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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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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有一天,請想想吧,她早經死去,
「麥浪,這裡還多餘三十元,是我半個月的工錢,放在一起,供大家使用好嗎?」潘令嫻從貼身的衣袋裡,揣出三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票子,雙手遞交麥浪。
「那個紙袋,見者有份!」小丫頭說。
「李曼在信的開頭,她問候我的病,並祝各位兄弟姐妹平安。」王亮高聲地在講述李曼的信:「李曼說:她已經替劉松謀了一件『看更』的差使,服務的地點,就在大道中一家金舖。……她又說:她現已搬進樂嘉公寓,地點倒很清幽,只是感到很寂寞……她希望湘琳去陪伴她……。」王亮草草地把第一頁信撮要複述了一遍,再換上第二頁。
「什麼工作?我還蒙在鼓裡。」黃玲好奇地打探。
「王大哥,王大哥!」潘令嫻摸到王亮的房門邊,見屋裡還沒有點燈,就細聲細氣地叫喚王亮。
「您這幾天,覺得好了一點嗎?」
他唸著,再唸著,每天總是幾十遍。像一個偏狂症患者,執拗地捧住那本詩集,將全身心陶醉在這熱情的詩句中。事實上,「戀歌」對於王亮,確是一種生命的需要,而且這需要還是屬於靈的。因此,心理的疲勞完全沒有影響他的癡絕的情懷。
王亮笑得眼淚都淌出來了。在這愁憂的世界,小丫頭真是一個活動的「衛生設備」,她時時逗得人發笑。大房裡,孫世愷與麥浪,最先聽到小丫頭與潘令嫻的談話。「令嫻回了。」麥浪向大家宣佈:「聽,她們還胡鬧到一堆呢。」
「哦,你們不講起我倒忘了。下午我到上海女服店收到一批信,我見老王睡熟了,不想攪醒他,把信都扔在我的枕頭底下,也許這些信中間就有個好消息。」老鐵說。
「也許事忙,分不開身。」
風暴還在揭捲木屋區的爛屋頂。苦雨卻挾帶雷霆萬鈞的憤懣,將尖利的矛頭,直戳過篩子式的破瀝青紙屋頂。有許多被風雨搗爛的小房,像久經磨折的稻草人,冷清清的搖曳在風雨裡,卑怯地接受上帝的責罰,不公道的世紀末的審判。到處是陰霾昏暗;到處充塞著絕望的呻|吟;到處浮盪著使人心驚膽顫的哀叫。狂風,像急駛的「灰色馬」,捲起滾滾的豪雨,崩瀉的泥沙,那騎在馬上的,它的名字叫做「死神」!
「半下流社會!多醜惡的名詞,多美麗的實質!」麥浪搖晃他那扁平的四方臉,衷心的讚hetubook•com.com頌,像禮拜堂喊著「阿門」的信徒,引得大家呵呵大笑。
「秦村,我們也不好不答應啦!」張弓向秦村擠了下眼。
「這麼遲了,怎麼她還不回?」
「亮,你生氣了嗎?」潘令嫻踅近床前,將右手扳住王亮的肩膊,悲切地問道。
塑膠廠正在這天下午「出糧」,潘令嫻歡歡喜喜地領了半個月的工錢,到街上買了一瓶魚肝油,兩樽小瓶「保衛爾」牛肉汁,急忙趕回西灣河。但一再耽擱的結果,她跨進小木屋的門檻時,確實有點晚了。
小丫頭掌著燈,口裡還在咀嚼殘餘的飯,從大房穿過罩庭,踅然踱到王亮的房裡來。「亮哥哥,吃幾個溏心蛋好不好?」她還沒有踏進房門,就在外面嚷。當她一眼看見潘令嫻的時候,「令嫻,令嫻姐姐幾時回的?怎麼捫聲不響?吃飯了嗎?」她說,雀斑臉上顯現出歡欣的色彩。
