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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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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完全不是科學家的口吻。」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心目中有一塊共同的肥羊肉,那就是十一姑金兆鳳。十一姑待字閨中。但她的美麗賢淑,知書識禮,早已傳遍了六百里雪峰山區。
鼓樂喧天,椎牛、殺豬、宰羊,一派太平盛世風光。
「那又何必呢?做個順水人情,不強如固執到底嗎?」
「遠道而來,不飲一杯淡酒再走嗎?」
「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八個人在一起做見證,難道這也有罪嗎?」
「電報當然很簡明。他只說這包東西是你的,應當歸還給你。」
瘸腿老伯點頭會意。「一把鼻涕,一句眼淚的故事,只怕不中聽。」他扁起嘴巴神秘地苦笑著。「光緒二十四年,是金家圈地淘金以來,收成最好的一年。金家砦大男小女都笑口常開。第二年春頭上鑄金時,總共鑄了五十斤司馬秤金塊。那是鑄金最多的一次,或許還是最後的一次。這一包是三十斤,」他顫巍巍地伸出食指點點鑿鑿,「歸老太太,你曾祖母的包。唉,說一下已經……已經六十年出了頭。鬼曉得這包傳宗接代的東西,還留在世上。我這個老不死的,居然還能夠親眼目睹。啊哈,你們大家也該相信老天爺是開了眼的吧。老天爺開了眼。金家總歸有下梢。」
「信紙上寫了些什麼?」柳依依小姐好奇地追問。
「不錯。業已安排就緒。」
「比起土坪資政第來,真箇是小巫見大巫啊,」金老先生揚了揚劍眉,說。「丈二高石獅子大門,四十八個天井,那是何等氣派,何等風光。」
「不為什麼。在老朽的心目中,兩家都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
「恕不遠送了,」金老先生在二門邊躬了躬身。
「白屋蓬門,素心赤膽,那纔是讀書人本色。楊家在書本子裏邊找官,龔家在書本子裏邊找錢,都不算數。」
楊霖嘴巴抵住鼻子,一臉尷尬相。「老伯你不好翻舊賬的,尤其是今晚這種場合。」他急急忙忙搖手制止他。
「從搖窩裏到棺板裏,吃虧,學乖,總是家常便飯,我不在乎。」
「另外兩包每包十斤四十塊,是鳳姑你祖母打的包。」他翹起下巴對準金秋心博士。「一包是十一姑陪嫁的粧奩,在黃金井峽谷裏邊被傜子們瓜分了。另一包在威遠樓遭辰州鎮守使手下的糧子——聽說是你十叔帶的隊——圍攻時,」他轉過臉去怔怔地瞧住楊霖,「成了散夥的本錢。」
「來路不明的東西,我可不要。」
「哦哦,是這個嘛。」瘸腿老伯頓了頓,繼續說:「是你祖母回雪峰山老家時,親手交給你爹的。地點就在草尾鎮福音堂裏邊。老歐牧師替你爹你媽辦完婚事,我還想得起鳳姑,你祖母,把包包交給你爹的神氣。」
金秋心用心審視。見褪色的黃緞帶下邊,確實有點紙頭樣的東西,塞在包裹摺疊之處。
死後的生命是存在的嗎?對!它是存在的!我們可以提出金家「家乘」作證。
「到底寫了些什麼啊,表哥?」柳依依小姐睜大著圓眼,「你曉得我是不懂德文的,但我急於要瞭解信的內容。」
「老歐牧師的電報上是怎麼說的?這包東西確實是屬於我的嗎?老人家的記憶可靠嗎?」金秋心低聲問。「只怕老牧師忙中有錯,張冠李戴,把別人的東西歸在我名下了。」他添說,對直地瞧住歐牧師。
「人,總該度德量力。」
和*圖*書他沒有繼續說話,短暫的沉默,像楔子一般突然塞進了這個空間。
金秋心定睛逼視,沒有看見那個「金」字。以為瘸腿老伯記錯了。他搖了搖頭。
「好在瘸腿老伯沒翹辮子,」楊霖獨排眾議,揚聲發言。「他是你們金家的一本活歷史。我們最好聽聽他的意見。——喂,老伯,就是這個黑布包!」他大聲嚷。
六老爺體會到了這個。
「六百里雪峰,除開楊龔兩家,只怕找不出第三家來。」
圍著圓桌子欣賞這個怪包裹的,有金秋心、歐牧師、晏度士醫生伉儷、黃華堂、柳依依,另外還有兩名葡籍女護士。十六道眉毛可怕地皺起來,八張困惑的臉譜輝耀著奇妙的神色,嘰嘰咕咕在交頭接耳發議論。
