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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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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心疊著心;
滿懷獻身底熱情——
為自由真理底召喚,
我們手牽著手;
司馬明最捨不得的,還是他的公仔書。他常以此誇耀,一株小草,一顆露珠,這是上帝對他的善意安排。他並不想在這樁交易上貪便宜,只想與那些提著藤書包的天真的孩子混在一起,讓他也能嗅到一點兒童的氣息。因此,他的買賣,也多少有點違背了他的「功利主義」的經濟觀點。他寧願以最大勞力,獲得最小代價;人家的公仔攤,一個斗零睇一部,他的卻一個斗零睇兩部。而且,當流著口涎的細佬哥,要睇書又沒有錢時,他還可以記帳!日子一久,他幾乎變成了兒童們的領袖,辛辛苦苦地把公仔書搬出去,也歡歡喜喜地載著兒童的傻笑回來。所以,今早重新分配工作的時候,他的崗位,還是站得牢牢的。
「好的!我願意擔任文章公司的抄寫。」李曼微瞇著一雙媚眼響應。
「哦,你真的繼承了劉教授的衣缽!麥浪,我真替你擔心。重估生活的價值,重新肯定生命創造的積極意義,使我們在生活上,在思想與行為上,有個公認的基礎;使人類的精神,有個共同的中心的集合點;使人類超過唯物的機械的規律之上,生活的全領域,就會湧現嶄新的精神的華采。不是嗎?在我們這半下流社會,不是已發展著生命的蓬勃的創造活力嗎?靈魂與精神的自我拯拔的聲音,不是已經起來了嗎?」王亮說。
經過一夜思考,王亮把他的計劃向大家宣佈,並謙虛地徵求大家的同意。
當麥浪走後,躺在床上打盹的姚明軒最知趣,他最知道王亮這一手「調虎離山之計」,他也最明瞭李曼與王亮的需要,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拖著木拖板,溜到老鐵的房裡去了。臨行還熟練地做了一個鬼臉,笑咪|咪地將房門虛掩上。他做這項動作已經不止一次,所以非常顯得輕鬆。
住房,也暫時調整了一下。右邊的廂房,分住王亮、麥浪、姚明軒https://www.hetubook.com.com、柳森、張弓、司馬明。左邊那個大房,則由趙德成、老鐵、蔣山青、劉松入居;孫世愷與秦村,每晚開兩張行軍鋪在大房中間。另外那間小房,李曼與鄧湘琳擠做一鋪;黃玲則擱了兩塊房板,另成一個格局。
天剛毛毛亮,黎明還在眨著初醒的睡眼,半下流社會,已在緊張地安排一天的工作。王亮用手帕揩了揩眼角,蓬著那馬鬃般的短頭髮,叫住正在趕下山去的趙德成和柳森,要他們放下破帆袋,好重新分配工作。
「鬼來了!又要取笑。」李曼嫵媚地瞇下她的大眼。
「我的計劃的重心,」王亮說:「想做到勞心與勞力平衡,生活與學習並重。第一步,我們決定成立文章公司;第二步,我們確立讀書計劃;但要邁開這兩大步,必須大家通力合作,明細分工,自覺遵守。」
分配工作完畢以後,趙德成、張弓,必須要趕早趕涼快,匆匆忙忙背了帆布袋往山下跑。司馬明挑著他那套公仔書,也尾隨著他倆。
「曼!你的字跡與你的人一樣秀麗,我愈看愈著了迷。」
李曼閉住他的眸子,讓王亮帶醉地吻,發狂地吻……那短短的鬍鬚,像一柄尼龍牙刷,戳在她的酒窩上,戳在她的粉頸上,癢兮兮的,又生猛,又粗野,又有力!愛底戰慄,情底戰慄,靈底戰慄,使兩顆心融貫進另一個世界——詩的世界,夢的世界!緊緊地,兩人相互摟抱著,有相同的呼吸,有同一節奏的脈搏。
迎著拂面的曉風,山腰中傳來一陣大合唱的悲壯底歌聲:
蔣山青與劉松,照例回來的較遲。蔣山青拿著一毫三張的過時報紙,很快樂地朗誦著李曼的十四行抒情短章,覺得非常有意思,不過有些奇怪的言語,他似懂非懂。另一張報上,有李曼的一篇香港傳奇,結構緊嚴,描摹人物之深刻、逼真,頗能傳莫泊桑之神,王亮捧著讀了又讀,很愉快地交給李曼剪貼收藏。
「誰取笑你?難道一個鑑賞家,不能衷心地讚頌一件優美的藝術品嗎?」王亮緋紅著臉,輕輕地說著,心怦怦地跳動,像舂黃穀。