當老鐵迅速地從人縫中摸到大房去的時候,大家的眼光,正轉向司馬明的臉上。因為他正在發表偉論:「我總覺得我們人類生存的社會有毛病!不然,我們總不至把工作的權利當成恩典。」大家耐性地傾聽著,而司馬明的牢騷,卻沒有了下文。窗外,夜風生猛地拂過,遺留下霎霎雨聲。
「餓癟得像隻老烏龜,我也不去!」張弓表示贊同。
「到此為止嗎?拜拜!我得先走了。」柳森拿起他的小手電筒,披上那件新買的黑漆布雨衣,一顛一拐地離開了大家。戶外,大雨雖已終止,山溪水還嘩嘩的向下傾瀉;瀝青紙屋頂上的雨水,也還在漉漉流動。
「亮哥哥,我不去,曼姐姐要打我兩巴掌的。」小丫頭伸長了脖子,翹起下巴,冷水裡淬出一句熱話,真有點使人啼笑皆非。
「今天下午廠裡出了糧,半個月的工錢一共五十元。」潘令嫻委婉地告訴王亮,語言中充滿了快樂的憧憬。
「時候好像不早了,祝各位晚安。」王亮伸一伸懶腰,宣佈談話終結。
「吃過了,謝謝你。」潘令嫻一瞧見這稚氣的孩子,她圓臉上的甜笑,真切的堆滿了一臉。
「是,是。認真負責,總是好的。」
無窮底「愛核」常在底星辰;
「快點拿來嘛,聽完消息,我還得上班。」柳森偏偏他那「十二點差五分」的頭,催促著。
「李曼又說:『下一個星期日,將請潘令嫻帶回二百元,幫助大家共渡難關……』接著她說:『不知大家有沒有這股傻勁,改變生活方式,分出一部份人馬,向茶樓酒館討生活。』」
「什麼!到茶樓酒館討生活?她簡直在發瘋!」秦村不等王亮唸完,首先反對。
「亮!祝您有個甜夢。」潘令嫻跨出房和_圖_書門時,回過頭來,扶住房門的門框,向王亮打招呼。
「晚安,令嫻。」王亮微微欠著上身,向她致謝。
「小鬼又在胡說。」潘令嫻被她這調皮話攔腰一擊,招架不住,弄得滿臉通紅。
我怎樣地愛過,又為什麼痛苦?
「我也願意出馬。坐吃山空也不是事兒。」黃玲緋紅著臉,很激動地附和姚明軒。
只有您才是公正的天平。
「明軒,你們都好?」潘令嫻嘻開圓臉,微笑著歡迎他們。
「但願如此,我也不好意思長久拖累大家。」
不盡底相思永恆底情意,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黃昏來得過早的木屋區,已經迷濛的打著「雞毛眼」。小心看護他的姚明軒,司馬明與黃玲,都趿著木屐,到大房間吃晚飯去了。王亮的房子裡死一般的沉寂。戶外,急風斜雨,還在淜滂地吹打窗板。沒有霤筒的木屋,瀝青紙上淌下的屋簷水,儘是鼕嚨地敲擊著灰黯的黃昏。
「請你多開一個戶頭。」王亮叮囑麥浪說。
灰色底日子,連接著灰色底日子。而在這艱苦搏鬥的緊要關頭,「諾亞方舟」上的舵手——王亮,又沉重的病倒了。他本來就不甚健康的瘦軀,那一天送李曼的行,淋了過多的寒雨,皮膚上泛起雞皮疙瘩。回來後,雖換了乾衣服,又因忙於搶險工程,弄得滿身大汗。以後,因疲倦過度,忘記再換衣服,倒在床舖上就熟睡了。他被凍醒時,聖十字徑村的更鼓,已敲到第四下。他起先但覺得周身疼痛,舌頭發苦,畏寒畏冷;後來體溫逐漸增加,一身發著高熱。初期的症狀,似乎在「打擺子」。胡亂地買了一點奎寧丸,阿狄平之類,吃了一通。發冷發熱雖然不再發生了,而兇猛的咳嗽,卻日益加劇,很有一點支氣管炎的跡象。不過,風雨中請不來醫生,王亮也不能走到醫院去門診,只好聽天由命,拼著羸弱的身體硬拖。整個的半下流社會,也為他的重病,顯得踧踖不安。
半下流社會的人,除李曼、潘令嫻、柳森外,幾乎全部都失了業。檢煙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翻垃圾的固不必說,就是擺公仔書,擺地攤的也斷絕了生路,小木屋內,人多聲雜,不免嘮嘮叨叨。晚上點不燃燈,開夜車寫文章的夥計,也只好擱筆大吉。黃玲和鄧湘琳繡的花,被雨水淋得紅一塊,紫一堆,全不像個東西!不獨交不出貨,換不回錢,還得硬著頭皮賠血本。飄搖風雨,泛載著這人海上的「諾亞方舟」,在寂寞的等待中,緊緊地向前一步一步划行。半下流社會,隨時有被風暴吞噬的可能。半下流社會,到處籠罩著悲愁的陰影。
