸爸會給你想辦法的,」他硬起喉嚨說。「好乖乖,把眼睛閉好,聽爸爸講故事。」
金秋心利用這段空閒的時間,踅到病房裏邊去了。他搖醒了吳劍慧小姐。把應該注意的事項交代清楚,然後走出來。
老李把信封強塞到金秋心的手上。「不必客氣啦,金博士,」他說。「齊國雖小,不在一牛。這是我們湖南人自窩子裏頭的事,家醜不可外揚。」
「哨所打來的電話,」上尉宣佈:「上士的吉普開回來了。歐牧師也到了。我們是不是要派人去接一接他?」
「老李請你記住,」光頭佬額頭上滲汗。「今兒早上八點,陳搏已經搭乘佛山輪到澳門來了。他詭計多端,又滿肚子冤氣,」他提醒他,「您放過這個機會,後果是相當嚴重的啊!」
黃華堂從小會客室的後門邊,伸出半個頭來嚷。「時候已經不早啦,你們這兩個死不急,老站在那裏咬耳朵幹嘛?」
孩子又點了點頭。
金秋心凝視著他這位兒時的老友,心裏有說不盡的感激之意。
江南在甬道上等他。「金博士,我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近視眼起勁地咬著手指甲。嘴上雖沒有說什麼,心裏卻在大罵山門。
短針開始越過十一點,緩慢的,然而是堅定有力的,向這場悲劇的頂點逼近。
白傲霜眼睛一花,跌倒在陳搏的懷裏。
「但有一點是我觀察到了的。就是她的體力,已臨近崩潰的邊緣。好像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
小張慢吞吞抱起金素如。金素如在他手臂彎裏手腳亂動亂踢。小嘴裏一聲爸爸,一聲媽媽,哭嚷不休。
上尉還來不及下達戰備命令,新婚夫婦已經雙雙走出來了。
「警察廳的便衣偵探,怎麼還沒有來?」金秋心焦急地問晏度士。
「既然大家都是同鄉,」金秋心說。「我的手術費免了。來,來,這麼炎天暑熱的,」他繼續說。把信封第二次扔還。「到濠江去吃飯之後再談。」
「那是一句什麼話?」金秋心扠手低頭站在他跟前。
馬臉近視眼狼狽地沉默著。
金秋心無限深情地緊緊握住白傲霜的手。悄悄從懷裏取出金素如寫的那個信封,塞到她手上。站起來,堅定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孩子一心一意希望夢見媽媽。她啞忍住痛,而且連最愛聽的故事,也不要爸爸說了。
「張先生請你費神平平地托住她。」金秋心繼續吩咐「穿過這道刺刀人牆,慢慢走到關閘閘口來。她的骨骸又酸又痛,抱緊了她會哼叫。現在,你試一試看看。」
「李先生請便好啦!」馬臉無可奈何地答。「再說咱們年紀輕些,當然需要在最艱苦的崗位上,多多鍛鍊自己!」他添說,顯然有點氣忿。
「媽媽,媽媽呀,我要媽媽!」孩子亟力掙扎著,忘死忘命亂嚷亂叫,一雙充血的兔子眼睛,在鐵絲網小洞中幌來幌去,像兩個火流星!
「這個我知道。」
「爸爸,」孩子嘶啞地喊,「女女好痛啊。好像有人用錐子在我身上亂扎,又痛又酸,好辛苦。」
白傲霜聞言亟力睜大眼睛,並且掙扎著要坐起來。終因氣力不繼,無法坐起。柳依依小姐連忙托住她的頭。「秋心,我的好哥哥,」她幽咽地說。「我突然胸口作湧,我知道這不是好兆頭——你不可以任性。讓一個惡人倒下,使千萬人站起來,這也是醫生的人道主義。一切,希望你權宜處置。不m.hetubook•com.com要感情用事。」
金秋心撇開光頭佬,逕直對大胖子老李說:「一杯水酒,理所當然。同鄉人何必這麼執古?有時禮數過於周到了,反而會使人受之有愧的。是嗎?」
「不是江總經理點醒我們,我們倒忘懷了,」光頭佬湊趣說。「李先生也有一件禮物,送給你們。希望不嫌菲薄,曲予哂納。」
「妳一定要睡熟了纔可以夢見媽媽的,」他哄她。「我給妳打一針,止止痛,妳就可以睡熟啦。」
「這位是……。」
這真是個魔術世界,金秋心想。相隔不過一丈遠的地方,居然會使一切中性的東西,染上各種價值的色彩。比方說:人民,在關閘這一邊,指的是老百姓;而關閘那一邊,指的卻是統治老百姓的人——當權的新階級。一種胡鬧的哲學,證明人民應當騎在國民頭上,要向國民實行人民「民主」專政。雖然在關閘的那一邊,仍然沿用國民經濟那一類老名詞。任何一個名詞,就只是因為相距這麼一丈遠,結果分裂成了互相虎視眈眈的兩個絕對陌生的怪物!這個世界要復合為一,該從正名著手。有了共通的語言纔會產生共通的思想。可是,在這一切都被荒謬所歪曲的時代,誰有這份閒情,來從事迂闊而遙遠的正名工作呢?
