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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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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你又來了!」
「但願如此。」黃華堂將信將疑地說。
「你這不獨是不人道,簡直是殘忍。」
「怎麼?」有人不大相信。
太陽炙烤著。大地一片凝靜。他們在距離關閘約二十碼的地方拐彎,走向關閘兵房。
「他們都在房裏,請裏邊寬坐一會兒,」光頭佬含含糊糊地說。「行賄的人,多半附帶有收買的作用。然而老弟不用擔心,好漢惜好漢,咱們算是交個朋友。」
「請你送我們一程行不行?」
「不怕他們故意留難嗎?」
「依依,請跟我來,」金秋心招手,「我們一同到後邊去。」
「別人奏樂,我來跳舞,我陳搏沒有這種好胃口。」
「閣下千變萬化,經常吹無定向之風。神出鬼沒,我們頭痛。到了要打鈴開船的前幾分鐘,我們一齊送你和妳的太太孩子們下船。我們拿四個人換取十二個鐘頭的喘息時間。這叫做先小人後君子。」
馬臉匆匆離座。邁向大廳。
「你們還要死乞百賴,故意留難是不是。」
「有沒有旁的法子可想?」黃華堂問。「最好不要在人家的刺刀尖下展開談判。」
「你的計劃呢?」黃華堂問。「有時,公開討論可以創造群眾性的智慧。」
陳搏跨出一一八號房。光頭佬、歪頭、李先生和近視眼緊緊相隨。
「好說好說,」光頭佬仍然是那副光風霽月的老樣子。「閣下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怎麼連這句淺近的話也沒懂到?」
「今晚不決定什麼。」
「秋心,最後五分鐘你必須堅持。表演大丈夫氣概的機會多得很,總不在乎這麼天把兩天。」
「你好,」陳搏說。「穿白制服的時節,比穿派力司西服更出色。」
「這個我們當然會小心在意的,」黃華堂平靜地答。「一失足成千古恨,哪裏可以毛毛草草亂來?」
「哦,來了,來了!」
「希夷先生,祝你快樂。」黃華堂擠在人叢中高聲嚷。
「有必要嗎?」
「功虧一簣的是他們,哪裏是你!」陳搏低聲說。「這批以不擇手段為手段,以不講原則為原則的職業搗蛋鬼,你硬,他們一定會軟的。到今天為止,主動權仍然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
三個孩子一齊蜂湧上去。離別時,細妹尚在襁褓之中,大妹剛剛學會走路;而大兒子陳怪愚,三歲不到。轉瞬十年過去了。三株幼苗,已經長成了小樹。雖然,因為營養不足,黃皮寡瘦,都帶有枯萎的病態。父親的心裏一陣陣發酸。久經壓抑的淚水,不知什麼緣故,突然撲簌簌滾下來。
「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陳搏冷冷地答。「單槍匹馬上樓辦事,你們都在港澳碼頭上為我送行好啦。」
「你的車呢?」他問晏度士醫生。
「哪一點?」
「魔鬼能隔絕的,上帝使他們復合。願主與你們同在。」歐牧師拍了拍他的肩頭。
「好像這個人面有難色,」陳搏用英語問。
「我們的交情……。」
陳搏沉思著。眉頭緊皺,像個賭徒。「今天恐怕是最長的一天,」他自言自語。「但我們決不讓他們多五分鐘的準備。」
三個孩子爭著親了親爸爸,又爭著拉他的手,走向媽媽的身邊。而此時,催送行的人離船的鈴聲響了。
「怕不得一萬怕萬一。這是一場冷酷的鬥爭。我們都應該有很嚴肅的責任感纔對。」
「那真是難得,」上尉用中國話說。「想不到你們的遊興,有這麼濃厚。」
陳搏掉轉頭來安慰金秋心。「人老早已經到了拱北關,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們的佈置和行動,完全像旋緊的發條,準確之至。從虎口裏邊救人,當機立斷,千萬猶豫不得。」
「不必搞七捻三,貓哭老鼠假慈悲啦,」陳搏收斂起笑容,正色道。「三個孩子,一個老婆,四注寶貨。我接受你們的賄賂。」
「也是關懷之意嘛。」楊霖插嘴。
「你預測,談話有什麼結果嗎?」
「過慮。毫無理由的過慮。」hetubook.com.com陳搏冷靜地說。「前前後後都是真心保護我的人,包管一根頭髮都不致於受到損害。」
「大妹,細妹,」苗子氣息微弱地喊。「你爸爸來了。」
鈴聲第二遍搖響了。汽笛高鳴。送行的人陸續離船。
只有金秋心,木木然站在岸上,面無表情。他的心緒,沉重得像鉛!
