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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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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周老伯的看法,倒是挺不錯的!不過——這樁事情,我覺得總不大可能。」張大愚還是堅持他原來的看法。
「是,我也這樣想。」蕭鐵軍點頭。
「不,前天我們要買下半個月的飯票,我還在王亮手頭上,通融了五十元。我看他全沒有半點為難的表情呢?」吳孝慈不同意他們的看法,他舉出了實例作證。
「鐵軍,你打算暫時住在哪裡?」張大愚問。
「這,這何理搞的咯?」蕭鐵軍將信將疑,搖晃他那尖腦袋。
洋燭已銷溶到蒂子上了,大家趕快收拾狼藉的杯盤,準備入睡。窯洞外,深夜在暴風雨中顛簸著,調景嶺上,掀起了天翻地動的掙扎。
吳孝慈擠在洶湧著泥沙和石子的泥漿水裡,嘩嘩地撥動四下傾瀉來的山溪水,費盡氣力,方把釘牢在泥水裡的兩條泥鰍——周老先生與蕭鐵軍——扶起,由張大愚、蕭鐵軍連摟帶抱,緊挾住周老先生,一步一溜,一顛一拐地送往通向五區的小路。
「他的罪名,據當時參加公審大會的程子遠說:包括假借行善的招牌,欺騙落後群眾,在群眾中偷偷摸摸地樹立自己的『威信』;並從中漁利,嚴重地損害了『人民』的利益。其次是放高利貸,剝削貧僱農。最後一項莫須有的罪名,是強|奸婦女,甚至還污衊他與守寡多年的長媳通姦!
「伯媽,我替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吳孝慈,我們的小同鄉;這位是周老太太,她的老家在朗梨市。」蕭鐵軍把他的手指來指去,算是盡了介紹之誼。
「吳先生的紙棚,既然吹壞了,我這個狐狸洞,也還可以容納得下你的,希望你不要客氣,一起搬過來住。」老先生微眯著他那對老花眼,懇摯地說出他內心的喜悅。
「是,我正在想起一件怪事呢?」蕭鐵軍答。
「不敢打擾伯媽,我們還是擠在破屋中挨日子好了。」吳孝慈因萍水相逢,少不了一番客氣。
輪到診斷周恩賜時,醫療所的壁鐘,已指向八點一刻。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後,心臟的活動機能,似乎已加強了運動,呼吸也變得正常點;但傷勢太重,他還昏迷不醒;只好將期待的命運,交託與行將駛來的水警輪,儎運這批暴風雨下的犧牲者,往公立醫院救治。
洞內連續劃燃了幾根火柴,閃爍出一星星黃暈的光芒,有個十多歲的孩子,探頭探腦伸出一個脖子來問:「誰?」當他看清楚是蕭鐵軍的時候,又馬上改口:「啊,鐵哥回了,媽,是鐵哥。」
「大愚,鐵軍,把周先生扶到天主堂葵棚裡去。回來時,不要忘記帶圓鍬、十字鎬,尤其是手電筒。」吳孝慈咬緊牙關,掙扎著發命令。
「他們五月中旬,搬到筲箕灣木屋區去了。那裡,王亮他們那一夥人,聽說生活也還寫意。」吳孝慈說。
「不要緊,大家都是落難的人,有什麼彼此好分?恩賜這細伢子,也悶得發了慌,老是吵鬧,要他爹講故事,人多了,他也不會太孤單,也一定願意你們搬來住。」老太太雖然做了難民,但「門招天下客」的興緻,還不減當年。談話在窯洞內,嗡嗡地起著共鳴,入睡沒有好久的周老先生,被他們的閒談驚醒了。他用那雙滿是雞皮的瘦手,不斷地揉著老花眼,說:「淑芬,客人來訪問,何理不叫醒我?不怕怠慢了客嗎?」