楊家子侄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怨懟之情,溢於眉宇。
「暫時歸我負責保管好啦,」晏度土醫生說。「時候不早了,我們都要休息了。明天要辦的事還很多哩。」
「不會的。一定是那個包包。燒成灰我都認得出。」瘸腿老伯扁起嘴巴自說自語。「這是你們金家傳家之寶。大有來頭。大有來頭。」
「這話怎講?」
「繼續講下去吧,」柳依依小姐湊近他的耳朵邊,高聲說。「我頂喜歡聽故事。」
「包包裏邊到底是什麼寶貝?」柳依依小姐打手勢問。
「我可沒有內心的隱痛。」
楊家珏打斷了他的話。「無論如何,楊家總是耕讀為本,清白傳家的啊。」他亟力按捺住性子,聲音有點兒打顫。
「老先生請留步。」六老爺機械地說。
「遵老爺的吩咐。」轎夫們羅圈一般,在花廳前面側身打千。
「也部全部的秘密,都在這張信箋裏邊。」歐牧師脫口而出,說。
金老先生兩頰抽搐著,好像在咀嚼對方所說的話。「來人!」他大喝道。「吩咐奏樂送客。」
「歐牧師搬回一個大黑布包裹,」楊霖一邊嚷一邊用手勢比劃著,「大家都弄不明白這包裹的來歷。我想老伯你見多識廣,或許還記得起一點點毛譜來的。」
「那何以見得呢?」歐牧師反問。
「那要看用在什麼人身上。」
也許因為年深月久,它的顏色已是黃褐色,像枯乾的菸葉。因此粗粗看起來像是黃緞帶的一部分。他順手把它抽出來,原來是一張潔白的西式信箋。信箋的一角,受風化和塵埃的影響,變了色。信箋摺疊得很齊整,可以想見是別人小心翼翼插|進去的,無情的歲月,在這張白紙上留下了睡夢與遺忘!
「暫時寄下,改日奉擾。」六老爺冷酷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山水也有相逢之日,我們後會有期。」
「把客套話翻轉過來,就變成真話了。」金老先生頓了頓,繼續說。「兩頭親事,我一概敬謝了。」
(一隻碩大的虎爪子,突然出現於瘸腿老伯的夢裏。「是的,是的,最奇怪的東西。」他扁起嘴巴說夢話。銳利的爪子潛藏在軟肉之中。可以傷人致死,也可以輕輕安撫被傷害的對象。「老蟲笑的時候,比發脾氣的時候,更需要小心提防。」他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說。)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在捲棚裏邊,又在趕緊準備粧奩呢?」
金老先生忽然呵呵大笑起來。
金秋心的眼珠子機械地霎動了一下。「照原文直譯是這樣的。」他用低沉而嘶啞的聲音說。「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八日晚上,我hetubook•com•com從一位倔強而勇敢的人手上,接受了這個包裹。地點是南縣三仙湖三眼塘佈道所。委託人再三聲明:這是他的孩子金秋心的學費。願慈悲的天父垂憐這位好漢的苦心。他於同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九時三十五分,為了他的妻子和兒子,引頸受戮,陳屍於沅江縣街尾河灘之上。他的愛心,令人永誌不忘。歐森,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深夜十二時正,補記於沅江縣草尾鎮福音堂小祈禱室。」
「那就是說,妳還沒有開始接觸真正的人生。」
「需不需要打開包裹當面驗一驗?」歐牧師低聲問。他的眼眶裏是濕潤潤的,使玻璃珠子似的綠眼睛更形明亮了。
「老朽自信眼力不差。」
「下不為例如何?秋心,你這包紀念品,倒要留心檢點,好好收藏起來啊。」
「下不了臺,是嗎?」
三月二十四日,是金老先生的六十大慶。從湘西、川南、黔東趕來祝壽的江湖上的朋友,為數近四百人。「威遠樓」的黑桷大瓦屋,在陽光朗照下,燦發著黑緞子似的亮光。八字門樓巍然高矗。那正是金家砦的全盛時代。
「好的,好的。就這麼辦吧。這樁事又要麻煩晏度士醫生了。」
「這也值不了什麼。」
「俗語說:人人有臉,樹樹有皮。人都有抵面之情。」
