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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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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金秋心又點了點頭。但他沒有說什麼。
小會客室裏邊的談話,又開始活潑起來。
「她正在梳妝打扮。」江南代答。
「金博士請別光火,」光頭佬仍然保持著那副和顏悅色的白相人老樣子。「咱們善於靈活對待問題。咱們一杯水搞慣了,當然用不著製造一個合法的丈夫;你們可不同啦!——男女結合要牽涉到身份問題,財產問題,繼承問題等等,即令是再荒唐,您也得捏緊鼻子,完成儀式。」
馬臉被訓得像潑了一瓢豬血。「總而言之,禮多人不怪。咱們想意思意思,哦哦,」他猛搔著後頸窩。「補辦一次婚禮。」
「昨天一早一晚,我們見過兩次面。人材很出眾嘛。」大胖子老李繼續說。
「不要拿我開窮玩笑,」黃華堂嘀咕道。「我曉得她很勉強,而且,有意避開今晚這種場合。」
「是不是要臨時開個會?」金秋心問。
「形勢比人強,由不得你們做主。——退一萬步說:我們是禮聘醫生,並不是反這反那。你們只有哀告靠乞憐的份,吃不了,兜著走,誰要再嘴上逞強,請別忘了組織處分!」
「明兒見。」光頭佬殿後,他回過頭來敷衍道:「祝各位晚安。」話還沒有落音,人已到了小會客室的外邊。
「真的嗎?你們的心襟,怎麼會豁然開朗的?」
兩個人的背影相繼消失在長甬道叉口。小會客室裏邊,仍然燦開著歡笑的花朵。
「別老站在這兒閒聊,」江南說。「與其委屈這兩條腿,不若便宜這張嘴。我們到那邊去坐一坐,順便吃點什麼,喝點什麼。」
「禮物是送給柳小姐的,你不必代表她推辭,」光頭佬笑著說。「我們很抱歉,倉卒之間,來不及為黃博士您備辦點禮品。」
「那我們再敬表舅一杯。」黃華堂提議。
黃華堂博士和柳依依小姐首先乾了杯。兩人向大家鞠躬致謝。「謝謝你們賞光。」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說。
「那到底是種什麼意義呢?」
「他受了我們那麼一注厚禮,應該不再多管閒事啦。」
「領子恰到好處,袖子似乎長了點。」
「還用得著你囑咐嗎?」黃華堂說。「她老人家雖然嘴不饒人,但心腸是軟的,而且在許多事上,識大體、明大義、能夠把握到要點,並不和那些專說刻薄話的笨老太婆一樣。」
「這種競爭是不可避免的嗎?」柳依依小姐昂頭發問。「這種手段是十分必要的嗎?」她追問。大概她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啊!——是什麼東西?我連半點影子也記不起了。」
「你們本喜歡離開實質,專做表面文章。郵政局長是不要做的。但一夫一妻制度之外,另開後門,男人們卻以此自豪。當然,咱們全然信得過金博士,您不是這樣的人。可是,您能反證這一現象,不是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之一嗎?」
金秋心緘默著。始終無意解凍。
「馬上搖個電話,到的士公司去預定兩架車如何?」江南說。「預先講明,準時接送,車費加倍。」
「自願和強迫結合,」馬臉也興緻勃勃地補了一句,「這符合咱們的要求。」
「她跟吳小姐到街上洗頭去了,」黃華堂說。他的笑容逐漸隱沒了,他覺得他的心靈裏邊正在冒霧。他總以為他的年紀大了,相貌也不動人,從每一個角度來觀察,他好像都配不上她。「當然,這是她的好日子,她一定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只可惜……。」
「不能延緩一下嗎?明天上午,特別需要你在場指揮調度哇。」
金秋心深為感動。「謝謝妳,劍慧。我不曉得用什麼法子,才能表達我心裏邊的謝意。」
「為什麼大魚一定要吃小魚呀?」柳依依小姐重複發問。「你說的也跟他們一樣糊塗。到底是一種什麼原因,壓迫牠們非這麼做不可?」
「需要用點水磨功夫,慢慢進言,」金秋心說。「人的決心,是逐步逐步加強的;觀念的改變,也是如此。他老人家在日無多。我不希望她在最後的日子裏,發現每一樁事情都不稱心如意。」
「華堂和依依的事,全仗舅舅執言。」