「哼!」她把鼻子戳到令嫻的乳峰上,說:「你只有亮哥哥,全沒有我。」
「啊!何必破費?」
「第三張信紙上寫些什麼?請你唸完好嗎?」小丫頭再提出要求。這又把王亮窘住了。他趕忙補充道:
「我報名應徵,」那是專員老爺孫世愷的聲音。
「好倒好,茶飯相安,但是生活一天比一天蹩腳。」姚明軒蹺起二郎腿,坐在他的鋪上,縐緊眉頭。
「這,這倒是一個奇異的負數觀念。」張弓點點頭,說。
「王亮,文縐縐的閒談,現在可以停止了吧!信在這裡,請你過目。」老鐵捧住一扎信,遞給王亮。
「不,下面還沒唸完。」王亮從信紙上,把視線移射到秦村與張弓的臉上,誠懇地笑了一笑,繼續唸下去:「李曼說:『這是權宜之計,在茶樓酒館賣雜誌,也不是白白地向人伸手要錢。靠自己血汗來賺生活,這與檢煙頭翻垃圾,也還是一模一樣。我已經代替你們接洽好了幾家雜誌,幾個出版社的頭,祇要你們願意,大家都可以幹。什麼時候停止,也聽憑大家的自由。』」
這孤寂的墳塚就埋葬了我底靈魂!
「什麼都可以,讓他們自由去選擇,只要不離開經濟實惠的原則。」
「形勢整個地改變了。麥浪,管賬的事,明天起就只好偏勞你了。」王亮睜開那雙發紅而深陷的大眼睛,懇切地徵求麥浪的同意。
「晚安!」……「晚安!」那些離開的人,互相祝福著。
「休息休息,我想您一定很快就要好起來的。」潘令嫻好像放下千斤的擔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沒有什麼,她還說今天晚上,還要參加一個週末家庭舞會,不能來看我們。」
王亮迅速地翻閱那些信封,像測字先生豢養的鐵麻雀,挑揀出李曼那封寫著「王亮先生親啟」的信。他支撐起病軀,斜靠在板壁上,就憑那一點搖曳的燈光,將信封撕開,出神地閱讀。
「啊,好妹妹,我真的忘了。」潘令嫻的圓臉,被她逼得通紅。
「令嫻,你真是個小偷,回來了,怎麼不通名報姓?」為首的姚明軒,擺著舞臺的架步,剛跨過一隻和-圖-書腳到房裡,就插科打諢起來。
「是柳森的那種嗎?醜得像個老外婆!」
風雨罩住一個人間活地獄。地獄外,振響出野性的噑哮;地獄內,瀰漫著灰色的悸怖,飢餓的顫慄。
這新消息,使飯後的「桌邊談話」,臨時取消,大家一齊湧到王亮的小房裡來。
「小妹妹:明天額外開支六十元,替孫先生他們買五件雨衣。」王亮躊躇了片刻,向小丫頭說。
小丫頭腳步踩得嘭嘭響,將燈盞掛到王亮床頭的板壁上,一下跑到潘令嫻的身邊,撲倒在她的懷裡。「嫻姐,前次答應給我買的東西呢?」她偏著頭問。
「燈呢?我替你把它點燃。」潘令嫻背轉身去,到那張小條桌上,摸索火柴。
「是。」麥浪答道。
王亮沒有聽見,他蜷伏在床上,動都不動。
別離對於真正的愛情,撲滅小的,成長大的。王亮眼巴巴地盼望星期六的下午,或者天天都過禮拜日。但人世的安排,並不盡人意,這些時日,老是短得比兔子的尾巴還短,其他的日子,又長得比一年還長。會少離多,在他焦灼的心頭,結成了不可解的「愁結」。
將美麗的年華深深葬送。
「亮,這裡有包吃的東西,送給你的。」她說。
「說呀!什麼毛病?」麥浪插了一句嘴。
「別胡說,你曼姐聽到,要打你兩巴掌的。」
「好吧,你拿瓶牛肉汁,多汆點湯,分吃點算了。不過,你要謝謝你的亮哥哥。」