「陳大媽,你們幾時搬回的?」蕭鐵軍剛敲開破板門,一面捻著被雨淋得透濕的破衣服,一面在問。
他仔細欣賞這原始生活的風趣。那窯洞是一個丈五六尺見方的斗室,中間挖掘成四條土墩,貼近右邊的兩個土墩上,橫擱著幾塊舖板。那位周縣長,正蜷縮在破被單中打盹。他的眼瞼,鬆軟下垂,勾劃成兩個半弧,證明他在不久以前,還是個發福發貴的胖子。他的頭,埋在兩件灰色難民棉服疊成的枕頭上,花白頭髮,花白鬍鬚,紛亂披滿一臉,在那淡定的燭光下,更顯得愷悌慈祥,是一個忠厚長者。那老太太,用塊發黃的手帕裹住頭,乾癟癟的瘦臉上,無情的歲月,在她嘴唇邊打著荷包摺。她的牙齒,也許有好多已不健在,笑起來老抿住她的口。她的儀態,她的那雙纖小而尖尖的小腳,都足以說明她的過去,在四五十年前,也許她正是一朵嬌艷的鮮花。
「那麼,我們就動身好了。」蕭鐵軍硬僵僵地站起來,正要往外面走。張大愚一把將他扳住說:「麼事急成這樣?晚飯差不多要領回了,吃了便飯再去不遲。」
和-圖-書嗚嘩,周伯伯!起……起來呀!窯洞出了毛病!」蕭鐵軍一骨碌撐起來,用盡氣力狂嚷。洞內,伸手不見五指,急忙中他已辨不清東西南北。洞外,冷風夾帶斜雨,橫灌進土洞,喔喔的激起迴響。
「不,我逃到此地也一年多了,我的紙棚,就搭在二區。」吳孝慈說。
當大愚、鐵軍在糾察隊借來手電筒、圓鍬、十字鎬的時候,天的那邊,已微微振顫著曙光了。癲狂的風暴,還在疲倦地擺動它的尾巴,不時剌剌地淋下一陣急雨。
「唔——鐵軍,搬回一百多天了,你好?」陳大媽一眼看見蕭鐵軍,像慈母看見了新歸的遊子,眼睛兒早紅了。
「那麼,周老伯認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真有發生的可能了?」吳孝慈睜著七八分醉意的紅眼睛進一步追問。
「什麼?他怎麼光條條地去淋雨?」另一個人驚奇地在回答。
「咦!周老先生瘋了!」一個人這樣招呼他的同伴。
在第二次熱帶颶風過後不久,蓮花山上淘鎢的蕭鐵軍,因為無工可做,倒虧一身伙食賬,偷偷地溜回了調景嶺。當他踏進三家村時,他眼前所呈現的景象,已經面目全非。在那兒,只有陳大媽她們三個人,龜縮在張輝遠住過的那兩間破屋裡,呆呆地盯住斜灌進來的急雨發愁。他們臉上的烏雲,比天上的烏雲還要濃黑。
「唉!——……」洞內傳出一聲悠長的太息,但被繁響所掩蓋,分辨不出是誰的?「救命呀!……」那好像是另一張嘴吐出的唉鳴。
「鐵軍,何事搞的咯?這麼早就散席呀?」周老先生一連又呷了幾口酒,湎湎糊糊地,斜偏著頭,從玳瑁邊老花眼鏡角上,瞧住蕭鐵軍,撇開兩綹花白三枒鬚,說道。
當張大愚他們把東西買回,恰好飯菜也分來了。四個人輪流喝著開水,狼吞虎嚥般把面盆裡的細米飯,很快就掃清了。飯後,張大愚提起一個鑌鐵桶,到大坪去提水;陳大媽在收拾碗筷,吳孝慈跟住蕭鐵軍,迤邐投向臥龍村的泥濘小徑來。
「鐵軍嗎?請進來。」說話的是個老太太的聲音,黑窯洞中新點起了一枝洋燭,黑暗從洞裡驅逐到了洞外。
「還不是『草鞋沒樣,邊打邊像。』他們也還是打爛仗,我想,好也好不到哪兒去。」張大愚忽然插了幾句嘴。
「大愚,麻煩你到舖子裡買點炒魷魚,買點麵包皮好嗎?食物是定量分配的,橫直鐵軍也不是外人,不怕拆穿西洋鏡。」吳孝慈一面說,一面在褲袋裡掏出一把銅毫子,交到張大愚的手上。
夜比黑漆漆的窯洞更深。
周老先生抿住他那掉了門牙的扁嘴,始終未發一言。他過去的親身經歷,使他不敢不相信這些超出情理法之外的壞勾當,共產黨幹不出來。而周老太太,聽完這個悲慘的故事,竟抽抽噎噎地在簌簌掉淚。她在這故事中,想起了她的兒子,她的兒媳;因為他們也是在喪失人性的公審中倒下去的!
