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半下流社會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一

十一

「亮,等等,我來了。」李曼把燈再捻亮,邊走邊嚷。
大房中,已交響著一陣陣鼾聲。其中,蔣山青那胖子的鼾聲最響。一整天的流汗掙扎,這正是他們沉酣在夢的世界,追求著塵世之外的一點慰藉的時候。但右邊房間,卻靜悄悄的。李曼看看手上的腕錶,指向十二點,在平常大家還正埋頭寫作;而今晚這意外的安靜,使她心裡倒有幾分納罕。
司馬明自知失言,滿身羞得火辣辣的。他不斷點頭稱讚姚明軒的意見:「對!明軒,還是你的對!不過,我真替一個善良而脆弱的女人可惜!當痛苦的命運『轉嫁』到她的頭上的時候,也就『歸宿』在她頭上。完全脫卸不開!」
「王亮是對的,他的認真負責,我不獨欣賞,而且佩服。」司馬明很不同意姚明軒人生如舞臺的說法,他不得不代替王亮申辯。
李曼滿腹狐疑,正想問麥浪,麥浪微搖搖他那副扁平的四方臉,額角上刻劃出一條條憂鬱的皺紋,那是一個哲學家固有的神態,使人不敢親近。
「亮,開門,我回來了。」李曼嬌聲嬌氣地在叫喚。
李曼扶著薄醉,從紙醉金迷的華筵上歸來,時候已經不早了。心裡嬌怯怯地怕王亮講閒話。也怕碰上王亮那雙燃燒著熱情,燃燒著希望的大眼睛。
當她把門打開時,見祇有四個人,獨缺王亮一個。她還以為王亮落在後頭,高擎起那盞煤油燈,閃在門的左邊癡癡地盼望。
張弓、趙德成乒乒乓乓,趕下山去已經好久了,天還未亮。姚明軒的複覺,顯然睡不成,他焦躁地爬起來,將那薄木板釘成的窗櫺用力推開,讓落月蒼白的光輝,投射到幽黯的小房中來。從窗口向外望出去,未醒的香港全|裸浴在銀光裡。小洞中所能望到的天宇是素淨的。此時,天后星座似已隱沒,藍天還稀疏地閃爍著獵戶星座所發射出來的流矢。藍天的盡頭,唯有啟明星放射出晶晶的光采,孤寂地陪伴著這逐漸消瘦的殘月。
「啊,李小姐麻煩您了。」姚明軒領頭鑽進來,一眼瞧見李曼打扮得那樣整齊,心裡知道她還沒有睡。「王亮今天有要事不能回家,你不要再等他了。」他向李曼睞了睞眼,示意叫她早點就寢。
如果說:一所破舊的殿堂,依然是廟;一副扯爛的聖像,依然是神;那麼,一縷殷切的希望,依然是愛!少女的柔曼的情懷,本是無端的。假如說:人的肉體是一座殿堂,祇有在點燃著愛的靈光時,我們才可以發現一股明朗的青春的生命活力!https://m.hetubook.com.com假如說:人的靈魂是一幀聖像,祇有在那最好的年華底淡淡的幻影裡,才能活潑地交織著愉悅與悲傷的心靈。人生對李曼太多恩典,生命對李曼太多祝福!在這深沉的長夜,李曼那習習鼓動的遐思,她自己也自覺到這是上帝的巧樣安排。
「那有甚麼不好說的嘛?你們為甚麼要這樣故作驚人之筆!」李曼停了一下,若有所悟,繼續說:「內面也許還有文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好嗎?」李曼嬌媚地微眯著眼睛,兩葉柳眉,彎曲成下絃新月。
「唔——這倒是可以考慮的。不過……人情寫在別人的面子上,總是麻煩的。」李曼將下巴縮了一下,那一對酒窩,又淺淺地泛出來。
「姐姐:這時才回來?真太辛苦了。」
張弓受這突臨的電流的襲擊,心裡著了慌,囁嚅了半天,話掛到嘴邊又縮回去。也許,這比他幾天來沉思的「光波方陣的幾何解析」,在想像中突然閃現的一條「超越曲線」,還要使他驚訝。
「鬼來了,你去問潘令嫻好了,何必在這裡假惺惺?」李曼將雙手捧住臉,鼓動著雙眉暗泣。隔著一張薄薄的柔紅被單,那輕盈的媚,恰似一朵滿沾露水的玫瑰蓓蕾。
