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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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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這也許不是你的真心話,」馬臉說。「假如你還有夫妻的情份,你會巴不得見一見她的啊!」
「對不起,陳先生,」馬臉招呼道。「我們沒有等您。」
「請放心。咱們會容忍到底的。」
兩人相繼起立。金秋心離開,虛掩上房門。打開化驗室。開了燈,在雙目顯微鏡底下抽出白傲霜小姐寫的信,開始聚精會神地讀起來。
「咫尺天涯。徒然增加煩惱。不見面還好些。」
「什麼時候?」
「那兒左邊是黑沙灣菜地,右邊是臺山平民屋,」歪頭補充解釋道。「通關閘大馬路的入口處,是第四區差館。挨近中葡交界處,有關閘兵房,警戒森嚴,環境幽靜,是最理想的見面場所。」
「我無意接受威脅。」
「留下的問題只好請你們自個兒解決啦,」馬臉說。「咱們暫時失陪了。」
「你先去看信。」
「提供了一把理解社會發展低級階段的鎖鑰。」
「一八七七年摩爾根出版的那本書——『古代社會,或人類從蒙昧經過野蠻至文明之發展路徑研究』是不是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唯一藍本?」
「有些理論家,是這麼說的,我並不懷疑這個比喻的普遍妥當性。」
十多個人一齊起身,衝向臨街的窗子邊。
「那就難怪。現在他回廣州了嗎?」
「普遍正確作何解釋?」
「我會的,我會努力朝這個方向設想的。」
「三年前被蛇咬了一口,三年後見了根草繩子也害怕,」光頭佬說。「何況——何況這不過是一兩天前的事。第一次受騙是天真。第二次第三次再受騙,就是愚蠢。在中立地帶,隔著鐵絲網會面,大家開誠相見,決不做瞞心昧己的事。」
「現在該輪到你了。快點洗臉。我們好一塊兒吃。」
「金博士嗎?您早。」對方開言。
「這是你們的主要要求嗎?」
「可能引起爭辯的論點,最好適可而止,」光頭佬插言。「當然,我們的社會形勢是高級的、優越的,因此,普通人不容易有深刻的認識,他們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只看目前,不看美好的遠景。是非不分,真偽不辨,美醜善惡混淆不清,這場糊塗官司是打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未免太言重了,陳先生,」馬臉說。「咱們好漢識好漢,欽佩您有膽有識。特別把您的夫人、公子和小姐,從瀋陽鐵工廠護送到澳門,好讓你們骨肉團聚,享一享天倫的樂趣。」
「哦哦,秦老先生,」金秋心答。「您有何貴幹?」
「人不可以過於自信。」
金素如的病房是黑漆漆的。下半夜歸歐牧師輪更守夜。孩子的不均勻的呼吸,和吳劍慧小姐的疲倦的鼾聲,響起了二重奏。金秋心靜悄悄摸到房門邊。房門虛掩著。看不見病房裏的一切動靜。但可以偶爾聽到歐牧師的低聲禱告。那種巴登—符騰堡的濃重的鼻音和捲舌音,又將寂寞的淚,帶給了他的眼睛。
「我暫時還不能考慮到這一層。」
「苗子,苗子!」陳搏失魂落魄地大嚷。
陳搏眼尖.他第一個看到了他的女人,正從一輛破舊的小汽車車頭座上伸出半個頭來,向樓上眺望。她的臉色像醃莧菜葉子,但面龐是渾圓渾圓的,水腫把她的眼睛擠成了一條小縫。
他先開了門燈。從圓形小鏡子裏看清楚了這批來客。然後敞開門,用把長鑰匙打開鐵閘,將大家放進去。
「金博士,您的意思究竟怎麼樣?」馬臉舊事重提。挾起一個小籠湯包塞進嘴裏。
「那兒安全嗎?」
