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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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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話不是這麼說的,金博士,」老李心平氣和地說。「譬如一個落水的人,明知一根稻草,對他毫無幫助,但他舉意要抓一把,我們要故意留難金夫人一下,道理也是一樣。」
「妳真想得我好苦啊。」
「華堂,你真缺德,」金秋心嘀咕道。「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你還有閒心開玩笑。」
「包管萬無一失,」上尉莞爾而笑。「假如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對不住老友晏度士醫生。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你們打算幹什麼?」金秋心大聲斥喝道。
「人生雖然是短暫的,但妳和我並沒有走到盡頭!」他用激動的顫音說。「哦哦,妳我的未來都是寂寞的。憂愁和等待,將成為我們共同的強烈的內心活動。而今晚的一切,在寂寞的回憶裏,勢必會成為製造眼淚的原料。傲霜,能遺忘的就讓它遺忘吧!感情的包袱會越揹越重的!」
「一條命換兩條,決計不是蝕本生意。假如你答應好好看顧孩子,答應我,秋心,親愛的,死了你這條心,回你的試驗室去,為萬民的幸福努力工作。那麼,我覺得,生和死對於我們都有重大的意義……。」
「這樣也很乾脆,」白傲霜小姐插嘴。「秋心,這總該是我送紀念品給你的時候了。是嗎?哦哦,別過份激動,你那隻受傷的手,又會流血的。」
「不論是什麼感情,只要它對你起了作用,就會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不論是什麼事物,你愛也好,恨也好,喜悅也好,鄙夷也好,只要它對你起過作用,也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這無論如何是扔不掉,忘不了的。」
「啊喲,詩人表哥,」柳依依小姐好奇地嚷起來。「你幾時學會了裝聾作啞的?」
「我想,老歐牧師老歐師母聽到這個消息,他倆一定會興奮得睡不著覺。」
「我有決心把妳救出來……。」
「你們忘了君子協定嗎?」金秋心大聲說。「如果你們再走攏半步,我們馬上停止說話,一切後果歸你們負責。」
「表哥,到關閘還有多遠?」柳依依小姐問。憂鬱的眼睛透露了她的深情。
「你過去通知一聲吧。」馬臉說。
「好的,好的。」老李率領他們那批人,匆匆縮回了關閘那邊。
在沙沙的響聲中,隱隱夾雜著一點別的聲音。這聲音引起了金秋心的特殊反應。繁星閃爍,影影綽綽映現了離離荒塚。但看不清較遠處的活動。不過,他在心靈上聽到白傲霜小姐的細碎的小步子,正悄悄穿過死亡的邊緣,向他逼近——戀人的心靈的敏感,經常賽過底片的感光。他乾咳了幾聲。兩團黑影的活動加快了。他似乎可以聽到她的綢旗袍窸窸窣窣的響聲。
「他們完全信不過你。」
金秋心仍然沉默著。車子從柯高馬路,拐向跑狗場。屋宇漸稀,車頭燈的強光融化了幽暗的夜色,郊野波動在微風裏。
「對於你們的保證,那也只能當作耳邊風囉!」
「妳不必專挑動聽的話來安慰我,傲霜,我知道妳的心是痛苦的,矛盾的,」金秋心悲愴地說。「自我犧牲,不獨需要激|情,同時也需要頑強的意志。妳心臟的跳動,告訴了我許許多多完全相反的東西。」
「只差三分鐘,就是子夜十二點正,」老李瞧了瞧手錶,匆匆忙忙說。「從關閘起,到運河堤岸共四百碼。隔著一道鐵絲網,請金博士隨意挑選。我敢保證,這一帶是絕對安全的。沒有誰吃了豹子膽,敢動您一根毫毛。」
「選擇什麼地點最合適!」
真是天涯處處有芳草,金秋心想。異國朋友,萍水相逢,卻能這樣真心實意辦事。而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反為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這到底是一種什麼邏輯?——難民世紀,必然產生孤兒心理。一切,冷漠無情。政治權力腰斬了歷史文化的命脈;經濟權力閹割了文明社會理想;而科學技術,卻切斷了人與傳統的韌帶。三把刀集合在一起,於是,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心智,乃成為顯著的精神狀態了。他默默無言地低頭走。他想起了許許多多。