「你究竟是啥意思?我有甚麼能力,能夠替一個『賣身為娼』的女人贖身?」她微眯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思索了片刻,突然又發出雌威,狠狠地啐了一口:「哼!你這沒良心的,難道要我代替潘令嫻,跳到火坑中去嗎?」
她用那雙百合般的戴著網花手套的纖手,輕輕提住隨風飄逸的長裙,一路拾著S村的石級,低著頭,靜靜地在盤算另一樁心事。她全身的動作,她整個的容貌,都這樣充滿了奇異的表情,都這樣充滿了驚人的嬌媚,那秀麗的眼睛中的顧盼,那紅潤的酒窩上的微笑,很像甜蜜的芳唇上的吻,淡淡地消融著一顆柔和的心,與那更柔和的期待底世界。
「甚麼回事?他從來沒有外宿習慣的呀?」李曼焦灼得有點過分,她不安地晃著那盞煤油燈。
李曼既未問出個究竟,再懶洋洋地踱到房裡,靜坐了好久,心裡老鬱集著一個疑團。她帶著胡亂的不幸的預感,想起王亮,也聯帶想起胡百熙,想起胡百熙的太太潘令嫻。她試著想尋求這件事的原委,想找到這件蹊蹺事情的答案。但假設太強,演繹出來的結論太弱,使她自己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最後,她不得不解衣就寢,用手臂墊住小丫頭的頭,默默地摟抱住她假寐。那真是一個奇怪的長夜,對初嘗失眠滋味的李曼,真顯得太長,太寂寞了。
「呸!皮相得可憐!潘令嫻難道https://m.hetubook.com.com在她媽媽的子宮裡,就是賤種嗎?這是整個的社會制度的問題!潘令嫻的墮落,你我都脫不了干係,離不開責任。再說,潘令嫻的墮落,跟整個人類社會是有連帶關係的呀!而這個嘛——要認真起來,那可真不得了!」
「柳森到船塢上夜班,還沒有回來。其他五個人,下山去找你去了,我和玲姐姐散步回來時,聽蔣胖子告訴我的。」
「對!她夾在我們中間,心裡會有點自卑的感覺,這也是請您替她介紹一份工作,好嗎?想方設法成全一個值得憐憫的人,這是您天生的高貴品質。並不是我當面恭維您,因為,唯有您領受這句話,纔不顯得絲毫慚愧。」王亮把話說完,勾下頭去,熱情地將嘴唇印在李曼的嘴唇上,吮吸到發出了聲響。
「湘琳,多謝你。」李曼一面代小丫頭拿了燈盞,一面返身把板門閂住,抓住小丫頭的胳膊,回到自己的房裡。
奇怪,房裡一片黑,全沒有動靜。她迫得使出渾身力氣,砰砰擂門。再過一會,小丫頭披著一件短衫,穿著一條短褲,提燈趕了出來,替李曼把門打開。口裡連聲嚷道:
「說呀!快點。」李曼催促著,愁雲佈滿了一臉。
王亮卻一本正經的,將昨晚的情景,將大家的決議,將潘令嫻在這幾個月的遭遇,一五一十地滔滔講述不停。但李曼像一個木偶人,一絲表情也沒有。王亮像受到了非常難堪的侮蔑,心裡委實難過。
李曼正低徊在沉思的幽谷。板門又擂得砰砰發響。叫門的是姚明軒的聲音,聲調高吭而宏亮,不失戲臺本色。
「不,不!密司李,沒有文章,絕對沒有文章。這簡直比一加一等於二還要明白。」張弓被她的話盤急了,祇得撒謊。但一個數學家撒謊,是顯得尷尬的!李曼何等靈巧,她看在眼裡,記在心頭,益發感到困惑。
「那麼,潘令嫻墮落到賣屄!誰該認真負責?」那是姚明軒的聲浪,堅強有力的語言中燃燒著憤怒。
「王亮正在調解胡百熙的——一件麻煩事,……明天一早……就會回來。」張弓吞吞吐吐了半天,纔結結巴巴擠出這麼幾句。
「你去惻隱她,你有充分自由,在這裡唧咕幹啥?」李曼偏轉過頭來,緊盯住王亮,那神韻,正合得上「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八個字的考語。
