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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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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我的老師,一看見胡百熙就不順眼。我真感到奇怪:哲學家的眼睛最會瞧妖精。他常常對我說:『麥浪,這個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打扮得陰陽怪氣,男人女相,一定不是東西!』今天,他的話總算靈驗了!」麥浪的話還未終結,滿房已經歡騰著笑聲,剛才的冷冰冰的氣氛,好像變得暖和了一點。麥浪繼續說道:「令嫻,你要知道:當一個人從強光下走到黑暗處,或者從黑暗處走向強光下,眼前的陣黑,皆是一樣的。令嫻,你不必拘束,想分出個彼此。我們的生活,與你的生活,都是『接枝』在同一個苦難的椏杈上,天可憐我們還有這個相見的日子!單說這一點,我們就該歡喜。」
「姐姐生你的氣,不陪你睏了。晚上你一雙腳,老是車水一樣的,哪個招架得住?」本有十分醋意的李曼,被這小東西的語頭一岔,竟也是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
王亮見大家情緒非常激動,還來不及出來排解,李曼尖著嗓子,大聲地答辯道:「高傲屬於潘令嫻!光榮也屬於潘令嫻!想不到你們竟做成這樣的圈套,來侮辱我一個人!」她說罷,站起身來,想衝到隔壁房裡去。蒼白的狂怒,使她硬化成一座大理石雕像。
「令嫻,悲劇演完了,接著來的當是喜劇。最甜的笑,是最後的笑;最美的生命,是最後還能堅持的生命。光榮屬於那些知道不幸,卻能面對不幸的人!光榮屬於那些懷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人!過去,總是過去了的,就讓它遺忘吧!因為,我們的希望在前面,不在後面;我們的幸福在明天,不在昨天。令嫻,我們衷心地請求你放下痛苦的包袱,難道像胡百熙這樣的軟漢,還值得你再賠上懊惱去回想?」姚明軒這回不再演反派角色了,他浪子回頭,嚴肅地在背誦臺詞,希望將剛才無意中的頂撞抹掉。
夜,如此深沉,如此淒厲!大家扒完碗中剩餘的飯後,都連滾帶爬,收拾好屋裡懸掛的破爛傢私,亂嘈嘈地忙做一堆。黃玲好意地讓出她自己的木板舖,叮嚀潘令嫻早些入睡,自己則架起一張爛行軍床,擺在廚房裡。
趙德成與潘令嫻,位置恰恰面對面,她的痛苦的表情,他瞧得最真切。在迫不得已的形勢下,他真摰地鼓動他那兩片厚嘴唇,硬著頭皮,想把她的痛苦沖淡。「太平山下的過錯,比垃圾還多。掃街的每天都掃得乾淨,第二天一大早,滿地又是花生殼,橙子皮,……還有……舊報紙,一層層包著……『稀堆』,還有破銅爛鐵,名名堂堂……我想:如果有人住的地方,過錯總免不了的。……」他的話越講越「離譜」,大家更形莫名其妙。倒是坐在離潘令嫻左邊幾尺遠的牛乳箱上的柳森,他偏著那「十二點差五分」的頭,眇見了潘令嫻的神色,纔悟到趙德成的話,是為安慰潘令嫻而說的。不過,他這個種地的老實人,講話沒有技術,有點辭不達意就是。和*圖*書
他的舞臺動作,他的宏亮的聲浪,很像在歌劇啟幕時朗誦序詩。有意無意中,替代了歡迎的祝詞。
「不,不!我有言在先:當我替令嫻說項,請求那位錢老闆代她贖身時,她曾經對我要求三件事。搬到社裡去住,是其中之一。因此,我必得暫時與大家離開,好讓我們這大家庭,醫治這傷心的人兒的病!我心裡雖然難過,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根本我不願意看到,我們的半下流社會,墮落到下流社會的深淵!」李曼硬著脖子,一口氣把她的話說完,剛才的笑容又收斂了,言語中還透出尖刺。
所有的人,除李曼沒有參加聚餐外,圍成兩桌,都懷著沉重的心情,在默默地咀嚼著。沒有笑,沒有聲息,在閃電的光影裡,大家的臉色,都顯得發青。那是一幅「最後的晚餐」的畫面!潘令嫻呷了一兩口酒,見李曼還在傷心慟哭,她連忙撇下碗筷,悄悄地走到李曼的小房裡,噙住一包淚水,苦苦哀求李曼。
被西風撩撥起熊熊火燄?
