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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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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五個人挨過調景嶺兩旁的矮塌塌的竹籬笆織成的店舖時,街上的夜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他們擁擠在人潮之中,好不容易走到了第二區那原先棲身的故居。看見鄭風他們還鵠立在空坪中,大家還在咿唔地吵個不停;而這五個人的歸隊,並沒有停止他們的吵鬧。
二區與三區之間,依兩道小溪為界。克難橋與忠貞橋,默默地承載著來來往往的人潮,將被溪水縱斷的陸地連接在一塊。沿著吊頸灣邊,架起了八座大葵棚。另外還有許多瀝青紙的A字棚,分配給有家眷的人居住,這些矮塌塌的小紙棚,不規則地散佈在葵棚的四周,中間還錯綜地夾雜著那些沒有飯票的難民,自己興建的小泥屋與碎磚房,宛如遼闊的天宇,眾星拱照著月亮。
又待了一會,好像聽得門響,但正門還是沒有開。他們正等得有幾分不耐煩的時候,板門喀嚓一下開了!那婆娘斜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桃紅睡衣,腰帶還來不及束,長長地垂下來。她露著幾粒金牙齒,向鄭風與張輝遠上下打量著。身上那股七里香味道,羼雜著狐騷與汗臭,真有點不敢領教。
「蕭鐵軍!蕭鐵軍!我們回來咯!」奇怪,屋裡沒有回答,只看到煤油燈掐得更小了。鄭風好奇地探頭探腦,往窗櫺中間眇過去,隔著一層印著紅花的竹布窗帘,似乎看到有一男一女,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幹些什麼。他連忙把頭縮轉來,生氣地用腳蹴那張薄木板釘成的門。
鄭風生性是個「只掃自己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傢伙,他板板六十四,還以為那屋子是他自己的。他看了看這整整齊齊的小屋子,竟比他住在這兒的時候,還要來www.hetubook.com.com得整潔,不由得不會心地微笑起來。他忘記了一天的疲倦,張開口直嚷:
從鐵幕鑽出來的流亡群,不斷在那些彈痕斑駁的地方,重建起和平的家園。他們與她們,掃除了地下室的蛛網,掃除了室中坍塌下來的泥土與破磚,用石灰塗了塗暗壁,支起幾塊薄木板,就如狐狸一樣穴居起來。後來,人漸漸多了,又有些天才的建築師,傍依著矗立的破垣,或傾頹下來的樓宇,在穴居的人們頭上,用瀝青紙搭起寮棚。
一同回來的吳孝慈,也一手拖住張輝遠,一手拉著鄭風,歪歪斜斜地站在空坪中,他們口裡自然還是一聲長,一聲短的絮聒著。當秦村、張大愚他們一夥趕回時,戰鬥雖已經完全平息;但戰鬥的痕跡,卻掛在張輝遠的鼻頭上。
小丫頭鄧湘琳,一隻腳被嶙峋的尖石掛破了,一跛一拐地,時時痛得喊媽媽。陳大媽與黃玲攙著她,好不容易挨到了山峰下的茶寮區。她的腳腫得像湯包,不時還有鮮血從破膠鞋中淌出。打前站的人,走得連影子也不見了。她嚷著痛,想歇歇腳,同時還想喝一口茶,把乾得冒煙的喉嚨潤濕一下。但她們三個人身上,光得連一個「斗零」也找不出,只好坐在黃泥地上喘氣,眼巴巴望著茶寮中冒出的濃煙出神。嶺上,三五成群的過客,焦黃臉上冒著同樣的霧氣,有的掙扎著從鯉魚門爬了上來,有的掙扎著,從天主堂背後的陡坡上,走向鯉魚門或茶菓嶺去,好趁上最後一班小火輪渡。最後,還是黃玲硬著頭皮,向一家在窯洞上鏤刻著「鐵庵」的茶寮老闆,討了兩大碗茶。那老闆是北方人,倒也爽直,他親切地看了看這可憐的三個人。同時,捧了幾個又硬又冷的饅頭,和幾個麻花,放到她們的手上,叫她打打尖。這股無言而真摰的溫暖感情,那互相交換的同情的眼光,只有在落難的人與落難的人身上,才可以找到。因為,這原是人間最寶貴的東西,是人類創痛的心靈,最真實的溫暖!