「今晚她準能來嗎?」
光頭佬看了看手錶,向近視眼遞了個眼色。近視眼訕訕起身,咬著手指頭,走向臨街的窗子邊。「悶不過。」他自說自話,把頭伸出窗口,行了個深呼吸。
「那就請你們費神,把她送到晏度士醫生的和_圖_書診療所來好了。」
金秋心等一行六人從港澳碼頭浩浩蕩蕩踱出來,已經是凌晨四點二十分。
「只有數量上的差異,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陳搏哄了哄鼻子。「如今繁榮的,只是少數幾個獨夫;不幸的,卻是老百姓全體!」
「咱們一起共進早餐。飯後的心情,總歸要平靜些的。」
「您能體恤我們這些辦事的人就好了,」歪頭繼續說。「今晚十二點正。關閘見面。」
「我想這是不要緊的,」黃華堂說。「條件適合時,照單全收;條件不合時,相應不理。送上門來的買賣,憑大爺的高興。」
「我想是不會錯的。你們都可以來覆看。」
金秋心和黃華堂離座。
「我也在另一架天平上,把你們兌了一兌。」陳搏緩慢而平靜地說:「天平的一端是奴才們的驚人浪費,另一端是奴隸們的飢餓貧窮。歷史會如實地寫下這麼幾筆:在那男人發暈、女人停經的年代,在那水腫、肝病、肺癆和營養不良大量收買人命的年代,恐怖使人心麻木,暴戾使人們冷漠無情。而自由喪失,妨礙了個性的發展,使人的能力衰退。可怕的墮落,像黑死病一樣蹂躪著半個地球!」
「你承認氏族組織的發現,在社會科學中的作用,正如同細胞的發現,在生物學中的作用一樣嗎?你承認這個比喻的真確性嗎?」
「這是臨陣脫逃,不像是奮起應戰,」黃華堂嘀咕道。「一個人,清醒的時候不能解決問題,睡覺的時候也不能解決。我根本反對你耍鴕鳥術。」
「金博士您這就見外了。咱們是用友好協商的精神,迅速、確實、簡便、妥善安排這一場見面。您千萬不可以意氣用事。」
「就歷史的大量觀察而言,個人自由正標誌著任何時代的向上精神。個人自由只是先進的民族纔有。那些在人類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有文化的民族,都是個人主義的。恰恰和你們的論斷相反,個人主義纔是高級的社會形勢。凡極端限制個人自由的社會,都不會是欣欣向榮的社會。原始的低級的社會,一切只有集體而無個人。是嗎?——不是嗎?那麼,你們今天的社會,到底算哪一種社會呢?」
「想不到他們居然來了陽謀。」陳搏瞇起一隻眼睛說,瘦長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賄賂並不足以挽救一個政治集團的墮落!」
「……主啊,半個世界都臥在邪惡者手下。他們用血寫下邪惡的事業。用血灌溉罪惡的花草。我知道草必枯乾,花必凋謝,唯有主的道得以永存。願黑暗漸漸過去,真光照耀在弟兄姐妹們喜悅的心頭。願孤兒寡婦的淚都被擦乾,世界在基督裏面復歸於一……。」
「只要陳先生在這兒,我們完全不考慮。」光頭佬正色道。
「我們當然要來的,」陳搏用英語代答。「這場看不見的戰爭,還在劇烈進行哩。」
「就算是賄賂,或者,說得更難聽一點——公然收買,也是這個社會廣泛流行的主要手段呀。假如社會基礎不變,那麼,賄賂現在是,將來也是為人所歡迎的。在當代文明的天平上,出現了一種可怕而悲慘的真理!天平的一端是名利心和偽善;另一端是虛榮心和受賄。這就是當代文明的精神面貌。也許陳先生是個例外。」
「你們不是要調虎離山嗎?」黃華堂怔怔地呆望著光頭佬。「如果他真的離開了,你們的顧慮,不是完全打消了嗎?」
「那你守在這兒毫無用處。她醒了,我喊你。」
「唇槍舌劍。見個高低。」
楊霖攙扶著瘸腿老伯,拐向洗手間。
「真槍實彈,除了打自己人外,簡直派不上用場。咱們苦就苦在這兒。」
「一定要裝出一副耐煩的樣子,跟他們有的無的鬼扯嗎?」