「這事妳不會明白的,」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今明兩天,千萬別讓他們給你打針吃藥。」
「我始終不相信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仲夏夜的花朵,使空氣變得又甜又美。
「關你屁事。」歪頭在抱怨。
「他們不會闖過界來嗎?」柳依依小姐揚聲發問。
小張又強烈地乾咳起來。沉默突然來臨。可以聽到夜風沙沙地捉弄黃蘆苦竹。
「那好,讓我們耐心等待。」
「關卡上人來人往,眾目睽睽,總該不是個理想地方吧?」
「悲劇必須即刻停止,」金秋心堅決地說。「我們決不能在無常的命運中間,忍耐一輩子。」
柳依依小姐還想說話,被黃華堂和歐牧師,半推半送,擁進關閘兵房裏邊去了。
「您要知道,金博士,」馬臉硬起喉嚨說。「在鐵絲網的另一邊,是沒有什麼私人生活的。集體的利益高於一切。我們有權力監視個體的活動。」
「我們已經準備了兩盞探照燈,」上尉說,「一盞安在兵房邊,一盞安在關閘後面。今晚我們試過燈,兩道光線可以在鐵絲網上頭交叉。連毛細孔都能照清楚。」
「別罵得這麼惡毒吧,金博士,」光頭佬答腔。「我們轉去就是了,你們繼續談你們的。」
亂雜無章,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各種思潮,洶湧在金秋心的腦海裏。強烈的痛苦正煎熬著他。焦灼、緊張,彷彿拉扯了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感到視線有些模糊,幽暗和夜霧七零八落地在他眼前懸盪。他覺得很鬱悶,即令是輕微的喘氣,也會使他顫慄。
「露水很重,提防著涼。」光頭佬繼續發話。
「你要知道,秋心,一個工程師的想法往往是單純的,」她說。「別人就利用他的單純,使他上當。」
「而且,我生平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威脅。這麼多刺刀,對準兩和-圖-書個手無寸鐵的人,我實在看不順眼。」
「在大庭廣眾之中,叫你倆老口子表演造愛術,你有興趣嗎?」
「依依,妳不可以……。」黃華堂提醒她。
「願這是最初的紀念,也是最後的。」白傲霜小姐塞了一束冰冷而柔軟的東西在金秋心的手裏。但夜暗中看不清到底是什麼東西。「放下吧,秋心。這上面有慈母在臨終之前,留給我的一吻;也有你的手指頭摩撫過的遺痕。睹物思人,你會看見真正的愛,也會想到愛的結局,而且,在你憂傷萬感的時候,妳會聽到一顆心跟另一顆心的默默交談,聽到記憶外層的那片寂寥!」
「假如到關閘這邊來呢?」
「別裝傻裝糊塗,」金秋心正色道。「這是送給你們的最後一個機會。條件適合,可以考慮,條件不適合,掉頭就走。我不耐煩跟你們胡扯!」
「不會的,」光頭佬安慰他。「這是咱們的習慣。從來決不在約會的地點,空呆上五分鐘。」
馬臉悶聲不響低頭走了。大胖子老李的略帶湘潭尾音的長沙腔,像皮鞭一般抽撻在他的背上。他的背部,向一邊傾斜著,充滿了沮喪和痛苦的表情。
金秋心孤獨地佇立在鐵絲網旁邊。他的淚眼明亮地閃爍著,洩漏了他心靈深處的祕密。一道鐵絲網,劃分了善惡,界定了明暗。這是根人為的子午線。而愛,顫動在他心頭,像死一般強烈;雖然它被這荒謬的時代,歪曲成最荒謬的形式。仲夏夜的風,陰涼中仍然帶有火氣。像是從火爐與冰塊的夾縫中漏出來的。一切都是如此反常。他驀然想起了烏支支大草原上,那匹團團轉動,終於力竭而死的斑馬。
也許,他想。愛,是一種偉大東西的殘餘,一種正在逐漸退化的本能。這,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繼續想,同時聽到了心臟擂鼓的聲音。或者,愛仍然是一切健旺生命的驅力,一切偉大東西的因子,它將架構起紫色的未來世界。雖然它現在不能使人滿意,它給人的比人所希冀的要少得多!——大時代成熟了各種感情,包括悲哀在內;大時代也培養了各種才能,當然也包括愚蠢在內。整個時代正在瓦解中,像春天的冰,融了,化了,一切付諸流水;可是,在最冷漠的荒野上,春天的腳步畢竟近了。有一份柔和的愛,偷偷地潛進了人們的心。舊的破碎了,新的出現。人們將帶著憂鬱的微笑,親切地看到整個世界,在愛心裏合而為一。
