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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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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關你的事!去!」區長把腳一蹭,猛踏得地板在格支格支發響。
「到大坪臨時湊足兩張的數算了,反正飯票是花錢買的,頂替的人,不知多少。」吳孝慈一面滾貼著火柴盒,一面漫不經心地回答著。他的手,被漿糊結成了硬殼。
教堂的鐘聲,又悠然地在召喚靈魂空虛的人,將不幸的眼淚,流向神聖的殿堂,流向受難者所嚮往的十字架。夜,充滿星光,寧靜;充滿美麗、和平……就在這同一個天的帷幔下,張輝遠捧住一枝洋燭,匍匐在鄭風的死屍旁,沉痛地在做著他的安靈的禱告:
「喂!老鄭!」張輝遠在靠海第三排鐵欄杆的中間,踮起腳尖,揮手向鄭風打招呼。鄭風總算看到了他,但人叢中無法鑽到他的身邊,擠了一輪,又被擠回來。領飯處的人,要他遵守秩序,很給了他一點臉色,激怒得鄭風心頭冒火,七竅生煙。不免龜兒子長,龜兒子短,罵起張輝遠來。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調景嶺的滿山燈火,正逐漸地減弱。風,嘩啦啦地刮過,遙遠的海灣外,閃電不時在濃雲中迸裂,彷彿一條條金蛇。寥落的禮拜堂鐘聲,此時也已經停止了;可怕的長夜,正從此處開始。
大家都擔心張輝遠今夜要吃眼前虧。想要跟上去,又有點怕在黑夜中遭到人家的暗算。小丫頭懵懵懂懂地想衝上去,陳大媽一把將她拖住。秦村倒是個見義勇為的硬漢,他三步併做兩步,緊釘住這群人的梢;張大愚與吳孝慈殿後,遙為呼應。隊員中也有覺得後面還有人在尾追的,不時調轉頭來張望。隊伍起先是向三區的山凹進行,後來停頓了一會,又從克難橋邊折回到二區的山徑。風颼颼地刮在山徑的蘆茅上,振響著死亡的戰慄。
突然來的恐怖,窒息住了他們三個人。靜靜的深夜,靜得連心臟的怦怦躍動,也能清晰聽見。
天剛矇矇亮,大坪的醫療所門前,已擠得水洩不通。空闊的醫療所大房中,高高地掛起三盞煤汽燈,不時嘶嘶地漏著氣,吐出紅黃色的火舌。那三個醫學院還沒有畢業的義務醫師,與臨時由雲南同鄉會找來幫忙的一位軍醫,及兩位難民護士小姐,都忙得團團轉,額角上的汗珠抹了又淌下來。
「孝慈,一棚要十張,現在還差兩張,何事搞囉?」張輝遠偏著頭在問。
初步的勝利,似乎是屬於正義的這邊。張輝遠雖吊銷了寄居證,卻獲得了留營察看的「假釋」。他因精神上飽受慘重的打擊,白天也常常顫抖和疲憊,面色黑中透青,身體有點支撐不住。他不斷的唸聖經,也不斷的祈禱,有時候著了魔,竟從黑夜祈禱至天明。他反覆地諷誦「約伯記」,諷誦「耶利米哀歌」,努力想在希伯來先知的苦難中,激發心頭的共鳴。他顯然已經對浮世人生絕望,將新的生命與新的憧憬,寄託在神的天國。在這悲劇底時代,而張輝遠自己又變成了悲劇性舞臺的主角;因此,我們再不能在別的地方,和別的時候,找到像張輝遠一樣的虔誠的禱告。m.hetubook.com.com
遙對著大坪的二區辦公室,祇有一盞昏黑的馬燈,懸掛在長條桌上。區長老爺已經睡熟,雖被糾察隊員叫醒,滿不耐煩的在發牢騷。秦村潛伏在土坡上聽了半晌,心裡明白區長並沒有參加預謀。
