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原始森林的邊緣

作者:史懷哲
原始森林的邊緣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的生平」

「我的生平」

一八九三年(十八歲),在準備畢業考時,我對於獻身感到茫然。我為眼前之事忙個不停,心中又為即將成為大學生而興奮。於是大膽地考慮要同時研究神學、哲學、音樂。幸好身體健康,才能一連數夜的用功,實現了計劃。不過卻遠比我想像中的困難。
在我年幼時,母親解釋給我聽,我取阿爾貝特的名字是為了紀念母親的亡兄。母親的亡兄實際上是祖父前妻所生的異母哥哥,他在修多拉斯聖尼古拉教堂擔任牧師。一八七〇年維善普會戰結束不久,修多拉斯被圍攻;他被派遣到巴黎籌措藥材。好不容易來到巴黎,走遍了政府機關,始終無法弄到修多拉斯醫生們所熱切盼望的藥材。就在煞費苦心下取到了實在少得可憐的藥材踏上歸途時,要塞已經密不通風的被圍住了。送藥材到修多拉斯的舅舅被德國將軍逮捕並加以扣押。舅舅被迫參加圍軍去攻打要塞。他苦惱地想著:萬一真的這樣做,教區的人不就很輕易地會誤會我在這種非常時期,故意棄他們於不顧嗎?此後數月,痛苦至極的舅舅患了心臟病,到了一八七二年夏天,在朋友們的環圍下,溘然長眠。
因此我們應該深深地感謝並且記住,在我們內部燃起火苗的人們。如果我們有機會在那些人面前敘說,他們的哪些事影響到我們,而且這些事已經從他們的生活中轉移並溶入我們的生活中,他們必定會大吃一驚。
同一年冬天,母親帶我到修多拉士普克去拜訪親戚。母親趁機順便想為我買頂帽子,於是走進一間琳瑯滿目的商店。試戴了幾頂後,母親及店員一致認為漂亮的水兵帽最合適,立即要我戴上。但是萬萬沒想到我堅決不肯,因為村內少年沒有人戴水兵帽。「不要水兵帽,那麼你要那一頂呢?」店員如此一問,我便哭鬧起來,店裡的人立刻圍上來。店員責問道:「那麼你到底要什麼樣式的帽子呢?真會挑剔。」我回答說:「我討厭什麼鬼新式帽子,我要村內男孩所戴的那一種。」於是一位女店員走向裡面,從舊存貨中很快地找出一頂茶色的帽子來。那是一頂能蓋住耳朵的帽子,我雀躍地戴上它。然而可憐的母親,卻為了她這笨兒子遭到了頗為不遜的輕蔑眼光,使母親在商人面前感到難為情,我覺得對不起她,可是母親並沒有責備我。我暗地裡想過,不知何故卻始終想不通。
由於被迫寫禮貌信兼賀年信,童年時代的我對書房深惡痛絕。這種心情直到年長也未消除。只是為身邊事所迫,不得不繼續寫書信。不過,對填寫得體的賀年信,到現在還是寫得不好。因此除了給祖父、近親的聖誕禮物謝函是非寫不可外,我永遠不會向接受禮物的人要致謝函。我不想要別人和我一樣,在聖誕節新年期間,在菜湯中特意摻上辛酸的眼淚。即使到今日,我仍舊無意涉足父親的書房。
我擔當修多拉斯普克的聖尼古拉教堂的副牧師時,教導當地孩子堅信禮的準備,差不多有十年。這期間,只要看到露出不關心神色的孩子,不由得憶起敬愛的威那格牧師與我之間的事。不知多少次了,一旦遇到那情形,便會勸誡自己,孩子心中隱藏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在實際授課中,留意著抑止自己與少年們談抱負。每個月二次,騰出部分上課時間,讓他們發問。
隨著年歲的增加,父親逐漸健壯起來。大戰期間,雖是七十高齡,仍舊照顧置身炮火中的教區民眾。如今年近八十了,照常致力於牧師之職。他在瓊斯巴哈工作,已將近五十年了。大戰中,母親被軍馬踢死了。母親有個遠房親戚,名叫華比安,由於沒有孩子,所以遺留了一些財產給我們,因此家計艱難的苦惱逐漸消除了。
耶穌說:「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土地。」這話含有無法測知的深奧真理。
我祖父西林嘉是醉心啟蒙主義的人,雖然我並不瞭解他。十八世紀的精神,他全部親身體驗過。做禮拜結束後,他會對等候在歸途中的人們談政治新聞,告訴他們人類智慧成就的最新發現,一旦發現了天空有什麼變化,傍晚時候就在自家門前裝置望遠鏡,讓大家觀看。
由於這個緣故,我細心地注意到我和大家的確有點不同。冬天穿的是父親舊衣改成的斗篷,村內少年卻又不|穿斗篷。西服商人讓我試穿斗篷時說道:「很合身。少爺簡直像紳士咧!」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淚珠。穿斗篷亮相的日子來臨了。那是星期日早晨上教堂的時候,我不願意穿,並大吵大鬧,雖是挨了父親一巴掌,也毫無用處。最後我沒有穿斗篷和大家上教堂。以後遇到要我穿上斗篷時,我照樣會哭鬧一番。雖然為了這件斗篷,不知挨打過多少次,我依然堅持己見。
我是在瓊那津求學畢業前一年,才擁有夢寐以求的腳踏車。那些錢是我教成績差的學生數學,大約一年半的時間才存起來的。半新的腳踏車須二百三十馬克。牧師的兒子騎腳踏車一向被認為不合身分。幸好父親沒有這種偏見,也沒有責備過我。
八歲時,父親知曉我的願望,送給我新約聖經。我聚精會神地讀它。我最感興趣的是東方賢人的故事。耶穌的雙親如何處理這些賢人所贈送的金子寶物呢?為什麼後來又會貧窮呢?這些都令我難以理解。東方賢人從未照顧年幼的耶穌,我覺得這頗不可思議。沒有記載伯利恆的牧人們後來怎樣成了耶穌的弟子,因此一點也不感興趣。
母親為了節約,以植物油代替黃油來煮菜。這是後來聽母親說的。一八八〇年的植物油不似後來的那種上等品質,吃過後常常嘴邊殘留餘味。母親說父親所以會得胃病,是食用植物油的後果。父親到修多拉斯普克去時,睡在潮濕的床上,以致患了關節風濕症,愈來愈衰弱。為了此故,好幾星期,好幾個月,我家陷入一片哀傷愁雲中。至今我仍然記得母親哭腫的雙眼。
無論哪一封信,都得給父親看過草稿於訂正修改後,滕上漂亮的信紙,而且絕對不能有寫錯的墨水汙跡。
無自明之舉而擁有精神的權利去接受幸福的少年時代、健康及活動力的事實愈來愈明顯了。從至深的幸福感中,我愈發理解耶穌所說的:「我們不應該只為了自己而保持生命。」在人生中獲得許多美好事物的人,更應該貢獻;擺脫了自身煩惱的人,則有責任減輕他人的苦惱。大家應該一起承擔存在世界中的不幸重荷。
由於天主教的祭司具有十八世紀的精神與寬容的美德,所以毗鄰的牧師館與住在祭司館裡的二位工作人員,相處得有如兄弟。若是一方來客過多,無法全部留宿,便分宿到另一家;一方外出旅行,另一方便會去探望不同宗派的病人,給予精神上的安慰。復活節早上,天主教祭司於望彌撒結束後,匆匆忙忙趕回去吃復活節大餐,我祖父常常開窗招呼他:「恭喜你!四旬齋結束了。」
每次回想起少年時代,總是一再感謝這麼多人所給予我的,他們使我知道人間的感受,同時每當我捫心自問,我在少年時代向他們表示真誠的謝意是何等的少,不禁愧疚不已。我述說著我自身所接受的這種好意與寬大對我是何等的重要,而他們之中卻已經有如此多的人與世長辭了。我多次站在墓前,感動得低泣,獨自嘟喃著他們在世時我應該說出的話。
我們要像少年時代一樣,對所想所感動之事須終生努力。此信念像忠實的忠告者,伴我行於人生之路。我本能地反對被認做是世間的成熟人物。
從第一學年到最後的學年,我最不能忍受講解詩。我覺得講解詩最無聊了。詩加以注釋的話,只能破壞自己對詩的感受。迄今我仍舊認為詩是不應當加以講解的,而應該去品味。所以上詩課時,我不但不認真反而搗蛋。將正課挪到一旁,挑出一些教科書來唸,自個兒陶醉在特別引人入勝的詩文中,猶如不耐煩走廊的哄鬧而緊閉百葉窗。
我與我的急性子苦戰惡鬥過。從孩童時代起,就有很多關於此點的羞愧回憶。由於這些回憶,我繼續不斷與急性子苦戰。
經常到了午餐時間,六、七封要寫的信中,還有一封尚未打草稿。多少年來,聖誕節至新年期間,餐食中總摻有辛酸的眼淚。有一次想到如果要在聖誕節得到禮物,非寫信不可,馬上哭了起來。魯意絲姊姊技巧地寫一封封的信,從聖誕禮物寫到新年賀語,內容一一不同。文章寫得巧妙而讓我敬服,除了姊姊外,沒有別人這樣令我佩服過的。
接受幸福權利的問題,成了我第二次的大體驗。存在我們四周遍及世界的不幸打動了我的心。這是我在童騃時代所體驗出的,所學習到的。這兩個體驗逐漸融合為一,決定了我的人生觀及我一生的命運。