「這是什麼話!」他勃然變色。「傲霜,妳我都是在長夜中痛哭過的人。今晚,憑著滿天星斗起誓,我要告訴妳我心坎兒上的話。——假如是愛,眼睛裏邊爬出蛆蟲來的時候,也仍然瘋狂相愛!假如愛是真的,一個痛苦的靈魂必然與另一個受難的靈魂,死生相契!在這根人為的子午線上,我決定用生命下注!」
「關閘卡子上行不行?」光頭佬神氣十足地說。「這兒燈光明亮,警衛森嚴,隔著鐵馬攜手談心,也許別具風味。」
「請放心,金博士。我向您保證,我們對您毫無惡意,也決不致於胡搞亂搞。」
馬臉從墳墓後邊幌出來。「我們希望金夫人勸駕,想不到金夫人卻一心一意擋駕,你們的如意算盤只怕敲不響。」
探照燈在夜空中劃開了兩道白燦燦的半弧,終於交叉靜止在鐵絲網的上邊,照耀得如同白晝。可以清楚地看到鐵絲網那邊,三三五五的兵士,斜端著手提輪盤機槍,呈散兵半群緩緩向前移動。
「然而我那位表嫂,連影子也看不見啊。」
薩拉沙上尉親自陪同這五個人,穿過關閘大馬路,走向關閘。這位駐軍司令官,寬皮帶上掛著短槍,全副武裝,步履輕健。而關閘上,電燈朗照著,明亮有如白晝。可以遠遠地望見許多人影,來回晃動不停。
「原則上,應當是這樣的。」馬臉亢聲答。「雖然還有點出入,但不會太大。」
「對,對極了,」光頭佬借酒裝瘋。「那麼,金博士請了,請屈駕到那邊去談談。」
頭頂上,天宇像塊藍色絲絨,斜拖向青黴色平疇。大地幽暗而寂寞。疲軟的風,悄悄呼吸;星星放射光彩。
「她的病要緊嗎?」白傲霜小姐第二次問。「唉,可憐的孩子。」
「我們今晚加派了哨兵,」薩拉沙上尉說。「他們那邊也一樣。」
「我一定會想辦法的,張先生,請放心,」金秋心低聲說。「不要使監視的人疑心,你最好暫時到後邊去。等會子,我會叫傲霜悄悄通知你的。」
「當然可以考慮。」
「任何人都免不了的,這是難忘的時刻,」光頭佬說,「你們早到了十分鐘,金夫人的車子還沒開來。」
「吃過藥丸和藥片嗎?」
「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白傲霜小姐問。
「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留念。可是,當你接受我這件禮物的同時,你要答應我一項請求。」
「今天下午,那個姓秦的醫生親口告訴我的。他們要我轉告你,老老實實盡一個大夫的本份,別三心二意,打如意算盤。對付一個狡猾的外科醫生,他們多的是辦法。」
「不會的。我想是不會的。」上尉頗為自信地挺了挺胸脯。「今晚你們見面的地點,安排在兵房大門旁邊不到二十碼的地方,中間隔著一道鐵絲網,高高的、不容易衝過界來的。」
「忘不了的,秋心,說什麼也忘不了的!」
「咱們的門,是永遠開放的。從容幹好事。今晚大家都疲倦了,不如明天再慢慢談吧。」
「不過是想保護您同您的夫人,」光頭佬解釋道。「這是咱們的責任。」
「出生入死,我一定跟隨你。」
「老夫老妻開談判,」黃華堂哈哈大笑起來。「最合適的地方莫過於床上。」
「好好看顧素如。這是我們共同的血……。」
金秋心覺得這拖著洋尾巴的話格外親切。「謝謝你,上尉,」他說,「謝謝你幫我www.hetubook.com.com這麼大的忙。我想安全是不成問題的。」
「好像還沒談完呢。」有人故意提高嗓音說。音色似乎是光頭佬的。
「他們只有在最不必要的時候,纔會表現仁慈和大度;到了最必要的時候,一定表現殘忍和偏急。這道理是陳搏發現的。我們要看準最不必要的時候下手,出其不意。知道嗎?」
「逼成的。」他用特別低沉的聲音說。「明知是條單行道,也非闖不可。」
「我們的婚禮,並沒有完成。此事使我死不瞑目!」
「明後天,將是我們的決定的時刻。」
白傲霜小姐的清瘦的蒼白的臉上,撲簌簌滾淌著淚珠,像燒溶的洋燭。而此時,探照燈熄了。幽黯重臨大地。
「這個本是你佈置的,何必大懶使小懶。」歪頭搔扒著後頸窩。
小張的強烈的咳嗽,第二次打斷了他們的話頭。
「金夫人,該是轉去的時候了,」小張說。「堅強的心,是分隔不開的。」
「那好。准定遵命辦理。要不要人作伴?」
