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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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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傻子聽得聲音很熟稔,忙把頭抬起,看到原來是老鐵和劉松,天真的小臉上,不免一陣紅,一陣白,好久呆得說不出話來。
「啊呀!老鐵、劉松回來了!」幽黯的木屋內,一片騷動。
孫專員把晚飯擺到桌上。有「山珍」,也有「海味」,熱騰騰地噴射出一股濃香。其中有趙德成從大酒店撿回的肥魚皮,被蘇打煮過的大塊牛脯。還有蔣山青在菜市場廉價買回的豬肉皮,醋溜羊血,青菜豆腐。那些,一大缽一大缽地盛著,確是經濟實惠底佳餚。在沒有金邊酒杯的地方,漱口飲茶的兩用茶缸,就暫時替代著酒杯的用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呷著酒,青春底顏色,慢慢爬上他們的臉譜,而淡酒的力量,似乎可以把他們那不能忘掉的憂鬱遺忘。在窮人的餐桌上,唯有吃飯的聲音;只有富人的餐廳中,纔會有不著邊際的談笑。半下流社會的洗塵讌,也剛巧夾在這兩者的中間。他們也互相客氣地說上一兩句簡短而懇摯的話,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貪饞的嘴,咀嚼著食物。
「沒有了,老兄真是太急躁。你們年富力強,哪裡不是衣食,一定要找王亮幹嘛?若不嫌棄,我倒可以介紹你們到一家雲南公司去做夥計,薪水又多,紅利又厚,我還可以叨光點『黃道人收妖』,你說好嗎?」老道友一本正經,將那件道袍捋得齊肘,露出一根瘦柴棍一樣的手臂。他呷了一滿口蔗水,咕嚕咕嚕地往喉管裡直吞。
劉松已有幾分不耐,他吵著要趕快停止尋找,好重新開始生活。老鐵安慰他,鼓勵他,希望他保持最堅強的信念至最後一瞬,不要動搖,不要猶豫。
老鐵、劉松,在一個橫巷中等了一會,小傻子慢條斯理的纔踱過來。他陪著他們繞道干諾道西海濱,穿過冷清清的屈地街,到了一個天臺毒窟的樓下。他請老鐵稍為等一等,自己鬼鬼祟祟地爬上樓梯去了。
夜,像披著黑紗的修女,靜悄悄地來了。從淚珠中透視這漫漫長夜,深蘊著海洋般的無邊無際的驚濤惡浪!一群在苦難中戰慄的靈魂,面對死亡,而激發出最熾烈的熱情;他們,為了人類,為了祖國,將他們的愛,融貫進他們無言的弔念裡!……
趙德成起身添了三副碗筷,將酒瓶中賸餘的酒,一概釃出來,端端正正地放在李曼與王亮空出來的位子中間。蔣山青最喜歡走動,他又閃著那矮冬瓜一樣的粗肥身軀,扯開大步跑到成安街尾,去幹著買麵包。張弓、劉松、老鐵、姚明軒,也三爬兩撬,把飯吃完,幫著做些零碎的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無非是問起秦村他們別後的生活。他們的情感是粗豪的,但希望底火花,懇摯底盼望,在他們的簡短的問答中,都真純的活躍著。
「好嘛,你們到巷口去等一等,我隨後就來。」小傻子回答說。