「我先走一步,」吳劍慧小姐說。「我離開素如太久,心裏老掛念她。」
江南笑嘻嘻地高擎起大半杯雞尾酒。
「我想是的,」歐牧師點頭回答。「兩位護士小姐可不可以暫時退出?」他掉轉頭去,用英語徵求晏度士醫生的同意。
「今兒晚上,咱們的協商到此為止,」光頭佬見場面尷尬,趕忙鳴金收兵。「明天上午十點正,咱們全體在關閘那邊恭候晏度士醫生。盼望他按時抵達,別讓我們久等。」
「謝謝表舅的金言,」柳依依小姐明燦地笑著,臉角越發紅了。「讓我先敬你們兩位老人家。」
「妳很有同情心。而且,從小妳就有很豐富的想像力。妳逼迫我要我學魚兒唱歌,我無從學起,只好告訴妳生命的真相——那不是捉迷藏,不過是大魚要吃小魚,一個逃,一個追,弄成的一陣陣水花。這下子可適逢其會,一點火星落進了火藥桶,轟然爆炸啦。」
「這樣也好,」金秋心點頭。「如果陳搏在這裏,他會要你們好看的。」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秦老先生大概記不起這兩句成語來了。」金秋心冷冷地答。「我們是老夫老妻,比不上黃博士他們,是剛出爐的新鮮貨。」
「你真是個王老五胚子!」江南斷然阻止他說下去。「難怪你高不成,低不就,四十出頭還要打單身!」
金秋心氣得脖子僵硬,喉核像活塞一般,在僵直的脖子中間上下梭動。
瘸腿老伯掙扎著想站起來。她溫婉地按住他的肩膀,並且和他開始交談。
金秋心對直盯住大胖子老李那個頗為明智的額頭。——六十開外,還只能做一個馴服的工具,那個頗為明智的額頭後面所隱藏的東西,也就十分有限了。他想著,不由得苦笑起來。
「婚禮我是決定要籌備的,」金秋心苦澀澀地說。「但不是你說的那種意義。」
「不,決不,這中間隱藏著一段思想成熟的過程。由詩人變成思想家,必須從幻想的雲端,摔到事實的平面上。幻想可能是多采多姿的,可是真相卻十分冷酷無情。」
「不會的,依依,今晚不比往日,妳已心有所屬了,」金秋心用低沉的聲調說。「那些天真的問題,也m•hetubook.com.com許連妳自己也記不得了,但今晚觸景生情,確實回味無窮。」
黃華堂搔著空了頂的頭。「生存競爭,」他答。「大自然維持平衡的一種手段。」他補充。
「您選擇關閘兵房,咱們也無異議。但咱們不好白白裏送還您的愛人。」
「為什麼?」
「好囉,」楊霖做手勢叫他停止。「一貓龍,二貓虎,他們會像下貓仔一般,年頭一個,年尾一雙啊!」
光頭佬怔怔地望住他。「您總該不致於動粗吧?君子動嘴不動手。吳劍霜……。」
歐牧師取下電話簿,沙沙地翻動著。
「舅舅,」金秋心說,「您無論如何要受我這一杯。」
「等幾天辦理不行嗎?」
「那跟大魚吃小魚,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呢?」金秋心反問。
「我陪你去。各位寬坐一會,我們暫時失陪了。」
「這實在不敢當,」黃華堂連忙推辭。「我們彼此之間的交情,還不夠這禮物的份量。」
「人無法克服自己的缺點,老朋友,人最後被自己打敗!」黃華堂顫聲說。「年齡相差那麼一大截。我的花兒早謝了,她的花兒正在盛開。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氣候,怎麼能夠要求開同樣的花啊。」
「依依,話不是這麼說的,」黃華堂博士苦笑道。「我們不必預期自然。我們也不像他們這批運動家,」他指著老李和光頭佬等,「動不動談改變這,改變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並不是丟人的事。」
「當然我可以設法,」晏度士醫生春風滿面。「但最直截了當的辦法,莫過於請上尉調撥兩輛吉普過來。既穩妥可靠,又不致誤時。你看好不好?」他望著上尉笑。
「咱們知過必改,」歪頭說。「過去對不起您,總得給咱們一個補過的機會。」
「那我推薦兩個人行不行?」吳劍慧小姐天真地盯住晏度士醫生和薩拉沙上尉。「臨時把他們兩位拉一拉伕吧。」
歐牧師起身,走向電話機旁邊。「電話簿呢?」他問晏度士醫生。
「嫩的花兒老的葉,恩恩愛愛到白頭!」江南一邊打蓮花落,一邊又敬了他一杯。
「怎麼啦,老范?」大胖子老李一臉不耐煩的神氣。「鬼摸了後腦是不是?說話說半截,詞不達意,真不成名堂。」
「謝謝。不敢當之至。」
「不自然的,也就是不合理的。我精神上,總覺得虧欠了她一點什麼。」
「後來妳哇哇大哭了一場。」
「我想,」金秋心略為思索了一下,「日子就訂在明天中午。」