在我未入學之前,父親已用老式的方形鋼琴教我音樂。我不常看譜彈,我喜歡隨興彈彈,自己配上伴奏,彈小曲、讚美歌之類的旋律。唱歌時間,女老師一直逐一地數著音符,沒有伴奏地彈讚美歌,我覺得很不悅耳。於是休息時間一到,我便詢問老師為何不彈伴奏,並且還鄭重其事地在鋼琴前彎腰,憑著記憶彈起和聲。女老師對我投以嫌惡、驚訝的眼光。接著依舊只用一根手指彈讚美歌。於是我領悟到我能做老師做不到的事。也因向老師賣弄自己的才能,感到可恥。
想起少年時代,即便想起使我感動極深之事。實際上有許多人並不知道他們已在無意中給了我一些哲理,使我受到感化。一次也沒有交談過的人——不,應該說是僅僅聽過他的話而已,他們的確影響過我。他們融入我的生命中,成為我內在的力量。以前的我,無法如此清楚地感覺出,無法如此斷然地做許多事。可說是在他們的強制下,我才能清楚地感覺出,才能斷然地付諸行動。所以我常想,我們的精神是因為憑著在我們一生重大時期中的人所給予的,才得以盎然的。此種重要的時期是無法預知的,它來得突然,而且既不誇張也不明顯。隨著時間的消逝,回憶之後才明白它的重要性。正如往往我憶起音樂、風景之美,才清楚地知曉。溫厚、親切、恕人之心、誠實、忠實、隱忍苦惱等等大多數的德性都成為我們的所有物。大事情也好,小事情也好,都是要我們體驗這些德性的。生活化的思想就像火花在我們的內部點燃起來。
我的讀書慾很強烈,至今依然無有止境。我一拿起初次讀的書便不會撇下。徹夜讀著,至少也得從頭到尾整本看過一次才罷休。碰到喜歡的,會反反覆覆讀二、三次。
最大的祕訣是,始終抱著新鮮的人生態度以克服人生。為了達到此目地,不管對他人或任何事實,都切實地自我反省一切,並在自我心中求得事情的究竟。
當他在黑板上寫化學物理公式並加以解說時,我們都知道他為了上此課而背住那些公式及說明。不過此事卻絲毫無損他的權威。他準備得很充分,所以教得很不錯。只可惜上課時數實在太少了。上自然科學時,我老是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他常對我們述說他的感觸:「我們對自然界的現象實在瞭解得很少。」那時我對自然科學的教科書,簡直是抱有憎惡之念。因為那些似是而非的說明不能滿足我。我覺得風雨、雪、冰雹、雲的發生,乾草的自燃,貿易風、灣流、打雷、閃電等等的說明,可笑極了。尤其雨、雪、雹的形成,更是莫名其妙。事實上一段深奧的記述,只會使神祕之物更加神祕。而這些自信口氣的說明,卻不承認自然是絕對神祕,我大為生氣。當時我認為我們所謂的「力」與「生命」是永遠無法說明其本質的。
我順利通過了畢業考。可是成績卻沒有預期的好。那是因為考試當天穿了西裝的緣故。
我在一八七五年元月十四日出生在上阿爾薩斯的凱撒斯堡。住家座落在小鎮的出口處,左邊有一座小小古塔。我的父親在基督教教會裡擔任代理牧師兼教師,這地方大半都是天主教徒,從阿爾薩斯變成法國領土以後,這個小小的教區被廢止了,現在連小小的古塔內也駐著憲兵,我是家裡的老二,上面有一個長我一歲的姊姊。
在路易十四的統治下,阿爾薩斯成了法國的領土,遵照君令進行著迫害新教徒。在信奉新教的村莊裡住有七戶天主教的話,教堂內的大殿就必須讓天主教使用。每個星期日在規定時間內,讓天主教徒使用教堂做禮拜。因此阿爾薩斯的數所教堂,有新教同時也有天主教。十九世紀後期,多數城鎮決定特別為天主教徒和-圖-書建立教堂,這類教堂才逐漸減少。不過瓊斯巴哈的其他地方,至今還遺留有新教兼天主教的教堂。
修多拉著名的東洋學者兼神學者羅伊斯不喜歡神學院學生騎腳踏車。一八九三年,成為神學院學生的我,帶著腳踏車搬進宿舍。舍監說:「只有在羅伊斯教授不在的時候,才可以騎腳踏車。」
在村裡唸小學的期間,這種痛苦的掙扎一直持續著。不但我的生活受到影響,連帶使父親的生活也感到頗不愉快。我不願意戴那種除大姆指外其他四指併在一起的手套,這種手套是村內少年們不戴的。平時我只穿木鞋外出,因為他們只有在星期日才穿皮鞋。每回客人來,由於我必須打扮得與身分相稱地出來見客,所以會重演哭鬧。在家,我是萬事順從,只有穿著童禮服陪客人散步這件事,我會如前所述,成為惹父親生氣的頑童,或挨巴掌被關在地窖裡的小英雄。我實實在在覺得拂逆雙親是對不起良心。值得安慰的是,比我大一歲的魯意絲姊姊瞭解我的心情。
對歷史的興趣與自然科學的興趣,互相增長。我逐漸領悟出歷史現象是個謎,不得不放棄想真正理解過去的想法。我們在歷史上只做了一些深奧的記錄而已。
繆豪津的時代,起先我不是個好學生,依然愛幻想;學校的成績則壞得令雙親痛心至極,而我卻沒有努力用功使成績變佳的魄力。因為我是牧師之子,所以能領獎學金,我接受了此項特權。父親被請到校長處,知道了讓我退學或許是唯一的好辦法。雖然如此地讓父親擔心,我依然沉醉於夢想中,絲毫不覺得須負起責任,奇怪的是父親一點也不責備我。是父親天生慈悲為懷不習慣責備人的緣故吧。
一般的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看得見,遠不如說是隱藏著許多神祕,不是嗎?無論是誰都不能說真正瞭解人,即使此人是從多年以前就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我們只向極親密之人透露自己內在所經歷過的片斷。透露全部是辦不到的事,不過即使做到了,或許對方也不見得全明白。我們猶如在分辨不出臉形的黑暗中散步,偶爾與旅伴交談所經歷之事,剎那間,如同閃電般照亮了一切,知道了旅伴的事情。在這一段期間,倘若我們要看對方的樣子,恐怕會因為長期與對方並肩走在黑暗中而無法想起他的臉形。
直到我接受了堅信禮之時,父親才告康復。那是因我們從四周有著建築物環圍而顯得有點潮濕的古老牧師館遷移到向陽牧師館所得到的顯著成效。這座牧師館是舊房子,是瓊斯巴哈另一位牧師的兒子愛多夫繆拉,不再做牧師之後,悶居故里時改建自宅。他死後把它捐給教會以做為牧師館。大戰中,十九世紀中期的厚壁地下室,遂成為四鄰躲避炮彈的避難所。
少年時代,我在一旁聽著大人們的談話,話中一種悲哀的調子,抽搐我心。他們回顧少年時代的理想主義和感激,說起應該保住而未能保住的珍物,並且看做是一種自然法則。聽到這些話,不知不覺中我也回顧自己的過去,而變得不安。我下定決心不使自己也落入和這些人一樣的悲慘下場。於是我貫徹在少年的反抗心情下所作的誓言。
祖父住的牧師館也好,傳道的教堂也好,如今都被炸彈炸得支離破碎,已不復存在了。儘管炸彈炸穿教堂的正中央,成了大塹壕,然而牧師館旁的老牧師之墓卻奇蹟地完好無缺。
我們特別感激雙親的慈愛。雙親允許我們在放假期間帶朋友回家度假,雖然朋友多得擠滿了房子。迄今,我仍然想不出母親是如何妥善處理這些額外的工作。
我無法想像出我們的生活若是缺乏對莊嚴事物的好奇心及追求靜寂沉著之心,將會有何後果。多虧我切身體驗出孩童時代的禮拜意義,所以我不贊同人們認為孩子應該懂事後才可以參加大人的禮拜的意見。最重要的事絕不是明白事理,而是體證神聖。看大人虔敬的態度,為大人虔敬祈禱所感動,對孩子而言才是重要之事。
那些人當中,有一位連一句說教也聽不清楚的重聽者,名叫米基,他儘管重聽,每個星期日照常出席。有時,我父親覺得他聽不清楚卻來參加禮拜很可憐,他竟笑嬉嬉搖頭說道:「聖徒之交,牧師先生,聖徒之交。」
我關心國事也是母親遺傳給我的。母親是個報紙的忠實讀者。宗教家雖然恪遵祭日休息,然而對報紙在聖誕節翌日與復活節的星期一及聖靈降臨節(五旬節)的星期一停刊,始終不滿。
與老太太、老先生分別實在是痛苦的事。幸好往後他們還活了好幾年,我才得以表示我的敬愛之情。老先生因高齡而辭去牧師職務,老夫婦移居修多拉斯普克,兩人都長眠於當地的墓園。
我不認為上學是可喜的事。十月裡某個晴天,父親讓我抱著石板,帶我上女老師那兒。我一路上哭個不停。因為我感受得出夢和可貴的自由即將結束了。後來深深覺得新鮮事是美妙的。有這種感觸時才不再有受騙的感覺。時時超越幻想,進入未知之事物,乃成了我的習慣。
我們在世上播下親切,使它在人人心中及思想中發揮效用。如果我們變得一本正經,沒有盡到親切的勇氣,是我們愚昧的驕傲所造成的。因我們不使用能發揮本身百倍力氣的槓桿,所以才會摔壞重物。
規定人的本質和生活的思想,早已神祕地隱藏在人的內部,一旦人脫離了幼年時期,便在內部裡茁壯起來。如果此人有真、善的少年期,它就能開花結果,並且繼續發展下去。說實在的,此時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生命之木在春天結的果中,要留下哪一種呢?