秦村帶著幾分乾澀的音色,把調景嶺難忘的往事,有根有葉地平鋪直敘著。他先從鄭風、張輝遠為了那兩間小屋,與調景嶺惡霸李占魁結怨說起,中間如何張輝遠遭陷害被糾察隊半夜拘捕,如何湖南四川同鄉會合力營救,及如何由這件事擴大到政治鬥爭上去的原委,都清清楚楚的敘述出來。以後他講到鄭風為著送盛菜的小面盆,與河南佬大打出手,且半路裡殺出一群李逵,把鄭風揍死!最後說到張輝遠一個人守在鄭風的屍骸邊,留下一張十行紙的信,在同一個晚上,跳到吊頸灣的海裡自殺了。多虧晚上打圍網的漁船,把張輝遠撈起,但身體已經僵直,大肚皮像孕婦,用朝天鍋底壓著,還可以從嘴角、鼻孔,與肛|門中,擠出一灘灘海水,顯然他已死去多時。他淚眼迷濛,抖顫地指著正在聳著肩膊哭泣的小丫頭,說:「遺書還揣在她的懷裡。」hetubook.com.com
蔣山青車轉身,到房裡拿起一個酒瓶,自告奮勇的到成安街尾沽酒去了。
麥浪歇斯底里地停了一下,吞下一口苦水,再繼續喑啞地說:
「我的老師,他有崇高的理想和崇高的心靈。……他一生……面對黑暗,面對醜惡,但從沒有低過他高傲的頭。……今天,他……他死了……帶著老一代人的……悲哀,他……他竟是……這樣傷心地死去……」
第一個連蹦帶跳搶出來的,是李曼。她的全生涯,好像是為了烈焰般的熱情而誕生的。她伸出一雙纖手,緊緊地握住老鐵與劉松,「你們好?」她親切地問著:「王亮老是在念你們!」她明亮的大眼睛中滿噙住沉默的眼淚。
「曼!你的閨房在甚麼地方?」黃玲吃力地提著那包衣服,有點吃不消,趕緊問李曼。李曼用手一指,黃玲一步一搖地跨進了中間的那間小房,把衣包甩在李曼的床上,並且招呼秦村,要他把行李也搬進來。
「為老鐵與劉松的歸隊乾一杯!」孫專員一面扇他的木炭爐,一面提議。他的鼻子,被木炭屑弄得黑黑的。
最後,麥浪摸出了一張舊報紙,上面歪歪斜斜地用鉛筆寫著兩行字。這就是酸秀才的遺囑,簡明深刻得如同酸秀才自己。
在高士打道的海濱,他們也曾碰到過「包打聽」胡百熙,單從那副「披掛」,那副「派頭」來估量,胡百熙已不再是半下流社會的人物。他孤另另地扳著那張面孔,鼻子裡扇起了上流社會的墳墓般的寒冷氣息。他與他們之間,距離得有天和地那麼遠,連交談的機會,胡百熙也不給與。
三個人再回到水坑口街邊,把在酣睡中的劉松叫醒,一同吃著發酸的麵包皮。麥浪因為酸秀才病得很嚴重,他必須趕到東華醫院去招扶他,很難過地離開了他們三人。張弓則率領著老鐵與劉松,用力擠上往筲箕灣的三等電車,陪他們去尋王亮。
不幸的預感,使大家闃靜。從破板壁中漏進來的南風,跳躍在黃暈的煤油燈上,像是幽靈的戰慄。
「好吧!打擾你,心裡很不安。」答話的是老鐵。
「再沒有其他的線索嗎?」
黃玲在李曼的房中,洗好了臉,還把蓬鬆的亂髮,也好好地梳掠一下,慢吞吞地踱到隔壁的房間。她招呼鄧湘琳與秦村坐到桌邊來吃飯,自己也老實不客氣地豎起筷子。王亮與李曼,雙雙靠近桌子的右邊,捧起另一個茶缸中的餘酒,向秦村們懇切地敬了一巡,他今晚實在夠歡喜,酒後發光的瘦長臉上,掛著一抹親切的微笑。
鄧湘琳一顛一拐地摸進來,後面的黃玲、秦村,也累得喘著牛氣,跟著摸索。秦村肩上夯著舖蓋捲,黃玲手中提著一包換洗的衣服,www•hetubook.com.com驟看去,真像逃荒的饑民。
老鐵、劉松,被擠進姚明軒他們住的大房,大家沿兩邊床舖,或在牛奶箱,蘋菓箱做成的木凳上,團團坐定,聽老鐵報告他們這個多月來掙扎的經過。老鐵並將尋找王亮的故事,也簡單扼要的敘述了一遍。其中最有聲有色的,還是小傻子,與麥浪、張弓這兩個鏡頭。