「誰打來的。這麼一大清早m.hetubook.com.com——」
「你大有陳兵耀武的氣概,」黃華堂裂開蟆蝦嘴縱聲大笑著。「是不是準備決戰?」
歐牧師的毛呼呼的大巴掌,悄然擱到金秋心的手腕上,像摸著一塊冰,感到冷颼颼的。一種生命藉另一種生命活著,這是上帝的旨意。他的腦幕上乍現出雷文虎克那句名言——生命是個永恆的舞臺,萬物各表演他們的角色,但誰也不准窺向幕後。人管不著的上帝能管,要憑信心立定根基。他寂寞地為他的朋友祝福。
「他赤手空拳,」金秋心說。「也不是你們的對手呀。」
陳搏滿臉困惑的神色。「你們要施展調虎離山之計,怎麼反把人送到澳門來?」
「你們真是龍馬精神,」陳搏說。「我們還沒洗臉哩。楊老先生,劉老先生,已經輪到你們兩位了,手腳最好放麻利點。」
「那,那,那應當是指大量觀察而言。」
「你猜想我一定會接受嗎?」
「俗語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生怕他突然從旁邊鑿一短拳,弄得天下大亂。——您是知道的,泥娃娃都有個土性子。未見得咱們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有高深修養。如果有不到之處,那時反為不美。」
「我實在煩。煩得要死!」
「它證明了些什麼呢?」
「不,秋心,」歐牧師低聲回答。「我知道此時此地,最需要一個傳道人。」
「我們還沒有吃早餐啊。」
「假如他不識抬舉呢?」
「你們真喜歡轉彎抹角,做事一點兒都不爽氣!」金秋心抱怨道。
「那你打算如何對付他們?」
金秋連忘搖頭。「只要能睡,總是有益的。」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替他設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卻也是不上算的。」
「咱們有咱們的盤算,不久會明朗化的,您不會嫌咱們送的這注禮太微薄吧?」
「別忘了生命是不能干預的。人不能代行神事。」
一陣輕捷的皮鞋聲自遠而近。
金秋心悄然推門。悄然進房。影影綽綽地瞥見歐牧師跪在小鐵床前,顫聲祈禱著。雪白的床單將一抹灰色的淡淡的光影,投射在他激動的臉上。雙目緊閉。然而鼻翼上閃爍著淚珠,晶瑩有如朝露。
「那也好。既然你不願意勸他,歸我們勸他好啦。」
「先聲可以奪人,」陳搏嚷道。「士不飽,馬不騰,不會出現戰爭氣,小姐先梳裝打扮。然後是兩位老先生。再其次輪到秋心和華堂,歸我殿後。」
「假如你覺得不太安全,」光頭佬說,「你可以選擇一兩個保鑣的。譬如說:歐牧師和晏度士醫生等等,他們都可以作陪的。」
「不,還是讓我多守她一會。」
「謝謝你們的照看,」金秋心苦笑道。「盼望不再節外生枝,把預定的計劃打亂。」
光頭佬的額頭聳了幾聳,連帶把頭上的那頂雨帽,也弄歪了。他正待反駁,黃華堂已經轉來了。
他們穿過待診室。全體進入小會客室。
「我想同您磋商會見尊夫人的地點。」
「秋心,」陳搏伸進半個頭來,「電話。」
金秋心焦躁不安地在小會客室裏踱了兩三分鐘方步。等大家分別入座,揚手打了個招呼就匆匆忙忙踮起腳尖,默默無言地踅到後邊去了。
「第二階段的談判,歸你應付,」陳搏悄聲說。「記住:不要輕易點頭。」
「不錯,正是他。」
「白小姐有封信,我擱在化驗室的鋼桌上。——那是一位從廣州來的老教授,順便捎過來的。據他告訴我,他就是陳先生的爸爸。」
「你的眼睛不大管事.不會看錯吧?」光頭佬故意問。
「秋心.我們人生地不熟,這是不好答應的。」黃華堂說。「要會面,除非在這裏!」
「當然,當然。咱們說一不二。」
楊霖攙住瘸腿老伯,一和-圖-書顛一拐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而與此同時,兩個送早點的人也進來了。小會客室中央的圓桌上,大盆小碟、大盒小盒、咖啡壺、茶壺、牛乳壺,堆滿一桌子。