當王亮他們一夥梳洗完時,天已經大亮。銀白色的層積雲與鱗積雲,被海平面上的太陽,燒成了瑪瑙紅;在瑪瑙紅的邊緣,和*圖*書鑲著古銅色的邊,像火燄上的黃燄。山下,沉睡初醒的都市,又漸漸融化在嘈雜的都市交響樂章裡。
麥浪沉思了片刻,沒有再回答王亮的談話,當他的眼光接觸到王亮那閃閃發光的眼睛時,他似乎也感到:希望還在自己這年青的一代。小房子在談話中止的時候,顯得有點枯寂。太陽光,從破板壁縫中射進來,成了一道道金光,灰暗的塵埃,在金光中急遽滾動。
李曼將一雙纖纖白手,遞到了王亮的手中,她逼視住王亮那燃燒著熱情的大眼睛,輕盈地在他的闊額上吻了一吻。王亮乘勢一帶,李曼像落花一樣飄到他的懷裡,深長的吻,在喘息中潛發著醉心的芳冽。這馥郁的青春的濃香,只有在第六感官中方始存在,這也許就是愛情。它像野火一樣的明朗活潑,既遮蓋不住,也阻遏不來。它像一個火頭,引燃了另一個火頭,於是,千萬個火頭一齊燃燒。同樣的,一顆心燃著另一顆心,於是千萬顆心也燃燒著了。
翻垃圾的夥計,照例要最先趕去,也最先回來。平時,他們四更就要起身,洗好了臉,胡亂地吃了一點麵包皮,聽到宏強塑膠鞋廠拉氣笛的聲音,就動身趕到山下,搭上第一班電車,到銅鑼灣下來,開始分頭搜索前進。從一個垃圾桶,追逐到另一個垃圾桶;煉乳罐、洋鐵罐、豉油樽、破酒瓶,乃至碎玻璃片,破拖板鞋,稀爛的生、熟膠底,舊報紙,各式各樣的破銅爛鐵,都一齊收進了他們的「百寶袋」中。他們這批拾荒者,大街小巷亂躦,他們的腳板底像抹著油一樣,匆匆忙忙地追逐著腐朽與惡臭。這次,趙德成與張弓在電車上預先約定好,在荷理活道口會面。趙德成因為必須搶撿大酒店中擲出來的肉骨頭,魚皮,及各種用蘇打煲過的牛肉、豬肉,回荷理活道時已經十二點半。兩人稍為休息一下,從弓弦巷口穿到大道中,擠上回筲箕灣的電車,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大半。餘下的閒工夫,不過是摺疊舊報紙,揀選各種材料,並進行分類。吃完了午飯,就一直睡到黃昏時節。這樣辛辛苦苦的快樂,除了勞動的人以外,是沒有人能體驗到的。
在撿煙屁股的工作上,秦村填補了姚明軒的活動。經大家決議,再不要賣煙頭給「百鳥歸巢」經紀,以自力https://m.hetubook.com•com更生姿態極力避免中間剝削。由老鐵在屋內成立工場,自撿自製自銷,而負責零售的是孫世愷。
王亮沈湎在一種出神而忘我的情韻中。他一枝煙緊接一枝煙地狂抽,小房子裡浮滿了淡白色的烟霧,那股「百鳥歸巢」的混和煙味,使麥浪也咳嗽不停。王亮的靈感始終沒有來,他的藝術的衝動僅浮現在蹙起的額角上,鋼筆捻在手上,又把它放在稿紙上,那不安的焦灼神態,好像為不斷增加的市廛的吵鬧聲音所困惱。
戰鬥至最後的一瞬……
我們命連著命;
黃玲與鄧湘琳,除做飯外,還負責內部的整齊清潔,洗衣打雜,空閒的時候,也兼做點針黹。管賬的工作,推定由李曼兼充。擔水、劈柴、運米、買菜的粗工,由老鐵承擔。半下流社會各成員的初步工作,就是這樣決定的。
李曼將新抄好的詩稿,與王亮請代為謄正的一篇隨筆,一齊拿來。王亮望著那娟秀的字跡,出神了半晌。他精心地核校一遍後,要她在王亮的文章上,也簽上李曼的名。把兩疊稿紙摺得整整齊齊,用心地套進信封,並隨手交付給麥浪,請他費神即刻投到郵筒中去。
蔣山青老闆,因為破破爛爛的廣東話,不夠應付地攤上牛鬼蛇神的局面,他要求劉松與他合作。他從百寶包袱中取出一頂綠斜紋布運動帽,替劉松戴上,把他那蘿蔔頭遮住,瞇著眼看了又看,覺得劉松倒也像個買賣場中人物。
蔣山青和劉松本來可以慢點下山的,他們也為興奮的熱情所激動,由劉松夯起那百寶包袱,搶著下山。秦村從姚明軒手上,接過那頂破草帽,那個小紙袋,結結實實地把鞋帶拴好,也不願意落後,踉踉蹌蹌地直往門外躥;孫專員臨時叫住他,要他等一會兒,他也要趁熱鬧,與秦村作伴。七個人,先先後後,都奔赴生活底戰場。王亮看著他們那矯捷的身影,那昂揚的氣概,臉譜上又出現了那抹真純底微笑。
木屋中,由李曼與王亮領頭應和,交流著青春底旋律,青春底熱望。
麥浪這位小規模的哲學家和_圖_書,慢條斯理地把視線移開了書本,對王亮說:「假如生活的不穩定,仍然繼續下去,蔓延下去,我認為:人類內心生活的墮落是不可能避免的!假如生活哲學的價值標準不能確立,那麼,文學藝術的復興,縱不絕望,也屬很少希望!」
