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黃玲的焦黃的臉上，像燒熔的蠟燭，淚珠混和著汗珠。她伏在陳大媽的肩頭，讓痛苦的毒蛇，咬囓著自己。秦村與吳孝慈，噙住一包淚水，走過小丫頭的身邊，想把她攙起。張大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的感情，幾天來已經麻木。他癡癡地盯住大家，像個木雕的鍾馗菩薩。
這是一個非常錯誤的時代！專制的奴役制度，就是這錯誤的根源。它的陰影，除了墮落、虛偽和流血以外，阻塞住一切通往光明的路程。有了大蛇，就會孵育出小蛇；我們生存的時代大鐵幕中有小鐵幕；小鐵幕中又有更小的鐵幕；它們重重疊疊地蒙蔽著我們那互不信任的良心。我們為這可悲的時代悲哀，也非常憤恨這專制的奴役制度！和-圖-書
鄧湘琳並轉繼續真實活下去的各位兄弟姊妹：請在新喪的亂土堆中，為我朗誦這最後的遺言——
微風更兼細雨，大地緊裹著一件屍衣。漠漠的原野上，彷彿流盪著一縷悲憂的臨終的嘆息。
王亮在石塘咀天臺上講的話是沒有錯的：「一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當他還生存的時候，被別人遺忘得一乾二淨！我們這一代，絕不能再是被遺忘的一代！我們這個社會，絕不會是再被遺忘的一個社會！假若我們堅持住真理和自由的精神！」當美好的仗，並沒有打完；當應走的路，並沒有走盡；我又要悽然地與你們告別，我的心充滿著不平安。我想：我倆將復活在你們的心頭，假若生者尚能記憶死者！和*圖*書
小丫頭遵照張輝遠的遺囑，在奠土禮之後，朗誦起他的絕命書，代替了死者情意綿綿的話別，也代替了生者無限悲憂的祝禱。
小丫頭的眼淚，浸濕了那張滿佈皺紋的骯髒的十行紙。她發花的大眼睛，不斷地湧現一個一個和*圖*書的猙獰的鐵幕的形象，像一串同心圓，舊的剛隱沒，而新的又浮了出來……她稚弱的心靈受不住這尖銳的刺|激，頹然昏倒在蔓草叢生的荒野中。
奠土禮行過了。哭聲振盪著這漠漠的原野。那兩個土饅頭上面，端端正正地擺著兩個野菊花織成的花圈，算是替這兩個正直的人，各加上了一項時代底棘冠。
我祝福你們，在一個失掉信仰的時代，重建信仰！這將是一切事情中最大的一樁事。
鄭風是無辜的。他獻上他的生命，作了時代贖罪的羔羊。當我看到鄭風絕望地倒下去了，我深深地覺得：這個時代正在用鐵尺研究人心；正在以褊狹尸解人性；正在以淫毒麻痺人生！我知道這個時代的苦難，還沒有終結！和-圖-書
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兩具用破蘆蓆包捆得像粽子式的屍體，同時下土，且一同埋向了這異國底山川。他們，長眠於這焦渴的土地，默默地在黑暗底深淵上帶著枷鎖，深切地盼望一個人間底天國。他們，曾經狂熱地喜愛過自由，今天，他們也為自由而毀滅了自己！鮮血到底不能換來光榮，因為流血終屬可恥；幸福屬於那些卑微的，正直的人，因為這些人腦子裡裝滿的不僅止自己！為一切地獄的受難者，為一切不幸的靈魂，讓我們的眼淚，痛痛快快地流吧！直流到天荒地老，乾坤像一檠倒扣的空觴！https://m.hetubook.com.com
堅持住自由的精神和真理的精神！在幽明永隔的歧路上，我深深地為各位兄弟姊妹祝福。
張輝遠絕筆大中華民國四十年五月七日子夜於調景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