我從少年時代起就視尊重他人的精神是理所當然的事,或許這也是因遺傳而承受的寡言性格吧!我愈來愈堅定這個觀念。世人想瞭解他人的靈魂,本來應該循著相信對方的途徑去瞭解,可是一般卻像讀自己的書一樣,去瞭解人,結果引起許多苦惱、不幸及隔閡。我們應該注意,不一定要窺規我們所愛之人內心的一切,否則會遭到不足以信賴的指責。事實上,愈是親密,彼此之間會愈顯神祕。對他人的本質懷有敬畏之念的人,才能真正感化他人。
我是在二十一歲那年做了重大的決定,當時已入了大學。聖靈降臨節的休假中,我決心要讓傳教家的職務、學問、藝術,維持到三十歲。如果能夠完成計劃,接著我要邁入直接效勞人類之途。走什麼樣的服務之路呢?那只得視身邊事而定了。
一回想起最原始的腳踏車,便會聯想起番茄的最初回憶。大約是六歲時,鄰居拿了幾個來說道:「是自己田裡出產的紅水果,很稀少哪!」母親並不知道烹調的方法,不知如何是好。在餐桌上當做調味料,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結果大部分都丟棄了。阿爾薩斯的人們在餐前進食番茄,已是八〇年代末期的事了。
來此地任新班級的老師,如救星般地出現。那就是威曼老師。僅僅二、三天,愛幻想的我立即明白這位老師每堂課都先做了充分的準備。預定一個鐘頭進度的分量,一定按照預定教完。始終嚴守規定的日子,還有時間發還自習簿。舉目所及皆是嚴格律己的行為,我深受感動,認為若是不能討得這位老師的歡心,則臉上無光彩,遂以老師為自己的楷模。到了聖誕節,成績還是很差,母親兩眼都哭腫了。第四年的復活節,發表成績後,我已是好成績中的一員了。後來威曼老師從繆豪津轉到達恩,又轉到莎格岷特,再轉往修拉斯普克。這期間,我寫信告訴他我的轉變,他才知道我是如何地受到他的庇蔭。大戰結束我從非洲歸來,我想最先拜訪的人便是他。可是已經見不到他的面了。據說他由於食品缺乏變得神經衰弱自殺而死。無論多微小的事也絕不輕易放過強烈的責任感,這在教育上將會有很大的貢獻,因它能解決責罰所解決不了之事,這是我在老師教導下所學到的教訓。我後來從事教育工作時,便一直努力實踐此訓喻。
偉大的知識是用來避免幻滅的。一切事實是精神力的結果:成功是因為精神力十分堅強,失敗是因為精神力不夠堅強。我的愛心無任何成效,是因為我內在的愛還太少。我無力處置在我四周耀武揚威的不誠實、虛偽之中,是因為我本身還不夠誠實。如果我無法默視可悲的嫉妒、惡意等的猖獗,是由於我自身未拔除窄量及嫉妒心。我的寬容被誤解或嘲諷,則意味我內在的寬容尚不足。
祖父很用心傳教。星期六家中靜得鴉雀無聲,並且不讓客人在這一天到家裡來。他兒子上大學時,即使是休假歸來,也要絕對避免在星期六回來。
準備教育將結束的最後數週,每次上完課,老牧師留下二、三位學生,一個個面談有關堅信禮之事。慢慢輪到我了。他問了很多,問我對迎接堅信禮懷著什麼樣的想法及決心。我結結巴巴一一回答。我喜歡他,可是不喜歡人家窺知我內心。晤談不愉快地結束,我才如臨大赦。後來威那格牧師擔憂地對老太太說我雖是接受了堅信禮卻漠不關心。事實上在那幾週裡,我深被堅信禮的神聖感動得猶如病人。對我而言,堅信禮是件大事。修羅的星期日,我們這群堅信禮候補者,從牧師休息室走進教室時,奧爾根正在彈韓德爾的「彌賽亞」。我驚異此情形竟然與我心中所想的不謀而合。
因為我親身體驗過這類之事,所以我不認為世上的忘恩之人,是如一般主張的那麼多。無論如何,我實在無法解釋聖經所記載的十位癩病患者中,只有一人知恩,我相信這十個人全都是知恩之人。只是其中的九個人似乎是急著會見家人,所以打算先回到自己家中,然後才回到耶穌的身邊致謝。只可惜時機不湊巧。想不到耶穌就在他們為補償離家過久而團聚的期間死了。只有一個人具備了依從自己率直的感情去行動的勇氣,他立即去尋找幫助過他的耶穌,向他道謝,使耶穌高興。
我感受最深的事是督學的第一次視察。因為女老師拿教學日誌給督學時,不但舉著的手顫抖,而且那張裝模作樣的臉也堆滿笑容,還彎腰鞠躬的。事實上我深受感動的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了教科書的作者。低年級使用的綠色讀本和高年級使用的黃色讀本,都印有修達因埃爾特的名字,那是督學的名字。因此現在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其重要性僅次於聖經課的兩本教科書的作者。但是見面後卻不覺得他如何出類拔萃。身材短小、禿頭紅鼻、肚子突出,身穿灰色衣服。不過我卻覺得他深藏不露。我所以這樣說,只因為他是一位作家。
來到繆豪津的二、三年間,我無限依戀瓊斯巴哈的教堂,懷念父親的傳教以及自小就親近的禮拜。父親的說教令我感受至深。我發現父親站在教壇上說教,結合了父親的體驗,是何其多。每個星期日在公眾面前傾吐心聲,對父親來講,意味著何等地努力。不,應該說是意味著何等的奮戰。我記得很清楚,我唸小學時,聽過父親的傳道。所有的禮拜中,我最喜歡星期日午後的禮拜。在瓊斯巴哈我幾乎從沒有缺席過。做安靜的禮拜時,父親率直的傳教,真正發揮了效果,安息日即將結束時的哀傷氣氛,更顯出禮拜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聖。
除了這兩家外,其他都沒有來往。因為老太太反對到外邊去閒逛。
我們必須覺悟人生足可動搖我們對善、真的信念和感激,但是我們大可不必因受影響而放棄這些。所謂理想,是在與現實對敵時通常會被事實所擊碎的。這並不意味理想從一開始就向現實屈服,而是我們的理想不十分強而有力的緣故。我們的理想不十分強有力,是因為它在我們心中並未紮下穩固的基礎之故。
老太太總是不高興地稱我為書迷。雖然她自己也喜歡讀書。不過讀書方法卻不相同。老太太以前當過老師,她認為讀書是要欣賞文體,因為文體才是重點。晚飯前一小時,飯後二小時,一共三個鐘頭,她一面編織一面讀。碰到極幽美的文章時,編織工作進展之緩有如馬車夫打盹時的馬步。常常低語道:「啊!都德最棒!啊!德利愛的最妙,多麼難得的風格哪!雨果實在描寫得栩栩如生。」
與此點相同的是,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自己給了他人何種影響。它隱祕地www.hetubook.com.com藏在我們之中,我們也照樣隱祕地擱置著。有時為了不致意志沮喪,才悄悄顯示出來。所謂力之作用真是神祕。
少年們!現在你們所感動的事情中,有大部分,不久後,大概你們也會認為是幻想吧!如此一來,成人們得承擔傷害的責任。可是更深一層的人生經驗,卻能推進少年們,使他們保有感激的思想,度過一生。唯有在少年期的理想主義中,才能找到人類的真理;只有少年期的理想主義,才是無法取代的人類財富。
雖然祖父是個親切的牧師,可是外表卻像個嚴謹的人。大家都敬畏他。人們都認為到牧師館與西林嘉牧師商量事情一定得穿上大禮服戴上禮帽。
我對事物認真的性格,也是母親的遺傳,而母親又承自她父親。外祖父很仁慈而且脾氣暴躁。一有比賽,我便發現到自己的認真性格。無論何種競賽,我都認真得很。對手不和我一樣認真的話,我就會生氣。不記得九歲還是十歲時,有一次我揍了愛德蕾妹妹。因為愛德蕾妹妹身為比賽對手卻不認真,吊兒郎當的要玩又不玩,結果我輕鬆地贏了她。從這時起,我才驚悸於自己這種認真的性格,逐漸不再參加任何比賽了,也從不碰撲克牌。
一般的權力皆被限制。原因是權力會相對地產生了反抗的權力,這個對抗權力遲早會變成匹敵之力,成為優勝之力。反之,親切不會蛻變成單純,而會繼續發生功效。它不會產生阻害我們的緊張,而且能解除現在的緊張,解除不信或誤解。那是因為親切的呼喚,強化了自己。所以它是最有效,也是最強的力量。
考生們見了我的樣子,不由得捧腹大笑,一窩蜂圍住我、打量我。本來進入考場應該肅靜,然而大家無法忍俊不笑,笑嘻嘻地進入考場。坐在監考席上的老師們看到我的長褲,也忍不住笑起來。可是考試委員長兼督學官閣下卻無動於衷,看透了大家貿然在考場上喧鬧是因我之故,嚴肅看著大家不慎重的態度,尤其特別注意我。他認為我是惡作劇的帶頭人,為了懲罰我的驕傲,親自考問我所有的科目。在校長親切的眼神鼓勵之下,我竭盡所知地回答。除了十分難以評分的數學外,都回答得很好。有幾次我回答不出時,他才心甘情願地搖頭。