「不在也可以開門嘛!我們是房主,新從香港搬回來的。」張輝遠按住一頭怒火,和和氣氣地應答著。
「找蕭鐵軍。」接口的是張輝遠。
張輝遠被打得火星直爆,一拳對準那婆娘的胸窩,直搗過去。那婆娘被打得倒退了五六步,哇地一下乾哭起來。鄭風見禍闖大了,忙將張輝遠推到屋簷外,自己急急忙忙辮的頭,眼淚,汩汩地流滿了一臉。陳大媽好心好意地安慰了她幾句,總覺得這孩子太可憐,還不懂得人世間的事,卻在政治的罪惡之中,分擔了大人們的苦楚與邪惡。
張大愚將手中擎住的竹纜火把高高地舉起,秦村三步併作兩步,趕了上去。他掐了掐小丫頭的小手,只覺得冷冰冰的。「大夥兒等你們等得好不心焦!怎麼樣,沒有吃虧吧?」秦村問道。
突然,李占魁扒開了圍著看熱鬧的人群,從狹巷口直闖到矮簷下。他赤膊著上身,褲管捲得高高的,一身橫肉不住地顫動,胸脯上的黑毛,也隨著一起一伏。那兇神惡煞般的怪模怪樣,真有點威風。
「這個是捏手捏腳,調戲我的;那個,打得我吐血!」那婆娘見了李占魁,益發帶勁,指手劃腳搬弄是非,嘴裡不斷地尖著嗓子乾哭。
「放屁!」那婆娘照著張輝遠的頭面,清脆地賞了一巴掌。「你說房子是你的,你叫它,看它應不應?」
橫匾上寫著——乾坤正氣廬。
「板板肏的!那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他裂開了那長滿落腮鬍子的厚嘴唇皮,炸雷似的吼了出來:「真吃黃了眼!」
鄭風、張輝遠、吳孝慈等一行人,回到嶺上來的時候,已經是燈火黃昏。從山腰一直到海濱,無數的黃暈的燈火燭光,烘托出一片安謐而和平底夜。禮拜堂晚禱的鐘聲,應和著四面氾濫的溪流,應和著海灘晚潮,那不可見的巨靈之掌,遍撫著人們創痛深重的心,無端地激起了皈依的虔敬,教人心碎,令人神往。
方正到底是好人,他替鄭風等一夥人,暫借了循道會的禮拜堂,寄住一宵。並囑咐張輝遠,明天自有理落,犯不著同李占魁再直接衝突。
什麼時候,才是真正天亮的日子呢?他想。……
昏暗已來到山峰之上,蕭蕭的寒風,帶來了霧氣。夜是岑寂的,山嶺是荒漠的。三個人正鼓起僅有的餘勇,摸索她們的歸宿。
「來了,好呀!」黃玲尖著喉嚨歡呼起來。「我們實在走得夠乏了!」
「要你問幹嘛?這屋子是李占魁向蕭鐵軍買來的。一個願買,一個願賣,腰河裡又發什麼水?真好沒道理!屙泡尿照照顏面,不要在這裡胡鬧!」那婆娘狠狠啐了鄭風一口,繼續說:「我走我的陽關路,你過你的獨木橋,河水不犯井水,李大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和-圖-書
原來,他們在未搬到石塘咀以前,他們在二區與三區的空曠地帶,即那遙伸到海灣外的竹架紮成的兩大廁所之間,揀定了一大塊地,圍著砌成了五座碎磚的小房。雖然不是什麼「安身立命」的地方,但上可以蔽風雨太陽,下可以防濕氣,而且還籬落分明,自成天地,倒是個有幾分清閒的所在。他們搬出去差不多有半年,五間空房,請了一位製籐籃的湖南佬——當年張輝遠做縣長時的財政科長——及一位繡花的老粗蕭鐵軍留守。這兩位先生,大概是因為獨居寂寞,招徠了一大堆湖南湖北人與廣東人,佔住了這五間破破爛爛的房子。製籐籃的湖南佬,在一個月前,已獲准赴臺去了;僅餘的蕭鐵軍,又參加了蓮花山的淘鎢工作。這些房子,手續一直沒有交代清楚,大家霸住著,好像無主之物。並且,他們中間有些還自命為主人,不斷用破油紙、破油布,修葺漁網般的屋頂。尤其是鄭風與張輝遠他們原先住的一間,霸住的是行伍軍人聯誼會的主席。他手上有把子(手鎗),臺下有群眾,作威作福,成了調景一霸,來頭確也不小。他把他的房子——二區一甲三戶——用石灰水塗得牆壁發白,用水泥將地面墁得光滑滑的,還姘了一個不三不四的婆娘,聚居一起,儼然成了他自己的「公館」。不知是哪位半鹹不淡的三家村學究,居然還替他在柏木板上,用紅油漆題了一塊橫匾,一副對聯。
兩間托足,王者佐,帝者師
那副對聯是:
「你是啥子人?在這裡幹啥子?」鄭風劈頭和圖書劈腦問過去,瞪著一雙眼睛,像兩粒牛卵子。
「什麼話?老李,不得輕舉妄動!匪諜?有自治辦公室,有糾察隊,不關你們的事!調戲女人!我剛才還在老孫的房子裡坐,還看到你們搞到一堆。還看到你偷偷摸摸,從側門溜出來。大家都是落難的人,誰個敢欺侮誰?」方正的聲浪,究竟壓服了那班磨拳擦掌的爪牙,大家做好做歹,一窩蜂地把李占魁連拖帶推,送進了乾坤正氣廬。