潘令嫻眼圈已經紅了。痛苦哽咽住她的喉頭,黃中發白的憔悴的臉,幾乎低到胸前。兩隻手,無目的地翻弄著那件黑膠綢衫邊,嘴角緊張地動了一動,從遠處看,像是得到一點慰藉後的苦笑;從近處看,卻像是痛苦的痙攣。那黃豆似的汗珠,繁星般的滾滿一額頭。
「曼,不要孩子氣,賬還是你管,橫直你每晚都要回的,何必推三阻四。至於令嫻,你不是告訴過我,說已經替她在塑膠廠找到一份工作嗎?她在這裡也嫌太嘈雜,索性搬到工https://www.hetubook•com•com廠附設的宿舍裡去住好了。她在群體的生命中,將重新發現她自己,且重新估定個體的價值,這於她也是很有意義的。」王亮見李曼輕鬆了一點,鑽個空子,把自己要講的話,交代清楚。
是誰?將胭脂抹遍千林,
黃昏逼近了!暴風夾帶漫天砂石塵土,猛烈地敲擊著木屋區的破板壁與瀝青紙屋頂。席捲的旋風,呼嘯過大海,呼嘯過山崗,大地雖然無情地屹立,一切生靈卻都俯伏在這巨靈的魔掌下,暴風雨終究要來了。
那一天,半下流社會,正在籌備舉行「慶功筵」,到山下找生活的夥伴,五點以後,都陸續回來了。滿木屋子裡,充滿著疲憊的人的呵欠,充滿著喜洋洋的高談闊論。其中可忙壞了老鐵與黃玲,他倆正在趕辦晚飯,汗水像雨淋般,淌得齊腰濕透。
這頓晚飯,意義不比平常。它一方面,是祝賀李曼的新詩出版,祝賀李曼到文學半月刊社去充當編輯,這自然有點惜別的意味;另一方面,是歡迎潘令嫻,重新參加半下流社會,在這點上,又似乎具有迎新的意義。但儘管意義不同,大家心裡的喜悅,卻是一致的。
「姐姐!您說話呀!」小丫頭將臉貼在潘令嫻的胸前,天真地搖撼著她,那神氣,像一個索乳的嬰孩。潘令嫻眼角下流曳出一抹慈母的光輝,搖搖頭,緊緊地將小鄧摟住。她蒼白底纖手,不斷地顫動,但並沒有開口。
「姐姐,你不是說晚上要回來陪我睏嗎?你哄我,嗡——。」小丫頭一派老天真擺動她的孖辮。翹起兩臂,將兩個食指戳在她的小嘴唇邊。
「曼,辛苦了你!」王亮拖住李曼的雙手,愉快地迎接她們。當他一眼瞧見潘令嫻低著頭,默不作聲的時候,接著說:「令嫻,不累嗎?大家都等得很焦急了。」
潘令嫻見李曼很難過,低首下心地拖住李曼的雙臂,顫慄而卑微地說道:「姐姐,請饒恕我,我的身體也是您賜給我,我是變牛變馬也不能報答您的好處……」她嗚嗚咽咽地哭了,心情異常淒楚而沉重。「除了洗不盡的羞恥外,我有甚麼光榮?您不要折損我的草料!當我還在唸大學的時候,我也沒有想到有今天。可是,今天的我,確實已經非常下流!從我的本身出發,我僅知道一個鴇婆最大和-圖-書的光榮,就是她還有權力,呼喚她門下的雛雞,快點做完手腳,好迎接第二個客人!而在一個頂下流的女人,她值得驕傲的還有甚麼呢……姐姐,你可憐可憐我,我求你不要離開我們……」潘令嫻為討李曼的歡心,那充滿自瀆的話還沒有說完,發白的嘴唇掀動了幾下,微閉而浮腫的眼瞼下,簌簌地奔流出淚水。她把頭一偏,竟昏厥在李曼的肩頭。李曼餘怒未息,將身子使勁一扭,竟把潘令嫻摔翻在地上,她踏著那雙白麂皮半高跟鞋,一擺一扭地倒到她自己的牀上放聲號叫起來。
把冷卻底希望無聲燃點!……