實際上我對缺乏教養的青年嗤之以鼻。我不是獨善其身之人,我熱切地要求自己和其他人一起探求適切的事物。祖父的啟蒙精神在我家發動了。人類的進步可能由合理之事物而蛻變成世俗之念或無智慮的觀念困擾著我,我為此而露出極不愉快的神色。
所以我認為我們不應該不自然的暴露自己的內在生活。讓他人對我們的精神本質感到迷惑,只能使自己也對他人感到迷惑。重要的是,我們應努力不讓內在的光熄滅,只要努力的話,便能互相瞭解,便能顯露出來。如此一來,我們並行於黑暗中,不必觸摸各自的臉,不必干涉心事,而能夠互相瞭解。
此外,還有一件使我首次意識到自我羞愧的幼年回憶。那是我還穿著嬰兒服的時候,父親在有蜂窩的內院裡工作,我在內院裡的小凳子上坐著。忽然一隻可愛的小動物停在我手上,在手中爬來爬去,我覺得很好玩,突然我驚叫了起來。原來這隻小動物是蜜蜂。牧師先生從蜂窩中奪取滿是蜂蜜的巢,當然會激怒蜜蜂,於是刺傷牧師的兒子以示報復。家人聽到喊叫聲,急忙跑出來,這時沒有人不可憐我,女僕抱我摟入懷中親吻我、哄我。母親總歸是母親,責備父親沒有先考慮我的安全就搗弄蜂巢。由於我過分地被溺愛,於是趁機撒嬌哭了起來。不久,突然察覺到雖然漱漱落淚,卻不覺得痛了。我的良心命令我立刻停止哭泣,然而我為了要得到更多的關懷,仍舊抽抽噎噎地哭泣著。儘管已無此必要,可是還想獲得安慰,但是事後,連我自己都覺得內疚,心裡不痛快了好幾天。長大後,每當忍不住要向人家誇耀經歷的時候,此事就不知已提醒過我多少次了。
到了三年級,伊爾德斯老師繼續教我高年級的課程。伊爾德斯老師實在是位好老師。雖然我不用功讀書,卻學到許多事物。我為能在第一個學校裡學到東西而終生高興。與村內少年們互相競爭學業,知道了他們至少也具有和我一樣程度的頭腦,我深覺慶幸。在求學期間,令人感到知識分子比穿著滿是補釘褲子和木鞋的鄉下孩子懂事。大體上,他們是自負的,但為了與鄉下孩子打成一片,我卻從不知自大。我在村裡或田邊遇見老同學,馬上會想起自己有許多不如他們的地方。心算比我棒的人,聽寫錯得比我少的人,歷史年代總是全部牢記的人,地理最棒的人。修培拉雖然愛說:「那是你家的事。」但他的字幾乎比老師寫得還要漂亮。在當時,他們都具有比我好的優點,縱使到現在,仍舊是不變的事實。
我不贊成推進新教的教堂形式的運動,那是因為幼年的回憶所致。眼看現代建築家想建立實現「說教教堂」的理想教堂,便深覺遺憾。所謂教堂絕不光是做禮拜的場所,它是祈禱之場所,而且僅僅是一個房間,一個祈禱的房間。可是目光觸及周圍牆壁,卻不能有此種效果。光是見到了極富情趣的遠景,即能使看外部的眼光變成看內部的眼光。以致大殿內沒有天主教的東西,有的只是屬於教堂一般本質的東西。新教的禮拜儀式簡單是極自然之事,卻不能因此也要教堂的禮拜簡樸,那麼為了補償,禱告、唱歌、祈福遂一起舉行,一起體驗靈魂。
對我而言,最可怕的地方是父親的書房,也是我不輕易涉足之處。儘管那裡總是瀰漫著書香氣,而且父親經常在書桌上寫字讀書,可是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為什麼父親能夠過這種生活呢?不但我想不通,甚至在內心發誓,無論如何絕不使自己成為像這樣讀書寫字的人。儘管如此,只有在對父親所發表的「教會報告」年鑑之類的作品感到興趣時,才稍微瞭解父親寫書的生活。父親在文學上的楷模是瑞士有名的牧師作家格多黑爾夫。只是父親比格多黑爾夫有分寸,避免將典型故事的人描寫得一清二楚。總之,我還是得一年一次親近書房。那是在聖誕節至新年期間。到了那一天,用過早餐後,父親會吩咐我:「啊!今天是寫信的日子。你們收到聖誕禮物卻懶得寫謝函。很快就可以寫好的,別噘嘴!」
讀愛利佛絲的「普佛滋之家」時,老太太的眼淚順著面頰漱漱流下,奇怪的是不到十分鐘之久就不再繼續讀下去。到了十點半,才夾上一張書籤呯然闔上書本。
因此我耽於四周數不清的不可思議的夢想中,幸好不是以前那種毫無根由的幻想,因而並未忽視學業。這個夢想迄今還支配著我,而且正在擴展,吃飯時,看到了彫花玻璃水壺美麗的折光,馬上就忘記一切直盯著看。
我記得大概是一八五五年吧,老先生到那不勒斯去,而且待了相當久。他去擔任拿破崙時代由法國僑民與德國僑民共同經營的德法學院的校長。
在繆豪津,我是住在一對沒有小孩的老夫婦家裡。老先生叫魯伊,老太太名叫蘇菲亞。——老先生是我內祖父的異母兄弟,也算得上是近親。因為這個關係,我在繆豪津求學期間,他們義務照料我。託他們的福,我才能就讀於瓊那津。否則,我父親是無此財力的。起初我只覺得身受嚴格管教,直到後來,我看顧他們的家時,才明白我承受了何等大的恩惠。
我在奧斯德爾家很受照顧,他母親是位慈祥的夫人。幾年來,奧斯德爾都在我瓊斯巴哈的家中度過聖誕節。
這種想法隱隱推動著我。偶爾短期間的解放,也會令我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是生命的支配者。就好像地平線上湧現出一片烏雲,不忍正視片刻,可是卻無止境地擴散著,最後掩蔽住全部的天空。
因此我從九歲起就熱心探求時代的變動,同時體驗所思索之事。這些事對於我聽老先生的談話大有助益。
起初我不怎麼喜歡繆豪津的音樂老師。他出身柏林音樂學校,他的口頭禪是:「史懷哲令我頭痛。」其中一因素是我在老太太規定的練琴時間裡,冷不防一面看譜彈,又一面即興演奏,而不研究指定曲。另一個原因是我避免在老師面前流露感情地演奏。因為我沒有興致向老師披露我對美好曲子的感受。恐怕學音樂的人多半會有這種想法吧!所以我含糊的演奏便令老師生氣。如前所述,我生硬的彈著完全沒練習過的莫札特奏鳴曲,機械似地彈完後,他不高興地在我面前彈孟德爾頌的G大調無言歌。「到底你沒有資格演奏美好的音樂,才會糟蹋了這首無言歌。演奏者若無感情的話,是無法賦予它感情的。」我心中暗道:「好!那麼我就做給你看。」那首曲子是我看譜彈的曲子之一,我早就彈過好幾次了。於是練習了整整一個禮拜,雖然遠夠不上程度,我另外又試了更好的運指法,還做了筆記。到了下一次上課,我順利地彈完運指練習曲後,把力氣運到丹田,依照內心的感受彈無言歌。老師不發一言只是用力拍我的肩膀。接著他又彈了另一首無言歌,然後教我彈貝多芬的曲子,上過好幾次課後,他答應開始教我巴哈的曲子。並且說若是多次的練習均大有進步的話,等到堅信禮完畢後,要用修德芳教堂裡漂亮的大風琴上風琴課。我暗地裡夢寐以求的夢想就要實現了。老早老早以前,我就憧憬著風琴,這個嚮往是在我血中衝動著的憧憬。我外祖父是一位牧師,很關心風琴及其製造。到別鎮去,一定最先繞去看風琴。本山教堂裡著名的風琴完成時,他跟到現場,在教堂的高廊下站了好幾天,只是為了研究風琴的構造,檢視哈斯的傑作。祖父的即興演奏彈得非常好,我父親也有此項才能。孩童時代的我,每到黃昏便躲在暗處,動也不動地聽父親用那架祖父遺留下來的老式方形鋼琴隨興彈奏。可是無論如何,父親卻怎麼也不喜歡巴哈的曲子。
七、八歲,有一件印象深刻的偶發事件。我和朋友普列修用橡膠細繩做了一付可以射石子的彈弓。時值春季受難節,有一個星期日早晨,普列修對我說:「喂!我們上山打鳥去。」我對這個提議大吃一驚,但是又怕他譏笑,鼓不起勇氣拒絕。於是和他悄悄貼近一株尚未長葉的樹旁。樹上鳥兒一點也不怕我們,在晨曦中愉悅啼叫。我的同伴像是印地安人狙捕獵物,踞踡身子,在彈弓上挾了一塊小石子,把弓拉滿。我雖痛責良心,卻為他命令似的眼神所折服,也跟著做了。不過我在心裡堅決發誓,絕不瞄準目標。剎那間,教堂的鐘聲在朝陽中響起,並雜著小鳥的歌聲。這是正式鐘聲響前所敲的預備鐘,在我而言,卻是來自天上之聲。我拋開彈弓,猛烈地驅趕小鳥。眼看鳥兒從伙伴的彈弓下安全飛離,才逃了回家。自那件事後,晴朗的日子裡,每逢受難節的鐘聲響徹未長葉的林間,我心深處便會響起一陣呼喚。這聲鈴響是提醒我「無時無刻不能殺生」的聲音。一想到此事,我既感動又感謝。
我稍大後,老太太才允許我在不上課的星期三及星期六下午獨自外出散步。我常去爬位在繆豪津南邊的山,這是風景十分幽美的山岡。眷戀地眺望聳立於岷斯達達爾四周的群山。在山崗上經常會遇到一位手拿帽子,白髮隨風飄曳的老人。他在繆豪津當牧師,也是阿爾薩斯的詩人——修德培爾。他時常把野花編成花圈帶回家。不久,他待我似熟人,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我為能交上真正的詩人而洋洋自得。我同學的母親奧斯德爾夫人在葡萄山上有一座大庭園。我在那裡度過了許多快樂時光。