「這個世界的分裂,就從我們的腦殼開始!譬如說:有一個人,站在深圳河的橋上,說張三是一個愛國者。這句話該明白淺顯,毫無費解的地方吧!但橋這一邊的人,他們心目中的愛國者,與橋那邊的人心目中的愛國者,竟完全兩道。也許,我們說的愛國者,在那邊的人聽起來,僅是一個熱愛中華民國,中華民族的傢伙,是一個該死的東西;而那邊人心目中的愛國者,在我們的想法中,卻是忠於『聯共國際』的人。這個時代,觀念是首先破裂了,要和平共處,我想是難上加難。就以那位張望道先生的事情做例子:我們覺得這是不道德的,失卻人性的;而他們覺得這是最道德的,最『前進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分裂的囉。」周伯仁搖晃他那禿了頂的光腦袋,憂傷地答辯著。
當五六個人,向周老先生那倒塌的窯洞口逼近時,竟意外地遭到攻擊。老先生手舞足蹈,嗚嘩嗚嘩地不知在叫些什麼,他像趕著強盜,捧著一撮撮稀泥,向他們拋擲。濃密的雨陣裡,他的身體凍成了四川豆瓣醬的顏色,瘦削、僵硬、衰頹,是一個可憐的老人!生命中的活力與自由,似乎已不復存在!
「陳大媽,張縣長他們呢?」蕭鐵軍問。
「伯伯:您對這故事的感想如何?」蕭鐵軍問。
吳孝慈的一顆心,撕裂成四葉八塊。他與蕭鐵軍,張大愚交頭接耳了一陣,決定由張大愚陪伴周恩賜;蕭鐵軍趕回臥龍村,照顧已經得到安息的死者;他自己,撐起疲憊得像豆芽和*圖*書菜一樣的腰肢,跌跌蹌蹌,盤上了調景嶺的泥濘山徑,想往王亮處借點錢,好安葬死難的人。他的心情,比風雨中昏暗的天地,還要沉重。
「當張望道翁媳倆口兒,在共幹預先安排好的活劇下,被攪得死去活來,匍匐在雙溝灣鎮郊外槐樹坪的公審臺上,當場暈厥過去的時候,公審在『緊張』而不『熱烈』的氣氛下,慢慢終場了。主持公審的那個滿臉橫肉,矮冬瓜一樣的區長,已經宣佈過了:『槍決反革命份子張望道及張劉氏。』但人叢中預先佈置的人還在高聲叫囂:『不能便宜了這兩個壞東西!他們倆口兒在晚上能夠偷偷摸摸地幹,現在躺在光天化日下,也可以幹給咱們看看!』這缺德的提議,對參加公審的農民們的淳樸的頭腦,原是一個直接而尖銳的挑戰!大家細聲打著吆喝;還有許多人堅決反對,說有傷風化;有些農民竊竊私語,說玷污了天地,會得不到好收成。共幹們多數表示贊同,有少數默不作聲;其中那矮冬瓜區長,卻是極力贊成的一個。
「我先前住的房子,就是代替他們看守的。不過,五間房被風雨沖垮了四間,現在的一間,也破破爛爛全不能住人,我想搬到伯媽住的地方,暫時擠一下。」蕭鐵軍老老實實道出來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窯洞開始滲漏進泥巴水。一小塊一小塊崩裂的泥土,嘎嘎發出微弱的聲息。這聲息正飄風驟雨中,顯得那麼荏弱,那麼模糊,很不容易分辨出來。
「據程子遠說:他一跳,跳到公審臺前,裝腔作勢地大演其說,其中最精彩的警句是:『狗公狗婆在空坪裡交易,我們會覺得有傷風化嗎?豬公豬婆發了「草」,到處找買賣,我們會覺得玷污天地嗎?他們,一個狗公一個狗婆,或者是一個腳豬一個母豬,只是在各自的屁股後面沒有拖上一條尾巴,牠們難道還能算作人嗎?幹!非強迫牠們幹不可!』於是,這兩個可憐而善良的好人,在他們被迫放棄他們的生命之前,還必須再受一次精神凌|辱;再遭受一次非人的逼害!他們痛苦而絕望地掙扎著,用盡他們僅有的生命力量,死抓住短褲頭,為人類的尊嚴而承受雨點般的拳腳;但結果,勝利還是屬於魔鬼。當他們再度暈厥過去時,兩翁媳一|絲|不|掛的肉體,是被堆在一起了!公審場上,歡笑的是共幹,而輕微嘆息的是群眾……。