「天下事好難逆料。總得提防他們狗急跳牆。」
「我想他在十二點鐘以前,一定會趕來的。德國人的行動,就像時鐘,何況他還是一位牧師。」
「我想他決計不會誤事的。我完全信得過他。」
金秋心仍然踱著方步。「謝謝妳,依依,」他說,沒有抬頭。「我的心緒不很平靜,好像是座火藥庫,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今天,妳一定可以看見媽媽了。」
「好的,我即刻辦理。」上尉說,人已經走出了販賣部。
「我知道的,」金秋心木然點頭。「請妳自己好好保重自己。」
「這次老李可能吹豁了邊。拍胸口保證的事兒,只怕有點兒靠不住。」
「久等啦。」金秋心隨口敷衍,趕著攙扶瘸腿老伯下車。
「等警探到齊後,再動身不遲。」江南說。
「好說,好說。為人民服務,是需要全心全意的啊。」
孩子又睜開了紅眼睛。「爸爸,媽媽幾時來?」她問。
「還好,」晏度士醫生悄聲說。「休息一小會,可以慢慢站起來的。」
「好。把傘交給我。人,立刻過界去!」他牽住她的手,輕輕一帶,把她拉過閘口。
「閘口上是軍事禁區,平民不便久留,」上尉說。「而且,這兒的崗哨也容納不下這麼多人。最好我們暫時離開閘口,到兵房裏邊去乘涼。歸我吩咐哨兵班長,等晏度士醫生的汽車一出現,即刻掛電話到兵房裏來,我們好趕回閘口迎接他們。」
「鬼是決計沒有的。金博士,請你放一百二十萬個心。」
金秋心爆睜著一雙通紅通紅的眼睛,凜冽有如上膛的子彈。他攔腰抱緊白傲霜。堅實的牙齒咬得骨骨響。一口悶氣逼住了他。他的心臟裏的引線著了火,一包炸藥正轟然開炸。而白傲霜所有的生命的潛力幾乎耗竭光了。她搖搖欲墜,嘴唇發烏。她暈過去了。
「別虐待妳自己,」金秋心回答。「喊聲中了暑,不是好玩的。」
他站在長條桌中間,他左手邊是男方主婚人楊霖;右手邊是女方主婚人劉乾元。條桌兩端各站著一人江南和薩拉沙。算是介紹人。聊備一格。面對著證婚人歐牧師,是金秋心和白傲霜。兩邊各站著一位儐相,就是黃華堂和柳依依。留下一個晏度士醫生,用流利的廣東調子,權充司儀。而老李和光頭佬,卻串演了觀禮嘉賓。
「他們可以通融辦理的。是嗎?」
與此同時,薩拉沙上尉已領頭開路,走出了販賣部。大夥緊跟在後,朝兵房的轅門緩步行進。水泥路面上,零落地響起了一片沙沙的腳步聲。
金秋心泰然自若地平托著金素如,用下巴挾緊那把大布傘,盪開第二道人牆,昂然直入。公路兩邊步槍兵林立。綢旗迎風招展。好像是歡迎他的儀隊。
「那位呢?」金秋心笑指著光頭佬。
「這是為什麼我遲到半點鐘的原因,」歐牧師鄭重宣佈。「戒指是我在昨天訂製的,金鋪沒有準時交貨,所以把要緊的事耽誤了。」
「昨晚那個小矮人和金蘋果,還沒講完哩。」
真是個樂天主義者,她想。吃了這麼大的苦頭,還要一口咬定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哩。
「我會繼續講的。劍慧,妳不必待在這兒了。到行軍床上去躺一躺吧。」
金秋心兇猛如一頭注射了興奮劑的雄獅。他堅強地面對著這場悲劇,整個兒身體都好像著了火,都在燃燒。「劍慧,妳說,妳快說!」他吼,神智顯然已經不大清楚了。「妳怎麼到了那邊的?」
「這是一點小意思,」大胖子老李插嘴。同時奉上一個中式信封,上面寫著賀儀兩字。「當然不成敬意……。」
「一個,」金秋心翹起食指約了一約。「僅僅一個!」他重複著。