「你想他們會另行製造糾紛,使談判突然破裂嗎?他們要求的是十二個鐘頭,好讓他們的如意算盤,能順利敲響。除非他們神經不正常,我不相信他們會另生枝節。」
「半秒也不成!」陳搏摔開了他的手。
「船要開了,」光頭佬扯開喉嚨嚷。「大家上岸吧。」
這是人不能忍受的。他迅速地想。人決不能忍受,這麼一段美好的時間,竟被如此下流的做作所蹂躪!他想著想著,臉色由白轉青。他突然站起來,正待舉步。
「現在已經十一點三十分。我們要趕赴澳門大酒店,洽領船票和入港證,」金秋心說。
「素如醒了嗎?」
他領先走向跳板。歐牧師、晏度士醫生、矮子和近視眼跟隨著。
「汽車先在澳門大酒店下邊停一停,」歐牧師提議道。「我們不要浪費陳先生的時間。然後,直駛港澳碼頭,大家都在碼頭裏邊接應。」
「想不到你們今天都出奇的老實,」陳搏入座。「不必站在房門邊咬手指甲啦,」他笑得很開心。「哦哦,我的老婆和孩子呢?」
「老弟,祝你順風,」光頭佬神秘地笑著。爭著和陳搏握手道別。
「那為什麼?」
「現在,留在他們手裏的,就只有這一張最後的王牌了。除非他們都是白癡,否則,休想再要他們退讓半步。」
「猜不著。可能的因素實在太多了。」
「我不作此想。傲霜是無辜的。她愈為我受苦,我的心愈發不安。」
「風景不殊,舉目有河山之異。華堂,你暫時不必大發雅興。」
近視眼滿臉通紅。眼睛呆突突地貼在深度近視眼鏡上。「大丈夫得意一條龍,失意一條蟲。三衰六旺,有起有伏。是哪臺戲,就扮哪種腳色嘛!」
「那好,完全沒有衝突,」陳搏苦笑道。「現在十點一刻,還有九十分鐘可以歸我們自由支配。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們集中心力爭取這九十分鐘。」
「多少人?」有人問。
「從餓牢裏放出來的人,當然週身是病嘛。」陳搏解嘲般地說。
「為什麼?」
「好的。我切實負責。」黃華堂拍了拍肥胸脯。「此刻,我倒擔心你的安危哩。」
「當然,當然,革命不是慈善家的事業。整個制度,轄制我們不能施行仁政。而行動,是政治人物的真正生命;行動不免有小小的偏差,我們也不必求全責備,」光頭佬微笑著欠腰攤手。「請裏邊坐。李先生、孔先生和范經理,都在房裏恭候哩。」
「請你去喊他一聲。就說我有要緊的話跟他商量好啦。」
「陳先生大概你還摸不透咱們的心性,」馬臉陰鷙地盯住他。「咱們都是集體活動。一個環節扣緊另一個環節,分秒不差。這個請你特別放心。」
「你預計,什麼時候可以醒來?」
「這個容易,」黃華堂出神地望向前面,「這好像是整個澳門的大動脈。這麼一巴掌大的地方,我們是不會迷失的。」
「你有牛勁,我也有。我對身家性命,看得很開。任何賄賂,打不動我的心。」
大約過了五分鐘,黑兵請示完畢,准予放行。由端槍的黑兵帶路,匆匆向關閘走去。陰陽分界,咫尺天涯,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陰森森的感覺。
「喊聲不對頭,第四區差館,可以供你們避難。」陳搏滿臉凝霜,一副賣牛肉的相。「前面那條岔路,就是關閘大馬路的入口處。向左走,可以直通媽閣廟,路途遙遠,一片荒涼。向右走,可以抵達蓮峰廟。要記住跑狗場這個顯著的目標。」