美麗的青春飄落在黃葉裏。歲月凋零了一個女人的綺夢。如今,閃光的青絲裏夾著白髮,額角上也鐫刻著一道道皺紋。時間的斧頭鑿子,正在她的秀臉上拙笨地施工。十年連綿不斷的淚雨,沖盡了她生命的光彩;只剩下一片蒼白,默默地幌盪在金秋心的迷濛的眼睛裏邊。唯一沒有改變的,只有右嘴邊上的那顆痣。
「老范聽清楚,是我命令你過去,把多餘的崗哨撤向唐家灣。——你還瘟在這裏幹什麼!」
兩個人的談話完全中斷了。陷入無窮無盡的懊惱之中。
「他們好像出動了。」黃華堂悄聲通知大家,緊張使他的眼睛呆突突的。
「恐怕防不勝防。」
「局勢還沒有絕望到這一地步!」
「那是一樁什麼心願啊?」白傲霜小姐的語氣變得比較柔和了。
上尉也率領另一幫人,抄小路走近預先佈置好了的地點。探照燈射出了兩匹白練,在鐵絲網上邊交叉著,然後逐漸移開,終於熄滅。原野恢復了原始的凝靜。
「最好的觀察,是距離觀察。夾在舞台中間,是看不清演員的。我們一齊縮到營門裏邊去,妳喜歡怎麼樣欣賞,都可以讓妳看個飽。」
「秋心,你,你好像心也橫了。」
「準定照你的話辦好啦。」
「至少,我有十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機會。緊張氣氛是隱瞞不了的。」
「轉過這座小山就到了,」金秋心漫應著。「大概不會超過五分鐘。」
「不行!」他斷然作答。「我要以行動來證明,動刀的必死於刀下!我不相信,一個悍然與一代讀書人為敵的獨夫,可以壽終正寢。」
「辦不到的。明明辦不到的!」他重複道。「當妳不能重獲自由,我決不後退半步。愛就是火,火是光明的。不管燒著的是屍體或者是聖殿,火燄裏總跳得出同樣的光輝。將妳救離虎口,我義無反顧。」
「你們準備選擇哪裏?」黃華堂高聲問。
「那是可能的嗎?那有什麼好處呢?」
探照燈的光炬熄了。留下一片幽暗的夜色,籠罩著關閘兩邊。
金秋心感到胸腔裏邊,堆滿了炸藥。他猛咬著牙巴骨。濃眉深鎖,眼睛半閉,幻想中,馬臉歪頭的狗一般的笑聲,激怒得他眼冒火星!
「要為虛妄的過去致弔嗎?要為已毀的希望默哀嗎?」她圓睜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你要知道,我們這一代都是沒有『過去』的。我們落落寡合。我們心無所屬。我們漂泊在人海裏,卻發現了自己的狐獨。——Disinherited mind,卡夫卡的感觸,也正是我們的!」
白傲霜小姐眼淚往下滾。但她的聲調仍然是堅定的,而且蒼勁有力。「我願意留在大陸,和千千萬萬吃苦受難的同胞生活在一起。」
「你們都可以到兵房販賣部飲點什麼,」金秋心對大家說。「這個小小的舞台,暫時還是留給我和傲霜吧。」
「打是可以打消的。只不過——」
「素如呢?她的病要緊嗎?」
「孩子也同樣需要爸爸。」
「那不關我們的事。」光頭佬說,在幽暗中原地踏步,慢慢隱向墳墓後邊。
「那未見得,」金秋心冷笑道。「為天下蒼生,說不定我會進行歷史性的一擊!」
小張上下打量了鐵絲網一輪。「大約有一丈七八尺高,又佈滿了鐵蒺藜,恐怕爬不過來。」他沮喪地說。
「秋心,希望你三思。你心目中熱愛著的那個人,已經人老珠黃啦。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不必為了她,把頭伸進虎口啊。」
「你真煞風景,」另一個人制止他。「一刻值千金,你就不知道他們的心理。」
「至少,我此刻是快樂的,秋心,」白傲霜小姐柔順地說。「你給了我一種安全感。你使我瞭解到不穩定的平衡。在這短暫的時刻,你彰顯了短暫中的永恆。有你,就有一切。秋心,難道我不該為這些而快樂嗎?」
「信不信您當然有自由。可是,除非您親自過來接您的夫人,否則她休想通過關閘口!」
「我們這邊的床鋪比較乾淨些,秦老先生,請費神把金夫人送到這邊來吧。」
「你一口回絕不行嗎?」
「請悄悄通知他,」金秋心咬了咬牙。「明後兩天,叫他不要離開妳的身邊,最好寸步不離。」
馬臉與歪頭面面相覷,互相推諉。
兩個人的手,脫離了接觸。金秋心木木然握緊這束柔絲,乍感口腔裏邊瀰漫著魚腥氣味。他把手顫巍巍地拉過鐵絲網。淚眼裏,他驀然發現,一條人為的子午線,正伸向無邊的黑暗,正在有限和無限之間浮現……。
「孩子需要媽媽。」
「我不是這個意思,華堂,我不是的!」柳依依小姐著急道。「我是說:一切都是短暫的、跳躍的、飄浮不定的。我們不必為悠久的、平靜的、穩固的東西自苦。那根本是不存在的。——啊喲,前面有了黑兵……。」
「他們並不懷好hetubook.com.com意。」她幾哽咽不能成語。「他們說,你有嚴重的對抗情緒,必須好好進行思想改造。」