歐牧師打開《頌主聖詩》。揭開後邊的結婚儀式,遞到晏度士醫生手上。儀式正式開始了,雖然沒有樂隊,沒有世俗的熱鬧氣氛,但儀式簡單、隆重,而且不缺少任何一項必要的東西。
關閘那邊,金秋心的背影慢慢模糊。只見兩條長腿,在火一般的陽光下剪動。
「時辰到了,一切水到渠成。乾著急有什麼用處啊!」柳依依小姐勸慰他。「歐牧師也真是,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總不在。——這個場合,原來屬於牧師的。上帝幫他的忙,我們沒有!」
「也好。」老李點頭。
吳劍慧小姐漣漣掉淚。她低低地斜視著她自個兒的腳尖。她生怕再碰到他那雙恐怖的眼睛。「我,我,」她一身發抖,「只喝了一杯熱咖啡,就喝醉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到這邊的。」
「我要自由!」小張勇氣百倍地答。
晏度士醫生揚起右手打了個招呼,車子已駛近那輛黑色的小車子。把守閘口的邊防哨兵,正想把鐵馬重新架好。「不必啦。」大胖子老李搖了搖手。
孩子扁嘴收聲。但瘦削蒼白的小臉上,淚水縱橫,人世的辛酸痛苦,幾乎全集中在她那天真的表情之中。
「小妹妹,謝謝妳,」金秋心說。「這不是妳的疏忽。這是壞人的陷阱。說什麼我也不會怪妳。妳要堅強起來。不要悲傷。」
黃華堂瞥了他一眼。「一個人,親身經歷這千古未有的變局;獨力抗拒一個罪惡集團的強大壓力;代替六萬萬以上的人,親嚐家破人亡的痛苦;那真可以使人一夜頭白!」
「大概晏度士醫生,要在那邊待多少時候?」上尉悄聲問金秋心。
小張剛把孩子遞到金秋心手上。正想過界。兩把刺刀突然朝他屁股上刺來。刺刀尖挑開了他的褲子,滲出了兩縷鮮血!
這時,上尉他們已經圍攏過來了。金秋心逐一跟她介紹。「這位是薩拉沙上尉,澳門的駐軍司令,」他說。「這位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黃華堂博士,依依的未婚夫;這位是江南先生江總經理,銀行界的老前輩。」
「一九五九年八月六日,」金秋心鄭重其事地答。「妳知道我到過美侖,尋找過妳們嗎?信就留在她的小書桌抽屜裏。那張小書桌是靠窗子擺的。打開窗帘,可以眺望到煙波浩渺的太平洋。」
「不錯,正是她。哦哦——,」他把視線超越她的頭頂,望向關閘那邊。「崗哨密佈,如臨大敵。他們真喜愛誇張。」
「金博士您可不能責備我啊,」吳劍慧小姐悠悠然說。「我的疏忽,也不是有意的。」
十點差三分,吉普和轎車,先後穿過哨所,煞在關閘閘口旁邊。站在關閘那邊鐵馬旁揮手迎接的總共只有四個人——老李、光頭佬、馬臉和近視眼,歪頭與矮子這一次並未露臉。
「好多了,」他說,明知是句假話,但他必須亟力掩飾真相。m.hetubook.com.com「而且妳見到她的時候,她會跑過來抱住妳的脖子叫媽媽的。她很乖,很聽話。是個頂可愛的孩子。」
歐牧師進門以後,趕緊打開脅窩下挾著的那包東西。聖經、頌主聖詩。和從小但牧師手上臨時借到的一件法衣。抖了抖,穿在身上。寬袍大袖,儼然一副神學面孔。
江南和楊霖攙住瘸腿老伯,走在上尉的後面。「跟小姐辦交涉,等於拿把篩子戽水,需要最大的耐心,」江南謎起小眼睛笑。「我的嘴乾得冒煙,只好失陪了。」
「我想不會的,那沒有關係。」她說,把明亮的目光,友愛地停留在他的臉上。「秋心他們呢?還沒有來嗎?」