「嗎啡可以暫時止痛,但止痛的嗎啡,一旦成為人類社會生活的必需品時,慢慢地就會達到『致死量』。權力為人類意志的一種,一旦蛻化成專制的權力,卻使人類趨於毀滅。」王亮將斜歪在枕頭上的頭,使勁地昂起來,說:「我很贊成司馬明的意見。我覺得:人類文明史,只是一部從特權中求解放的歷史。人類有意義的活動,全是打破因襲、衝出傳統的活動。若我們承認:權力必然使人類腐化;而專制的權力,必然加速人類的墮落與毀滅!我覺得人類的病患是沉重的!因為,一部人類的歷史,徹頭徹尾是一部是一部不斷從綜合嘗試中求人類生活及一切生活的解決的歷史。任何特權的存在,任何不容許懷疑的絕對論調的存在,都是錯誤的!我們的半下流社會,正替這一假設的理念,提供具體的實驗。」
「好吧,不過最好能輪流擔任。」麥浪點點頭,表示首肯。
「誰說的?她多喜歡你!」王亮安慰她說。
王亮的潮熱,剛剛減退。他覺得周身的骨骼,都好像脫了節,轉側一下,也感到疼痛。他索性爬伏在床頭上,想舒展久臥的筋絡。小窗外,山溝裡,新漲的山溪水,還在澎湃,還在咆哮,瀧瀧地鬧成一片,使他非常懊https://www•hetubook.com•com惱地曲起兩肘,用手掌捫住他的耳朵。因此,當潘令嫻冒著風雨趕回時,他也沒有察覺。
「好是好了一點,不過一身還作痛。」
王亮彷彿從夢中醒轉過來,當他再翻身仰臥時,他發現了潘令嫻。「令嫻,你回來了嗎?冒著這麼大的風雨!」他說,露著一列白牙齒笑。
「留著替自己添置一點必需的東西,不更好嗎?」王亮微微地搖動他的頭,很親切地提議著。
在這裡,我築起了孤寂的墳塚,
「令嫻姐姐告訴我的。」小丫頭一本正經,搖著她的孖辮。
颶風小姐最喜歡追逐。「露西」小姐的芳蹤剛剛消逝,「瑪麗」小姐的腳步,又踐踏太平洋上的萬頃波濤,擺著更大的排場,重臨人間。她們潑悍而多憤怒,當她們失望於人間罪惡的時候,那狂瀉下來的淚水,對困居木屋區的人類,是一個最大的威脅,最大的痛苦!
「前天,章司機送舊衣服給我,不是說曼姐姐已代替你們找到了一部份工作嗎?」潘令嫻問。
「亮,我要多謝曼姐,她不時派遣章司機,送東送西給我,連面巾牙刷牙膏都是她送的呢!她想得多麼周到喲!」
「哼,『五味』!酸、甜、苦、辣、鹹樣樣都有。」小丫頭撲通撲通跺著她的腳,並且還一隻隻屈起五個指頭,笑得大家前仰後翻。
「先聽好消息,」柳森把一條油膩得起了一層硬殼的工作褲,用破布條紮好,說:「還待五分鐘,我要上班了。」
王亮把第二張信紙甩在床舖的草蓆上,掌起第三張信箋在出神地看。「喂!王亮,人生如舞臺,我願一馬當先,跳個『加官』。」姚明軒本有「當仁不讓」的牛脾氣,他倒對這樁事蠻感興趣。
小丫頭這晚因為有人陪她睡,顯得挺高興,隔層破板壁,還時時透送過來她的吃吃笑聲。
相思在病中是特殊濃厚的。當週期性的潮熱逐漸趨於正常體溫以後,王亮總是帶著咳嗽,帶著紅潤的眼圈,在讀李曼那冊「戀歌」。尤其那本詩集的扉頁,李曼親自題贈的那首小詩,更使他傷心。寂寞底悲哀,常常掩蓋住他那遲暮的情懷。——
「很難說。還是籠統地叫做『人類病』好了。」司馬明搖搖頭,說:「『人類病』病源,來自人性中的自私,來自理性中的虛偽,來自獸|性中的猖獗。也許,它就是這三個弱點的綜合。為補救這一毛病,人類創制了法律制度,藉以確定自私的神聖性。人類建立了制度,以之強化虛偽的特權。人類設計了經濟制度,想在理性的創造衝動與獸|性的破壞衝動間,找一塊避難的地方。但結果,這些制度使人類越弄越糟,越弄越不像樣。因為,制度與特權並存;而特權本身,就屬於人性中最惡劣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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