「表哥你別訓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急性子人!」柳依依小姐嘟噥著。「老伯你快點講嘛,真急死人!」她突然嚷起來。
「不會走眼色的,你不必將信將疑。」瘸腿老伯一板一眼解釋道。「這是個雙喜結子,另外一邊也有個蝴蝶結。翻一個邊,一定會看到的。不妨試試。」
「也許金翁健忘——我們提親在前,龔家提親在後,老先生總不好意思厚彼薄此吧?」
「只怕我們高攀不起哩。」
「不過,藝術品是無價的。」
「威遠樓氣象壯偉,果然名不虛傳。」楊家珏輕捋著稀稀朗朗的鬍子,瞇起眼睛從花廳透視著八字門樓。
金秋心用目光制止她。「千載難逢的機會,難道你能夠聽到第二次嗎?」
晏度士醫生的車子開回來時,已經是子夜了。
六老爺圓睜著那雙銅鈴眼,訕訕地點了一點頭。
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好像在開染坊。
柳依依小姐一臉通紅。「不許你幫腔。」
兩人施施然穿過正廳,走向二門。
「至少是不安全的。這是個公眾地方,人多眼雜,難保沒有失閃。」
像六老爺那種生性傲慢,目空一切的人,碰到釘子立刻會老羞成怒。他真正火了,而火是掩蓋不住的。他只好用徹底的進攻來掩飾這場羞辱門楣的失敗。於是接著爆發的自然是黃金井之役。
「其實金楊兩家,倒也門當戶對。」
「那我們前次派人來提過親事,」楊家珏開始突擊,「怎麼老先生全不賞臉,一口回絕呢?」
他肩膊上挨了一巴掌,迷迷糊糊地,好像被人砍了一刀。他一驚,夢醒了。
「在圓桌上。」楊霖答。慢慢攙扶著瘸腿老伯,一顛一拐地走向人叢裏邊。
抖顫的聲音突然停止了,接著是一陣欷歔歎息。在場的人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低頭默哀。
那一年清明前後,雪峰山區裏邊還下過一陣春雪。剛被春風髹漆過的一層嫩綠,又被屍布一般冰冷的雪殼遮蓋了。冬天一直延伸到那年的三月中旬。
瘸腿老伯凹m.hetubook•com•com癟的臉上,掠過一抹蒼老的陰影。這陰影是凝靜的,但稍許帶點兒痛苦。——任何一位慈祥的老人,在回憶沉思之中,往往具備這種神情。這是老人精神面貌特徵之一。
序幕中的人物,雖然絕大多數已經白骨成灰,墓木早拱,但他們的音容笑貌,舉止談吐,仍然活在瘸腿老伯的酣夢之中……。
金秋心應聲翻轉包裹,白絲線刺繡的一個顏體「金」字,猶赫然在目。百年身世,感懷特多,兩頰突然抽搐起來。「這就是一段被湮沒了的歷史的遺骸。」他顫聲說。「當年他們活得轟轟烈烈,死得也轟轟烈烈。到了我們這一代,可完全走了樣!簡直是活僵屍!」
「難道你沒有好奇心嗎?」柳依依小姐插言。
「話不要講散了啊,」柳依依小姐轉在他耳朵邊撒嬌撒癡。「大家都好累啊。」
「人窮志不窮,窮秀才有時強如闊舉人。」金老先生見話不投機,準備端茶送客。「他忠厚老實,是個君子。」
「晚生豈敢。」楊家珏那張煙容滿面的黃鼠狼臉上,現出十分之頂真的神氣。
他的話突然打住了。因為他瞥見金秋心的兩撇小鬍子在動,以為他在說話。其實金秋心只是感情激動,他並沒有再插嘴。
「已青一矜,是個秀才。」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金老先生摸著那一大把花白鬍子。「金家子弟,雖然少讀詩書,但一根直腸子通到底,還不失為直性漢子,他們懂得尊重讀書人。」
慳吝人都喜歡敲響肚子裏的算盤。文錢不落虛空。兩家都想以祝壽為進身之階,亟力爭取金老先生的好感。
瘸腿老伯的那兩隻聾耳,近三十年來隔絕了他與外面世界的交通。他習慣於自言自語。或者說,他是自個兒唯一的聽眾。可是今晚卻格外奇怪,他聽得到當日的飲酒划拳,以及那些粗獷的縱聲狂笑,和金老先生蒼勁的談吐。
小會客室裏邊,一派酒闌燈炧,杯盤狼藉的景象。薩拉沙上尉首先告辭走了。黃華堂博士與柳依依小姐,陪伴著晏度士夫人,有一搭沒一搭用英語在閒聊。輕聲細語,愉快活潑,潔白的客廳裏漾動著小夜曲的情調。
「凡事都要分箇先來後到嘛。」
「楊翁三年服滿之後,指日高陞。」金老先生把話頭愈拉愈遠,不讓對方有進言的機會。「前程遠大,可喜可賀。老朽該為賢弟把一把盞纔對。」
金秋心捧住這張信紙,緩慢地唸了兩行,手已索索亂抖。短下巴直哆嗦。目光呆滯,好像驟遭雷殛的人。