他雙手捧臉,思潮起伏。街道上,已經露出了灰白色,黎明終於勉強地來了。市聲逐漸從寂靜中隱隱上升。
「今晚十二點正,我們安排金博士和您的夫人,在關閘會面。不知金博士願不願意?」
兩個大漢並排跪在小鐵床前。陣黑像墨汁一般流灌於兩人中間。彼此沒有交談。空氣鬱悶而稠密。兩人的嘴裏流瀉出一連串喃喃不清的言語。像夢囈,像譫語,然而那畢竟是人類最真摯的心聲。
街燈靜靜地在夜霧裏放亮。新馬路上,冷清清的,將六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夜風軟軟,柔和中略帶涼意。破曉前的陣黑,正迎接著這六個心靈異常疲倦的人。
「人多口雜,眾目睽睽,會妨礙你們談情說愛啊。」馬臉接住話碴子。
「安全。絕對安全。您不必顧慮到這個問題。」
「她睡得很甜。她根本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要弄醒她,給她診斷一下嗎?」
「兩位大博士請了,」陳搏揮手示意。「你們洗完,就輪到我。空肚子裝滿一團悶氣,實在難受。——你要聽聽我的解釋嗎?」他重複偏過頭去,對住光頭佬。
「尊夫人會向您當面交代的,」歪頭托了托茶褐色眼鏡。「咱們是禮聘醫生,而且毫不吝惜診金,出得起大價錢。」
「有選擇的自由嗎?」
七月二十三,正是陰曆六月三十。普魯士藍的天空,頗為幽暗。
「可是我捨不得離開她。」
但她的回答卻是很微弱的。只見她的嘴在動,完全聽不到她的聲音。汽車的馬達聲掩蓋了一切。路上,揚起了一縷青煙。
他們來到晏度士醫生的診所。走向二樓口,撳響電鈴。應門的不是護士,而是晏度士醫生本人。
「接不接電話,你有充分自由,不過問題還是懸而未決。他們一定要同你談白傲霜。千里來龍,到此結穴。我看你也犯不著平白無故放棄這個機會。」
「我很願意聽聽你的意見。」光頭佬鎮定地說。
在盼望與絕望之間,在信心與幻滅之間,在宗教與科學之間,在溫柔與冷酷之間,有一條不可見的子午線,連接著兩顆劇烈跳動的心。——那兒存在著一個尚未被人目見過的世界。單純的願望可怕地集中。意志高高突出於記憶與時間之上。那兒好像是一盤殘局,在生死的分界線上,時間和空間這兩顆棋子互相對峙著。這些都不是眼淚所能表達出來的。悲哀有一萬個層次!
「知道的,放心好了。」
「他決心跟他兒子住在一起,不再回去啦。」
「你想還有誰?」陳搏望著他發楞。「當然是那批寶貝。」
「是的,是的,」光頭佬微笑點頭。「經不起分析的論斷,往往就是武斷。」
「可惜我不是陳搏。而腳又生在他自己的身上。我無法代他作主。他有他自己的自由意志,我們都應該不損害別人的尊嚴。」
「我知道。如今我完全清醒過來了。」
對方一共來了六個人。由大胖子老李領頭。依次為光頭佬、馬臉、歪頭、澳門大酒店的矮子經理,最後一人陳搏認得,就是那個呆頭呆腦,喜歡咬手指甲的寶貝。
「情緒和潛意識的動機,到底是生命的Iibido呀!——依你的意思,該怎麼辦?」
六個人相繼跨出鐵閘門。遺落下一陣驚疑的談話,迴旋在小會客室裏邊。
「我們恭候。」金秋心收線。
「實不相瞞,」馬臉說。「咱們費這麼多的手腳,無非曲意承歡。這是咱們有生以來,頭一次碰到的棘手問題。」
金秋心瞥了瞥歪頭。「老實話,」他說。「我能理解你們的苦衷。」
「決計不是這個意www•hetubook.com.com思,」對方哀求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既然有心開飯店,當然不怕大肚漢。我們並不缺少革命的浪漫精神和豪邁氣概。假如陳先生識抬舉,我們不獨廉價奉送他一個爸爸,而且還可以免費送還他的妻室兒女。我們願意拿五個人換取十二個鐘頭的時間。調虎離山,就是這樣。盼望他能夠予以考慮。別增加問題的複雜性。」