白傲霜小姐突然啜泣起來。「你不可以這麼做,秋心。」她說。「你愛的,只不過是我過去的影子,但歲月並不饒人啊。」
「不止一個,」她側耳細聽,悄聲說。「腳步很凌亂。」
「要提防他們臨時下毒手!」他厲聲說。「我親眼見過一場悲劇,我怕他們會重施故技。這批傢伙,害人是不打草稿的。」
「孬種!蛆蟲!」他用爆炸的聲音罵。「有種的,都同我滾出來!」
「要關閉談判之門,是不是?」
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三,距離子夜不遠,晏度士醫生的轎車,正從新馬路駛向肥利喇亞馬路。晏度士醫生開車。前座上坐著歐牧師。後邊一排三人,就是黃華堂、金秋心和柳依依小姐。
「這是你們的真心實意嗎?」
「也界上多的是缺陷,我看沒有必要啦。」
「那我們今晚的談話,祇能暫時告個結束啦。」金秋心迅速地說。顯然有些氣忿。
白傲霜小姐一步一回頭,逐漸走向黑暗,走向長夜深處。
「你能爬過這道鐵絲網嗎?」金秋心偏過頭去問小張。
「傲霜,相信我,」金秋心滿臉剛毅之色。「在關閘這邊,我們再見!」
「這是,秋心,這是單行道。」白傲霜小姐顫聲哀求。
「是,是,這是輕鬆場面,犯不著劍拔弩張。」老李突然掉頭斥喝道。「老范、老孔、你們真是飯桶!趕快通知他們,將多餘的崗哨撤走。這又不是鴻門宴,佈置這些東西幹什麼?」
「妳的想法是錯誤的。」
「也許會影響心理平衡,」黃華堂說,「最好撇開這些不談。」
刀子當然是很冷酷的東西。它一點交情也不講。然而,鋤強扶弱,除暴安良,刀子也有刀子的特殊用途。正史上,刺客有傳;中國史家的歷史智慧,一下子穿透了二十個世紀。這是個有正義感,有大是大非,有英雄傳統的民族。剛勁之氣潛藏在心底,可以容忍不發,但一旦發作,決不容易收拾。總而言之:這是個壓不扁的民族。誰被切斷了退路,誰就成為英雄;歷史上並不缺少揭竿而起的先例!
「一個人懷抱著最忠誠的話死去,強如眼睜睜看盡世間的冷酷。秋心,我的哥哥,你有你自己的道路,千萬別為我操心。今晚,我的心格外的溫暖。分手的時候將要到了,我用眼淚為你祝福。」
「不過,這一公里左右的中間地帶,全是亂葬崗,」老李對直盯住金秋心。「一個女人,也許有點膽怯的。可不可派人遠遠跟隨,以便有個照應?」
「無非是安全措施,」光頭佬繼續解釋。「咱們絕無陳兵耀武,威脅您的意思。」
「順便給我把一把風,」白傲霜小姐說。「如果有人潛近,不妨乾咳一下。」
醜惡的現實糟蹋了美好的時光。最絢燦的夢突然失掉了顏色,而悲哀,卻封固了彼此的心靈。
「那麼——妳呢?」
「我們都老了啊。」白傲霜小姐微喘著。
「既然妳同意了這一點,我們就得即刻著手籌備,在老歐牧師手上沒法完成的事,如今只好放在小歐牧師的手上了。」
「假如他們要你到我這邊來結婚,那我決定不幹!」
「哦哦,你真堅決……」
「我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在乎這個。我知道一個人的思想,無論如何是不能用暴力改變的。」他頓了一頓,繼續說。「我們有辦法把一匹馬牽到河邊,但不一定有辦法強迫馬飲水。那只能毀滅肉體,不能毀滅靈魂的。我們不必怕它!」
「快說吧,」他說,鼓起眼睛對直地盯住她。「只要能夠答應的,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還用得著囑咐嗎?」他打斷了她。「說什麼我也不致於虧待她的。」
「金博士您的心思真多啊。」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金秋心掙扎著想把手抽回。但白傲霜小姐死死拖住,不肯放鬆,「你們不走,我走!」他幾乎吼起來。「限你們在五分鐘以內離開這裏!我不相信你們那邊就是陰曹地府,是個鬼世界!」
「這正是他們嚴密提防的。」
「我看你們的雙簧,要唱到什麼時候,」老李的大肚子氣鼓鼓的,一副咬牙切齒的兇相。
「一切都錯了。錯誤的世界、錯誤的時代、錯誤的人生。美好的變成了醜惡的;醜惡的反而變成了美好的。一切都不用提啦。」
「我知道他們還逗留在附近,」白傲霜小姐說。「好在我們的談話,不怕別人偷聽。」
陳搏在長途電話中的怒吼,仍然迴盪在金秋心的耳朵邊。——四個人全注射過,狗婆養的!爸爸說,幸虧發現得早,也許還有百分四十的生存希望。如果再耽擱半天,我接收的是四具活死屍……!