「這個問題我那晚沒回答妳。今晚我也不打算回答。因為,我跟妳一樣,對這問題也是糊裏糊塗的。只覺得小詩人的話很有意思,可說不明白。」
「金博士成竹在胸,」光頭佬笑得聲音打顫。「尤其是您這份合作的態度,深深使咱們感動。我知道您對咱們的觀感,現在完全變了。可見存在決定意識,環境改造人,都是顛仆不破的真理。」
「科學只敘述這是什麼,永遠不回答為什麼?妳越往底下問,我越無法回答。而且,連帶也把我弄迷糊了。」
「掛在桌子左邊。」晏度士醫生揚聲答。
「不見得,黃博士,這是你的傻想頭,」江南插嘴。「依依有男孩子脾氣,她點過頭的,她決不反悔,你別錯怪她。」
「明天中午,你們兩位要做我們的儐相,似乎有點委屈你們。」
「一對活的金童玉女,」江南哈哈大笑起來。「沒有人會比他們兩位更合適。」
「其實,問題的關鍵只不過是一個形容詞。『合法的』這形容詞是任何人都聽得入耳的。如果加在『丈夫』的頭上,那就十分刺耳了。」
「我另外有事,」歐牧師笑的很甜。「今天下午,我收到我爸爸從德國打來的電報,叫我和這邊巡道會的但以理牧師接洽一件私事。這件事我必須在明天上午,趕辦完成。」
老李和他們一幫人,相率站起告辭。
「荒唐!荒唐之至!」金秋心勃然大怒。「從洞洞裏一隻一隻爬出來的荒唐鬼!」
金秋心默默點頭,慢慢踱向黃華堂的身邊。「依依呢?」他悄悄問。
「現在該輪到你和依依了,」金秋心說。「今晚你們是主角,歡笑和快樂都圍繞你們倆人開花。我也特別為你們祝福。來,我們全體再乾一杯!」
「倘若其他條件沒有變化,婚禮訂於明天中午舉行。」
「柳小姐今晚上真美,黃博士也是一樣,」光頭佬擠在人叢中說。「現在該輪到咱們了。萍水相逢,難得叨擾這麼一杯。」
「也許可以解釋為一種鬥爭行為,」歪頭怯怯地說。「生物為正義而奮鬥的過程。」
「後來呢?」
「像三眼銃,點燃就爆。你們金家一脈相傳的性格。」
黃華堂還來不及謙讓,矮子經理已誠惶誠恐地捧住個海青色錦緞首飾盒子,雙手奉上。
上尉和醫生點頭。他倆的快樂都洋溢在臉上。
「檢查當然要檢查的,我決不放鬆這個,」金秋心板起面孔說。「而且,一定要在閘口那邊檢查,我不作興放馬後炮!」
「哦哦,」光頭佬洩了氣。「無論誰來,咱們一體歡迎,保證給予必要的協助。」他力持鎮定。
「當然我會做的,」晏度士醫生說。「我自信醫學雖不高明,但要診斷這種事,也不過是蕁麻中間尋覓薔薇花,包管不會有錯。」
「我們德國有句俗話:勝利的時候跌跤,不易爬起來。明天也許會出現這種情況。」歐牧師認真地說,在大家的臉上掃視了一輪。「我以為大家分工合作,謹守崗位,最為要緊。敵人詭計多端,我們不要讓他們有下手的機會。」
「還愁什麼?」金秋心忽然出現在小會客室門邊,揚聲向江南打招呼。「肥肉到了嘴巴邊上,還愁沒有伸筷子的機會嗎?」
「那到底是件什麼事?」
「這真是個難題目,」江南說。「你那位未來得泰水大人,好難打交道的。」
「如果你們不合夥欺負我,我怎會哇哇大哭的?」
金秋心濃眉深鎖。表情十分冷淡。
「交涉的事,不很如意嗎?」
「要使我成為合法的丈夫嗎?」金秋心笑得比哭還難看。
「地點呢?」
「這是劍霜給你揀選的四樣禮物,」江南用肥巴掌揩抹嘴層上的餘瀝,並且帶著精力過剩的人所常有的那種快樂面孔m.hetubook.com.com,溫柔地說。「一打原子襪,一打瑞士麻紗手帕,一打領帶,另外還有一打鴉路恤衫。虧他想得週到,王老五就經常缺少這幾樣。」
「我想,既然歐牧師有特別要緊的事,需要趕辦,不妨趁今晚得閒,辦完算數。」
「事情辦妥,我立刻趕到關閘來。」
「暫時還不要輕率論斷,」金秋心白了他一眼。「這不過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對你們這個新階級最後的一點點表示。」
「意思當然是這樣。只是說不出口。」
「現在該輪到你了,秋恩,」金秋心默然盯住歐牧師。「請你替我們主持婚禮。那是老歐牧師沒有完成的心願,如今只好交託在你的手上了。」
「介紹人嘛,」金秋心頓了一頓,「那只好起動江先生和吳小姐囉。」
「可能『自然辯證法』裏邊,有了精確的答覆。我們翻了書後,再回答你們。」
「別打蓮花落啦,范經理,」大胖子老李揮了揮手,挨著金秋心坐下。「風聞柳小姐就是金博士的表妹,是嗎?」
「喲喲,親愛的表哥,」黃華堂抬起一邊肩膀扮鬼臉。「我還要留出空檔飲酒啊。」
「表哥你真把我們當外人看待。」柳依依小姐靦腆地說。