「曼,怪錯了我。最高貴的友情,應當建築在互信、互諒、互愛的三合土上。不是嗎?」王亮輕撫著那半裸在透明的尼龍背心外的背部,說:「潘令嫻到底還是值得同情的。她雖然軟弱,但心地總是善良的。她雖然賣身為娼,但促使她墮落的原因,根本不在她自己。惻隱之心,人皆有之https://m.hetubook•com.com。曼,您不嫌我這些話過份嗎?」
「唔!說來話長,明天再談不遲嘛!」姚明軒擺擺手,拖著疲倦的身體,頭也不回地溜到房裡去了。
王亮見她怒氣消釋了一大半,輕微地將她的頭托起,移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將兩手捧住她的蛋臉,說:「曼,希望您一個人情做到底,想辦法拯救潘令嫻出火坑。關夫子的大刀,請您顯一顯威靈吧!」王亮看中了李曼的心竅,滿滿地灌了一注米湯
「我笑你還有這麼多閒情逸致,來欣賞這悲慘世界!」司馬明說。
李曼起先還是被動的接受,到神志轉得稍為清醒時,她卻主動在逃避現實。她把身子用勁一扭,一個鳶子翻身滾到向著木板壁的一邊,兩個腮幫子,鼓得像泡泡糖。
李曼不知是在甚麼時候睏著的。但醒來時,太陽確實已經很高了。她嬌慵無力地眨著那一對紅腫的大眼睛,無窮的思想像一片雲海,不斷地翻騰著新奇的幻象。王亮悄悄地默坐在牀頭,親切地吻著飄在她額前的那一綹秀髮,想以甜蜜的愛,填補李曼那破碎的心房。
張弓因昨夜睡得太遲,此時還沒有翻邊。趙德成的喊聲,他全沒有聽見,小房子內,瀰漫著甜蜜的鼾息。趙德成發了急,用手掌畢畢剝剝拍著房門。
「那我可不曉得。」小丫頭搖搖頭,把衣服甩掉,一古腦兒爬到牀上去了,她一天忙得昏頭脹腦,也正需要休息。
半年來,苦難底時代,將王亮與李曼兩顆苦難的心,緊緊地串聯在一起。王亮在李曼的心田上,辛勤地播散著的愛的種籽,不獨已經茁壯出青蔥的苗,而且慢慢在開花、在結實。這,李曼承認,王亮心裡也很明白。當兩個不同的生命,融匯在一起,再分辨不出「你中的我」,或「我中的你」時,愛,本已達到圓成的峰巔狀態。這狀態進一步的發展,就會無限地要求情的專一,愛的獨佔;就會擲當事者於快樂與痛苦、狂熱與深嫉、柔和與偏激、犧牲與自私的漩渦中;而無法拯救出自己。
她嬌喘著氣,好不容易挨近了自己的木屋,她幻想王亮也許還盤膝坐在牀頭,守候著她回來,心裡不免一陣發熱,急忙敲打那扇緊扣的板門。
正如張弓的口頭禪:「我們站在生命的『拐點』上,上升或下降,全靠自己把握得緊!」而李曼,卻搖擺在「拐點」上,好像失掉了重心。她的成名,雖非偶然,卻是驟然;她的熱氣,雖不盲動,卻也激動。一句話:李曼雖有足夠的聰明,卻無成熟的智慧;雖有詩人的秉賦,m•hetubook.com•com卻無宗教家的情操。她一方面是半下流社會的一面鮮艷的戰鬥旗幟,一方面又成為上流社會物質享受的俘虜;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混亂的靈魂,一個悲劇主角的性格!在這生命的「拐點」上,她處處顯得猶豫,處處顯出做作的痕跡。
「一個人做的,總較說的清楚。亮,我到昨晚為止,方才發現你是這樣一個人!我對你這人格的污點,根本無法原諒!」李曼憤激的語言中,還澆滿酸溜溜的醋水。
「鹽如失掉了鹹味,我們還該叫它做鹽嗎?光如祇點燃自己,不照亮別人,我們還該叫它做光嗎?愛,如果祇顧及自身,而不同情他人,即令它擁有全世界,它也會覺得空虛的!因為,這樣的愛,一個人需要得愈多,而獲得的愈少!它是非常貧乏可憐的。曼,希望您愛自己也愛別人,把您的生命的視野放大點,您就會覺得這樣纖細的苦悶,完全是不必要的。」王亮輕撫著她的秀髮,很懇摯地苦勸李曼。
「怎麼現在還不回來呢?不會出什麼事兒吧?」李曼頗有點擔心,但她最牽罣的還是王亮。