「鐵軍,我頗懷疑這故事的真實性。」吳孝慈在失望的悲哀中慢吞吞地抬起他的頭,說:「共產黨總該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大可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在滑滑溜溜的稀泥路上,他們大約走了兩刻鐘,方抵達一個黑漆漆的窯洞前。此時,天色已近薄暮,陣雨歇了雨腳,流水從山坳裡沖瀉而下,嘩嘩亂響。
吳孝慈也顧不了許多,把行軍床用力推開,伸手摸住酣睡中的周伯仁的手,像拖死狗一樣,先把他攆出洞口。洞內,張大愚第二個跳出,算沒有受傷;蕭鐵軍遲鑽出來一步,被隨泥沙落下的石頭,砸破了額角。他還來不及喊痛,窯洞已轟隆轟隆轟垮下來了!黑暗中,但覺得比疾雨旋風,還要淒厲。大地在痙攣著,振顫著!
「當獸|性的惡作劇終場,共幹們的仇恨心理,好像得到了滿足,他倆被武功隊架住,拖到沙土的盡頭,被砰砰的卡賓槍結束了生命。他們從上帝那裡來,原是赤條條的,今朝他們歸去,也不帶一絲財富。只有他們才懂得,什麼叫做無產階級的人間天國!只有他們才懂得:『我們不行仁政,正是這樣!』」
縮瑟在天主堂葵棚避難的周伯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蹓躂到窯洞口來了。當他一眼瞥見他的死去的老伴,在繁密的雨點下,未合攏的灰眼睛裡,還在淌水,痛苦握緊了他瘦嶙嶙的枯手,痛苦奔逐在他的心臟裡;血,拴塞住了他的胸口。他本能地撲倒在她的身上,沒有眼淚,沒有表情,癡癡呆呆地盯住多年陪伴他的老伙計,往事如煙,攢聚在他低垂的壽眉上。讓滿佈縐紋的老臉,濡濕的灰白的髭鬚,弔念著凋謝的希望。是他,用青春底祝福,灌溉了這朵生命的鮮花;是他,用老去的心情,慰藉著她孤寂的歲月;今朝,也是他,用枯瘦的雙手,要把她親自掩埋。生之悲哀,在他那綹灰白底鬍髭上跳躍,痛苦比眼淚還要深沉!
「唉喲,」周伯仁把蝦公背豎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說:「我沒有感想。共產黨認為:只有他們自己是人,因此他們也認定凡與共產黨不同謀的人都是畜生;這倒是真的。」
蕭鐵軍的酒量很窄,食量卻大得嚇人。周老先生還抿著酒杯,招呼張大愚,吳孝慈放寬點量,開懷暢飲的時候,hetubook.com.com他已經連扒帶撬,吃光了第三大碗麵了。他覺得他的肚子有些鼓脹,悄悄地放下筷子,往袋裡掏出一包「世紀牌」澳門私煙,點燃一枝,發狠地猛抽了幾口。稍帶昏濁底白煙,噴滿一頭,隔著燭光透視過去,像是幽微中潛發的「佛光」。
「周伯仁先生的大名,我小時候也耳熟能詳,我們也想結識這位鄉前輩囉。」吳孝慈說。
老先生捋起他的灰鬍鬚,在乾咳聲裡結束了他的談話。土洞內,陰風習習,燭影搖紅。周老先生那遲暮的殘年,隨著這搖曳的光影,更形零落。
蕭鐵軍見周老先生醒來了,連忙走近他的床前,向周老先生問了安,並將吳孝慈也介紹給他認識。他侃侃地講述著在蓮花山的苦日子,附帶說明這次回來,要小住一個短時期;而且,還想擠住在這個窯洞裡。周老先生當下滿臉堆著笑容,一口應允。
「若不嫌簡慢,歡迎你們來住。恩賜的爹,也是生性好客的,我想,他一定也歡迎你們。」老太太笑著說。
蕭鐵軍講到這裡,把左手夾住的一短截煙蒂,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的臉色裡透青,髣髴他已是參加公審垂頭歸去的程子遠。周老先生的么少爺,起先還在集精會神諦聽,後來,他把頭緊貼在媽媽的胸窩上,渾身打抖抖。血的經驗再度湧到他的眼前,他純潔的小心靈,確實承擔不起這時代底醜惡!
