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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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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什麼?你爹死了?什麼時候死的!」老鐵回想到他與老道友最後一次在石塘咀涼茶店裡的晤面情景,他第一個表示驚訝!因為,老道友雖然仙風道骨,但精神是非常健旺的。
木房裡,蔣山青正在用一柄毛刷,小心刷著百寶囊內那批發霉的貨品。如小童穿的紅綠膠鞋,花短統襪;如球鞋、運動帽、小手絹;還有橡皮蜘蛛、蝦蟆、洋娃娃;更有一大堆顏色不等大小不一的兔子——著背帶褲的、披圍裙的、穿西服的、著長裙的、叉著腰的、吮著手指頭的、瞪眼的、閉目的、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真是兔兒爺開群英大會,十八路諸侯都一齊報到。在百寶囊中,它們天造地設,另成一個集團!蔣山青把這批活寶貝,一件件搬出來,用毛刷刷乾淨,一排排放在鋪板上,眯著一對小眼睛欣賞。略顯得臃腫的胖臉上,時時凸出疙瘩。他悶住一大肚皮的氣無處發洩!
沉思爬上王亮憂鬱而更顯得清癯的面龐。他為故事的發展而感到悲哀,他為男主角的命運而潸然落淚。他向小說中的主人公,向著不可知的美呼喚;而故事在悲劇的氣氛裡淡淡擴散著灰色底情調。
王亮努力克制自己,努力勉強自己。他盤起一雙腿,坐在靠板壁的床頭,將漆布枕橫架在兩胯間,咬緊牙關,拚命趕寫「黎明底期待」這四十萬字的長篇。破籐提箱中,已積稿近尺,象徵著他的小說,正接近尾聲。
這毛病,還待人類自己共同努力克服。因為,決定人類命運的,還賴人類自己。
「快講囉,哪個欺侮你?」趙德成說。
「好的,他就睡在小丫頭的舖上好了。」
「今天——上午!」小傻子用他那雙小手,捧住淌淚的臉說。
這個社會是有毛病的!
「他到哪裡去呢?難道真的又要他跪在地狀邊,再討棺板錢?」黃玲抬起頭來,將視線掃射了大家一輪。
「是,」麥浪從永恆的夢中驚醒過來,趕急趕忙在破布袋裡揀選好點的衣裳。
「毛病還沒講完https://m.hetubook.com.com,你的毛病又發作了。阿明,我實在無心再下棋,還是坐一下吧!」蔣山青悶住一肚子的怨氣,他確實不耐煩這勞什子相斫相殺的勾當。
「這就是虛假的社會,只能用虛假來對付的老道友哲學嗎?」麥浪眼睛一閃,隱約回想起石塘咀天臺上,老道友說的那句名言。「弱者——弱者們的哲學!」他感喟地說。
整個的小木屋,在表面上是寧靜的。屋外,陣雨跳躍在瀝青紙屋頂上,像煎得冒煙的老油鍋,突然投進一堆新洗過的莧菜,發出吱吱喳喳的怪響。
「誰?」司馬明問。
「是,他的臉色,很是難看,敢莫出了事故?」
「各位叔叔,我爹死了!」小傻子本來口齒伶俐,可是遭逢這罕有的劫難,話有點吐不清楚。
「可憐的孩子,你爹不招扶你,這半年來如何生活?」黃玲緊皺眉頭說。
「據秦村的閒談:老道友的家,在過去也是一個馬嘶豬叫的望族。不過,自從小傻子的祖父一代,染上了鴉片煙癮後,家道才開始一天不如一天。秦村對我說過:老道友在金牛山下一個村落中,曾開設過蒙童館,秦村幼年的發蒙老師,就是他。」司馬明吞了一口口水,振作起精神,繼續說:「我還聽到秦村說過:他一生熟讀一部春秋,對於正名分,別夷夏,甚為謹嚴,完全不是我們今天想像中的那麼一個老槍!社會的模子壞了,鑄出來的就沒有好貨色!老道友就是一個榜樣。他甘願到異國的土地上來流浪,來過非人的生活,大約也還是得力於這部春秋!他向現實投降,他向環境妥協,這也是在老年無依無靠的心情下的一個反動。想不到,這反動就葬送了他自己。歸根究柢一句話,這社會是有毛病的!」