「她們都安頓在八號官艙,」馬臉收hetubook.com•com線。「我們一起送送陳先生。」
「謝天謝地,」光頭佬自言自語道,「總算這傢伙上鉤了。」他一邊踱方步走向梯口,一邊注視著手錶。「還好,這缺德鬼留給了我們十三分二十八秒!」
「有的,」晏度士醫生微笑點頭,將車子發動。「關閘兵房的駐軍連長薩拉沙上尉,是我的朋友。」
「到碼頭上還有兩三分鐘的距離,」陳搏說。「何況女人孩子們,餓得肚皮貼肚皮,有氣沒力,也許需要更多些時間。」
「你們給不給呢?」
「人家不過出了個題目,我們何必大家都來爭做這篇文章?」
「時間匆促,我們馬上動身如何?」黃華堂幫腔。
車子繼續向前奔馳。七月,驕陽似火。車子裏灌滿了火風。
「還有什麼要做的嗎?」金秋心聳聳肩。「這麼一來,如臨大敵,我真有點吃不消。」
「哦哦,這兒綠榕夾道,風景美極了。」
陳搏保持緘默。他的外表是平靜的。但時不時偷瞧看手錶。他親切地感到時間加給他的強大壓力。
「我們本是在火線上嘛。你以為只有響槍纔叫做火線嗎?——你要明白,他們是沒有什麼虛幌一招的。拳拳落實,你有準備他們就是虛招;你無準備他們可以一拳送你的終!不管是鬥力或者鬥智,這是最起碼的認識。」
苗子帶著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伏在欄杆邊喘氣。臃腫的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
「你真自信得過份了。」
一陣竊竊私語響在矮子經理的背後。私語中淆混著驚喜、疑懼、緊張、快慰等等複雜的情緒。
她用顫巍巍的手,從內衣口袋裏拿出那一疊香港移民局的入港證,遞到陳搏手上。陳搏仔細看了一遍,認為是真的,點了點頭。而金秋心卻發現苗子的指甲,呈現紫青色,那種色素決不是餓出來的,他心知有異。
「他們都安頓在另外的地方,」歪頭說。他也笑得很開心。「時候到了一定會送到你手上的。」
「這是我們新僱的保鑣。他嫌責任太大,不肯繼續下去。」晏度士醫生用英語答。「看樣子,也許他遭受了一些壓力。」
「那為什麼?」
「不必焦躁不安,」光頭佬安慰他。「十年眨眼過去了,再等七八分鐘何妨。」
陳搏推門直進,劈面撞到近視眼。
五個人一齊下車。晏度士醫生用葡語對這兩個非洲黑兵辦了一陣交涉。一個黑兵端槍看守他們;另一個黑兵返回哨所打電話去了。
陳搏穿馬路而過。在碼頭入口處同金秋心、黃華堂揚手招呼,前呼後擁登輪。
陳搏和光頭佬並肩而行。「時間迫促,不容許嚕嗦啊。」他偏過頭去固執地盯住光頭佬的鼻子。
「我答應今晚不作任何決定。你必須去接嫂夫人和孩子們。」
金秋心隨著歐牧師走出來。五個人匆匆忙忙下樓。在大門邊,晏度士醫生用葡語跟一個警廳的葡籍便衣偵探,吱吱喳喳說了幾句話。
「這就最符合理想了。」
「有什麼辦法呢,秋心,苗子她們是因為你的關係,僥倖脫離虎口的。我總不能用朋友的安全,來換取自己的自由。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孤兒寡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你想,我於心何忍?」
陳搏出現在梯口。身型單瘦,雙目含威,像突擊羊群的一隻狼!