「好的,好的,」上尉點頭。「今晚回去,我特別關照駕駛兵一聲。」
晏度士醫生會意。吩咐護士小姐出去。並隨手把通待診室的門關上。
「別口沫橫飛,嚕裏嚕嗦亂嚷,」大胖子老李擺出了一副上級對下級的鎮壓面孔。「金博士的一切決定,只准你們服從,決不容許你們討價還價。」
「下午五點半出去的,現在已經八點了。小姐們的那股瘟勁,簡直要使人發痧。」
「可惜你們不懂辯證法,」光頭佬插嘴,「陷在形式邏輯的迷魂陣裏,始終無法自拔。」
「快不要客氣啦,」薩拉沙上尉臉紅紅地說。「我雖然是個軍人,也識好歹的。這是場看不見的戰爭。它把人的良心變成戰場。善和惡互相慘烈廝殺。但最後的勝利,仍然是屬於正義這邊。我看的清楚。正義受過挫折,不過,正義永不失敗。」
「然而根據舊時代的法律,結婚必須有公開的儀式,二人以上的證明……。」
金秋心屈著手指頭。「晏度士醫生一輛,但不能載這麼多人。至少我們還需要一輛。另外,歐牧師也需要一輛,總共三輛。」
「很難說。」
「大約需要幾輛?」上尉問。
「起先妳對準湖面扔石頭。但水花仍然在湖中冒起。『為什麼不把大魚趕走?你不講良心嗎?』妳嚷,妳一定要我脫掉鞋襪到湖裏去趕大魚,因此挨了姑媽一個栗子爆,打得哇哇叫,半天合不攏嘴巴。」
「這分明是丟我的醜嘛。你還這麼壞!」
「你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真字,表哥,」柳依依小姐斜睨著他。「只怕你來假的,安心丟我的醜。」
黃華堂起身,和他們握手敷衍。
「心理上的陰影,是不容易消失的。」
柳依依小姐臉紅紅的,跟歐牧師碰了杯。「每個人都有他的童年,我想,你也該有。」
「這就是生存競爭的必然現象嘛。」光頭佬答。「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而大自然操持著選擇的權柄,淘汰弱的保留強的,使一切生物都能維持平衡。這一臺戲,才能熱熱鬧鬧唱下去啊。」
「玫瑰花是有刺的,」歐牧師打著洋調子說。「我們要格外警醒,堅固那剩下將要衰微的,穩定那動搖將要跌倒的。我們要提防樂極生悲。好好算計明天的困難。」
「很簡單。發發牢騷而已。正如那晚妳眼淚巴巴追問:為什麼大魚一定要吃小魚?」
「謝謝你為我打氣。不知什麼緣故,我總是有點不大自在,不大輕鬆。」
「秦老先生,」金秋心正色道。「注意你頭上的那頂雨帽,還脫不下來啊。」
「金博士您真喜歡兒戲……。」
「咱們想給金博士和金夫人……。」馬臉發現他說的話有語病,突然頓住了。
「是你捏造的。我想我沒有那麼容易發毛。」
「哦哦,那是軍事禁區,平民沒有資格在那兒結婚。」
「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楊霖理了理三枒槎鬍子。「這一杯歸我敬。」
黃華堂趕緊從護士小姐的扁盤子裏,端起一杯酒,畢恭畢敬,雙手捧到瘸腿老伯跟前,然後轉身攙住柳依依小姐,雙雙鞠躬敬酒。
「那犯不著。可能會出人命官司。」
「秋心,你忘了陳搏的話嗎?」黃華堂迅速地插嘴。「在關閘這邊解決問題,我們決計不要放棄這個大原則。」
光頭佬眉開眼笑。「這真是一個醫生的好態度,」他說。「事事認真,步步踏實。不錯,老弟,希望你說得出做得到。」
黃華堂和柳依依,一連向楊霖敬了三杯。「夠了,我量淺,」他嚷。「其他的客人還很多,你們也要留出一點量來,跟他們周旋。」
「既來之,則安之。地方不算寬敞,不妨興興頭頭湊個熱鬧吧,」金秋心大聲說。「隨意坐,隨意吃喝,大家都在客邊,一切不成禮數,我們最好儘量使氣氛變得輕鬆愉快。」
「你是有名的生物學家啊,你應當能夠回答我。」她掉轉頭去問黃華堂博士。
「萬言千言,不過是一樁事。請大駕到廣州,為您的同鄉動一次手術。手術費先惠,多少不論。」
「是這樣的嗎?」金秋心冷笑道。「怎麼你不把真理、和平,以及諸如此類的字眼,全拉進來說呢?」
「你如何知道我們沒有?」金秋心嚷。
「十二點之前,準時趕到。」歐牧師說。
「結婚大典大概什麼時候舉行,金博士?」老李說。「我們躬逢其盛,少不免要觀一觀禮囉。」
「還有其它的附帶條件嗎?」
「怎麼沒有呢?」歐牧師爽朗的笑道。「我時時刻刻都懷念洞庭湖。我的童年,也曾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打過滾來的。是嗎?嗨,那真是塊奇妙的土地。一個人今年插|進一根釣魚竿子,明年說不定會長出又肥又嫩的筍子來!」