「小傻子,你爹到底死在什麼地方,得什麼症候死的?」老鐵根據他過去的經驗,他總認為老道友不會這樣早登仙界。
「喝一點,散散寒。」
「不必吹牛,今天就和_圖_書同你拚個你死我活,看究竟是鹿死誰手?」司馬明整了整破襯衫翻領,正襟危坐,等待廝殺。
「又要打江山啦!戰來戰去,總是你敗,還是不戰的好。」蔣山青神祕地笑了一笑,他對這手下敗將的挑戰,神氣近於無可無不可的輕蔑。
王亮扶著床沿,也一搖一擺地踱到了房門邊。「小傻子,什麼事?……說出來大家會幫忙的。」他說。
老鐵與趙德成擔水才回,張開口在廚房裡喘氣。一眼看見小傻子哭得這麼傷心,把木扁擔一扔,跑過去左右開弓,把小傻子的僵冷的手扶住。
在希望與力量的花朵裡,凋零的只是年華!在不祈求什麼幸福,僅默默地以寬容忍受災難的日子裡,翻攪在心靈深處的,只是洪荒的境界!王亮,拖著日益衰頹的健康,拖著沉重的歲月的長鍊,讓冷酷的風雨,毀滅掉人生底最後的憧憬。他,像一個決心殉道的聖者,鎮定而安詳地期待著那倒懸在十字架上的光榮。
「唉!這個社會是有毛病的!」司馬明說時,想起了那盤擺好還沒有下的棋,他對蔣山青丟了一個眼色。
「黃玲,後面還有小傻子。」
晴朗而自由的日子,大概已經盼望不到;被囚禁在小木屋的牢獄的日子,在焦慮的心靈中,漫長得像年。
司馬明連忙把身子溜下床,趿著木屐,答答地迎到大門口出。
「小傻子,不要哭了,先換乾衣服,免得受了寒。」麥浪一手拿了衣服,一手拖住他的手。趙德成也從背後推著他,進入王亮的房間。
「麥浪,你還有乾衣服嗎?清出一套來給小傻子替換。」那是司馬明的叫喚,他天性|愛兒童,最有資格做兒童派的領袖。
小房子內,柳森像一條癩皮懶狗,蜷伏在對面床舖的一角,破毛巾隨著他那深長的鼾息在抖動。
小屋子內,因老道友的死,更增沉悶,大家低垂著頭,在想各人的心事,濃愁深深地捲蓋住半下流社會。
黃玲見大家站著談論,頗為辛苦,她連推帶抱地把小傻子送到m.hetubook.com.com姚明軒的牀邊坐定,說:「大家坐著談談。今天下午兩點鐘左右,我在為食街一個檔口上吃難民飯,見他披了一塊爛麻包,小賊似的躡來躡去,眼睛紅腫得像櫻桃,還不斷地淌淚水。我以為他挨了別人的打罵,很關切地把他喊到我身邊,一問,才問出他的爹死了。我問他爹的屍首現在擺在什麼地方?他僅說已經被黑箱車載走,現在單剩得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了。我想到這孩子的可憐身世,見他這等模樣,決心把他帶回來。」
「斑疹之於斑疹傷寒,肺斑之於肺癆,兩者是互為表裡的。社會有了毛病,弱者哲學才能萌芽。這個時代整個的時代精神,根本是灰色的、頹廢的,他們生活在這個環境裡,也只能夠尋找灰色,追求頹廢。」王亮磔磔地咬著他那列白牙齒,深陷的兩頰,更形淺落。
「什麼事?」老鐵問。
靠窗斜坐的麥浪,他全身心都浸淫在哲學的思辨裡,四方臉繃得緊緊。他承襲了酸秀才那件厚冷的思想硬殼,想躲開人類那無所不見的眼睛,那無所不聞的耳朵。他懷著即刻就要醒來的奇想,而做著永恆底夢!
老鐵撕碎了一塊鹽薑,端著一個菜碗,拿到王亮的小條桌上,用熱水瓶裡的開水,沖好了半大碗薑汁水,小心翼翼地捧到小傻子的手上,說:
「思想在荒漠的、墮落的時代,什麼時候才能摒除空洞的名詞,洗淨虛偽的文飾,找到清新而純樸的語言,與高尚的熱情底聲響呢?」他的筆停滯在這奇怪的想頭上,無目的地在轉動。「這是多麼厭倦透頂的印象,把自己的血、淚和靈魂,在書賈庸俗的買賣裡,換來一撮臭錢!這是多麼難堪的事情,血蘸滿膽汁寫下來的篇章,與不乾不淨的污墨水瓶裡亂塗出的甕菜文章,在讀者的眼睛裡,不獨同量等值,而且一樣使他們不要欣賞!」他想到這裡,氣憤地把鋼筆摜在床舖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釅痰!