十四歲到十六歲期間,我過了一段不甚好的日子。因為我議論成癖,所有的人,尤其是父親,都怕我。每逢遇見人,對於他們所言之事,我會加以合理徹底的考察一番,然後糾正一般觀念的誤謬,貫徹正論。探求到適切之事,便興高采烈。無論是什麼談話,只要我一加入,便非知道事情的根由不可。在繆豪津也好,在瓊斯巴哈也好,好好的餐桌閒聊,不知曾被我破壞過多少次了。老太太嚴責過我的厚臉皮,因為我與大人們辯論時,常把對方看做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自己同齡那樣地辯論著。父親帶我到某地訪問,總得約束我不要在談話中有無聊的舉止,以免破壞了當日的工作。
我特別煩惱的是,可憐的動物得忍住許多痛苦與困窮。一頭被帶到可爾馬爾屠宰場的跛腳老馬,從我身後經過,我看到一個手持棍子的人鞭打牠,另一個人硬逼牠走……。接連好幾個星期,我腦海一直為這景象糾纏著。
在我未唸書之前,家裡養了一隻名叫福拉克斯的黃毛狗。這隻狗不喜歡制服,一看到郵差就猛撲。所以郵差來的時候,我照吩咐勒住福拉克斯。因為牠有咬人的習慣,曾經咬傷警察。我拿鞭子追趕福拉克斯到裡院的角落,直到郵差回去了還不放牠出去。在牠要衝出院子之際,我好像猛獸一般叉開兩腿,擋在齜牙咆哮的狗前,用鞭子狠狠揍牠一頓。那種得意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不過卻不能持久。後來我蹲在成了朋友的福拉克斯身旁,總會覺得揍牠之事已成為過去。雖然我知道只要抓緊項圈便能把牠拉離郵差,然而事到臨頭,即使我真的那樣做也無法抗拒像個猛獸……的誘惑。
每次想起瓊斯巴哈的星期日,便自動到做禮拜的場所去幫忙。鏐豪津新落成的漂亮教堂並沒有大殿,我覺得很煞風景。由於瓊斯巴哈的教堂有天主教式的大殿,大得足以讓我盡情做虔敬之夢想。事實上這座教堂既是新教徒的禮拜堂,也是天主教的禮拜堂。
最後考督學官最專門的歷史。十分鐘後,他判若兩人,怒氣全消。他中止考問,而與我討論希臘人的殖民計劃與羅馬人的差異。最後他查看了一下之後說,託我的福,他測驗歷史時覺得很高興。雖然我的畢業證書是平凡之物,不過督學官所說的話,卻是無比光榮的恩賜,我便如此順利地畢業了。
「成熟」這個字眼被用在人類上,使我覺得害怕。一聽到這個詞,貧困、萎縮、消耗等等的字眼,便像不協調的和音同時響起。通常所見到人類的成熟,是指達觀的思考力。我們以他人為榜樣,逐一拋棄了少年時代所重視的思想、信念,變得成熟了。以前信仰真理必勝,現在卻不信了;以前信賴人類,現在卻不信了;以前相信善,現在也不信了;以往熟衷信義,現在卻不熱衷了;以前相信善意與寬容的力量,現在也不信了;以前值得感激的,現在也不值得感激了。為了要度過人生的危險風暴,拋棄了自認是不必要的行李,以減輕小船的負擔,可是拋棄了糧食和飲水,現在船是輕快地前進,然而乘客卻憔悴了。
努力自我純化的人,其理想終不會被擊碎的。因為他體驗出真理與善的力量就存在他身上。為了這個思想,即使向外部發展而未得到顯著效果,他也知道光是相應的作用便足夠影響自我的純化,只是成果尚未顯露,尚不能用肉眼見到罷了。在有力之處,即能發揮有效的作用,而且是日光所不能消滅的。藉日光來茁壯它是須要時間的,並且不限於播種者自己來收獲。一切有價值的勞動是基於信仰的行為。
我們互相遵守禮節,努力於不露痕跡地使他人說出私事。可是在這種場合中,我們不應該忘記日常生活中時時潛伏著危險。人與人之間是息息相關的,人是有參與權的。即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無關聯的狀態,有時也會因大小事情而破壞了這種狀況,使人人變得有關聯起來,所制定的法律也會因心情而被破壞。所以我們要脫離此種無關係的狀態,進入人與人的關係中。我一直無法忘記,依法、慇勤、禮節等的俗念剝奪了我們的直接性。因此我們不斷彼此拒絕付出自己想給予對方的,以及對方企盼得到的。因為我們不願意傾吐自己所擁有的,所以人與人之間便非常地冷漠。
然而鄰居一頭母牛的奶水和當地新鮮的空氣,卻把我奇蹟地救活過來了。從兩歲起,我終於又變成一個健康活潑的小孩子。
老先生是繆豪津的小學校長,住在瑪利亞喜爾克教堂旁的中央學校裡面,那有點陰濕的宿舍裡。
這時,我甚至被認為沒有什麼指望了。
雪即將溶化的三月裡的某個晴天,吃過點心後,我在書桌前做功課,我懷念自然而眺望窗外。碰巧正在熨衣服的老太太察覺到我的心思,說道:「嗯,我們去散散步吧!」當時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呢!我們越過漂浮冰塊的運河橋,爬上葡萄山。老太太似乎不太想回去,待我們踏上歸途時,已是一片漆黑。我們沒有交談,可是從那天起,我對老太太的態度便截然有了不同。我好不容易才明白連芝麻瑣事都嚴厲管教的老太太,是意至情厚,深知我所憧憬之事。
現在我坐在瓊斯巴哈教堂內,閉上眼睛,所浮現的盡是昔日簡樸莊嚴令我心怡的大殿景象。往日列席教堂而今已作古的人們,所思念的過去,都歷歷在目。一憶起昔時一起祈禱的人們,便想到在故鄉的教堂做禮拜的情形,感動不已。提起當時人們的裝束,男士們一律著黑服,女士們穿著樸素的舊式岷斯達達爾服。無論服飾也好,言行舉止也好,都比新時代的我們端莊得多。
身為掘墓人的他,頗有威嚴。走過教堂時顯得品格堂堂。但是一般人卻認為他是個怪人。那是晒乾草時分的事。有一天早上,正好他拿著耙子要到草原去,這時來了一個人,對他說父親去世了,要他掘座墳墓。於是他搭訕道:「嗯,這時候說家中老爺死是吉事。」盛夏裡某個星期日的黃昏,我們從他家旁邊經過,他淚眼盈眶地走到我父親身旁,滔滔述說小牛的事。原來他有一頭像狗那樣馴服的漂亮小牛。在初夏時他把小牛寄養在山上牧場,正好這天去探望牠,可是牠已不記得他是飼主,視他為陌生人。他為這種忘恩之事生氣,不讓小牛再回到牛舍,立刻賣掉牠。
我也出入馬德牧師的家。他兒子與我同校,是個特殊、傑出的人。後來也和我一樣的研究神學,在蘇黎克的大專院校當宗教老師。馬德牧師的博學多識足以嚇倒人。
岷斯達達爾還流傳著許多關於祖父的軼事。其中兩則是關於岷斯達達爾的名產「丟特餅」的趣聞。身為牧師的祖父是婚禮及洗禮宴會上的主持人,必須切開「丟特餅」。有一次他問:「從那裡切都不要緊嗎?」聽到「不要緊」的回答後,便應道:「那麼從裡面切吧!」還有一次,少切了一片,等到盤子傳回來,自己的那一份已經沒有了。雖然無論誰都知道餅是祖父最喜歡吃的,祖父卻說:「我實在不喜歡。」今日的岷斯達達爾仍然流傳這些有關西林嘉牧師的軼事。婚禮或洗禮會上提出這種話題湊興,已成為慣例了。
我跟威那格老牧師學習堅信禮的準備教育,我非常尊敬他。老牧師雖不是我親密之人,而身為堅信禮候補者的我卻很用功。老牧師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內心的衝動。且不提他的授課吧!他是個穩健之人,卻從未解答過我所苦惱的諸樣事情。我有許多許多的問題想問他,他卻不准我問。我雖是出自內心的尊敬他,不過我很清楚我與他的想法迥異。他教導我們在信仰之前,應該中止一切思緒。可是我們卻確信應該依據思索以反證基督教根本思想的真理,至今我仍對此深信不疑。我認為給我們思考力,我們便能理解一切的宗教思想,是何等崇高的宗教思想。這信念使我內心充滿喜悅。
老先生的家庭生活,到處是規矩。用午餐就得練鋼琴,直練到去上下午課的時候為止。我執拗不肯練琴時,老太太會嘀咕:「現在你還不知道音樂對你有多大益處。」果真不錯,後來我為了籌措在原始林建立醫院的資金,做夢也沒想到音樂竟然助了我一臂之力。我真正可以休息的時刻只有星期日的午後。利用那時刻帶我去散步。到了晚上十點,我就讀點書以滿足讀書慾。
話雖如此,我內心也多少掙扎過幾回。我們人類慎重地討論一本正經之事,卻不互相研討努力、苦悶、希望、信仰;特意聚在一起卻又白白地浪費掉,這是何等可悲呀!我總覺得戴著假面具是不道德的。我再三懷疑,究竟要謹慎到何種程度才不致損傷誠實?