「刺刀尖上的自由,一定會附帶條件的。老實說,他們不達目的決不甘休。但願今晚不會有任何決定。」
「現在還有八分鐘。」陳搏催促道。「我們該準備下船了。」
大胖子李先生的聲音很低,他說的話也許只有他自個兒明白。歪頭、馬臉、近視眼、矮子匆匆忙忙同陳搏握手。
「我鄭重宣佈:今天中午我堅決拒絕回香港!」
五個人匆匆和薩拉沙上尉告別。循原路返抵關閘大馬路哨所。汽車開動了。馬路兩邊的樹木屋宇向後急退。市中心區的高樓大廈在望。車子已經開進了荷蘭園大馬路。
「不hetubook.com.com必過份不信任別人。鬼是決計沒有的。咱們辦個至誠。金博士的事,盼望老弟不要再過問。」
「你真婆婆媽媽。」黃華堂嘀咕道。
「你們看,鐵絲網那邊也有兩個崗哨,」上尉邊走邊談。「平常,每個哨站上只有一個哨兵,如果碰到緊急的事,例如那邊發生了爆炸,或逮捕犯人等等,哨兵可能增加為兩人或四人。兩邊的人都是些熟面孔。軍官不在的時候,他們經常問這邊的人要香菸。十年來都相安無事。」
「今晚正是陰曆三十。黑漆漆的,一點月光都沒有,要防備他們混水摸魚啊。」
「左首邊那個饅頭式的土堆子,叫做螺螄山,」陳搏仍然不厭其詳地指點著。「右首邊那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就是跑狗場。跑狗場外邊那座一樓一底的建築物,是第四區差館。差館斜對面那個小廟,叫做蓮峰廟。那兩座建築物東西對峙,是通關閘大馬路的門戶。」
「希夷先生,」黃華堂喊,「你究竟打算怎麼辦?」
「這不功虧一簣嗎?」
「沿肥利喇亞馬路,拐進柯高馬路,」陳搏說。「目的地是關閘。那裏你有沒有熟人?」
薩拉沙上尉含笑站在兵房門口,向晏度士醫生招手。上尉中等身裁,眼睛小而有光。寬腮、闊嘴,笑起來鼻子很古怪地擠蹙著,是個渾厚而天真的中年人。
「停在樓下。」
「傲霜真的會到這兒來嗎?我總覺得這是一場惡夢,不像是真的。」
「有備無患。環境陌生,提防忙中有錯。」
「我覺得這該是行動的時候,」陳搏眼光光地盯住黃華堂。「秋心呢?」
「體內好像有砒砷合劑瀦留,」他用德語迅速說。「如果耽誤了療程,那是短期內可以致死的。船抵香港,馬上請陳教授診斷。千萬記住,此事大意不得!」
「單槍匹馬闖關!」矮子經理在牙齒縫裏說。他仍然保持原有姿勢,沒有掉轉頭去。
「那你必定要代我做到一點——」
「不,不會的,」李先生說。「我們決不至於自己對自己過不去。我們儘量拖延,也是不得已的事。要請陳先生多多原諒。」
「智者料事如神,笨蛋料事如蟲,」陳搏瞇起一隻眼睛笑。「以為不來的偏偏來了,怎麼樣?」
「你會算,我們也會,」光頭佬平靜地說。「你留給我們十四分鐘不到,我們只能回敬你最後一分鐘。」
「當然可以。」
陳搏緘默著。不斷搔著白如蔥根的短頭髮。
「有時不理。有時順手扔一包過去。那要看我們的高興。」
「己交給你太太了,」馬臉說。「咱們劍及履及,決不兒戲。」
關閘兵房是一些鋁製的流動房子構成的。一邊是小河,一邊是陸地。小河寬約百碼,水深齊膝,可以徒涉。而陸地毗連關閘,鐵絲網從河邊一直敷過來,長約四百碼。有兩名葡萄牙兵,揹著步槍,來回走動。他們一面放哨,一面抽煙,吊兒郎當,不像有什麼訓練似的。
「這個萬萬使不得!何況,天不生陳搏,地球還是會轉的!」
「有什麼吩咐?」金秋心隔著小會客室的門問。
「日子不會太久的,」馬臉神秘地笑著。「兩三天之後,咱們回頭在香港見。」
送行的人,揚手向船上的人道別。
晏度士醫生沒有說話。他默默然跟他握手。有種說不出的感觸,橫梗在他的心頭。
「我給你介紹幾位好朋友,上尉,」晏度士醫生開言。「這位是金秋心博士,這位是黃華堂博士,這位是歐牧師,還有,這位是陳搏先生。他們特地來看看你和你手下的士兵。」
「你只管放心走吧。如果在你回返澳門之前,秋心出了事,我姓黃的具砍頭結!」
「不會的,我想是不會的。我不相信他們會出其不意胡來。」
「他到後邊去了,也許他正給孩子看病。」