小傻子瞪開感謝的紅眼睛,接過這碗薑汁水,縮著頸子喝了幾口,和*圖*書已感到有一絲溫暖。他的凍結的胸脯,像被春風吹拂後,隱隱解涷的小溪。
「慢點七星拜斗,魏延的人馬闖來了!」蔣胖子看得清楚,招呼司馬明停止擺棋。
「培養第二代!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要忘記我們是在接力賽跑,一代人倒下去,另一代人接上來。小傻子就安插在你的房裡,如何?」王亮踱到小傻子的跟前,摸摸他的頭,並徵求黃玲的同意。
「大約是在太原街附近,那……有點記不清楚。」小傻子吁了一聲長氣,說:「因為,在中環那一帶討錢討得日子久了,過往的人都說『這個蒙白布的孩子,不曉得有好多爺娘,老死不完!』他們不肯再丟錢。我爹想出了個主意,叫我在交加街附近做生意。他今天上午,在我的地狀上收了一點錢,說是要去『上電』,我也不知道他是……他是幾時爬到天臺煙格中去的。後來,看到有衝鋒車開來了,又聽見四下吹警笛,我心下著了慌,急忙捲起我的地狀,躲進一條窄巷口。
「小傻子?他離開我們差不多半年了。」
「唉!可憐的人,可悲哀的時代!」麥浪搖搖頭,滿懷感慨地說。
「呸,人說鬼話,今朝看老將的威風,殺你個落花流水!」司馬明被激得滿臉發燒,在床頭拖出那個尺來高的公仔書箱做戰場;將棋盤紙攤開,摸出一個三五牌的煙罐,嘩啦嘩啦把美術象棋子一倒。自己馬上得得地在擺帥、相、兵、馬……。
「還不是今天死爺,明天死娘,天天告地狀,天天討棺板錢過活?」是老鐵插的話。
黃玲拿了一條乾毛巾,替小傻子揩拭那濕淥淥的頭髮,「看你,瘦得像個猴子,你爹如何招扶你的?」她說著,手輕微地抖顫。
陰雨連綿,蒼穹瀰漫滃滃雲氣。它們,集了又散,散了又團聚在一起,像珠鍊般的,用永恆的流浪,串聯著彼此的命運,它們從北國飛來,徘徊在南韁的土地上;它們永遠冷漠,卻也永遠自由。因為,它們沒有祖國,它們也不會遭受迫害,遭受放逐!
hetubook.com.com「我爹招扶我?不,他不招扶的。」小傻子晃動他那刺蝟一樣的頭,好像人世底愛,在他那稚弱的心靈中,從來沒有生根。
「喂,蔣老闆,下盤棋如何?」司馬明靠在他的公仔書木箱上,對他眨了眨眼。
「小傻子,差不多有半年沒有看到你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柳森鞔開惺忪睡眼,親切地在慰問。
小傻子剛跨進大門,剛喊了一聲「明叔叔」,就哇哇大哭起來。小孩子的悲傷是無法掩飾的,他將眼淚,勇敢地交付給真切的情感;因此,同情的交感,心靈的共鳴,迅速地蔓生了一木屋。
鉛絲織的窗櫺外,唧唧的有人在泥地上走動。蔣胖子探著肥腦袋望過去,見黃玲聳動雙肩,披了那件濕淋淋的黑漆布雨衣,脅下凸出那包書刊雜誌,繞過屋後的青石板路回來。後面,還跟著小傻子。他衣服被雨淋得透濕,嘴唇凍得發青。
「真個要較量?我看你又要全軍盡墨。」蔣胖子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地霸住一方。
用血寫下的書,方有精義!
「我也不曉得斜對面的天臺,正是我爹抽煙的地方。或許……他聽到樓底下的哨子,拖著他那件青布袍,抽腿就溜。……大約他想爬過隔壁的天臺去,他扳住那個鐵絲欄杆,正將屁股……挪過去,四下裡大家都在亂跑,亂成一窩蔴。街心上哨子吹得又急,他……他慌住了。那該死的長袍,掛在……鐵絲網上,左扭也不脫,右扭也不脫,他翻過右手想去撕,身子向前一竄,左手一滑,嘩啦一聲,長袍撕開了幾尺長,身子吊在半空中有一陣子……街上的人有看見的,張開口亂叫。但……他摜下來了,像一頭死狗……腦殼都……撞得……開了花!」小傻子說到這裡,又嗚嗚咽咽地號哭起來。
黃玲獨個兒的把中間房門掩上,將書刊放在空出的床位上,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一雙乾淨的短襪,拖著膠拖鞋,迅速地踱回隔壁房裡。此時,嘈雜的聲音,吵醒了柳森的好夢,他睜開滿佈血絲的睡眼,東張西顧,感到這氣氛不比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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