「我們不好收你們的東西。用任何名義送的東西我們一律拒絕!」新娘子堅決地說。「而且另外還有一點附帶的要求,請你們不必假裝得這麼春風滿面。我知道你們笑的時節比皺眉發怒的時節,要可怕十倍。你們的職業訓練,就是如何作假。你們,荒謬時代的副產物。」
兵房販賣部,佈置一新,餐檯布全是新換的。潔淨肅穆,纖塵不染,半像禮堂,半像軍營。酒吧間臨時點綴著幾盆太陽花和玫瑰,羅列在櫃檯上,看起來份外鮮豔。對正大門口,用兩張方桌子拼成長方形,覆蓋著一鋪猩紅色大毛毯,看樣子,這大概是禮壇。軍營中的一切都是簡單樸素的,這兒也不例外。
下午一點正。這是最難忘的時刻。
「如果你不收,等於瞧不起人。」
上尉招呼大家入座。並吩咐酒吧間的侍役,開了兩打汽水,請大家隨意取飲解渴。
「素如我的乖寶寶,」金秋心平靜地說。「讓叔叔抱了妳到關閘那邊去。爸爸在閘口上救妳。」
「苦盡甘來,我們盼望吃到你倆的薑酌。」江南的肥臉上,笑容可掬。「這是我妹夫的一份薄禮,另外還有幾句打油詩,現在我當面交給你。」
「這回你的法術失靈了!」光頭佬偏過頭去激他。
「那你也得救他一命。」陳搏說。
「誰說的?我們湖南人哪裏像你們!」老李正色道。「金博士假如你不收這個信封,那簡直是當面剃我的眉毛,潑我的湯,弄得我這個同鄉老頭子下不了臺。這又何必呢?」
老李白了光頭佬一眼。把信封重複塞回去。「假如你覺得我們的交情,還夠不上這個數目。那麼,你儘可以設想,這筆錢中間,包括手術費在裏頭好啦。」
「什麼時候了?」吳劍慧小姐吃驚似地問。
吊扇捲起火風。客人們揮汗成雨。沒有人願意多說半句話。鋁製的流動房子不獨蓄積著太陽的鬱熱,也裝滿了一房子的寂寞。上尉的寬腮上和額頭上汗珠纍纍,草綠色軍便服被汗水染成了黑色,一直濕到寬皮帶的下邊。熱帶風暴正在醞釀之中,每個人都有了密不透風的感覺。
柳依依小姐想要說些什麼。但話溜到嘴邊,終於又咽下去了。她知道在這種場合,是不便談到那些煞風景的事的。
「你不哄我吧,好爸爸,我知道你不會哄我的。」
「表哥,」柳依依小姐把小巧的嘴抽離吸管,故意提高聲音喊。「看你汗流浹背,像熱鍋上的螞蟻,真叫我難過。不如安安靜靜坐下來,飲一瓶可口可樂,比較上算些。」
父女相對沉默著。吳劍慧小姐疲倦的鼾聲,孤獨地點綴著長夜的寂寥。
「你急,他們不急。一切都得慢慢進行。根據我的經驗,你的太太中午能夠過關,那已經是快速動作了。」
病房裏,翡翠色床頭燈,微弱得近於幽黯。映照在孩子蒼白而枯瘦的小臉上,像用荷葉水染過的一般,呈現一片慘綠,樣子份外難看。吳劍慧小姐捧住她的滾燙的小手,寂寞地陪伴著她。她的胸口裏邊,好像塞著一大團濕漉漉的棉絮,鬱悶、冰冷、麻木、感到呼吸很困難。一個禮拜不分晝夜的勞累,可把她拖慘了。過度的疲倦,熬塌了她的眼睛。她的臉上喪失了血色。而且,表情是遲鈍的。
「也許正在演習,」她平靜地答。「這一公里左右的墳堆子中間,至少有好幾千邊防軍,在緩緩移動。」
「舅舅和劉老伯,請你們兩位老人家留守,」金秋心興奮地說。「江總經理、華堂和依依,請準備出發迎親。」
「只要媽媽一回來,我的病就會好的,」孩子寡綠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天一亮,我可以見到媽媽嗎?——哎喲,我好痛啊!」
「不管怎麼樣,眼面前的夢總是好夢,」金秋心靦腆地說。「雖然人的一生,到頭來往往是一場惡夢。」