底下他沒有再說下去,似乎是不好意思出口。但李占魁的態度,確實軟了一大截。
四區是兩座焦黃的山峰擠出來的一個市集。開茶館麵店、賣開水、賣茅柴、賣菜蔬、賣零食的都向這區求發展。市集的盡頭,天主堂的葵棚上,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正迎風招展。葵棚的另一端,是一個白色的十字架,像定風標一樣的蹲在那裡。五區與臥龍村,屬化外之區,那裡全是沒有飯票的難民聚集著。有紙棚、有碎磚房、也有窯洞。他們像菟絲一樣依附著調景嶺,為的是生活比較便宜,而香港社會中找不到的溫暖,在那兒還可找到一點。
最後,還是方正走來說了幾句公道話,才算把李占魁制住。因為方正是湖南同鄉會的理事長,又是「營自治辦公室」的主任秘書,他的話,不能不算數。不然,兩萬難民中,就有九千八百五十幾個人是湖南同鄉,論拳頭,論勢利,他都不怕。
旁觀者慢慢散出了。空坪中,木雞樣坐著站著這一批難民中的難民。
「秦村,我們在這裡!」小丫頭稚弱的心靈上,彷彿為交感的電流所感應,她竟哇哇的哭了起來。
內面的騷動停止了,大約過了一枝紙煙久,有一個女人嗲聲嗲氣地問:「誰呀?找哪個?」
調景嶺正在不斷膨脹中。沿大坪的山坡,一直伸展到了那被砲火摧毀了的砲臺。更一直蔓延到了當年因營業失敗,吊頸而死的美國人的住宅。
「老李,住手。有理講得清,動手打人就無理。」這是方正的聲音,一口純正的長沙腔。
毛毛雨愈下愈大,後來簡直成了傾盆大雨。閃電,露出一列列的鋼牙,炸雷在教堂的屋頂上,振起嘩啦嘩啦的一片響聲。張輝遠一覺醒來,想起了自己的鄉土,自己的爺娘,想起了自身這吃苦受難的日子,再也睡不著了。他憂鬱底心頭,鬱集著無比的憤恨。
「鐵軍嗎?到蓮花山去了,他不在此處。」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地嫩得像豆腐。
一言興邦,交以道,接以禮
那口氣,真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隻牯牛!
「方理事長,你家不曉得,這兩個龜孫忘了形,竟敢闖到我家來撒野,還要調戲我www.hetubook.com.com的——」
「什麼李大爺,黑大爺!房子是我們的,你難道要霸佔不成?」張輝遠搶白了上來,這個有名的灰麵糊,真難得像今晚一樣的動氣!
秦村聽到了黃玲的聲音,伸長了脖子,張望出去,只見黑夜裡三個影子,顛縮在一堆。他用雙手放在嘴巴上,裝成一個圓筒,也高高地叫著:「黃玲!黃玲!」
秦村背起這小東西,匆匆地趕著夜路。烏黑的夜,從四方八面合攏起來,火把在山風中搖曳著,它的光輝,在一邊是山峰,一邊是深谷的闃靜的山徑上,為濃黑所包圍、所吞噬。
「我看你滿口八路腔,在香港,還要搞第三勢力。匪諜!同我綑起!」李占魁野性又發作了,他把手一揚,招呼手下的打手幫他動手。
吵鬧在調景嶺是最關不住的。看熱鬧的人,聽見又有人相罵,都從紙棚中鑽出來,圍著觀看。大家見被打的竟是李占魁的姘頭,大家都替在旁邊陪小心的鄭風捏了一把汗。中間也有做好做歹,上前勸解的。但大家都惴惴不安,生怕在這樁事上惹事沾非。
「誰調戲你的婆娘?這麼多人都可以作見證。聽那個騷婆娘自己講。」張輝遠一手捫住淌血的鼻子,一面理直氣壯地辯護著。「房子是我們的,誰要霸佔老子的房子,老子就和他拚命!我還怕你『鞔頭風』不成。」
二三區所屬的山坡上,循道會與信義會,也為他們的牧民,架起崇拜上帝的建築。信義會還開辦了信義中學和小學,循道會舉辦了兒童領乳站與施賑站。此外,路德會與安息日會,也在那裡廣播上帝的福音,祈禱仁慈與博愛,重回失掉了信心的大地。
夜,一片漆黑,四周正飄落著毛毛雨。吊頸灣上,在那遙遠、遙遠的地方,漁船的雪亮的汽燈光,像啟明星樣徹照在長夜的盡頭。
李占魁把兩個粗膀子閃了一閃,提起兩個碗大的拳頭,對張輝遠趁勢一下,張輝遠一偏,正打在右肩上。另一拳又點了下來,張輝遠用手一架,竟不偏不歪,擊在他的鼻頭上,鮮血直淌。圍觀的群眾,見李占魁行兇得不在理上,有幾個人逼攏去抱住他,誰知李占魁兇性大發,不問青紅皂白,連扯勸的人也挨了好些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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