「入港證呢?」陳搏問。
「歡迎你來,」矮子經理趨前握手。「我們以為你不來了。」
黃華堂和圖書點頭起立,踮起腳尖走向長甬道。
苗子驀然掉頭。愁眉深鎖,焦急萬狀的灰黃色肥臉上,像有一道電流通過,乍現出一絲真純的笑容。而埋在肉堆裏的眼睛,掙扎著想要看清丈夫的臉色,像熟透了的毛栗子一般,炸開了一條寬縫。明亮淚水,在她黃褐色眼珠子上溜轉,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有是有的,但不常用。」
矮子經理站在扶梯口把風。緊張使豬腰子型無邊眼鏡滑落到鼻尖上。嘴巴和眼睛都喎斜著。他瞥見了陳搏。他向後邊打了個手勢。
「你準備做什麼?」
「為何不是必要的!」陳搏啐了他一口。「僥倖並不是取勝之道。魯莽行事尤其不可。在這決定性的時刻,我們應當格外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大意是會吃大虧的!」
汽車煞在歧關車站外邊。陳搏下車,匆匆登樓。
「不錯。這層顧慮很不錯。」陳搏點頭讚許道。「你一開始就要堅持,如果有人從旁監視,立刻停止會面。」
「素如暫時歸柳小姐看護,把歐牧師替換出來。在秋心沒有返來以前,你們兩位小姐萬不能離開病房。兩位老先生把守小會客室,閒雜人等一律擋駕。小會客室通待診室的門,在我們離開後即刻關閉。另外還有電話,」陳搏考慮了一小會,走去把聽筒取下來,「大家回來之前不必掛上。」
「我們都準備動身送行。」大胖子李先生跟著站起。
「十年來你們的所作所為,實在太令人失望了。」
「嗨,你怎麼想得這麼嫩。送佛要送到西天雷音寺。這堆背時貨,求早點脫手還來不及,故意留難她們做什麼?」
「難道你真要放棄營救你太太和孩子們嗎?」柳依依小姐睜大那雙天真的大眼睛。「那未免太忍心了。我希望你不要違背良心充硬漢,是嗎?——我總是這麼希望的。」
「長痛不如短痛。我想把她即刻救出來。」
薩拉沙上尉扣好寬皮帶,戴上船形帽,陪大家走出營門。
「這總歸不是辦法,」黃華堂插嘴。「未必你一離開,局面就會逆轉。你不可以小看我們。」
整個二樓,突然騷動起來。
「一個!」矮子經理舉肘齊肩,伸出右手食指,向空氣敲了幾敲。
「假如他們逞強,」陳搏說,「你有辦法能夠及時援救嗎?」
「晚上有探照燈嗎?」陳搏問。
「至少還要等兩個鐘頭。」
金秋心汗流滿面,心緒異常不寧。「我不知道傲霜今晚會對我說些什麼?」
「主要是勸駕。其次,是假借她的口,給他們宣傳。」
光頭佬打斷了他。「對於你們這些科學家,人民是竭誠歡迎的。我們請金博士回國動一動手術,對他可說毫無損害。我們可以比照一九五三年莫斯科那次手術付診金。在任何情況之下,你要明白,醫生是無法拒絕病人的。」
「每天一百元葡幣,那已經不算少啦,」晏度士醫生說。「假如他沒有遭受外來的威脅,他一定樂意服務的。」
晏度士醫生撮要把金秋心的遭遇,以及他今晚要在關閘附近會晤他的夫人的事,用葡語敘述了一遍。他說得很快,語氣又相當激動,除薩拉沙上尉連連點頭外,其他四個人一句都沒有懂到。
金秋心搖搖頭。「還沒有到醒的時候。」
「這是禁區啊,」上尉瞥了瞥陳搏。「普通人是不好在這兒逗留的。」
陳搏兩眼光光,望住天花板出神。他悶聲不響。可是萬語千言,卻在強烈悸動的心臟裏邊開始奏鳴。
大家都停止說話。車子箭似地向前急駛。
茶房引導他們走向八號官艙。
陳搏的眼睛突然像要暴出來。「今天下午六點正,你等我的長途電話,」他用德語答。「更大的悲劇在醞釀中,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時代,比這種時代更充滿獸|性的!」
兒子首先發現了陳搏。「媽,妳看,那個人好像是爸爸。」他拉了拉她襤褸的衣角。
「只要不是在關閘口,我想這是可能的。最好隔著一道www.hetubook•com•com鐵絲網面對面談,他們下手的機會就很少了。」