李曼的抒情詩集——「戀歌」,正是這天出版。那位面團團的金舖大老闆,發動了他所支持的一家雜誌,一家報紙,以巨大的篇幅,來捧這本書的場。而另外幾家有名氣的報紙上,也有巨幅廣告,賣力地宣傳這本詩集。在悶熱的低氣壓下,這也算做一點刺戟。
他樸實的話,代表了他全心的觀感。聽話的人,卻不能不發出微笑。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見他的話打不響,用破葵扇半遮住那發燒的黑臉,再也不做聲了。
為晚秋粧點起遲暮華年?
老鐵與黃玲,緊張地端上了飯菜,煤油燈點燃又熄滅;吹熄又再點燃,在這大風暴中顯得非常不中用。遠處近處,板壁與門窗,吹得嘩啦作響。茫茫的木屋區,成了一片憤怒的海洋,在風暴中抖顫。
潘令嫻臉上的雲翳,已消散了,那開朗的臉,正在轉換顏色。當她偷瞧見李曼那充滿妒意的目光,又不免愁傷起來。李曼冷冰冰地坐在潘令嫻的右邊,像一座孤獨的墳墓。她長久沒有引人注意,已滿肚不耐煩;而王亮的話,又將她的醋罎子打破,她輕蔑的哼了一聲,鼻孔裡洩出的,已是「准」上流社會的墳墓氣息。
「難得今天有這『和和氣氣』的場面,令嫻,希望你不要再悲傷,希望你記取:你曾經怎樣地愛過?又為甚麼痛苦?把未來從希望裡活潑起來,也把過去從心版上抹拭乾淨!我們大家都這樣要求你!」數學家張弓正搓著香港腳,一面發抒偉論。他的話尾聲顯得很興奮。
在一陣嘈雜的問長問短之後,大家一窩蜂擁進大房。祇有李曼和潘令嫻,回到她們的閨房,洗好臉,替換好衣服,然後才m.hetubook•com.com慢條斯理的加入這座談會。
趙德成縮起頸子,蹲在房門口的矮門檻上,不停地揮動那把破葵扇。他不知從甚麼地方找到了靈感,嘻開那張黑得出油的粗麻條臉,竟搶先說話:「我們這半下流社會,今天真像在做喜事,歡歡喜喜擠在一堆。」
蔣山青躥到潘令嫻的前面,代她把書拿起,也攙扶住她,慢慢踏著石級。
「喂,令嫻!」柳森接過趙德成那結結巴巴的話頭,喎斜著嘴,說道:「請把心放寬點,放舒展一點。最高貴的生命,我認為還是烈火中湧現出的紅蓮般的生命。胡百熙雖陷害了你,但半下流社會,卻誠心誠意地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共同生活。當人生這『收支對照表』還沒有全部製成以前,不管是『差額試算』,不管是『損益計算』,於你總是有利的。」柳森疊起兩個指頭,向空中戳了幾戳,好像會計師在敲著算盤的光景。他的話,將大家從迷夢的邊緣拖轉,他們不約而同的將視線轉移到潘令嫻的身上,大家都提高了警覺。
蔣山青挾回來的那一包新書,大家爭著在翻閱。姚明軒斜躺在趙德成的舖上,用兩個枕頭疊成一堆,左手支頤,翻到李曼那首題名「紅葉篇」的十四行短章,高聲朗誦道:
「嘿嘿!不管賬也算了,這裡多的是會計人員,還怕是天上少,地下無的寶貝!」麥浪幾個星期來,對李曼的驕矜作態,已惹起不少反感。這次他看見李曼對待潘令嫻的那副嘴臉,心頭一把無名火,按捺不住,悻悻然向李曼提出反駁。
是誰?將煨燼攜向深山,
潘令嫻苦笑了一下,羞澀的杏眼中,含蘊著淚水。