臥龍村的盡頭,有人躲在破紙傘下,瑟瑟地向他眺望。
在圓鍬底下,第一個被挖掘出來的,是周恩賜。他的身上,尤其是兩胯與小腹部分,壓滿了黃土;頭部,被兩根坍下的橫木,交叉抵住,尚留得一個小小的空間,差幸沒有受傷。挖出時,他已在昏迷狀態,含著沙泥的口,尚有一絲遊氣;不過,泥漿糊遍了周身,驟看來,像一塊蘸滿麵糊的排骨。
「我本意是想再到這裡擠擠。不過,房子漏成這個樣子,好像沒有插針的地方了,我想到周伯仁先生的窯洞裡去看看,再說,那位周先生是我的世伯,他當年做過多任長沙縣的縣長,兩袖清風,辦事周正,長沙人都稱呼他做周菩薩。」蕭鐵軍使勁地擺動他的頭,連身子也跟著在搖動。
四個人的眼淚,比屋頂漏下的雨水還多。
閃電裂開一列列仇恨的白牙,將光明拋擲在黑沉沉的大地上。狂風,在窯洞的入口處,摔翻了周老先生。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老年的氣力,對於這場惡戰,全不濟事。他躺在泥漿裡,讓從山脊豁浪豁浪沖下的山溪水,沖刷著自己。蕭鐵軍一手捫緊淌血的額角,一手想把周老先生攙起,腳底一滑,一屁股也跟著頓在泥漿水裡;與周老先生滾成一堆。張大愚急得沒有了辦法,扯開喉嚨在嚷:「救命啦!救命啦!」但四野飇風呼嘯,急雨縱橫,一絲回聲也沒有。而冷風直戳進他的肚裡,使他不斷地嗆咳。他絕望地死扳緊一根倒下來的橫木,縮住頸子在抽搐。
周老先生在酒後是睡得最甜的一個,天坍下來,有高個子撐住,此時他也會完全不管。吳孝慈和張大愚,帶著酒後疲軟的身體,也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有蕭鐵軍,肚子咕嚕咕嚕,口又發乾,翻過來,覆過去,一串串連珠屁,像撕裂著布條,弄得滿洞烏煙瘴氣。
「新從共區逃出來的嗎?有沒有帶來家鄉的消息?」老太太最喜歡聽故鄉的語言,她的話顯得親切異常。
「是,我倒真有這種想頭。」周伯仁點點頭說。
「好,我伴大愚去走走。」蕭鐵軍看到他們要破費,心裡過意不去,說:「他一個人,也拿不了這許多東西。」
「恩賜的爹,休息休息吧!這孩子驚慌得過了度,他在我懷裡好不自在。」周老太太一手撫摩著她兒子的頭髮,一面提醒大家不要再談這些怪事。
陳大媽他們收拾破爛傢俬鋪板停當,由張大愚、吳孝慈、蕭鐵軍三個人平均背負,擁進周伯仁先生的窯洞時,夜已深了。張大愚提了他的鑌鐵桶,摸到山澗邊,舀了一桶黃泥水,大家草草地把腳洗乾淨,覺得有幾分疲倦,把鋪板架好,再把行李捲攤開,就忙著追求各人的美夢去了。他們當晚鋪位的安排是這樣的:陳大媽與周老太太睏一床,靠近窯洞的壁,直對著窯洞口。右邊那個橫開的丁字鋪,周老先生和他們滿少爺——周恩賜——搭伙,腳板對腳板,各人睡一頭。老先生的頭,靠近窯洞口;右邊的角落,周恩賜的頭,卻接近他的媽。左邊新搭的鋪板,張大愚與蕭鐵軍分佔住。剩下一個吳孝慈,在打「自摸單調」,他的那張缺一條腿的行軍床,就架在距窯洞口不遠的地方,一方面含有守門警戒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想多吸點新鮮空氣。