他的神情是疲憊的。心靈空寂,而且有心無所屬的沮喪之感,好比一棟空房子,雖然貼了召租的條子,但久久無人問津;那種頹敗氣象,正腐蝕著他的想像。一切都走了樣,一切都鬱悶得要死。深埋在記憶中的事物,倏然而現,倏然而沒,完全是亂糟糟的。
小會客室橫七豎八臥著一大批人。他和晏度士醫生互道了早安,又和剛剛醒轉正在揉眼睛的黃華堂苦笑點頭打招呼。然後拿起聽筒。聽筒裏傳過來光頭佬老練而平靜的聲音。
「它證明了我們的歷史觀的普遍正確。」
大家入座,矮子經理從豬腰子型無邊眼鏡上邊斜瞧了大家一輪,鄭重宣佈道:「早點已辦妥,總共二十客,馬上派專車送到。」
「我從陳摶老祖那兒,學到些掩眼法。——我馬上吃點什麼。隨後呼呼大睡。非到萬分緊急時,你們不要弄醒我。」
「至少,我們不把一部份人的繁榮,建築在另一部份人的不幸上面。」
「東西都快涼了,」光頭佬突然提議。「我們把椅子都搬到圓桌子旁邊去,大家邊吃邊談。也強如在這兒空口說白話。」
「你們來了很好,」他用英語說。「免得我們提心吊膽,日夜不安。」
「昨天,晏度士醫生給她輸了血。一切紀錄都在他的手上,你跟他先研究研究吧。」
「你倒是偷天換日的能手,」陳搏衝著光頭佬說。「滿嘴的『高級』和『優越』,我聽都聽糊塗了。究其實,不過是生番部落社會組織的翻版。社會結構的最低級形勢;從易洛魁部落組織中偷來的一點皮毛!」
「父啊,我為萬人懇求、禱告、代求、祝謝,使每個人都有活潑的盼望。讓歡笑點燃萬民的靈魂,使他們彼此相愛,不再感到孤獨。」
電鐘指向八點半。大家連夜奔波,肚子實在餓了。逐漸把椅子向圓桌集中。並且狼吞虎嚥吃起來。
陳搏洗好臉,解完大便,施施然踱出來。
「當然,當然,這是無可爭辯的。」
「那麼,摩爾根這本書提供了些什麼?」
「沒關係,」陳搏拖了一把方凳子,一屁股頓下。「肚子餓得慌,想必你們也是一樣。」
「假如您肯,慈悲的天父,金素如小妹妹的痛苦,都交托在主您的手上。開得最豔麗的花朵,必然最先凋落。這是生命的法則——只有您能從永恆中彰顯大能。星星在殞落時最為明亮。」
「禮多人不怪。這一點大致是可以肯定的。」
「有時只好按捺住性子,聽聽他們那些死麻拐笑得出活尿來的理論。在連續兩句話中間,你輕輕一鑿,那纔叫蠻好玩的。」
馬臉把墨晶眼鏡取下,呵口氣,用手帕揩擦著。「今天上午的會談,我們打算分兩階段進行,他說。」一雙金魚眼死盯住陳搏。「第一階段是關於陳先生的。並不是兄弟報喜不報憂,今天上午將是您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
「他的德語說得很流利啊。」
「他是我的老師。老一輩的德國留學生嘛。」
「陳先生的太太和孩子。都在樓底下!」近視眼高聲嚷。
「願您神奇的手,揭掉這道死亡的封條。世界已經釘在十字架上。願世界上所有的小孩子們,都不要分擔成人們的罪過吧……!」
新馬路上,掀響了三短一長的汽車喇叭聲。
「為什麼不把她直接送到這兒來?」
「橫直牛拴在你們樁上,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啦和圖書。」
金秋心的獅子鼻子向下牽拉著。兩頰突然起了強烈的痙攣。他悄悄地併跪在歐牧師的身邊。萬語千言,幻化成一聲摧肝裂膽的嘆息。
「恐怕這辦不到,」對方顫聲說。「我們已經領教過貴同學陳搏先生好幾次買賣啦。他經常吹無定向之風,而且永遠不按牌理出牌。只要有他在場,咱們礙難遵命。」
信是寫給金素如的。寫得短,很淺近。完全是母親對女兒的問暖噓寒,以及一些關切與叮嚀。然而,情深於淚,哀溢於詞,讀得金秋心眼睛濕漉漉的。——比起寫給他自己的那封長信來,這封是純金,那封卻是一堆沙礫。真感情是假不來的!