「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悲哀……」
老鐵也提到過老道友與胡百熙,但劉松的正義的憤怒,三番兩次打斷了他的話頭:「丟!三角凳!咁離譜。」
小丫頭默默地坐在姚明軒的舖上,迷惘的眼睛中,浮現著一眶淚水,那眼淚,在大家沒有注意到她的時候,又靜悄悄地掛下。在她那破碎的小心房裡,人間友誼的熱情,確具有無限的魔力,她感動得老是流淚,老是擺動著那孖辮,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細佬,王亮吚邊處?知唔知?」劉松見機會不可失,尖進了話頭。
「在干諾道中,不——」老道友沉思了一會:「哦,在高士打道的海濱,我還看見過胡百熙。他站在一個黑暗地方等朋友,一身西裝筆挺,還在快樂地吹口哨。看樣子,他的生活是最寫意的!也許找到了職業呢?唉,這年頭,小白臉比較我們這些老癟三,還是吃得開些的。」老道友拍拍那件油漬的爛青布道袍,心中似乎藏有許多怨氣。
轉過大道西與朝光街交接的街口,他們發現了小傻子。他頭上捆著一塊白洋布,怪可憐地俯伏在一張寫著哀啟的大白紙旁討棺材錢。劉松用肘輕輕向老鐵撞了一下。老鐵會意,走近小傻子的跟前,摸出一把斗零,約莫六七個,嗶哩叭啦地丟到那張大白紙哀啟上。
「今天下午五時,我的老師……病故於……東華醫院。」麥浪悲悲切切地講完這兩句話,喉嚨一哽,那久被壓抑的淚水,竟像山洪一樣爆發出來。
當小丫頭那充滿哀思而又單調的聲浪,正漸漸淹沒在悲痛的哭泣中時;麥浪的影子,也踅進木屋來了。他帶來的壞消息,竟使滿屋子的流浪漢傷心得大哭起來!
最右邊一間房,平行地架起兩大塊門板,由姚明軒、孫世愷、蔣山青、趙德成配成兩對伙計,分別佔據。那是間比較大的房子,裡面堆滿了餐具,油鹽柴米,破銅爛鐵,碎玻璃片,及各種尚未售出的荒貨,那間房臨近廚房,吃飯時就權作餐廳。
「講呀!幾時死的?」老鐵因為很難過,繼續地追問著。
麥浪唸完這寥寥十二字,哇的一聲栽倒在王亮的腳邊。滿屋子鬧鬨鬨的,齆齆地讓眼淚混和著鼻涕。大家一同弔念這烈焰般的活地獄中幻滅的同伴。他們雖沒法子活下去,他們雖軟弱致被大時代所摧殘,但他們的生命卻像永恆一般悠長。因為,生者長念死者,死者活在生者的心頭。
被嚴重地摧殘過後的半下流社會,像燒不盡的野火,茁壯地又在木屋區繁榮起來。他們,有司馬明擺公仔書;有姚明軒撿煙頭;有李曼繡花兼寫點小詩與隨筆;有柳森與那個淳樸的青年農民趙德成翻垃圾;有一位曾做過專員的孫世愷管賬燒飯,還有一個在上海曾經紅過一時的百貨公司的大老闆蔣山青在擺地攤。王亮則總攬對內對外的一切事務,他與李曼的稿費收入,足足抵得全半下流社會總收入的一半。
「劉叔叔,我弄不清楚,爹也許曉得。」小傻子搭訕著,天真的小心頭,似乎流露出無限的想念。
「鐵叔叔,我爹沒死。」小傻子漲紅著臉,吞吞吐吐地把話說了半截,又縮轉去,聲音壓得非常低:「他剛剛『皇娘哭太廟』,在這裡收了幾塊錢,到加剌連士街『上電』去了。」https://m.hetubook.com.com
約莫有半個時辰的光景,老道友踉踉蹌蹌地從樓梯口閃出來,後面跟著小傻子。他的瘦削的三角臉,好像上足了電,浮著一層黃油光,精神也顯得興奮。
王亮提了一盞燈,趕著起身迎了出去。「喂!湘琳,我們在這裡!」他把那盞煤油燈高高舉起。
暮色在木屋區,來得較早,去得較遲。當張弓領著老鐵與劉松,累得滿頭大汗,爬上S村的木屋區時,王亮他們居住的木屋,已經掌起了煤油燈。