「電報直接打到九龍加連威老道,由同工派專人送來的。所以耽誤了半天。」
「你打算怎麼?」光頭佬問。
歐牧師擎著兩杯雞尾酒,踮起腳尖走向柳依依小姐的跟前,遞一杯到她的手裏,為她祝飲。他天真的臉上漾動著兒童般的歡笑,而碧綠色的眼睛放射出玻璃珠子和_圖_書似的光彩。
「那到底是些什麼問題?」黃華堂半睜著醉眼說。「要說,就痛痛快快說出來,讓大家欣賞欣賞。不說嘛,乾脆住嘴,免得我們老猜啞謎。」
「一切宣告破裂。我們走我們的陽關道,你們過你們的獨木橋。彼此好來好去,天大的面子,我也決定不談了。」
「啊喲,這些我忘光了。真的記不得了。」
「我想她馬上要返來了,」金秋心側耳細聽。「電鈴響了,說不定就是她——這兒是我寫的一封信,請你當面交給姑媽,我所有的真心話,都寫在這封信裏邊。女婿有半子的情份,盼望你好好安慰她老人家。」
他的洋調子,點燃了滿屋歡笑。
「那麼,晏度士醫生,」他改用英語說。「上午九點三刻,就請你駕車動身。要仔細檢查。我知道你對陳太太和她的孩子們的悲慘遭遇,一定具有深刻印象。我看你的眼色行事。」
「黃博士今晚設的雞尾酒會,據說是訂婚筵。我們不揣冒昧,自動來叨擾一杯,」大胖子老李開言。「五個人湊了個份子,送給準新娘一點小小的禮物,算是鵝毛人情,千萬別嫌菲薄。」
大胖子老李瞪了馬臉一眼。「一切歸我負責,」他滿有把握地拍拍胸脯。「親不親,故鄉人。湖南人的心性就是這樣。信得過,一言為定;信不過,彼此拉倒。我們不作興屎少屁多,疑神疑鬼。」
「我答應這樁事。什麼時候要?」
瘸腿老伯大約一句話都沒懂到。「人生一世,草長一春,」他仍然自說自話,「有崽萬事足!」
「如果需要交換條件,你們儘可以馬上提出來。」
金秋心惡狠狠瞪了大胖子老李一眼。「盼望你們別重施故技。那種卑鄙下流的手段,真令我痛心。」
「為什麼不能早些?」
「譬如說,競爭與平衡是對立的,但在更高的階段,卻達成了統一,矛盾消除了。所以競爭是不可避免的,而手段也是十分必要的,不就把問題靈活解決了嗎?」
光頭佬瞥了瞥馬臉。馬臉又瞧往歪頭。大家的神色都不自然。
「看見妳頭上長過角的人,當然不止歐牧師和妳表哥,」楊霖高聲湊趣道。三綹花白枒槎鬍子,像風柳般擺動。「鄉黨序齒。劉老伯年高德劭,親眼見過你們金家五代,連表嫂子的角他都摸過。如今世界上恐怕他是唯一的人,有資格敬你和黃博士一個雙杯啦。」
「我和妳表哥一樣,」歐牧師說,「看見妳頭上長過兩隻角的,就為了這個,我首先祝福妳。」
「咱們善於對待問題,」歪頭代答。「金夫人的安全,我們負完全責任。」
「當然,當然,」馬臉的嘴唇皮古怪地掀動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彷彿他嘴巴裏根本沒有牙齒似的。「百年好事,絕對不能馬虎。尤其是小姐。」
「我擔任關閘一帶的警戒,」薩拉沙上尉說。「葡軍的部署區分,歸我負責。如果碰到風吹草動,我會指揮部隊策應馳援的。」
新來的賀客共五人。為首是大胖子老李,依次為光頭佬、馬臉、歪頭和矮子。他們,笑容可掬,嘴邊掛滿了吉祥祝頌的諛詞,但視線卻先先後後纏在金秋心博士的身上,顯然是醉翁之意,另有花草。
金秋心鄭重其事地敬了吳劍慧小姐一杯。對她幾天來不分晝夜,辛勤照料金素如,感激不盡。
「那為什麼?」
黃華堂自恃酒量過人,和所有的客人打了個通關。酒糟鼻紅豔豔的,像霜後的丹楓,閃著油光。他感到飄飄然,有點頭重腳輕,並且不斷打酒呃。
他瞇起眼睛緊盯著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當年金家三小姐出閣時的情景。鳳姑頭髮上初次出現的銀絲,她攀扶著轎槓的依依不捨之情,她的臨別叮嚀和淚眼,一陣比一陣更清晰地展現於他的眼前。依次出現了金恢先。那時他還是個大孩子,獷野壯碩,一副頑皮嘴臉。另外是當年那些同生共死的夥伴,老管家、鮑老爹、牛存漢等等。記憶喚回了那圈地淘金的英雄歲月。聾耳裏轟鳴著黃金峽谷的慘烈廝殺。他忘乎其所以然的伸出了一隻手,像要扣牢一點什麼,可是什麼也抓不住。他的手打顫。他木木然望著楊霖發呆——秋山紅葉,醉染著古義陵的寒林。夕陽斜照,荒煙如織。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正穿過他的記憶之門,雜遝而來,飄然而逝。想不到當年那麼嫩的一個孩子,如今已經鬚髮皆白了。這是什麼啊?他嗅了嗅鼻子,出神地想。是的,這就是荒謬的一生!