搬到岷斯達達爾的瓊斯巴哈時,我的身體十分孱弱。當父親參加就任典禮時,母親讓我穿上白色衣服,儘可能將我裝飾得漂漂亮亮。但是典禮過後,附近牧師的太太們,卻沒有一個人向我母親稱讚過她面色蒼黃的兒子。大家只掩飾著說些閒話,因此我的母親——這些話都是母親告我的——忍無可忍,抱著我回到寢室,熱淚盈眶地哭泣起來了。
那是在尚未唸小學時的事了。晚禱時,我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只替人們祈福。因此和母親一起祈禱時,母親親吻我之後,我悄悄地為所有的生物禱告一番。祈詞是這樣:「親愛的神啊!請您守護施恩給所有的生物。請您赦免一切罪惡讓他們安息吧!」
我身為決心永遠朝氣蓬勃的努力者,我會為保持相信善與真之心而與事實或經驗奮戰。現在暴力披上虛言的偽裝,面臨過去未常有過的恐怖世界,我仍然確信:真理、愛、寬容、溫厚、親切是勝過一切權力的真正權力。只要大半的人都能堅持相信人類的愛、真理、寬容、溫厚等思想,人類終歸會變得如此的。
種種經驗打動我的心,多次自感可恥,逐漸的,我胸中堅定了信念。那就是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殺害或虐待其他動物。我們應該覺悟殺害或虐待是何等恐怖的事啊!此信念支配著我。我確信大家的內心深處是如此想的。只是怕別人譏笑自己多愁善感罷了;只是因為自身感覺遲鈍,所以沒有勇氣承認事實。我在心裡發誓,絕不再感覺遲鈍,絕不再畏懼「多愁善感」的指責。
孩童時代,由於伊爾德斯先生的好意,我曾彈過瓊斯巴哈教堂裡的風琴,當時還盼望能成為伊爾德斯先生的候補者。九歲做禮拜之時,已經是伊爾德斯先生的代理人。將滿十五歲時,由於跟隨風琴巨匠奧爾根,才能學習此有三個鍵盤六十二支音栓的風琴做正式演奏。不久滿十五足歲,才允許代理奧爾根。隨後不久,我才第一次於演奏會上坐在風琴之前。奧爾根老師親自指揮教堂的合唱團,並委任我彈布拉姆斯「鎮魂曲」的風琴伴奏。那時我才首次體味出陶醉在管絃樂器與合唱的和聲中,風琴的音色如潮湧出時的樂趣。
映在我眼中的天主教大殿,即是孩子心目中莊嚴的象徵。一大把人造花束覆著漆金色的祭壇,巨燭立於金屬製成的大燭臺上,祭壇壁上的二扇窗戶間,懸掛著兩幅大的金色立像——約瑟夫和瑪莉亞聖母像。一切都沐浴在透過大殿窗戶而射入的光亮下。放眼靈殿之窗,見到了外面的樹、屋頂、雲、天空。教堂大殿所延伸的無垠彼方世界,充滿淨化之光。我的目光從有限移向無限,我的靈魂為靜寂平和震撼住了。
儘管共有教堂會發生麻煩,不過且看阿爾薩斯之例,只要雙方多少有幾分誠意,就足以解決問題。如果信仰不同之神的牧師都是衝動之人,而共有一座教堂的話,便不會有和睦之機,且會種下不和之因。十八世紀末,阿爾薩斯某村莊曾發生過這種事:由於使用教堂的時間不協調,結果聖靈降臨節時,新教的牧師在講道,而天主教的祭司卻在望彌撒。
九歲時,我進入岷斯達達爾實科中學唸書。早晚沿著山路往返約三公里。我離開了同路的通學生,獨自一個人一面沉湎於遐思中,一面走著,實在是一大樂事。當時邊走邊欣賞秋、春、夏的美景。一八八五年的假期中,我為將遠離自然懷抱而黯然獨泫。我深深地被往返於岷斯達達爾途中體會到的自然美景所打動。想寄託在詩上,可是起頭的二、三行就無法抒發生動;也曾再三打算繪下途中那座有古城的山,卻畫不好。自此後,我以純粹觀念來細細品賞美,不再把它作品化。直到今日,我一次也沒想過要繪畫作詩。即使現在,我的藝術生涯也只限於演奏即興音樂。
最初我並未下決心要在殖民地當醫生獻身於救護工作。在此之前,我有許許多多別的救護計畫,卻因種種原因而放棄了。後來諸事接踵而至,才下定決心為非洲的昏睡病患及癩病者服務。
特別是我無法詳述荷馬記載的船艦配置模樣,他非常生氣。當他明白了其他考生對此問題所瞭解的知識,與我差不多時,他說:「這是不可原諒的教養上的缺點。」我卻認為絲毫不懂天文學、地質學而能畢業,才是最大的教養缺點。
就在那裡,我同三個和_圖_書姐妹,和一個弟弟,度過快樂的童年生活。
荷馬的詩我毫無興趣,因為必須背熟詩中的英雄、眾神、女神的雙親、祖父母、伯叔姑姨、表兄弟各是何人,煩不勝煩。而我卻怎麼也記不住宗譜親戚關係。
理想也與此理相同。理想即思想,不過光是思想,只是想著多麼的感激、具備了何等堅定的信念,其潛力是發揮不了作用的。必須思想連結已純化的人類本質,潛力方能發揮效果。我們陶冶自己必須使自己愈發誠實、純粹、寬容、溫厚、親切,悲哀也愈來愈深,這樣才是自我發展的目標與應有的成熟。我們應該尋求覺醒之路,除此外別無他路。唯其如此,才能使少年期理想主義的熟鐵錘鍊成堅定生活理想主義的鋼鐵。
過去那種耀眼眩目金色燦爛的祭壇已經消跡了。順從岷斯達達爾的美術專家天主教牧師之高見,已更換成正式的祭壇。瑪莉亞與約瑟夫隱遁起來了,不再站在日光下的大殿壁間。以前瑪莉亞與約瑟夫比肩瞧著堂內的祈福,如今他們被移到大殿左右的側壁,面對面遙望著。瑪莉亞不再有高貴的金色光芒,依照被決定的式樣,漆上紅色、綠色及淺藍色。
母親告訴我許多有關舅舅待人親切的事,例如修多拉斯被包圍之後,一時牛奶極為短缺。舅舅把他自己的那一份牛奶,每天早上偷偷地送給一位貧困的老婆婆。舅舅逝世後,這位老婆婆對我母親說:「當時怎麼每天早上都會有牛奶呢?」
只有在聖誕節過後的一週內,父親才嚴格管教我們;平常他則常給予孩子放任的由由。我完全瞭解父親仁慈的心,所以真正感激他。暑假每週二、三次,父親會花費一天的時間,帶我們遊山去。我們才得以在原野上成長。
耶古烈發現我不再受騙後,便想出新點子,談起軍隊的事。他說:「現在我們是普魯士國民。做為普魯士國民,無論是誰都不能不當兵的。而士兵是要穿鐵衣的,所以小朋友,二、三年後不到對街鐵匠那兒去做件鐵衣是不行的。」因此一有機會我便佇足在鐵匠的工作場前面,打聽是否有士兵來做鐵衣。卻始終只見到為打造馬驢的鐵蹄而來的。後來我站在騎兵畫前自語道:「士兵為什麼要穿鐵衣呢?」被母親聽到了,母親才告訴我普通兵穿的是呢絨衣,而我將來可能當普通兵,因此也就安心了。
上了小學後,我逐漸知道學校是為我們而準備的人生學校。我馬上就嘗到一次極痛心的經驗。那是一位朋友背叛了我。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最初我聽到「半吊子」時,完全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我認定此語是適於表達特別強烈的厭惡感。新上任的女老師格蔻兒是我所不喜歡的人,於是奉送這句祕語給格蔻兒老師。與我最親密的同班同學在放牛時,我神祕兮兮地說:「那位老師是半吊子。不過你可不能對別人說喲!」他答應不說。
雖然耶古烈是參加過克里米亞戰爭的老兵,同時也是個一本正經的幽默家。他打算要把我教育得能識風趣,可惜方法太過於嚴厲了。
來到繆豪津後的二、三年間,我為離開自然而痛苦不已。
不多久,我們在上學途中爭吵了起來,他在入口的階梯上對我說:「好!現在我要報告老師,你說老師是半吊子。」由於沒料到他真的會背信,我也就不在乎這個威脅。可是一下課,他真的走到教桌邊去告密:「老師,阿爾貝特說老師是半吊子。」幸好老師不明白半吊子是何意,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是在我來說,卻是無比恐怖的事件。初次嘗到受人背叛的經驗,我對人生的期待竟被粉碎殆盡。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才心平氣和。也由此體認了所謂人生,乃是讓我們遭受創傷、一連串的打擊,並且不讓創傷癒全的世界。我就是身負這種創傷。後來我所遭到的打擊,雖然有比這最初的打擊更嚴厲的,卻沒有一個打擊能有這樣的教訓。
見過作家後不久,我再體驗了一次更大的經歷。鄰村有個做買賣家畜和土地,名叫馬烏雪的猶太人,偶爾會驅驢車路過瓊斯巴哈村。由於當時沒有一個猶太人居住在瓊斯巴哈,所以此事對村內少年來說,是件奇事。他們在馬烏雪的後面追趕著、戲弄著。我自認已經長大了想要顯示自己的成熟,於是有一天也加入了同伴的行列。不過,為什麼會這樣做我自己也不明白。反正就是和大家一起在馬烏雪與驢子後面追趕、嘲笑他:「馬烏雪!馬烏雪!」其中有個勇敢的傢伙,把圍裙上衣的邊緣,揉成豬耳朵,接著奔向馬烏雪的身旁去嘲笑他。我們就這樣一路跟著他,直跟到村子盡頭的橋邊。但是白鬚、滿身蕎麥皮的馬烏雪卻像驢子般,慢吞吞繼續走下去。只偶爾往後瞧瞧,難為情而溫和地朝我們微笑。我們被這個微笑震住了,默然地面對著他。於是我們遂從馬烏雪那兒學到了某些東西。對我來說,他成了偉大的教育家。自那次以後,我都很禮貌的向他打招呼。到了瓊那津以後,常與他握手,陪他走了一段路。他從未注意到他對我有什麼樣的意義。據說他是放高利貸的土地掮客,我從不去查證。在我來講,他僅僅是面帶寬大微笑的馬烏雪。縱使今日,當我想大發脾氣時,便會因為他而忍耐住。
我向母親的親戚,要了一件是遺物的黑禮服,可是沒用黑色西裝褲。為了節儉,我沒有再訂做。於是懇求老先生,讓我考試時穿他的褲子。當時我身材瘦高而老先生比我矮胖。不過我們認為反正只此一次,就將就點吧!