「喂!小傻子,你爹幾時死的?」老鐵一面看著那張地狀,一面很難過的問他。
「你知道王亮那一夥子,搬到那裡去了?」老鐵直截了當地盤問老道友。
「喂!你們好?」老道友向佇候在黑暗中的老鐵與劉松打招呼:「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找間涼茶店敘敘舊如何?這回我來做個東道。」
闃靜底夜,充塞著催淚瓦斯。黃玲、李曼,先嗚嗚地哭出聲來,王亮那閃閃的大眼睛中,噙住的一眶晶瑩淚珠,也悄無聲息地滾滴著,滿屋是一團哀哭。
孟夏的塘西風月,依然有著迷人的綺麗。當老鐵和劉松,重踏上舊日的天臺,除了那盞發黃的二十五燭光電燈外,空蕩蕩的再也找不到一件「似曾相識」的東西。天臺上,還狼藉著一些破瀝青紙、破蘆蓆,零零碎碎的,顯然是經過了短鈎子與鈍手斧的蹂躪。在天臺入口處的左邊,他們記得那是李曼的故居。在那裡他們發現了一雙棗紅色女膠鞋面子,寂寞地扔在角落裡,受著無休止的日曬雨淋。這算是他們唯一的發現,能夠惹起心中短暫的回憶。
老鐵為這新發現所激動,衝口喊了一聲:「麥浪!」麥浪抬起頭來,看見是老鐵,滿臉羞得通紅。他很尷尬地笑了一笑,用右手把那頂白帽子,拉得更低。老鐵緊躡在麥浪、張弓的後面,忘記頭上有烈日,忘記肚中有饑餓,很有耐心的像一個勤務兵跟隨著他的老爺。末後,送葬的行列散了,張弓與麥浪,在西樂社裡,也穿回他們的襤褸的時裝,他們跑出來緊握住老鐵的手,眼睛中閃爍著淚珠,好久好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丫頭在貼胸的口袋裡,探摸好久,探摸出一個被熱汗浸濕的紙包。她用顫動的小手解開一層,又解開一層,好像剝著筍殼,才拿出那張甕菜葉般的,沾滿了淚水的十行紙,把它攤到膝頭上。往事的屍骸,在她那熊熊燃起的真純的弔念中,又復活起來。她黴瘠的小臉上,灑滿了眼淚。
「以後再沒有發現他們嗎?」老鐵焦灼地追問著,已有幾分失望。
李曼剛丟下碗筷,舀了一點熱水正在洗臉,聽到門外有小丫頭的聲音,急急忙忙躦出去,手巾的把子還沒有散開,盈盈地握了一掌。她見小丫頭實在太疲倦,走過去扶住她,把手巾把子做了個順水人情,遞到鄧湘琳的手上。
「一槍在手,萬事無憂!」老道友明白了老鐵與劉松,原非仙道中人,不得不收斂剛纔的高興,將談鋒掉轉。「何況紅運當頭,有貴人照看!」他們邊走邊談,已經走進了一爿涼茶店,揀靠左邊角落一個清靜的座頭坐下,每人要了一碗蔗水。
人海中撈不到那真實的希望,為的是真實的半下流社會,活動的時間在白晝,不在黑夜;而老鐵與劉松,卻為現實環境所限制,活動的時間在黑夜,不在白晝。時間是任何歷史悲喜劇的拉線者,在時間上對不起頭來,悲歡離合的機緣,總不能hetubook.com.com湊合。
白晝接替黑夜,黑夜輪換著白晝。老鐵找不到王亮,先感到有點空虛,有點惶惑,慢慢地覺得自己在這漂浮的人海裡,竟是孤獨的。他倆偷偷摸摸地,曾走遍石硤尾村;走遍九龍城寨,京士柏,牛池灣等木屋區;也走遍東華醫院附近、及普慶坊、摩星嶺;乃至能夠想到的任何地方。可是,在這活動半徑不到十英里的洋場之內,半下流社會的影子,雖然不斷地擠入他們的眼簾,而最真實的半下流社會,他們卻不曾找著。