「這是從我頭頂上絞下來的一綹髮絲。其中有些已開始變黃,有幾根已經白了,」白傲霜小姐的聲音變了。「秋心,我瞭解你真誠的愛,裏邊只深藏著一種愛的意念,只是為了愛才愛,並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從現在到永恆,今在永在,秋心,我最親愛的,請珍惜這一束髮絲,它可以在死別與生離之間,搭起一座鵲橋。我滿懷著心思,為你的未來祝福。最寂寞的時候,請你多看它幾眼。——我的心,在記憶裏,仍然跳躍在你的心上;而生命,確實是可以復活的,在你默默的追思裏……。」
「他是張先生,留美學建築的,」白傲霜小姐答。「他因為說話不小心,得罪了他們,便把他送到勞動教養所,進行思想改造。這次,是我堅持要他來陪我的。現在他的一線生機,就捏在你手裏了。你一定要答應,答應把他救出地獄。我知道,只有你纔有這種力量。」
黑影子一閃,抹過一座荒墳,突然撲近鐵絲網。「我在這裏,」她顛聲說。「秋心,你,你好嗎?你想得我好苦啊。」
「像對付陳搏的太太和孩子們一樣,」金m•hetubook•com•com秋心聲色俱厲地問。「你們是不是又要給她注射一針?」
「不,不,這是最恰當的時候。」
金秋心正待開言,忽然瞥見另外一條黑影閃過來,馬上住了口。
「我不好意思出面。」
柳依依小姐首先撲出營門。歐牧師和晏度士醫生緊跟著接應。黃華堂與薩拉沙上尉並排殿後。而崗哨兩邊的安哥拉非洲兵,挺著衝鋒槍,也正逐漸聚攏來。
「難道妳還沒有打消留在那邊的意思?」
「噓,」白傲霜悄聲說。「左右兩邊距離不到四十碼的地方,壕溝裏和墳堆背後,他們都埋伏了許多槍兵。此時是完全不能夠冒險的。」
「我愛的是戀愛本身,」他堅定地答。「這是我最後的真心話——如今我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妳我都是有內心生活的。一旦愛在心裏邊生了根,就不可能被連根拔除;生命焊接著生命,必然無所畏懼。」
撒迦利亞張點頭鞠躬而退。半截身子隱進墳堆子裏,不見了。
金秋心正想繼續說下去,小張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談話。遠處,隱隱傳來一陣足音。
「妳,妳,傲霜,妳是什麼意思?」
「兒孫繞膝,當然結過婚的。」
「科學家的神話,」她噘起小嘴說。
「能夠得出個結論來最好。因為,未見得有太多的機會,讓你們面對面平心靜氣來談。」
「那我永遠不能夠再見天日了嗎?」
「你又來了,依依,」黃華堂打手勢阻止她說下去。「此時無聲勝有聲。——在鐵面無私的命運之前,我們正在等待一場戲劇啟幕。」
「她一定會來的。我有預感。」
「那個地方,很黑暗啊。」歐牧師說。
「你答不答應我的請求?」
「據秦醫生透露,他們會叫你一連動十個八個胸腔手術。個個都是老年病人,個個都患的是肺癌,單憑『手術野』是無法判別對象的。你總不好每個病人都給他們留點首尾呀。」
「為愛而愛,能瞭解這份心情的,也必然懂得為愛而犧牲。」
「一命換一命,怎麼說是毫無目的呢?」
「你這麼做,也是毫無目的啊。」
「就在關閘兵房前面一二十碼的地方好啦,」金秋心終於說。
「不需要,絕對不需要。」
「只不過什麼啊?」
「素如在你手裏,比在一個無用的媽媽身邊,要強過十倍。」白傲霜小姐高聲說。每一個字都咬得十分清晰,顯然是有意讓別人聽見。「盼望你好好看顧她,讓她早點離開澳門,跟隨你回到自由世界去!」
「金博士還有什麼吩咐?」馬臉死乞百賴地走攏來。他的後邊,緩緩跟著歪頭、光頭佬與小張。在這二條黑影的後面,相距約四五十碼的地方,另外有些模模糊糊的灰黑色影子,像幽靈般出現在高高低低的亂墳叢裏。