繁星底下,夜是寂寥的。張輝遠再燃亮一枝洋燭,就憑藉這點微微顫動的光,颼颼地用他那枝禿嘴鋼筆,在一張十行紙上不知寫些什麼?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起先還有點猶豫與恐慌的表情,最後,好像快樂已在他胸中甦醒,他堅強地爬起來,像蠟人一樣站在那裡,把那張十行紙塞向了鄭風的枕頭邊。
「匪諜?」冷區長拖著木拖板,滴滴答答的從房中踱出來,「甚麼名字?有甚麼人證,物證?」
當其餘的糾察隊員,退出二區辦公室,影子在黑暗中逐漸消失的時候,秦村心頭那塊壓著的石頭,纔覺得輕鬆一點。他慢騰騰地循著曲曲折折的軟黃泥地,回到了這孤獨的三家村。七個人漏夜在集議,趕商對策。他們從秦村口頭上聽到這事故的原委,大家都如「盲公吃雲吞」,心裡有數。
常言道:富人肚大,窮人氣大。那幾個曾勸阻過鄭風的侉佬,會錯了意,以為鄭風在罵他們。有幾個從人叢中退出來,跨到鄭風面前,揪住他就是一頓拳腳。那買賣很結實,鄭風像遭到一陣悶棍的野狗,叫得震天價響。
大約鄭風他們回來不到兩個星期,謠言市場上就有人在傳播:鄭風在搞第三勢力;張輝遠與吳孝慈曾靠過攏,有人髣髴在湖南「革命大學」的考取名單上,看到過他倆的大名;最妙的是黃玲和鄧湘琳,竟有人指證她們在高士打道的海濱,跑過「國際路線」,而陳大媽與張大愚,就是她們的「皮條客」。謠言起先是無根的,後來竟添上了葉,而且還開了花。聽謠言的人,起先抱著閒講閒聽的態度,後來也覺得空穴來風自有因,最後講得多了,假話變成了真話,聽謠言的人也深信不疑。於是,這批重新回來的人好像額角上都烙了火印,人家都慢慢同他們疏遠起來。這情形,秦村知道得最清楚,他憂鬱的表情,時常從臉上流露出來;他想把這些謠言告訴給大家,但又怕刺傷了大家的剛恢復的自尊心與自信心,幾次要啟齒,幾次又把它咽了下去。
五月的調景嶺,又重陷於多災多難的恐怖氣氛中。巨大的通告牌上,爬滿了各式各樣的開會通知;後來,通知貼得太滿了,有些竟貼在過路的岩石上。人潮,這裡一堆,那裡一群,到處在開會。海灘邊,山頂上,大坪俱樂部,粵曲社,黃埔同學會社,中山學社閱覽室,人流不斷地川進湧去。各省同鄉會,從省一直開到行政專區、縣,熱烘烘地鬧得滿嶺風雨。起先和圖書是湖南同鄉會公開支持張輝遠,並要求嚴懲肇事禍首;後來是行伍軍人聯誼會,湖北同鄉會,兩廣同鄉會,號召營胞全面檢舉匪諜嫌疑,並正式提出改選自治辦公室負責人。黃埔同學會及中山學社,聲援了湖南同鄉會,雲、貴、川三省同鄉會,也捲入了這聲援的浪潮。另一方面,公教人員聯誼會,青年軍聯誼會,卻響應了湖北及兩廣同鄉會的號召。每天,大坪的壁報處,總麕集著一大群打聽消息的人。他們看「反攻日報」,為的是得到點湖南同鄉會的新消息;他們看「挺進日報」,為的是看看行伍軍人們的風色。其中卻苦了那些既屬於中山學社,又屬於公教人員聯誼會的會員;既屬於某同鄉會,又屬於某職業團體的會員。他們被拖得團團轉,想嚴守中立,但又怕開罪人。他們的焦渴,沒有人能體會。
秦村是一隻洞庭湖中的麻雀,見過大風浪來的。唯有他還有主張,還能拿出辦法,他強毅得如同鐵人,並沒有為橫禍所軟化,所屈服!他吩咐陳大媽與黃玲,好好攙扶住張輝遠,慢慢地讓他走回去;又親自跑回乾坤正氣廬,取下了那扇破門板,喊了張大愚,將鄭風那青一塊黑一塊,血肉模糊的屍體抬上門板,用破布單蒙著抬回來,擺在空坪裡。
鄭風本有三分不願意,七分不耐煩,鼓起兩個腮幫子,好不難看。他揩完了汗,又嘩啦嘩啦地將雙手浸在盛滿污水的臉盆中亂攪。末了,匆匆忙忙地拿起那盛菜的小面盆,趕到大坪去。
「快點走嘛,佔位子要緊。」鄭風頭也不抬的在催促。