他們分住著三間木房:李曼單人住中間那間小房;前面臨西灣的一間,王亮、柳森、司馬明,擺成三個凹字形的木板舖,中間僅堪容兩個人並坐的空地,就成了王亮的文章製造場。那工場,也許是世界上固定資本最少,設備最簡陋的一個工場。一疊原稿紙,一張用牛乳箱釘成的矮凳,一枝廉價鋼筆,一大瓶墨水,一大堆柳森、趙德成撿回的廢報紙、廢書籍、破刊物,就當作「原料」。柳森這位曾負盛名的成本會計師,常常偏著那「十二點差五分的頭」,屈著幾個指頭,取笑王亮的「甕菜文章」:「平均成本低廉,固定資金甚少,正適合在香港這文化市場,大量傾銷滲水的作品。」他也曾替王亮的作品,從素材進廠算起,一直到成品脫售,包括勞動成本,製造費用,及材料成本,乃至交通運輸費用,用分步成本會計制度,作了一個精確的核算。他證明這項買賣,在半下流社會中間,倒是最賺錢的一項現代化的製造業。
「說那裡話,真是見外。今晚運氣好,碰到一位財神,我『白鶴尋蝦鈎』,又是『金彈打飛鳥』,又是『韓湘子吹簫』;不說東莞、南頭貨,我不要吸,就是大連翻煑的,我也不要。胃口真吊得大!」老道友因一時高興,不免大擺噱頭,賣弄點玄虛。
老鐵見話不投機,連忙把剩餘的蔗水飲乾,站起身來,搶著埋了單。並向老道友傻小子父子倆,隨口敷衍幾句,拖著劉松就走。
另一個陣雨剛過後的晌午時分,劉松正用一條破毛巾蒙著頭,躺在水坑口街邊的騎樓底下,失神地想念過去的快樂日子。老鐵呆呆地靜坐在一邊,悶熱薰蒸著他的瘦臉,額角上不時有汗珠滲透。
「王亮,王亮!老鐵、劉松回來了!」張弓腳還沒有踏進門,歡喜得直叫起來。
「收起檔口,陪我們去找你爹好不好?」老鐵的眼光掃射在小傻子的臉上,徵求他的同意。
老鐵正想從人叢中退出來,無意中從一隊十二人組成的西樂隊中,發現了兩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的帽子拉得特別低,一直覆壓到了眉際。左手拿著那枝風笛,很顯得不自然,他們跟著這行列行進,恰像一對木偶。老鐵定睛看去,那不是麥浪與張弓,還是誰呢?人生的舞臺上,真面孔總是不能變換的,那白制服、白帽子,並不曾掩蓋盡這人生傀儡戲的真實底一面。
門外,沙沙地又有腳步在走動,王亮側耳細聽,那雜亂的聲音卻愈走愈近。「李曼,李曼——你在哪裡?」那聲音明朗得像兒童的歡笑,大家一聽就知道是小丫頭的呼聲。
吃飯算是草草終場。李曼抱起正在抽泣的小丫頭,用好言好語安慰她一頓;並且,一句緊接一句地想盤問個究竟。秦村明白紙是包不住火的,他接過王亮遞過來的一支香煙,湊近燈盞上吸燃,深深地抽吸一口,對大家淒楚地說道:「讓我們把碗筷撤出去再好好談吧!橫直我們的事,說來話長!」秦村的話是深蘊著力量的,這力量在於他那嚴肅的表情上,在於他那為痛苦的回憶所絞纏的聲浪中。
鄧湘琳在眾人的催促之下,第二次再抖顫地唸著張輝遠的信。這個在自己的祖國,感到非常陌生的人;當他還生存的時候,他從大鐵幕跳進小圈圈,結果,將他的m.hetubook•com.com生命與熱情,深深埋葬於這異國的荒坵。今夜,在他的生命的盡頭,竟還有一群人,能夠理解他所說的話,且為他所說的話,付出了這個世紀罕有的沉痛。
「搞不太清楚,天臺的『狗窩』被拆掉後,大家都已五零七散。我僅知道有的搬到東華醫院托缽,有的回到調景嶺去。其實,這群傻瓜,完全懂不到香港的門路,祇好餓癟肚子,空談理想。」