「明天上午九點正。車子就在樓下馬路旁邊集中待命。」
「恐怕不大妥當,」上尉說。「澳門環境特殊,你們必須防備最緊張的時刻發生變故。那不是好玩的!」
金秋心看了看腕錶。「十點四十五分。舅舅,您有什麼吩咐嗎?」
「信仰與科學,到底是兩回事,」金秋心調侃道。「當你口渴時,你以為可以飲下一大罈子水——這是信仰;等到真正喝起來,充其量也不過是幾大杯——這是科學。此刻,正是你恢復信仰時節。好好歹歹,總得抱住罈子牛飲。」
「罵歸罵,事實總歸是事實,」歪頭怯怯地說。「烈日當空,曬久了會中暑。——我也是一番好意。」
「逗妳,不是欺負妳。誰敢欺負柳家二小姐?那不是活天冤枉嗎?」
「又把組織性紀律性丟在腦後了嗎?」老李粗暴地打斷了馬臉的話。「愚蠢總是幫助敵人的!誇誇其談,蠢得像豬!」他添說。同時把手一揚,示意大家動身。
「請注意,秦老先生,」黃華堂緩慢地說。「這是事實的層面,並不是完全靠推理能解決的。事實的原因往往不是論理的原因。我當然不懂你們那些嘴上的學問。我們只能談那些能夠確鑿觀察到的。」
金秋心點了點頭。
「不過,總有些不妥啊,」歪頭說。「從拱北關到關閘,這一公里左右的地段,全是一片亂葬崗,連遮陰避暑的地方也找不著。金博士您大概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您夫人剝光……」
歪頭鼻孔裏的稀清的鼻涕,索上索下。
「這是英勇的抗暴行動,是偉大的壯舉。」光頭佬豎起大拇指讚道。「行動正大光明,意義合情合理,我舉雙手贊成。——什麼時候舉行?什麼地點舉行?我們有沒有效勞的機會?」
「你真是小膽百姓,」大胖子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李說,「金博士說一不二,不是那號人。」
「不必膽寒,男人美要美得有靈氣,醜要醜得有個性。」江南喊應他。「女士愛男士,愛的是他的特徵。你的特徵是頭腦,而且,紅鼻子也十分出色。」
老人寂寞地坐在沙發上喘氣。——呼吸的快慢正是量度生命的一根標準尺。老人畢竟哀老了,他的呼吸,節奏短促,聲息很粗,象徵了一個高貴而正直的人的暮年。而他的寂寞是沒有辦法形容的。聾耳隔絕了人們的聲音,保留在他心裏的,只有過去的回憶。他只能用他自己熟悉的語言,默默然和它們交談。八十年辛酸歲月,都化作過眼雲煙;世界在他的回憶中,不再是展開的形式。那裏有著深度和廣度。那裏邊蘊藏著溫煦的感情。
笑聲轟鳴著。高擎著玻璃杯的手臂,有如十月的寒林。
「說幾句,」楊霖用爆炸的聲音說。「快點說,都在等你。」他添說。老人起先好像沒有聽清楚;落後,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扁嘴像嬰兒吮奶一般掀動。「連生貴子,」他沒頭沒腦說出這四個字,又突然停頓了。「是的,很好,春秋兩祭,掛山掃墓,就是這樣——連生貴子!」他笑了笑,彷彿為自己的笨嘴笨舌抱歉。
「劉老伯,」金秋心趨前捧住他打顫的手,大聲說,「金家的香火,也就是您的!千千萬萬的後輩,只要想起您留下的前輩典型,一定會感到驕傲。讓好人寂寞,那是一種過錯。」
「當然我們會預先想辦法的。」
「別咬文嚼字,耍你的娘娘腔。」大胖子老李打斷了他。
「為什麼大魚一定要吃小魚?」她偏過頭對準他問。「吃點別的不成嗎?」
「你先搖個電話到小但牧師那邊去,」金秋心說。「先跟他聯絡上了再說。」
「這是沒有經驗的關係。其實你們之間,老早已經廝混慣了,總不應該再有陌生的感覺吧?」
「你們不嫌冒昧嗎?」金秋心問。
「咱們對待老祖宗,也不過是這個樣子嘛。」歪頭嘀咕道。
柳依依小姐牽著吳劍慧小姐的手,輕盈地走進小會客室。她微露著一列編貝似的牙齒,明燦地和大家點頭微笑。淡雅大方,看來使人舒服極了。翠綠的年華,正祝福著她的桃色的夢;她像磁石一般吸引了所有的眼睛。
「沒有。」光頭佬喜孜孜地答。
江南和金秋心挾扶著他歸座。柳依依小姐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言細語詢問著。
「婚禮是被你們橫蠻無理破壞的。我必須再舉行一次,好證明一切暴戾手段,對於真正的人,不發生什麼影響。」
「今晚,妳完全成熟了,依依,」金秋心平靜地說。「人的變動真大。妳使我想起在涵碧山莊柳樹下乘涼的那個晚上。那晚月色真好。可是妳小時候說話真有意思。」
「一九四九年秋天,濱湖十縣開始糜爛時,我爸爸曾經托但以理牧師,代運過一部份書籍和衣物,共有十四口箱子。但牧師到澳門後,退休返維也納。兩位老人喪失了聯絡有十年之久。到今年六月纔恢復通信。知道那批東西還堆在澳門三巴仔小但牧師處,所以他特別打電報來叮囑我,要我和小但牧師接頭,洽領這些箱子。其中第七號箱子裏邊,聽說還有你父親寄存的一包東西呢。」