六老爺登時面如土色,半晌沒有開口。「誰?」終於他問。
六老爺冷笑著,三角眼兩旁的魚尾紋倏然加深了。「人抬人,無價之寶。眼睛生在額角上,有時也會吃虧的!」
「放在這兒不妥當嗎?」
「哦哦,」楊家珏對直瞧住他。「虎腳爪。」他感到語窮詞塞。
「楊先生過慮啦。一個觔斗雲,翻過這小天地,不就成了嗎?」
「他有沒有功名?」六老爺尖酸地反問。
臨街的一邊,瘸腿老伯和楊霖枯坐在長沙發上,相對打瞌睡。瘸腿老伯那張皺紋密佈,凹癟遲鈍的臉上,鬚眉皆白,霜雪盈巔。八十年艱辛歲月壓彎了他的腰。而老年人彎腰駝背,象徵著他的生命力已經衰竭了。當「有限」世界的大門,一張張向他關閉的時節,「無限」世界的大門,正朝他敞開。老人在酣夢之中,正接觸到m.hetubook•com.com另一個世界。這世界是永恆的,凝靜的,那就是「無限」!
「女大不中留,金家從來沒有養老閨女的習慣。」
「親事說妥了?」
小會客室裏邊,又出現了一片輕微的談話之聲。
「小門小戶,豈能妄擬高門?」他壓低聲音硬起喉嚨說。
「妳哪裏沒有隱痛啊,」黃華堂博士揭她的瘡疤。「唯一與眾不同的,只是妳不服輸,而且妳能任性到底。」
「相當重,硬蹦蹦的,」歐牧師開導大家,「可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在四百佳賓裏邊,當然少不了龍潭龔家的人,和土坪楊家的人。龔家由龔老太爺龔端午率領,連內眷在內共有八乘軟轎,十三匹駿馬。通家之好,壽禮十分隆重。楊家由河工捐班出身,四品暗藍頂戴,由守制家居的六老爺楊家珏率領,兄弟子侄輩總共三十人。他們遞的是晚生帖子。壽儀之隆重,賽過龔家。
「不會記錯嗎?」金秋心頂真地問。
「是包金塊。」瘸腿老伯不慌不忙答。他的昏花老眼,突然發亮。「光緒二十五年春頭上鑄的金塊。每塊四兩。鑄有『威遠樓赤金』五個字。字,是你曾祖父寫的。哦哦,那一年三月盡邊,我好像記得是太老爺的六十大慶。他老人家鑄了一大批金塊,給金家子子孫孫,留個紀念。模子是鮑老爹打的。吹火鑄金也歸他一手包辦。可惜你們都沒有見過鮑老爹,他本來就是個手藝很到家的金匠。」
「我想是的。」金秋心點點頭,打開信箋,赫然發現上面用德文記載這包裹的來龍去脈。那顯然是老歐牧師的親手筆。
金老先生發現對方語中帶刺,面露不豫之色。「清水底子和泥巴底子,怎好相提並論,混為一談?」他語意雙關,狠狠地回敬了一買賣。「再說……。」
「頂子是血染紅的,哪能比得上金翁百戰功高?」
「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金秋心斷然說。「我絕對不願意破壞一件紀念品的完整性。」
他夢見了六十一年前金家砦上的春天。
「依依妳呢?」黃華堂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必須指出:龔楊兩家是慳吝成性,刻薄成家的。
當黃金井峽谷的慘烈廝殺突然在他的聾耳朵裏邊奏鳴時,瘸腿老伯的動蕩不定的心頭上,仍然跳躍著閃閃刀光。
「我家老九,前年還補了廩哩。」
瘸腿老伯雖然並沒有完全聽清楚楊霖的話,但他已經會意。「在那裏?」他問。一雙滿佈血絲的眼睛睜得特別大。
黃華堂緘默了一小會。「既然大家都不曉得,」他提議,「不若當眾打開包裹,讓大家瞧個究竟。」
笑聲淹沒了瘸腿老伯的話。大家都十分佩服老人的驚人的記性,可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目光鼓勵他繼續朝底下講。
「這是不妥當的,華堂,這是不妥當的,」金秋心重複說。「我們不好私拆別人的東西。」
「連表舅都無法弄明白,我當然更不知道囉。」
柳依依小姐順手拖過一張靠背椅,輕按著他的肩膊,請他入座。
「為什麼?」六老爺發現希望並沒有完全喪失,不免回嗔作喜。
瘸腿老伯乾咳了幾聲,掃清喉嚨,繼續說:「如今,就只有這包是完整的,你們看!」
「新化孟家市羅家,」金老先生蒼勁有力地說。「我家的西席。」
「得啦,得啦,依依。一個人內心的隱痛,是無法測量深淺的。它折磨一個人,其冷酷的程度,有時遠超過和-圖-書世界性的災難。」
「金翁這就見外了。」
為什麼他們會突然通情達理,大講排場?