我本來有一個名叫恩瑪的妹妹,她排行第六,可是不久後竟告夭折。
童騃時代我怕得要命的人是挖墳者耶古烈。禮拜日早上信號鐘響過之後,他攜著洗禮用具唱著讚美歌來到牧師館。經常用手摸著我的額頭說:「長角啦!」長角正是我所擔心的。因為我的額頭特別凸出,而我又在聖經裡看過摩西長角的圖片,所以我很在乎額頭凸出。我不明白耶古烈是如何得知我擔心的事。總之,他不但知道而且還加以宣揚。星期日,在他敲響喚人鈴之前,只要看到他在玄關前弄掉鞋上汙垢的影子,我就很想溜走。可是我就像兔子被蛇纏住一樣,被作弄著。除了迎接他,額頭被摸著聽那令人生畏的說教外,簡直束手無策。大約一年的時間,我無法擺脫這種不安,多虧後來向父親提起摩西長角的事,才得知摩西是唯一長了角的人,以後就一點兒也不再恐懼了。
現在的年輕人絕無法想像出腳踏車的出現,對我們是何等地重要。從前我們雖然朝夕出入徜徉在自然中,但是萬萬想不到我們竟有開創自然的可能性,我歡欣並善加利用這個可能性。
試穿一次看看總是較好吧!可是我沒有試穿。到了考試那天早上,穿上後才發現褲子的吊帶長是夠長,可是褲管無法蓋住鞋面,而且上邊破了一個洞,可看得到白襯衫。可以想像出從後面看起是多麼的難看。
我不斷發現到我擁有如此罕見幸福的少年時代,不由得像是窒息般地慶幸著。究竟我是否能承受這種幸福的疑問,逐漸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就像葡萄醇化後變得澄清起來,此後的我已不復是當時的我。我已失去了按照自己所想之事而去真正認識適切事物的熱情,同時也捨棄了自我。雖然我很清楚地感受到此點,可是實際上,我一如當時,依然對此嗤之以鼻。現在的我盡可能地去適應交際上必要的禮儀,不給人添麻煩。我屈就自己參加不太過分的聊天,也不反對傾聽不利於人的話。我能恢復這種有教養的態度,是由於力求不過分之天性的緣故。
雖然我不喜歡打架,卻喜歡和同伴扭在一起較量力氣。有一天,我與格爾克.尼捷爾姆爭吵(格爾克如今已永眠地下)。雖然他力氣比我大,比我強,結果我總打敗他。他不甘心的叫著:「見鬼,要是我也像你一樣,每週喝兩次肉湯,也會和你一樣強壯。」我訝異比力氣會帶來如此結果,便無精打采的回家去了。格爾克明明確確地說,我再沒有贏他的機會了。村內的少年們不把我看成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在他們看來,我環境比他們好,我是牧師的兒子、眾人的寵兒。這也正是我苦惱的原因。我希望和他們一樣,能有相同的處境。我變得一味討取肉湯,一看到餐桌上冒著熱氣的肉湯,便聽到格爾克的聲音。
儘管如此,我相信我不是不知恩的人。從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起,我便意識到我接受了他人的好意寬大,同時我也想到世界上的不幸。可是直到二十歲,不,應該說是過了二十歲,我才努力地使自己表達出內心的謝意。我不常想到一聲道謝,對一個人而言,是何等的重要。我屢次羞怯地抑住所欲說出的感謝話。
自從我懂事以來,常常會為世間的許多不幸煩惱。我從未有過純真孩子似的歡樂人生。恰如有許多孩子外表快活,而實際上並不快活一般。
我不但親身經歷新教兼天主教的教堂,並且因此學會宗教和解。在路易十四反覆無常支配下,新教、天主教的教堂,不只是奇妙的歷史現象,而且是消滅不同宗派的現象,小時候,村內天主教與新教在同一所教堂內做禮拜,我覺得很美好。每次踏入教堂,內心都感到很高興。如今阿爾薩斯還遺留新舊兩派共同使用的教堂,我希望它們能夠原封不動地被保留住。這是對將來實行宗教和睦的預言,也是忠告。如果我們自認是真正的基督徒,就應該朝這目標努力。
升上二年級後,每週有二次習字。正好老師前一堂課教高年級唱歌,而我們低年級的課早下課,就常常站在高年級教室外面等候。當時唱的是二部合唱。一響起「在那兒的水車場,心曠神怡。」「美麗的森林喲!是誰使你如此。」的歌聲,我就得倚住牆壁才不致跌倒。因為二部和聲的歡樂在我身上澎湃著。我第一次聽到管樂器的吹奏聲,差一點窒息,雖然不覺得小提琴的音色悅耳,卻也費了頗長的時間才聽慣。
我所以關心傳教,原因要溯自瓊斯巴哈的午後禮拜。每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父親為傳教而舉行禮拜。當時所講的都是有關傳教士的生涯及其工作。不知何時,為了此目的,父親翻譯了巴修特傳教士的法文回憶錄,接連說了好幾個星期給我們聽。我深受感動。
所以成年人傳給年輕人應有的人生知識並非「現實必定會破壞你們的理想」,而是「堅持你們的理想,現實奪取不了它。」
可惜奧爾根去世後,繆豪津的教堂早就有了漂亮的風琴,被胡亂修理成現代化,已喪失了當時的絕好音色。
假期中,家人允許我到隔壁的馬車行玩耍。馬車行的栗色馬,已經衰老得呼吸急喘,不能快速跑步。但是我迷上了馭馬,儘管感覺得出馬兒已是精疲力竭,卻神往馬兒急速馳騁的得意勁,揮著鞭子要牠快跑。雖有車行老板陪騎,而我卻瞪大著眼叫他不要破壞我的興致。回到車行取下馬具,在車上無法看出,但是可以感覺得出馬的側腹起伏著。這時候那種得意勁立即消失無蹤。我盯著疲累不堪的馬眼,默默乞求寬恕,然而又有什麼用呢?
我不認為人沒有內在思想,會擁有內在。通常,人的內在中,均存有像燃料的一切好思想。燃料多的話,從外在,亦即是從他人處得到火或火花,便會即刻燃燒起來,而且是愈燃愈旺。隨著時間,我們內在的光消逝了,然後憑靠他人的體驗,再度被煽動,這種情形也是常有的。
倘若我們成了當年的十四歲之人,世界將會面目一新吧!
所以無論是誰,絕不要踟蹰不前,應該試著傾吐說不出口的謝意。如此一來,世上行善的力量自然會明顯地增多。此外,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應該把「忘恩」這個尖酸刻薄的字眼,從自己的世界觀中去除。因為地下許多湧不出的水泉,卻在地下大量地流動著。基於此點,我們可以安心了。我尋到了噴水泉,人人應該會為能解渴而感謝。
一般說來,我是不能很快學會讀和寫的,我還算得上是一個溫順愛做夢的學生。記得那是一年級的事。父親在我未上學之前就對我說過許多聖經故事,其中也有大洪水的故事。那件事發生在多雨的夏天。我突然問父親:「甭說我們這裡,要是不停地下了四十天左右的雨,豈止是房子附近會有水,山上到處不都是水嗎?」父親回答道:「是啊!那時候混沌初開,雨傾盆似地下個不停,哪像現在這種小雨。」因這個說明我才知道。上了學校以後,聽女老師講洪水的故事,便等著要聽老師那時期的雨m.hetubook.com.com與現在的雨之區別。可是老師卻沒說。我在座位上叫著:「老師!請說詳細些。」連她要我安靜的話也沒聽入,又繼續嚷:「老師忘了說那時期是傾盆大雨,不是連綿小雨。」
與此種讀書方法不同的我,一面想著她像是一團謎,同時在同一張桌子旁全神貫注讀書。老太太很留意我的教育。一旦發現我草率看書,便會阻止我、勸戒我、揶揄我、糾正我。要我保持適度的讀書法。然而無論怎麼做都是白費工夫。這種人類叛逆的天性是無法解釋的。我確信速讀可以留意到文體,還可以辨別出文章的好壞。所以對老太太的訓誡,我格外不在乎。讀快時,不但要跳讀許多句,而且得跳讀不少長句,我便斷定此書寫作技巧拙劣。反之,必須一句接一句讀的話,一定是好文章。至今我仍舊如此認為。我避免向老太太說明自己的想法,我不能以讀書問題來刺|激她。總之,我在老太太的支配下,完完全全依照她的獨見,我的讀書時間增加了十五分鐘,同時也減少了十五分鐘。
我唸小學時,村裡才流行騎腳踏車。我早就聽說過騎高座腳踏車的人曾驚嚇了馬兒,惹得騎師十分生氣。有一天早上下課時間,我們在校園裡玩耍,得知,「快跑車」要順便經過對街飯館的此一消息,便不顧學校跑了出來,出神地看著放在外邊的高座腳踏車。連大人也聚集了不少。大夥一起等候騎腳踏車的人喝足葡萄酒,不久他從裡面出來。看到他穿著短褲,不由得齊聲大笑。但是他敏捷地跨上腳踏車,快速騎走了。緊接著高座腳踏車之後,是八〇年代中期所謂「康卡兒」的中高型腳踏車出現了。不久,矮座腳踏車也逐漸可以看到了。因此,若是沒有勇氣騎高座腳踏車,便會被看成無用的人。
我的少年時代過得很愉快,不過有一段時期卻蒙上陰影。瓊斯巴哈的牧師館裡有五個孩子,所以總是捉襟見肘。我母親很節儉,我在繆豪津也是盡力節約,且引為自豪。到了秋天,母親說我的冬衣已經變小了,應該做件新衣,我卻拒絕了。可是那件冬衣實在穿不下了,所以在冬天裡,我穿著黃色的夏服。老太太一向主張鍛鍊小孩,所以什麼話也沒講。同學們認為加入不修邊幅的貧人行列,是不體面的事,可是我為了不讓母親操心,只有勉強忍耐。
捷華牧師在岷斯達達爾實科中學教授宗教學,他是著名的宗教家,也是傑出的雄辯家,天生會講感人至深的聖經故事。到現在,我還記得他說到約瑟夫向兄弟們坦白訴說身世時,他在講壇上說得哭出聲來,我們則在座位上噎噎啜泣的情形。他替我取了「伊莎達」的綽號。「伊莎達」就是愛笑的意思。因為他一遇到我,我立刻就會笑出來。同學們在上課中以逗我笑為樂。不知他在教學日誌上已寫過多少次:「史懷哲愛笑」了。事實上我並沒有開朗快活的性格,而是個靦腆不愛說話的人。