柳依依小姐洗好臉,剛踱回小會客室,外面的電鈴響了。護士走去開了門。不久,對方的人已挨次出現於小會客室的門邊。
「當然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人心總是肉做的。任何鐵石心腸,總有他最軟弱的部分。事到臨頭,也只好將計就計,接受咱們這注見面禮啦。」
「那也許是受了地理環境的影響。」
「秋恩,」金秋心悄悄呼喚,「憩一憩吧,天快要亮了。」
「早上七點正。」
「這是不是出賣朋友的代價?」陳搏懶洋洋地反問。
「必須認清這是一種賄賂行為,」陳搏高聲說。「進一步,收買;末末了,出賣!三位一體,夠你瞧囉!」
「你們這是節外生枝。」金秋心雙目炯炯發光。
「你們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呢?」
「好吧,我去!」金秋心賭氣跨向小會客室。
「話雖如此說,未見得他真肯離開。」
「自由是爭取到手的。出奇制勝。他們來不及提防。」
父親顫巍巍地捧住女兒火熱的小手,將嘴唇輕輕湊上去,吻著一團火。雖然,那不過是生命的餘燼。闃靜裏,他諦聽到小孩子不甚均勻的呼吸。——生命的琴弦上震顫著即將消逝的樂句,使他的淚眼突然閃射火花。蒼白的絕望融化在無邊的黑暗裏。哀深如海。那是無法使用測錘來測量深淺的。
金秋心剛剛入座,馬臉立刻發話。
「這就是送給您的賄賂,」光頭佬平靜地說。「中午十二點佛山輪開香港。您如果願意,請您陪她們到香港去。這兒是她們的船票和入港證,一切手續都辦妥了。我們在澳門大酒店一一八號房專誠候駕。」
「謝謝,謝謝你,秋恩。你的愛心,使我眼睛明亮。」
「為什麼中國的或古代埃及的經濟發展的邏輯,卻是例外呢?」
「是的,我想是的。這塊大石頭不搬開,所有的問題,可能都談不攏來。」
「也行,」陳搏點頭。「現在已經六點四十五分。請大家起身洗臉刷牙,準備吃東西。不要讓別人把我們看作老弱殘兵。」
「在基督裏沒有悲哀。只有榮耀的盼望。」
陳搏匆匆向洗手間走去,在長甬道上,幾乎和金秋心劈面相撞。
而金素如,卻飄落在溫馨的夢裏。她夢見了媽媽。對於渴望中的小小心靈,媽媽就是一切。神聖的生命之光顫動地流過她的四肢。媽媽的溫柔的笑語,展露在她恬靜的瘦臉上,孩子有孩子自己的真樂趣。童心隔絕了塵世的險詐和虛偽。孩子的王國,遠離了權力,那兒蔑視英雄!
「假如您肯,」他默禱道。「我願意拿我有限的歲月,換取她的生存。十對一都可以。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存在。但眼淚叫我添加信心。在稚弱的生命旁邊,我不願意用輓歌代替催眠曲!普天之下父母的心腸大概都是一樣。為孩子捨生,是千秋萬古之前,動物遺留下來的本能!孩子,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這不是虛無。這是實在。——生命是不可知的。死亡也是如此。在有限和無限的門檻上,墳墓張開了嘴巴。我願意把最後一滴血輸進妳的血管,讓一顆絕望的心,跳躍在另一顆絕望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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