金黃色的太陽光,斜斜地從窗洞中射進來,鄭風與吳孝慈他們兩個人還在趕晚工,那低矮的乾坤正氣廬,靜得連蜘蛛在牆角織網的聲息也能聽到。鄭風上身脫得精光,但天氣非常燠熱,周身沾滿汗水。他站起身來,想拿那條掛在牆角的鐵絲上的破毛巾抹抹身。「奇怪,盛菜的小面盆還沒拿走,老張硬是尊廟裡的菩薩,祇配裝相!」鄭風一面蹬著腳,口裡不斷地嘀咕著。
調景嶺是一個貧窮而閒暇的社會。那些吃飽了救濟麵包與救濟飯的人,一天天閒著沒事做,從東家講到西家,說些雞婆腳痛,不關痛癢的話。因此,謠言就被傳染得又快又遠。
「唔——又是李主席。」冷區長似乎被那記憶的毒刺尖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提高嗓子在發命令:「今夜太晚,大家也辛苦了。把物證擺在我的房裡,把那個姓張的,關在我隔壁的房間,派四名糾察隊員輪流看守,其餘的,可以回到大棚裡去睡覺。」
「捉到了一個匪諜!請區長即刻發落。」說話的還是那湖北佬。
大雨狂風,不知揭跑了多少難胞的紙屋頂。那些黃泥築成的「斗室」,那些用碎火磚砌成的「蝸牛殼」,經一夜風雨的摧毀,七零八落地不知倒塌了多少。一張張破帆布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些泥菩薩一樣的男女和小孩,有的腿部、手臂處、額角上,還在冒血,有的微張著鷺鷥眼,呼吸都顯得很艱難。
他反覆的祈禱著,聲音有的還聽得清,有的含含糊糊,聽不真切。伴靈的人,有的已有點涼意,退到「蝸牛殼」中去了。有的實在耐不住饑餓,耐不住疲倦,率性和衣倒在自己的床板上,昏沉沉地睡去。
「不許動!奉冷區長的命令,先搜查。」他把左手一揮,叫跟來的人,迅速行事。
和圖書
當張輝遠提著那個又盛菜,又盛飯的鑌鐵桶,三步併做兩步,從領飯處的橫鐵欄杆擠出來時,他見鄭風已經仆倒。他跑過去想攙他起來,可惜有點遲了!鄭風喎斜著一雙冒血的眼,眨了一眨,又微微地閉攏。張輝遠哇的一聲,忽覺得天昏地轉,栽倒在鄭風的身邊,一桶飯菜,潑滿一地。
一直延到第二天的下午五時,李占魁纔讓出那座乾坤正氣廬。另一些廣東幫與兩湖幫的臨時住客,也悄無聲息地遷出。事後據說:李占魁還得到了二十元搬遷費,而他的那間精緻的房子,也糟蹋得最徹底。除了牆壁沒有動外,上面的油紙,下面的水泥地,都被鑿成一個個大小的窟窿,一個不醜不陋的女郎,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麻臉婆,真叫人看過去有點不順眼。
「瑪門的子孫,你戴盆何敢望天呢?」吳孝慈一面脫襪子,一面掉了聖經上的兩句書袋。他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青中帶黑。
「我!」張輝遠倔強地從床板上站起來。一頂,把紙屋頂洞穿了一個透明的窟窿。
鄭風,張輝遠他們,一面整理故居,一面在計劃今後的生活。五間房,有一間被前夜的暴風雨沖垮了,其餘的一間,塌了一片牆,還揭掉了屋頂。大家商議的結果,臨時放棄了這兩間,八個人分三間住定。黃玲、鄧湘琳與陳大媽,住進了那間橫屋。鄭風、張輝遠、吳孝慈,返回了拆掉了匾額的乾坤正氣廬。而秦村與張大愚,則屈居在中間的一所「蝸牛殼」裡。和平的生活,在政治鬥爭的潛流中,慢慢滋生發展著。他們因得到了同鄉會的幫助,一個月的伙食,大致已不成問題;而積極展開工作的一方面,男的在糊火柴盒,女的在繡花,一天所賺到的工資,也勉強能挨過這清苦的日子。
張輝遠躊躇了半晌,終於吃力地搖動著那瘦削的身影,悄悄地走向了吊頸灣頭的崖岸邊。撲通一聲,躍進了茫茫大海之中!