然後可難受了。我和姊姊在書房裡坐了好幾個鐘頭,聞著書香味,聽到父親在紙上寫字的聲音,遐思滑雪橇經過教堂的朋友們……。而我們卻必須寫信給祖父、祖母、近親及其他送禮物給我們的人。偏偏寫信又是麻煩事,在我一生中沒有寫過比這些更難寫的信了。所有的信都分成三部分,而內容又差不多。第一部分要寫有關對方贈送的聖誕讓物是所有我們收到禮物中最高興收到的。第二部分是詳細寫出禮物名稱。第三部分是新年賀詞。雖然內容大同小異,可是每封信必須各自不同。儘管如此,在任何一封信裡,從收到的聖誕禮物寫到祝賀新年,要寫得中肯,恐怕也是難題。信末還得附帶寫上合適的祝福語,實在很難寫得得體。真不知應該寫些什麼。
還有一次,我和其他男孩去釣魚。殘忍地把蟲子鉤上釣鉤。釣起一看,結果魚嘴裂開,我一害怕,以後就不再釣魚了。不但如此,還鼓起勇氣阻止其他人釣魚。
幸運的是,我在少年時代便碰到了既能十分尊重社交上的做法、又能保有積極性的人。看到他們對眾人付出某些事物,鼓舞了我的勇氣,自己也努力地把自己的感想原原本本地從心中發抒出來。此際,我所得到的諸種經驗,已容許我再次完全服從保守的法則。所以我盡力調和內心及世俗之禮。至於是否做得好,就不得而知了。我無法訂定有關此類的規則。這正好與音樂上的情形類似。在音樂上無法訂立出在何種場合應該遵從傳統和聲的法則,在何種情況下應該超越所有法則而依從音樂精神。就我所知,即使無視世上的規則,而確實照心意、思慮去做,其結果也很少有人會認為是多管閒事。
我從少年時代就知道對他人的精神本質抱著尊敬之心。可是除此外,與他人交往時,應該有分寸到何種程度,應該坦率到何種程度之類的問題,便感到頭痛。有二種態度在我心中交戰著。年輕時代,由於我羞怯的個性,以致無法向人表達我的同情,無法把我心中想做的援助、奉獻付諸行動。在繆豪津時,這種態度因老太太的教育而更加強化起來。老太太教我節制的重要,視多管閒事為最大的缺點。而且要我認真實踐她所教給我的。但是後來我下定決心,要從謹慎的規則中自我解放。這些規則正如同和聲的規則一樣,大致上通用,卻會破壞音樂的生動變化。我逐漸明白墨守一般社交禮儀的態度,會忽視許多好事。
遇到有思想爭辯的對手,我簡直又回復了年輕的我,熱情盡興地爭辯著。如果碰見了好辯又認真的青年,我會不顧年齡的差距,很高興又專心的與他辯論。
理想之力無法測知。一滴水看不出有何力量,可是它能夠穿入岩石的裂縫,結凍起來,龜裂岩石。水變成蒸汽的話,能夠發動強大的機械活塞。這是結合了滴水,發揮了滴水潛力的結果。
我最初的回憶是惡魔。三、四歲時,家人已允許我於禮拜日上教堂。我視上教堂為一星期中的消遣。當我打呵欠或大聲歌唱,女僕就用手掩住我的口,至今我仍記得她戴著捻線編織成的手套接觸到嘴唇的感覺。那且不提,一到星期日,透過風琴邊上方閃閃發亮的玻璃窗,我發現到一張滿腮鬍鬚的臉,正張大著眼窺視堂內。我曾在琴韻歌聲縈繞不絕時見過那張臉,但是每當我父親在祭壇上祈禱時,便不見了;琴韻歌聲再響起時,又馬上出現了;父親一開始講道,立即又消失無影了;不久,佈道完畢,開始奏樂歌唱,便再度現身了。「這是惡魔在窺視教堂,所以才會在父親宣告神喻時逃跑出去。」我這樣認為。每個禮拜日所經歷的神學,使得我孩童時代的信仰受到決定性的影響。直到上了學以後,才逐漸明白那個奇妙現象的原委。原來那位滿腮鬍鬚探頭縮腦的人,是彈風琴的伊爾德斯先生,他的面孔反映在安裝於風琴上的鏡中,那面鏡子是為了要知道我父親何時登上祭壇而裝置的。
承蒙神恩,我才得以擺脫夢想家之殼。此後雖不是最優秀的學生,也算得上是好學生。實際上我真正有天份的是歷史,雖然我努力讀語言學與數學,卻只得到相當的成績。歷史便不同了,即使完全不唸,也能獲得好成績。我的讀書慾及時間均集中在歷史書上,這幫了我一個大忙。更幸運的是,教歷史的考夫茲教授是位精研專門的學者。升級後,與其說是待我如學生,不如說是待我如友。我一直和他來往到他逝世為止。和歷史同樣吸引我的是自然科學。任課的費爾斯努老師非常有修養,他的物理化學不怎麼好,他所專門的是地質學。有一度他請了相當久的假,那是因為我的誤解,致使他不得不去蘇門答臘解決某些地質學上的問題。
我們不能不承認我們彼此之間神祕的事實。互相瞭解並不是指知道對方的事,而是指彼此懷有愛意和信賴,彼此能夠相信。人並不是能夠鑽進他人的本質中,分析他人不能算是高尚的行為,因為人不光有肉體上的恥辱,也有精神上的羞愧,而我們是應該尊重這些。就是靈魂也有他自己的殼,我們不應該剝開。我們之間,你我之間的關係,並非指我有權利知道你的一切想法。就連母親對待子女也絕不能有這樣的態度。這一類的要求既愚蠢又有害。有必要的是,發揮自己、喚醒他人,盡量把自己的精神本質多分一些給與你同行之人。那麼你便能把此人所歸還的,視作珍品而加以接受。
村裡的男孩子們並不知道我為他們而受到何等的痛苦。儘管為了和他們一樣費多少努力,他們卻只如耳邊風。只要有一點小糾紛,他們就用「少爺」這個恐怖的字眼痛罵我、傷害我。
從那天起,我斷然消除了對人的畏懼感。我衷心確信我在很早以前就有忽視他人意見的情形。朋友們譏笑時,我盡可能不再介意。我內心悟出的「絕不殺生」的訓誡,是我幼年時代及少年時代的最大體驗。與此相比,其他一切的體驗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個小鎮是因中世紀著名的傳教師凱塞斯培克(一四四五~一五一〇)而得名的。他生在瑞士的夏福豪森,當他父親死後,他就被送到凱塞斯培克祖父的身邊長大成人。我出生的一八七五年,正是葡萄最豐收的一年,我為自己少年時候能在盛產葡萄的小鎮度過,深感自豪。我出生後的半年間,我的父親搬到岷斯達達爾去,我的母親就是出生在岷斯達達爾,她是一位牧師——西林嘉的女兒。
老先生家還住著一位名叫安娜的小姐。她是一位牧師的女兒,她在高等女子學校當老師。萬想不到她聰慧親切的品行,對我的教育竟然大有貢獻。
以前我喜歡看報紙,而且花了十五分鐘看報紙,老太太對此很不滿意。換言之,就是書桌變成了餐桌。也因此中斷了不該中斷的學校課業。當時我對修多拉報、繆豪津日報、新繆豪津報非常清楚。老太太以報紙不外是連載小說和殺人新聞而已為理由,禁止我看報紙。我卻硬說我對政治特別感興趣,換言之,是現代歷史。十一歲時,一切依順老太太才解決了問題。老太太在晚餐時說:「咦!這孩子真的在看政治新聞嗎?我來測驗看看。」於是老太太先考我巴爾幹半島諸國的君主是些什麼人,首相叫什麼名字。其次要我說出近來三位法國內閣閣員的姓名,最後問我某官員最近一次的國會演說內容。雖是和著油炸馬鈴薯及沙拉的考試,我卻輕易地通過了。於是便下結論:不光是準備餐食時候,連學校課業結束後,也可以看報紙。自然我趁此機會津津有味地看連載小說。不過我最感興趣的仍是政治。自從那次以後,老太太拿我當大人看待,在用餐之際與我討論政治。
這是我肄業於瓊那津在聖誕假期歸省時所發生的事。我蹓著馬兒,突然從鄰家跑出一隻被公認是稟性惡劣的狗,一面汪汪吠著,一面撲向馬兒。很明顯地,牠只是半開玩笑地撲著,而我卻邊吆喝邊揮鞭。不幸,目標太準確了,竟命中那隻狗的眼睛。他慘叫著在雪中滾動。很長的一段時間,悲慘的叫聲一直殘留在耳中,一連好幾星期無法逃避。
我在大學時代也抽菸。由於我熱中吸菸,直到一八九九年一月一日才毅然決然戒掉。
我們每個人都健康融洽地生活著。雙親與孩子們的關係理想至極,即使我們做了蠢事,雙親也會深表諒解。父母輕鬆地撫養我們長大。父親與成年兒子間的爭執多半會破壞家庭的幸福,但是在我家,自從我不再有令人厭惡的辯論以來,這種糾紛一次也未曾發生過。對我而言,父親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晚上,村裡發生大火災。新教的牧師館似乎也蠻危險的,於是把一切家具什物搬移到天主教的祭司館。碰巧那時我祖母的大圓裙被誤放入天主教副祭司的寢室裡,翌晨不得不送還給牧師館。
小時候我就想要到遠方去,並不是卡沙利感化所致。而是紐約港口自由女神像的塑造者——出身哥爾馬的彫刻家巴爾特德的影響所致。哥爾馬的馬爾斯費特公園裡,普利亞提督紀念碑的臺座上有一尊黑人石像也是他的作品。這座石像或許是他感銘至深的傑作之一吧!這尊黑人像,面帶沉思悲痛的神情,深深打動我心,每次跟隨人去哥爾馬,必定順道去參觀。石像的臉好像在述說黑暗大陸的悲慘。現在若有機會到哥爾馬,我還是會到那裡去。
這種腆腼的性格是承自母親。母親和我,都是不善於將愛慕之情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人。二人互訴真情的次數,幾乎可以數得出來。我們是在無言中瞭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