「到底怎麼回事嘛?請你痛痛快快告訴我,好嗎?」李曼好像落水的人,硬扳住張弓的肩頭不放。她的焦急,凝聚在她那淡遠的眉梢上。
俗話說:隔牆有耳。李曼一夜翻來覆去,總不能入睡。緊張的神經的反射作用,使她的頭,扎扎作痛。那些談話,她句句都聽得明白;而那些話所代表的意義,一進入她的耳膜,就被愛與妒的酸性作用所侵蝕,全起了變化。而且被扭曲成:「王亮在外面無聊,竟姘上了潘令嫻!」因此,像打破了一罎黃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迅速地爬上她那微微鼓動的鼻尖。淚水,從太陽穴兩旁,不斷地滾淌。蓬鬆的秀髮,浸染得濕淥淥的,像雨後秋原。
「污點?人格的污點?這話從何說起?」王亮喪氣地仰著胸脯,一隻手搭在李曼的肩頭上,想把她扳轉過來。
「唉!人生如舞臺,有甚麼好笑的?祇有傻瓜才這麼認真!譬如說:王亮今晚也夠瞧了。他這幕活劇,正可以搬上舞臺。」姚明軒索性盤坐在靠板壁的一頭,切切地跟司馬明起了爭執。
成熟底愛,本不需要夾雜任何言語,他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夜間的煩惱,都消融在這飄忽而又迷濛的陶醉中。
「不,不!曼,您會錯了意!我的意思,是請求您幫潘令嫻的忙,在那些有錢有和*圖*書勢的大亨中間遊說幾句,找一個大佬倌出面,把潘令嫻救出來。」
「不過,我們這裡容納不了她,出來後,又怎麼辦呢?」李曼又提出了條件,自然,中間還夾帶著若干妒嫉。
司馬明偷瞧著姚明軒,見他戲劇化的從窗口把脖子伸出去,悠然神往於這未啟幕的舞臺,不免嗤的一下笑出聲來。姚明軒聽到笑聲,活像一隻大烏龜,將頭縮進木屋,解嘲般地說:
「誰?那還不是她自己!蓋物之有價,源於物用。她不應該長得這麼漂亮,更不應該生得這麼軟弱,自然就成功這塊料!四川的猴子祇配河南侉佬牽,倒便宜了胡百熙這小子!」司馬明半調侃,半正經的昂起頭,回敬了姚明軒幾句。
司馬明睡得比較警醒,他最先睜開發花的眼,隨即從頭頂反伸出左手,想搖醒睡在右邊牀上的張弓。但抓錯了,正抓住姚明軒的右腳,他倒先被叫醒。連忙用腳踢醒張弓,這一場騷擾,總算暫時靜下來。
「滾開!」李曼稀鬆地捻住她的拳頭,掉轉身來,對準王亮的尾脊骨,輕輕地敲了幾下,若不是她的眼瞼下,還有淚痕,別人幾乎會懷疑她在替王亮「鬆骨」。「嘴尖皮厚,祇有你講的,真麻煩死人!」
「那邊的人都睡熟了嗎?睡得多甜。」李曼努一努嘴,向小丫頭輕言細語地詢問。
「那麼,王亮串演這齣重頭戲,我倒替他擔心,這一晚不曉得他是如何挨過的?」姚明軒說到這裡,把兩腿伸直,打了一個呵欠,將軟癱癱的身子平躺到硬木板牀上。爭論似乎停止了,兩個人屏聲靜氣,沉緬在深邃的愁思裡。
「笑甚麼?一年幾度團圞月!這比睇公仔,總要好過十倍!」
「好吧!一切全拜託在您的身上,我想您一定做得比任何人都周到。」王亮說。
李曼把燈捻小,輕輕地坐到牀邊。隔著破板壁,有粗獷的鼾聲,不斷刺戟她的鼓膜;房內,小丫頭在幾個翻身之後,又已酣然入睡。黃玲在酣睡裡磨動牙齒,像在做夢。那喊著媽媽的親切的聲音,從夢的邊緣透出,哀婉得使人有點顫慄。
大約雞叫過兩三遍,翻垃圾的趙德成,已從酣夢裡醒來,他滴滴答答地拖著木屐,急急忙忙在準備當天的功課。那動作太粗野,碰東撞西,弄得滿屋一片怪響。他洗好臉後,就跨到王亮的小房邊搥門:「張弓、張弓,起來嘛,我們還是趕涼快。」
「曼!請原諒我,請稍為按住懊惱,聽聽我的傾訴。」王亮很焦急,搔著他那馬鬃式的短髮,溫柔地向李曼解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