「別忘了素如。」
「噓,小聲點。」她說。「他們來了。」
「所有的興趣都光了,這筆賬全要寫在你們三個的頭上。」
「金博士您不必介意,」光頭佬說,「我們不過是好奇,別無惡意。」
「李先生,那邊的車頭燈已經亮了,」光頭佬低聲下氣通知他。
「想開點吧,兩全其美的事,恐怕不容易找到的。」
「妳怎麼知道的?」
「我想,完全不必要。」
「那又何必?」
「好好保重你自己。趕快離開澳門,回到試驗室裏邊去。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上了別人的圈套。」
車子煞在哨所前。薩拉沙上尉跟在兩名安哥拉槍兵的後面,揚手向晏度士醫生打招呼。兩個人用葡語嘰哩呱啦交談著。晏度士醫生首先下車,打開車門,四個人相繼鑽出來。
「她的影子還望不到啊。」柳依依小姐表示輕微的抗議。
災禍可以突然從天而降。但最可愛的時辰,是姍姍來遲的。
「解鈴還是繫鈴人囉。」
「你這簡直是胡說八道!」金秋心憤怒地斥責。「哼,你以為揣著一張肉票,就可以無法無天,予取予求嗎?」
「金博士,我們下半夜在診療所再見。現在恕不奉陪了。」
「Disinherited mind,」金秋心意味深長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他發現那個搖著孖辮,哭著嚷著,要他摘南瓜花餵蟈蟈的小女孩子,轉瞬之間突然成熟了。「誰剝奪了我們的繼承權?」他添說。好像是自己問自己。
「傲霜。」金秋心硬起喉嚨喊。
「既然金博士執意如此,我們也只好勉為其難,不派人保護好啦。」
「何必這麼劍拔弩張。」
「那到底選擇什麼地方好?」光頭佬繼續追問。
金秋心眼睛炯炯發光,凝視著幽黯的夜色。「不管怎麼樣,」他終於說,「我們還有一樁心願未了。」
「沒關係的,」金秋心苦笑道。「難道我們還迷信兆頭嗎?」
「但是,後天上午,不,也許是正午十二點,」他略為頓了一頓。「妳有機會到關閘來的。那時妳要堅持,一定要張先生陪妳來。否則,妳拒絕動身。只要人到了關閘閘口,我就有機可乘了。」
「是的,是的,我也一樣。」
「我們只管談我們的。」
「依依,我們不好老是打岔,」黃華堂暗示她。「留下這塊寂寞的舞台,給久別重逢的苦心人吧。」
金秋心一怔。「在婚禮上送給我不成嗎?」他反問。
他猝然抬頭。瞥見了馬臉那副陰鬱的苦笑,感到右肩頭上烙上了個什麼印記,下意識地用左手拂了幾拂。
「你們越不說話,我心裏越難過。這哪裏像會愛人,簡直是在執紼嘛。」
「那是誰?」金秋心問,「是監視我的嗎?」
「我也當然不反對,」她爽朗地打斷了他。「幸福的追求,是人的基本權利之一。人生不是一場傀儡戲,我們不能被別人隨意擺佈。」
「最近妳打過針嗎?」金秋心突如其來問。
「今晚,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留個紀念。」
「金博士也決計不會考慮這個地點,知道嗎?」
許許多多暗影在他跟前飄蕩,像不散的冤魂。小洪的苦臉、老周的憂容、江www.hetubook.com.com秀的眼淚、陳少川教授的皺紋、陳搏的憤怒和詈罵、苗子的手指甲、陳怪愚、陳大妹、陳細妹的黃褐色眼睛;金素如的喃喃囈語,白傲霜憔悴忿恨,以及千千萬萬咬牙切齒的骷髏人,正巴著他團團轉動。冤有頭,債有主,仇恨埋在心底;時候到了,總得伸冤報仇!
金秋心沉默著。他的腦海,風濤澎湃,波瀾壯闊。強盜的血液,在他血管裏濊濊奔騰;他懷抱著獷野深心,他的外表,鎮定木訥。他雙目炯炯如電,臉上初次出現了馴師者原有的面貌。他,森林之子,高山族的第四代,正懷念著那把傳宗接代的刀!