「不必多嘴!」老李制止他。「今晚,我們一心一意喝黃博士的訂婚酒,嚴格禁止你們再煞風景,亂作題外文章。你即刻給我們大量張羅飲食,」他吩咐矮子經理。「哦哦,你們看,準新娘子來了!」他繼續說,首先站起,胖臉上堆滿了諂笑。
「這是爸爸的吩咐。」
黃華堂見場面很尷尬,一邊招呼護士小姐將酒和食品端過來,一邊招呼大家落座。
「咱們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如果他居心不良,咱們扯牛尾巴,也許連二隻牛虱也撈不著,那如何交差?」
「眼睛不要鼓得這麼大,華堂,」金秋心溫和的說。「一個人,痛苦的時候才睜大眼睛;幸福使人的眼睛縮小。最大的幸福只給眼睛留下一條縫,今晚上,總要使你的眼睛不佔什麼位置才行。」
老人會意點頭。遲鈍的臉上,佈滿了歡笑和皺紋。他飲完酒,將杯子遞還給她。沒有牙齒的嘴扁了幾扁,凹癟的腮陷下去更深了。
「你這是什麼專家?」柳依依小姐頗為動氣。「連一個小孩子經常問的問題,都回答不了,這算什麼專家?」
「這個不用說,」楊霖摸了摸三枒槎鬍子。「介紹人你想到沒有?」
「那件事關係重大,不比普通的事。」
「不過,咱們總是唯物的,」馬臉吞吞吐吐說。「咱們唯一信得過的東西,就是手能摸到,腳能踹住的東西。口說無憑,只怕他臨時變卦,那時,喊皇天都來不及了。」
黃華堂博士興高采烈地跟江南碰了杯。小會客室裏,人多嘴雜,電燈很亮。橙黃色的雞尾酒在玻璃杯裏晃盪著,泛起一連串小小的泡沫。「難得你遠道趕來,老朋友,」他大聲說。「我們乾了這一杯。」
「祇怕事實的真相,剛剛跟你預期的相反,」金秋心正色道。「我的決定,徹頭徹尾對於你們這個流氓集團,不予信任!」
「誰給你劃定的範圍?」老李橫眉怒目。「要保持機動,靈活對待問題。嚴格禁止再鬧情緒!」
「既然李先生您……。」
金秋心的精神為之一爽。他覺得上尉的這幾句平平淡淡的話,勝過注射了一針興奮劑。
三個人剛坐進臨大馬路那邊長沙發上。應門的護士小姐,陪著一些賀客,穿過待診室,來到小會客室。
「好事成雙,」光頭佬抿了一口酒,開始試探性進攻。「今兒晚上,咱們吃黃博士的;明後天,最好也能叨擾金博士一杯。」
「咱們當然竭誠歡迎您這一點點表示。」光頭佬顯然有點衝動。
江南繞過四個站在小會客室中央的外國人——晏度士醫生夫婦、歐牧師和薩拉沙上尉,一把拖住金秋心的手。「你的事體辦得如何了?小妹妹呢?跟你夫人見面了嗎?」他問,像放排炮。「還有,還有,啊喲,你要好好開導華堂,他滿腦門子古板思想。」
「我無意這麼做。」
「不,不,」楊霖臉紅紅地嚷。「這是我們老派人的規矩——永遠不把事情留在枕頭上過夜。」
「現在什麼時候了?」楊霖問。
「不成問題,」楊霖和_圖_書開始搖頭擺腦。「包在我身上。既然點過頭,我必定做到。」
「以後要麻煩您老人家的事多著哩。姑媽跟前,除開你老人家,可就沒有第二個人敢於進言。她那個古怪脾氣,您當然曉得的!」
「秋恩,」金秋心對直望住歐牧師,「你的想法如何?」
金秋心猛搔著頭皮,茫然盯住他,不知從哪個問題開始談起。「華堂也真是,」他亟力撇開本身的事,「要是他怕寂寞,最好別結婚啦。單身漢的寂寞,只是自作自受;一旦結了婚,寂寞是兩個人的,份量加了一倍。關於這個,我有最親切的體驗,頂不好受。」
「你們所作的,比我所顧慮的,要惡劣得多!」金秋心衝著光頭佬吼。「明天上午十點正,我情商晏度士醫生,駕車到拱北關去,代為檢查檢查。如果白小姐平安無事,他就用車子送她過來;如果你們做了手腳,他單獨駕車返關閘。好好歹歹,就這麼做。他是個外國人,而且屬於中立派人士,你們總歸不致留難他吧!」
「我們這種冬瓜型身裁,真不容易買到合適的現成貨,」江南望著他微笑。「依依呢?怕羞嗎?怎麼她沒有露臉?」
「車輛好像不敷分配,我們最好預先準備幾輛汽車。」金秋心開言。
「單為了這個理由,華堂,一杯水酒,是不夠的。」
「關閘兵房。」
「經濟風暴仍然在醞釀之中。他無法分身來道喜。我只好吃你個雙份——哦哦,幾乎忘了,」他摸著肥厚的下巴。「恤衫十六吋的領子,三二吋的袖子,合不合穿?」
「朋友處可以借到兩架車嗎?」歐牧師問晏度士醫生。
「你們做的,比你們說的,要可怕得多!」
「這倒是快刀斬亂麻的法子,」歐牧師微笑著點頭。「我無條件贊成。」
「他只撏你的毛。如果撞到我拳頭上,管教把你那個光溜溜的頭,擂起七八上十個墳堆!」