金秋心博士開始超越走在最前頭的薩拉沙上尉。健步如飛。劈面撲向白傲霜小姐。伸出汗涔涔的手,緊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反常的沉默短暫地楔進兩顆急速跳動的熱烘烘的心頭。他寬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和她鼻尖上細碎的汗珠,鮮明地透露了彼此之間的無窮的情意。沉默和顫慄,表達了許許多多……。
黃華堂、江南、和晏度士醫生,狂奔而上。對暈過去的白傲霜從鐵絲網上取下來,讓她平躺在地上。晏度士醫生隨即解開她的旗袍,解開乳罩,火速進行人工呼吸急救。
江南、黃華堂、柳依依相繼下車。砰然帶關車門。
「請你好好給素如遮一遮太陽。她是畏光的。」
「你的考慮也正是我的。可惜所有的人都派定了工作,再也找不出一個人手,幫她的忙。」
刺刀尖在烈日下閃爍著,大地流盪著一片殺氣。
「我希望自由。」吳劍慧小姐在喉管裏答。
接著由主婚人用長輩的口吻,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全部儀式,算是圓滿完成了。
她十分費力地站起來,東偏西倒,拐到病房的另一邊去了。
「三次!」她尖聲叫。
吳劍慧小姐用布傘披開刺刀,挨到金秋心的跟前。
「劍慧,早點睡吧,」他細聲細氣說。「妳實在需要好好休息啦。」
歐牧師和晏度士醫生,陪伴著白傲霜小姐,朝通達關閘兵房的瀝青路上走去。彼此沒有交談,大家好像都有沉重的心事。而白傲霜小姐的頭,開始感到有些昏眩。她的稠密的睫毛輕輕眨動著,明亮的眼睛裏忽然有了淚水。幸福的時辰悄悄降臨在她的頭上,渾忘了當頭烈日,渾忘了塵世艱辛。她心靈之中盈溢著一片翠綠。她呼吸到了仲夏原野的甜果汁般的空氣。那根人為的子午線倒轉過來了!從噩夢邊緣醒來,發現她自己卻躺在無邊春色裏,這奇妙的一瞬,突然擊中了她。人們可以親切觀察到,她的修長勻稱的腿腓,在透明的尼龍絲|襪裏邊微微顫動。人們也可以觀察到,那隻全高跟白麂皮鞋,是那麼輕盈地載運著她的嫻靜苗條的身體,以致使她的背影,有著出奇的高貴感。
「這筆錢我不收,」金秋心把信封還他。「幣重言甘,裏邊勢必有鬼!」
「好。把孩子交到我手上。你過界去!」
金素如小姐這一晚睡得十分之不安穩。她時而嚷痛,時而要喝水,有時又說肚子餓得發慌。神智迷迷糊糊的,弄得吳劍慧小姐手忙腳亂,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看這也不必了,」黃華堂搖頭。「光天化日之下,鬧市之中,你怕強盜趁火打劫嗎?我們一會兒氣壯如牛,一會兒又膽小如鼠,別人看來,好像神經不正常似的。」
「來了嗎?」柳依依小姐問。
小會客室裏一片忙亂。人,三三兩兩分批下樓。護士小姐托著早餐盤子,匆匆穿過小會客室。晏度士醫生用葡萄牙語鄭重關照了幾句,然後,和金秋心併肩走出大門,隨手將鐵閘門關鎖上。
薩拉沙上尉聞聲掉轉身子,瞥見了陳搏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連忙用葡語高聲發命令。准予放行。當陳搏衝進閘口時,金秋心的背影,已經在五十碼以外了。
「為什麼?」
金秋心直覺到那抹親切的微微的笑容,是專為他而有的。笑容裏邊飽含著祝福和信任。
在場的人你推我讓,開始準備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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