「我覺得——」王亮索性偏過頭去,向麥浪說道:「近代生活中所不斷增加的唯物的傾向,它的過重的壓力,對人類的精神生活,是一種威脅。我們緊張過度,我們竭力求取物質的目的,養成務外的興趣,但忘卻人類的內心生活,也完全使人類不瞭解內心生活的重要。結果太繁複的近代文明,竟使我們這一世紀的人類,有點承當不起。」王亮捻著他手裡的那枝鋼筆,不免感嘆起來。
王亮定下心來,為那一篇未完成的小說深思。麥浪則在酸秀才遺留給他的一大堆德文書中,隨手掂來一本倭伊鏗的「威權與自由」,盤坐在王亮的床上,細細地咀嚼著,臉上時時泛起苦笑。
當麥浪把稿子丟到郵筒回來時,李曼還懶慵慵地蜷伏在王亮身上。麥浪看見了這怪模樣兒,不免帶著一個哲學家的恬淡的微笑,輕手輕腳地踅到老鐵他們的大房間裡去了。
黃昏,木屋中聚滿了歡歡喜喜歸來的人。他們勞苦一整天,在山頂的井邊,露天沖好涼,帶著新沐浴後的愉悅,高談著一天的見聞。他們頭腦裡裝滿的是個別的人物與具體的印象,亞洲怎麼樣,歐洲怎麼樣的空談,在他們的嘴邊是聽不到的。為今天祈求,暫時放棄明天;為「活」而戰鬥,暫時擺開「生」的想望!這就是現實生活,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哲學,這就是這個年代的人生!這與那些文縐縐的「臭皮匠」,以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莫過於皮革的觀點,距離倒是很遠的。
「我與姚明軒,可做翻譯工作。」麥浪也跟著嚴正地表示,態度十分認真。
柳森因為生理的關係,他想調換工作,願意到海軍船塢去上夜班,做鏟銹、揩抹、油漆的散工。
「恐怕是空虛的掙扎,或者說:恐怕只是一線希望的閃光。」麥浪懷疑地晃著他的腦殼。「因為,支配我們全部生活的還是極端的現實主義。我們的心靈,全浸淫在陸續不斷的外來的刺|激中,幾乎每一分鐘都要接受若干新感覺,適應若干新要求,這不斷繁殖的騷擾,影響到我和-圖-書們內心生活的一定不淺。我們在精神上,還不是自由人;而且,還不可能是自由人!我們只是現實生活環境的奴隸。我們的理想,壓縮成了一撮發酸的麵包皮;我們的生活,被迫向機械的平面上墮落。生活的內容雖複雜,生活的情調卻是簡單的,這樣,我們就會失去人性!在生活的大漩渦中絕望地掙扎。」
「麥浪,在沒有信心的時候,重建信心;在沒有理想的時代,確立理想;這是我們必須完成的工作。自然,你有思辨的充分自由,你也有否定一切的充分權利,但我願向你提供點意見,我們這個時代,不再是否定的時代,因為『否定』在基本上是消極的;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肯定的時代,是一個積極創造的時代,是用血來書寫歷史的時代!一分血汗,一分收穫,千萬不要因劉教授的死而洩氣,大家好好兒幹,終會有個出頭的日子的。」
張弓知道他的出色當行的本事,是屬於另一種符號的世界,他願意接替柳森遺下來的空缺,與趙德成一同揹帆布袋,向「人棄我取」的經驗方程式中去討生活。他說:「從一個垃圾桶,到另一個垃圾桶,可能解決問題,也可能撈到一個零,但我倒挺中意這『剩餘價值』的鬼把戲!我願意替老趙做跟班!」他的話,輕鬆愉快,使大家笑個不停。
晚間,燈光下,輪到了李曼主講「詩的意境」。大家聚精會神地做著筆記。一個多月來,這樣的研究晚會,已經舉行了十多次,很用功夫的柳森、司馬明與王亮的筆記本,已換上第三本拍紙簿。其中最出色的兩次,一次是姚明軒的「今後戲劇運動的方向」;那不啻是現身說法,講得有聲有色。另一次是王亮的「短篇小說的分析」,分析得頭頭是道,很能深入淺出。而這次李曼的「詩的意境」,雖惹起了聽講的人的若干不同的看法,並作了若干有力的補充,但最後綜合出來的思想,卻也是很調和的。
「你是冷酷的人生中,一朵熱情底花!我永遠忘不了你,可憐的喀丘莎……」王亮捧住李曼的嬌嫩的臉蛋,不免輕輕地哼起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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