孫世愷新端上一碗「荷包鴨蛋」,騰騰熱氣把燈光也弄得有點模糊。秦村呷著一大口酒,覺得心頭發熱,想起了這別後的日子,不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黃玲第一碗飯已經吃光,他舀了一碗蛋湯,也挾了一個嫩黃的鴨蛋,正往口裡塞,大約已聽到秦村的太息,手一軟鴨蛋掉在熱湯中,濺滿她一臉。她怪不好意思的掏出一塊小手帕,使勁地揩拭著。鄧湘琳正將一小塊麵包塞在嘴裡,看到剛纔的情景,鼻尖一陣酸,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正在休息的人,看到這光景很奇怪,大家又不約而同的圍攏在他們的身邊。同情而疑慮的眼光,從這個的臉上,傳遞到那個的臉上,大家總覺得有幾分蹊蹺。
「唔……」老鐵悟出個中道理,不覺一怔。「原來同情心也可以用不幸來騙取的!」他想。
司馬明與王亮,魚貫地從小房中躥出來。王亮一眼瞥見老鐵那不到一寸頭髮的蘿蔔頭,心頭一陣發酸,眼前依稀浮動著個多月前那悲哀與眼淚的世界底輪廓。「哎喲!感謝上帝,讚美上帝!」王亮歡喜得幾乎淌出眼淚。他的年青的心,再也壓抑不住感情的衝動,他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輕輕地傻笑著,神情顯得分外活潑。
沉默了好久的半下流社會,為新的刺|激所振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場面。孫專員飯還沒有吃完,就匆匆離桌,他挪開那燒熱水的鋁鍋,重新再把木炭加進爐裡,用把破蒲扇狠命地煽得火花直爆。然後把那口弄菜的鐵鍋,擺在上頭,羼了一瓢熱水,把蓋子輕輕冖上。
「因為他死在這異國的土地上,他的心卻癡癡地繫念……祖國!因為當他還希望……活下去的時候,他自己的祖國,對他竟如此陌生和苛刻!假如說……人生不過是自己發展自己完成的歷史;一個哲學家,他的自然底生命,雖被火葬場煆成枯灰,但枯灰中卻有再生的生命湧出,這生命卻是永恆的。」
「唔!」老鐵似懂非懂,看著老道友手舞足蹈地出神。
被遞解出境的老鐵與劉松,已偷偷地溜回。他倆晝伏夜動,在焦灼地找尋王亮。
姚明軒走過來,從背後緊緊地摟抱著劉松。柳森與趙德成,一個人搬起一條腿,把劉松抬起,哼唷哼喲地打著秋千。窄小的廚房門口,被人擠滿了,喧呼與放縱的笑聲,似乎再也容納不下,從破板壁的罅隙,鬨鬨地向外播送。
大家都浸沉在最熱烈的歡喜中。用僵冷的文字,本難於描述出此時他們心情的交感與激動;正如同在人間還沒有有力的聲音,足以把幸福的願望表達出來一樣。在這個近於幽黯的木房子之內,至高的熱情底火燄,確是可以隨時發現,隨處發現;不管在幻想的沉默中;或者在縱情底談笑中。但要找尋出確切表達這種這種熱情的語音,不得不使最偉大的藝術家感到失望與苦悶。
打從普仁街那頭,一長隊上流社會的出殯行列,正經過東華醫院附近,沿普仁街、水坑口街,吹吹打打地折向大道中去。那行列,一節一節的生花儀仗之後,夾雜著中西樂隊,像一條百節蟲,慢慢地蠕動著。老鐵也夾在人縫中瞧熱鬧,看到這一隊隊、一排排的傀儡戲,都是千篇一律的款式,都是那些白制服鑲藍邊的鼓吹手,冷冰冰地毫無表情的踱過。他非常鄙視的在想:唯有那些上流社會裡的人,纔歡迎這群棺材老鼠,纔歡迎這些毫無生氣、毫無內容的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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