「報告區長,這個匪諜嫌疑重大,請你家即刻開始審訊。」那湖北佬有點不滿意冷區長的處置,發緊地爭辯著。
張輝遠和吳孝慈,每人挾著一本厚厚的串珠本新舊約聖經,正打從路德會回來。鄭風已經從第一覺的夢中醒轉,他睜眼看見他倆推門進來,連忙把掛在壁上的煤油燈捻亮,結結巴巴地打著調景嶺流行的歌謠:「信教信教,衣服一套;耶穌耶穌,肥皂一條。」在打趣著他倆。兩人瞧著這「要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的眼還要難」的土財主,又好氣,又好笑。
災難與貧窮,緊緊糾纏在一起,如同磁石吸住鐵,眼淚緊隨著生薑。
「老鄭,你把手洗一下,把臉盆送去好了。」吳孝慈的身體,是背牆坐著的,為了說話,使勁地扭轉頭來。
破布袋被撕裂,爛籐囊也打開了,所有的書籍書信,只要是白紙上塗得有黑字的,都被糾察隊員搜走了。最奇怪的,那一冊硬布面精裝的三民主義,及張輝遠當年在中訓團受訓時領到的總裁言論選集四大卷,吳孝慈與張輝遠在路德會領到的新舊約全書,都統統被拿走。有一個糾察隊員,把預先安排好的繩索摸出來,在張輝遠身上綑了一個五花大押,拖著他就走。張輝遠還想倔強地反抗,被為首的那個拿鐵尺的人,和圖書重重地甩了一記耳光。
「明天行不行?今夜實在太晚了。」答話的是吳孝慈,他的牙關不住地哆嗦著。
另一方面,在黃埔同學會的辦公室內,方正與四川同鄉會的理事長黃蜂,及兩省同鄉會的理監事,緊張地在進行特別聯席會議。討論的主題,自然是鄭風與張輝遠等的房子問題,及張輝遠被挨打的善後問題。臨時動議中,有人提出了賑濟受風雨災害的兩省同鄉;及如何想辦法解決張輝遠這群人目前的生活。決議結果,在兩省的臺灣救濟金積餘項下,各動用一百元,充作臨時用款。並決議由方正與黃蜂,全權代表兩省難胞,向李占魁提出抗議,限他即日搬遷。
表面平靜了個多月的調景嶺,突然又更猛烈的激動起來。政治鬥爭的潛流,一旦轉化為公開的衝突,除非用無辜者的鮮血,獻上這權力的祭壇,烈怒終無法遏止,亂源也無法敉平。……
一個嗄嗓子的糾察隊員,打著滿口湖北腔,一面敲門,一面嚷:「張輝遠,起來,冷區長有話要問你。」
「誰是張輝遠?」為首的那個漢子在問。
伙食處的糾察隊員,也從廚房提著木棍,拿著鐵尺趕了出來。他們的本意,原先也僅是解解勸,維持一下秩序;等到他們趕到現場,瞧見被圍毆的竟是那個「川老鼠」,又臨時改變了行動,也加入圍毆。你一木棍,我一鐵尺,打得鄭風鮮血直冒。他掙扎著方脫出重圍,又被那滿臉橫肉的李占魁的狗腿子——糾察隊班長——看準他的後腦,一鐵尺直鎚下去,足足將後腦裂陷有寸多深!血泡從裂口處鼓出來,鄭風力竭聲嘶,踉踉蹌蹌的搖幌了幾下,一跤跌倒在上大路去的斜坡上,全身軟癱癱地失去了知覺。血,從破襯衫中滲出,從臉上頭上冒出,模模糊糊的染得周身暗紅。除了那雙穿著破膠鞋的腳,似乎還在抽搐外,他已不再像一個生物,恰像一頭剛剮過的死狗!那焦渴的泥土,吸吮著他的污血,如同小孩子吸吮著奶,但剩得一灘灘的斑駁血跡。
「嗤!住嘴!」吳孝慈好像聽到屋後面有奇異的腳步聲,他打了個手勢,叫大家停止說話。「屋後有人在偷聽!」他的話壓得非常的低。
「他叫張輝遠。人證,有李主席;物證,有搜來的匪區報紙、雜誌、信件。」那人很幹練,回答得也簡明扼要。
大約到七點鐘左右,路德會的西蒙小姐,信義會的湯格牛斯先生,還有天主堂的曹神父,也一顛一拐地趕來了。他們攜帶著大批牛奶、麵包,和肥皂,還有些救濟署撥過來的乾淨舊西服襯衫,就地分發給受傷的人去充饑,去替換。在許多包紮好的傷者中間,西蒙小姐那富有異國情調的祈禱,曾使許多困苦無告的人感動得流淚。