「那我們談點什麼好?你曉得的,你曉得我耐不住這種寂寞。我覺得寂寞裏邊藏著一些不大吉慶的事情。」
「這個我是知道的。」
在耀目的探照燈底下,淺黑色的毫毛,仍然特別動人的圍繞著這顆黑痣排列著。不盡的相思,無窮的情意,都出沒在這永恆的形象之中。
「她暫時不能離開拱北關至關閘這塊中立地帶,進入澳門境內。」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歪頭斥責道。「久別勝新婚,也許還只是剛剛開頭哩。」
金秋心伸在鐵絲網中的麻木的手,開始感到輕微的疼痛;而凝結了的血液,在顫抖中又重新滲血。他發現第二個聲音,是屬於馬臉的,這使他非常煩惱。
「你想還有誰?」黃華堂插言。「你我都在整個變動的程序中或多或少加過工,插過手。百萬年來,人類都是平面的動物,他們都安於平面;如今,短短一二十年,人類突然從平面的動物發展為立體的動物——人們的活動高高突出地球大氣以外的空間。所有的一切全是嶄新的。世界日新月異。科學進展一日千里。難道我們能向太空要求繼承權嗎?」
「什麼條件?」
「咦,難聽,這話難聽。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只有資本主義社會纔會有這種表演。目的無非是賺錢。」
五個人完全沒有交談。不幸的預感罩在他們頭上,蒼茫夜色凍結了他們的思緒。
「我們一返回拱北關,兩個人就完全隔離了。恐怕這不容易辦得到。」
「你這是什麼態度!」大胖子老李指責道。「以後不准你亂說亂動!金博士,真抱歉,他實在老糊塗了,你願意揀選哪個地方,跟您的夫人見見面,我們悉聽尊便,但有一個條件……」
金秋心將長手臂探過鐵絲網。鐵絲網上的鐵蒺藜,掛爛了他的衣袖,掛破了他的手,鮮血涔涔下滴,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痛。她趕忙用雙手捧住他淌血的手。放置在卜卜跳動的溫軟的胸脯上。淚珠一顆顆滾下來,濺在他的手背上,又熱又真。「傲霜,傲霜。」他低低呼喚著,覺得耳鳴眼花,眩暈欲倒。
在白傲霜的眼睛裏,金秋心也老了。尤其當他高聳的寬額頭,層湧著一波一波皺紋的時候,她不待他開口說話,已經真切地懂到他的心意。一個真誠的靈魂,在決定自我犧牲的時刻,往往就是這樣的!真誠和勇敢,堅定而沉默,她知道可怕的風暴,正醞釀在他的心窩裏。
「繼續說下去吧,」她仍然在啜泣。「我覺得,你說的話,好像是我心靈的回聲。」
「一件什麼禮物?」
「今晚我還有要緊的事,需要分身處理,」金秋心高聲說。「明天請早吧。」
「總該不至於臨時變卦吧。」金秋心反問。
「這到底是什麼回事?」金秋心煩躁地問。
「可是,可是,我,我,不要你換。」
「有一天,妳會經驗到這種神話的,」他亟力透視著鐵絲網那邊,想。夜色四合,幽黯而寂寞;微風沙沙地弄響苦竹黃蘆,加深了這一帶亂葬崗中的荒涼。「當幻覺在渴望裏逐漸展開;你認為真實的,卻好像是夢;而夢境,反而變成了唯一的實在。只有特殊的對象,纔會使你發生特殊的感應,它的感覺和直覺攪混在一塊。於是,你突然感到、看到或聽到一線特殊的光輝或聲音,振顫在一片像青苔般寂寞的生命之上。那末對別人絲毫不起感應的微光或微聲,此時,驟然復活了你的記憶,孵育著你整個想像。——這不是別的。這就是愛情!」
黃華堂急步向前,扳住金秋心的胳膊。「這兒不是久待之所,」他說。「有話明天繼續談。」
「難道你們連這點都信我不過嗎?」
「至少,不能算是年輕了,」他答,雙頰突然起了痙攣。「不過,只要是美酒,總可以嘗到葡萄的味道。——多少辛酸往事,如今都到了眼前。」
白傲霜小姐的秀眼裏閃爍著淚水。她用緘默回答了他的深情。
「我們談的是私事。不願意別人鬼鬼祟祟偷聽。」
探照燈的光,寂寞地伸向夜空,交叉在鐵絲網的上邊。白傲霜小姐的明亮眼睛一陣發花,她眨了眨眼,噙在眼眶裏邊的淚珠被擠落下來。滾回微凹的雙頰。一張寂寞的秀臉,美麗,但已不復年輕。帶淚的微笑很嫵媚,但眼角兩端輻射的魚尾紋,表露了她的心力交瘁;正如同那雙含淚的困惑的眼睛,透露了她的癡情一樣。
對方緘默著。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今後人類奮鬥的總路線,必然為是反抗權力而戰!這是茫茫黑夜中的一線光明。目標清晰,卻很遙遠;燦爛,可是冷如冰雪……。
「真的丟得開素如嗎?——我知道妳一向都是嘴硬心軟的。妳只要聽到孩子迷迷糊糊的哭嚷,那時,妳會發現,妳這項決定是十分荒謬的。」
「沒,沒有——你是不是精神有些恍惚?兩個人十年沒見面,剛見面怎好三句不離本行,老問我打針吃藥的事?」
「全存,或者全毀——一個生,一個死,一個地獄,一個天堂,一個永恆,一個寂滅,我決不能忍受。」
「沒有。」她大惑不解地搖頭。
「我堅持……。」
「你結過婚嗎?」黃華堂衝著光佬說。
「妳要曉得,他們是請一個醫生,並不是逮捕一個囚犯。我這條命,跟他們的另一條命,是聯繫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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