今晚,酒酣耳熱,他的夢甚酣。
「好說好說,」金老先生連忙把話頭撇開。「虎腳爪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東西……。」
「不如暫時寄存在晏度士醫生的家裏吧,」歐牧師說。「凡事謹慎小心,總比粗心大意好。你以為如何?」這時。歐牧師心間突然崛起一種不吉的徵兆。那個黑布包裹,偏巧在這時節這地方,來顯示它被隱蔽了三十年的一頁慘痛家史,能說不是出於上帝的大手所安排的嗎?似乎這家族還會寫出另一頁更值得令人可歌可泣的英雄史吧!歐牧師瞥了一眼金秋心,他有幾分黯然!
金老先生好像沒有聽懂六老爺的暗示。紅光燦發的臉上,乍現出困惑的表情。
金老先生瞥了瞥他。「山頭小,不成局面。楊翁休要取笑。」
「唉,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六老爺悻悻然起身。「來人!」他高聲喊。「打轎伺候。」
「這包包共分三層。內層,是直貢呢包的;中間隔了一層油布;最外一層纔是這個青布包袱。共一百二十塊。——如果不信,可以當面驗明。一百二十塊就是一百二十塊。多一塊是小鬼添的,少一塊是閻王爺抽的釐金。如果是一百二十塊,歸我贏了。」
他戟指著青布包裹上的蝴蝶結,提高嗓門說。「這個結子,也是老太太親手打的結。結子中央歸太老爺親筆題了個『金』字,由老太太和十一姑共同繡成的。」
「假如這包東西是我的,」金秋心思索著說。「為什麼這幾十年來,一直沒聽到他老人家提起過?而我自己,也從來無此印象。」
金秋心沒有直接回答他。「老歐牧師的電報上,到底是怎麼說的,他交代過一些什麼話?我必須先弄明白這一點。」他幾乎是舊事重提。
「我還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原來是個窮秀才!」
笑在情緒表達上,能夠分出許多層次。——微笑表示讚許。冷笑表示反對。而狂笑,往往帶有十分輕蔑的傾向。
「何以見得?」
「我也試過,重得出奇,」晏度士醫生幫腔。「總該不是一包石頭吧?」
這老傢伙也忒瞧不起人了。六老爺想。
「這是家務事,」金老先生厲聲作答。「誰也不能過問。」
「百戰輕身,」金老先生勃然作色。「拾己從人,我決計不幹。」
歷史不過是人類活動的影子,影子是無法捕捉的。歷史家於是亟力搜集某一事件的人證、物證,以及參與事件的人的樸實記載。這三者共同構成歷史之真實。把虛假翻轉來,就變成了真實,一連串被冤屈的靈魂,畢竟有他們死後的生命。
「十擔乾柴煮一塊豬婆肉,只怕走了眼色。」
「我無意解剖藝術。」
蛇盤成一圈休息時,我們可以驚奇地發現,那是「無限」的形象,同時,也可以說是「零」的形象。生命的終極意義,往往存在於零與無限之間。老人的一生,對他自己而言,是個「零」;對別人而言,是「無限」。他默默然給人間留下的榜樣,勝過能說會道,好話說盡,壞事做完的人一萬倍。
這是黃金井峽谷集體謀殺慘劇的序幕。
「喲喲,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東床。」六老爺苦嘴焦舌地說。
「表哥,你看,」柳依依小姐驚奇地說,「蝴蝶結子底下,還好像塞著一張紙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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