「主婚的人也是現成的。舅舅是男方的主婚人,劉老伯是女方的主婚人,這樣安排,確實是天衣無縫。」
「空洞的文字遊戲。顛來倒去,有什麼分別呀!」
「然而忍耐也有個限度啊。」歪頭的嘴巴和鼻子,喎斜到一邊。
「他怎麼曉得你在這裏的?」
「那晚她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湖水為什麼老起水花?」
「當然,當然,小時候的事誰也會遺忘一大部份的。——當時姑媽回答她,是湖風。我說,是游魚在捉迷藏。她相信了第二個解釋,反問我如何捉法,輸了的是不是也要罰唱歌?她鼓著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問我是不是也聽過魚兒唱歌?她說聽不到的聲音,是最好的聲音。她的神態,完全像個小小的詩人。而小詩人的心靈中,是含有深一層的意思。眨眨眼十多年過去了,就像是昨晚發生的事。」
「謝謝你,上尉,」金秋心懇摯地說。「為了我的私事,連累你操了這麼大的心。」
「那太好了,」光頭佬仍然眉開眼笑,一副得意之至的表情。「什麼時候?咱們準時在關閘口恭候大駕光臨。」
「昨兒我親耳聽到的,」光頭佬笑嘻嘻地說。「您不怪咱們偷聽您的秘密吧?」
「就是這點子東西,真拿不出手。」他說,揭開盒子,露出了一朵光采奪目的鑽石胸花。
「胡思亂想,愁上加愁。——我們一心一意喝酒。」
「既然這樣,你明天上午去辦理你的事吧,」黃華堂說。「你沒回來之前,歸我和江總經理小心照料一切好啦。」
「老少配,總是不自然的……。」
「決定在華僑招待所她住的房間裏檢查,」金秋心大聲說。「必須驗明一切,纔能叫她過關。」
但歪頭沉不住氣。「繞來繞去,無非是出口傷人,」他一臉慘白,恢復了殭尸面目。「咱們不是天生的奴種,長著一對耳朵,專門是為了聽訓的!哼,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我知道您在婚禮上,受過農民協會一點兒委屈。這筆賬當然要算在咱們頭上。咱們決不放賴。」
「別緊張,」江南又迅速地伸出雙手。在護士小姐的扁盤子裏端起兩杯酒,遞一杯到黃華堂的手上。「一醉解千愁。這是最靈驗的方子。美景良辰,我們不辭一醉!」
柳依依小姐羞人答答地依傍著黃華堂,用頷抵住他的肥肩膀直顫。「都是你不好,都要怪你。」她柔聲柔氣說。
光頭佬忘乎其所以然地摘下雨帽,拿在手裏當蒲扇亂搖。「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他說,從眼鏡上邊偷瞧著金秋心的獅子鼻頭。
「口花花,討打!」
「金博士說的,正是我們想說,還沒說出口的,」馬臉一反嚴肅的常態,諂媚地說。「準新娘子呢?」他前後左右掃視了一輪。「怎麼不見她的人?」
「然而話得說回來,」光頭佬不慌不忙地接下去說。「假如我們肯定,這不過是製造一個合法的妻子,您這口氣,是不是要順暢得多呢?」
「金博士請原諒,」吳劍慧小姐說。「明天上午你們都走了,小妹妹沒有人照料,我不能離開她。因為——因為,我親口應允過她的媽媽,在她沒回到她身邊時,我決不離開素如!介紹人還是請別人的好。」
「只怕他精力有限……。」
「你追述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如果您不相信,您可以先到關閘那邊,詳細檢查她的身邊,具體瞭解一下情況,您看如何?」
「我也是一片苦口婆心,老弟,」光頭佬的胖臉上,擠出一臉哀告乞憐的傻笑。「如果不為尊夫人設想,也得為金素如小姐設想。——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在你們的社會裏,是有大大分別的。」
「混帳東西!」大胖子老李短脖子的肥肉直顫。「這是什麼場合,容得下你口不擇言!」
「我說呀,華堂,」他笑得眼睛流淚。「叫你們這群騾子把頭洗濕真難,可是剃起來卻像刨芋頭,快得嚇死人。哈哈,這大概就是你們湖南人的特性吧。」
「謝謝老伯的祝福。」黃華堂說。顯然他並沒有瞭解老人的深意。
「你真壞,」柳依依小姐披了披小菱角嘴。「我想我是不容易哭的。我不哭——除非你們合夥欺負我。」
自從光頭佬他們這批不受歡迎的客人走後,整個小會客室裏邊的氣氛輕鬆多了。大家有談有笑,隨意吃喝,一點兒拘束緊張的痕跡,也不再存在了。
「倘若其他條件有變化呢?」馬臉悻悻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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