當李曼、潘令嫻的影子,在山腰的石級上出現時,盼望了一下午的小丫頭,歡喜得怪叫起來。全木屋子裡的人,都為她的歡呼聲所吸引,迅速地攢聚在門口等待。王亮與蔣山青,馬上趕出大門,去迎接她們。
是誰?將鮮血洒上祭壇,
暴風一陣緊似一陣,橫掠過木屋區。疲倦的人們,瞌著未曾閉攏的睡眠,在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天明。
「全半hetubook.com.com下流社會的人,以血汗培養了你,想不到你還沒有跨進上流社會的門檻,就這樣盛氣凌人。李曼:你的驕傲是虛無的!你在這裡,忽然販賣忿怒,忽然又販賣臭架子;憑甚麼拿你自己的惱怒,去唬那些純樸善良的人!你的高傲,你的光榮,究在何處?」姚明軒霍然從床舖上筆挺挺站起,揮動兩手,在大演其說,壓抑不住的憤怒,挑起了兩道劍眉。
李曼這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太陽下山的時分,才氣喘吁吁地爬上來。後面,像跟班一樣跟著潘令嫻。她夾住一包新書,燠熱與羞愧,赧紅了她的雙頰。汗水,在李曼的額角,臉蛋上,縱橫地滲出,把眉筆劃出的柳眉,把臉上的粉底與胭脂,沖得模模糊糊的,失掉了原來的嬌艷。
第一號風球,高高掛在天文臺的土饅頭式的山上。警告太平山下的住客,颶風有來襲的可能。天氣,燠悶得非常,密集的木屋區,變成了一座大蒸籠,住客們淌著汗水,張開口,艱苦地喘氣。
「令嫻,把頭抬起來吧!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大家的苦命都是連在一起的。為甚麼在我們這個社會中,還擠不出一絲笑容呢?你掙扎過,你也痛苦過,這並不是一個秘密的故事。大家都熱忱地歡迎你,大家都衷心地熱愛你,這個你也該明白。請別再傷心!你要曉得,我們這大家庭,是專為傷心的人兒設立的。令嫻,你笑笑吧!」王亮因處境艱難,本不打算說話;但真話一出口,卻沾滿了感情,全控制不住。
李曼羞答答地勾住頭,發著紅光的臉蛋上,流露出驕矜的光彩。潘令嫻緊靠住小丫頭坐下,下意識中又是羞愧,又是快慰。略顯浮腫的圓臉上,時時變換不同的顏色。
「令嫻回來了,我的差使也可以交卸了。」她說,扳起一副面孔。「明天,我得去辦公,管賬的事,我想要令嫻兼辦。不過——我又有點不放心!」
「講呀,你的話好像還沒講完,看你,這等模樣,活像一個標緻的姑娘!」姚明軒抬起他的右手,打了一個滑稽的手勢,「標緻的姑娘」五個字,拉得又硬又長,大夥兒的笑,都忍不住哈哈衝口而出。祇有潘令嫻,腫黃的圓臉上,顯得非常尷尬,她斜偏著頭,無血色的嘴唇僵冷地張開,失神的眼睛流露出灰白而黯淡底死光,眉棱與額頭,擁成了一條不勻整的曲線。似乎這五個字對她有些刺耳,她感到無可告訴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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