「議論紛紛,徒亂人意,」陳搏大不以為然。「我的命運,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上,我決不讓對方有五分鐘的餘裕。」
「曠日持久,問題仍然懸而不決。不如快刀斬亂麻,圖個眼面前的痛快。」
「范經理,請到櫃台上搖個電話,」光頭佬吩咐。「看他們準備得如何了?」
「我會吩咐的,」上尉說。「今晚破例開探照燈。」
「我從來沒有低估過你,華堂,」陳搏聲音略帶嗄啞。「只是熟能生巧。你碰到的對手,是你不太熟悉的。因此應付起來,就欠缺靈活了。」
「既然是醫生您的好友,」上尉說。「我也願意幫助他們。今晚我會加派崗哨,嚴密保護的。——我陪你們沿河走一趟。」
「金博士今晚要請你幫忙,」陳搏說。「我們喝完汽水,到附近仔細看看好嗎?」
「華堂和歐牧師請記住這一點。」
陳搏苦笑著回答了他的祝福。
上尉逐一和客人握手。把大家讓進兵營的小酒吧,開了一打玉泉沙士給大家喝。
「你們從來沒有這麼坦白過。可能裏頭有鬼!」
「他的想法也是合情合理的,」黃華堂說。「人去多了,反而顯得膽怯,不如由他獨自去完成吧。」
「這是盧九花園,」陳搏指點道。「拐過去,就是柯高馬路。對正柯高馬路的那條橫街,叫做船廠街。盼望你們把方位弄清楚。」
談話中,車子已越過蓮峰廟。關閘大馬路像一條巨蟒,向前面延伸。萬里晴空一碧。關閘巍然矗立,浮現在光影裏。遠望,好像無窮深遠的蛋青色的天幕上,出現的一座浮雕。馬路兩邊,苦竹黃蘆相間,密密麻麻,有如牆壁。左首邊,是黑沙灣菜地,荳棚瓜架,參差錯落;菜畦縱橫,青翠溢目。更遠的地方,黑沙灣像一大爐熔金,輝閃著灩灩光芒。漁船從海外歸來,白帆吃飽了風,像是斜插在海天深處的鵝毛。右首邊是臺山平民屋,俯伏在烈日底下,一排一排的,好像烤焦了的魚鱗。
「老弟,請房裏坐,」光頭佬笑容可掬,親熱地拍著陳搏的肩膀。「老弟相當文弱啊,要多多保重身體纔對。」
輪船昇火待發。煙囪裏冒著藍色的煙。旅客摩肩擦背,推來湧去,像炸了窩的螞蟻。
「苗子,想不到我們還能活著見面,」陳搏用顫慄的聲調說。「入港證呢?拿給我看看。」
五個人進入轎車。「開到什麼地方?」晏度士醫生偏過頭去問陳搏。
車子的速度減低了。比三輪車快不了多少。有兩個黑兵從崗哨中走出來,攔住出路。車子煞在馬路旁邊的榕樹下。
「先看看關閘附近的形勢。為你今晚的安全鋪路。」
金秋心、歪頭和馬臉,最後離船。輪船起錨,緩緩開行。
陳搏心如油煎。但他亟力按捺住自己。「這杯水酒,應該歸我來請。」他談笑自若,不過,視線老是在手錶上纏來纏去。
「傲霜的個性,我是深知的。只怕她不肯這麼說,也許會觸怒他們。」
光頭佬一把拖住他。「再等兩分鐘也不行嗎?」他說。
金秋心兩頰劇烈地在抽搐。他掃視了陳搏、歪頭和馬臉一輪。迅速地說:「嫂子,妳好像有病啊!」
「破鏡重圓,這也是人生一大樂事,」李先生笑得胖下巴疊成三疊。「我們本當要給陳先生慶賀慶賀,可惜我們有職責在身,只好暫時寄下。改天後補。」
人聲嘈雜。淹沒了一切。輪船上每一平方寸,都沸騰著談笑的聲音。
金秋心走到苗子的跟前,霍然出手將她的眼皮翻起。然後,拉住她的手,搭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掐了掐她的手指甲。
「我們多加些錢給他吧,」陳搏說。「此刻是用人之際,我們不在乎這點點小錢。」
「誰請都沒關係,」光頭佬說。「不打不相識,就算是聯歡吧。」
「那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
「我陪你上樓去,」金秋心說。「看他們會不會變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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