「唔……好!」張輝遠拿起那個鑌鐵提水桶,吃力地踱出大門。他的步子又歪又慢,不是面色黃黑得難看,人家倒會疑心他喝了相當多的酒。
最先闖禍的那幾個侉佬,見勁頭不對,連飯也不領了,桶也不要了,一和-圖-書溜煙從喧囂的人縫中開了小差。那幾個糾察隊員,巡視了現場一番,口裡叫著:「板板肏的,又是匪諜,又是第三勢力,還想搗蛋!」也借故揚長而去。
騷動驚醒了鄰舍的秦村與張大愚;黃玲、鄧湘琳、陳大媽也披著衣趕到曠坪中來。小丫頭沒有見過世面,嚇得牙關不住地打戰,眼淚也急出來了。
「主啊!赦免了他吧!因為他所作的,他自己還不知道。你降雨到義人的田,也降雨到不義人的田;你的光普照義人,也普照不義的人。你的愛是永遠的,是普遍的。求你用聖靈充滿他,使他心裡明白。使他信奉你的道,直到永遠。我這樣的祈求和禱告,是奉主耶穌的聖名。阿們!」張輝遠跪在床板上,閉著眼,顫身地禱告著,他的皈依十字架的虔誠,在這一群人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
欲來的事終於來了。……
「不行!」砰!那個如狼似虎的糾察隊員,一腳踢開了那扇薄板門。他右手中橫抓著一柄鐵尺。後面還跟隨著六七個同伴。
張輝遠釋放的第三個下午,恰巧輪到他去領飯。吳孝慈拿了一垛紮得像麻子的面孔似的黃褐色飯票,遞到他的手上。張輝遠因為精神有點恍惚,數了又數,還是祇有八張。
「喂!張縣太爺:你纔喫個把月洋教,就阿們,阿們的唸上一大堆,我看你再喫幾個月,啥子事都不要幹了。看你揹著十字架去喝南風,餓癟了肚,啥子人管你。」鄭風非常不服氣。他覺得他一生做事公道,連收租也沒有敲過「斗桶」邊。
善良而軟弱的人的環境,往往是多災多難的。
那兩個臨時湊數的夥計,有一個是認識張輝遠的。他吩咐另外一個,小心看守這兩個人,自己扯開了雙腿,連爬帶跑,繞道海濱的小徑,跑到張輝遠住的地方去報信。當秦村、鄧湘琳、吳孝慈一行六個人,先後跑來時,昏黃夜色,已經從吊頸灣頭,爬上了那峻峭的山峰。圍著觀看的人,也漸漸散了。粵劇社的絃樂組,飯後正在開始演奏「孔雀開屏」,在這寧靜而憂鬱的空氣裡,恰似一曲輓歌。
一夜暴風雨,搗得調景嶺成了一個稀爛的世界。滿地氾濫著黃黑色的泥腥水,通到大坪領茶領飯處的大路上,泥巴像稀牛屎一樣,被來往的行人,踐踏得四處飛濺。
「主啊!求你饒恕一切,求你赦免一切。……」
「主啊!賣友的猶太,他的罪惡是深重的!求你用烈怒的火燄,將他焚毀;求你永遠不饒恕他,直到宇宙的盡頭,直到末日的審判!……」
領飯已開始了好久,路上穿梭般的有提著空桶去的,也有提著盛滿黃臭細米飯,紅色腐乳,臭爛小鹹魚,及黃瓜湯回來的。大坪領飯處,人擠著人,擠得水洩不通。鄭風在人堆中張望了好久,始終找不到張輝遠的影子,不斷拉開嗓門,高聲呼喚:「老張,老張!」
醫務所的醫生,下班後都走得無影無蹤。黃玲與鄧湘琳,遍找不著,僅找到一位護士小姐。她匆匆忙忙地探了探鄭風的脈搏,捫捫心臟部門和鼻腔口腔,望著那被污血結成紫痂的僵冷的身體,與一些零星鼓起的黃色血泡,祇不安地搖搖頭,眼睛充盈著淚水,非常同情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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