「寫意?這個年頭,還談得上寫意嗎?」蕭鐵軍微睜著那雙眯眯眼,流露出無和*圖*書限欣羨的光彩。
「話還沒有飽呀!你不要坐得那麼老遠。」周老先生吩咐道。
蕭鐵軍提高嗓門,喊道:「周伯伯,周伯伯,在家嗎?」
「那個倒不打緊,如果他們不嫌棄,我一體歡迎。這窯洞雖湫隘,我想,容納六七個人,總大致不成問題咯!吳先生,我老朽多多拜託在閣下的身上,邀其他兩位,共同到這裡避避風雨。」
吳孝慈最後把鋪板與行軍床發掘出來,將兩具僵化的屍首,露天擺在鋪板上,好讓漫天風雨,將她們那生命的污穢,滌蕩乾淨。行軍床上,則安放著周恩賜。他吩咐張大愚與蕭鐵軍,火速舁往大坪醫療所,施行急救。
他告訴蕭鐵軍,生為中華民國的國民,死也做中華民國的厲鬼!他們這一夥人,正在等待入臺,也許入臺證,可以在八月份內寄到。
「周老伯,我回去商量後再答覆您老人家。」吳孝慈躊躇了半晌,答道。
「周老伯,同我住的還有兩位湖南老鄉。一位是寧鄉的張大愚;另一位是湘潭的陳大媽,我撇下他們搬過來,心裡也著實過意不去。」吳孝慈想不到這位「周菩薩」,果然名不虛傳,心裡雖然願意,嘴裡卻不免推說一番。
「不要忘記,帶個大洋瓷缸,買點開水回來。那乾麵包皮,打口打嘴,沒有開水,如何吃得下?」陳大媽補充了幾句。
狂風暴雨,在調景嶺上飛揚跋扈!
大約在八月十日左右。吳孝慈悶得發了慌,他冒著風雨,走到臥龍村市集的盡頭,買了一大包花生米,一大瓶冷開水羼酒精加紅砂糖的「三合私酒」,還買了十一二兩肥肉,三斤多麵條,幾個魷魚,正架起爐灶,興高采烈地想打頓牙祭。黃昏徘徊在窯洞口,黑夜卻浸滿了整個的窯洞。半乾半濕的柴火在泥灶裡哼哼唧唧的吐著白沫,唱起催眠曲。灰白色的煙霧,瀰漫一洞。那煙頭方從洞口伸出來,又被斜風急雨逼轉去,燻得洞內的周老先生與他的兒子,不斷地嗆咳。他倆捲起那冊「左傳快讀」,斜倒在床板上喘氣。坐在灶前撥火的陳大媽,也時時淌下淚水。
「麼子怪事?是不是伢妹子的事?快講呀!」周恩賜還是細伢子脾氣,聽說有故事要講,眼睛睜得滴溜溜圓,在一旁催促。
「秦村他們呢?怎麼連影子也看不到?」蕭鐵軍好奇地追問。
陳大媽、張大愚的蝸牛殼,早被狂風捲走了。三家村單剩得吳孝慈的正氣廬,像一枝招魂旛,搖動它那稀爛的屋頂。偌大的調景嶺,被風雨蹧蹋得七零八落。難胞們以血汗來抵擋風雨,紙屋捲起後又重新搭好;破屋頂戳穿了又重新補葺。他們悵望著漫天風雨,所體驗到的風淒淒、雨淋淋的痛苦,比茫茫人海中任何一個角落,更為深切。
蕭鐵軍在這風暴的漩渦裡算是睡得最警醒的一個。當一滴泥漿水,不偏不斜,剛剛濺在他的鼻子上時,他下意識裡,還以為是耗子撒尿。用手揩拭一下,翻過身去;可是不一會兒,臉上像出天花,被零零落落的散泥,綻滿了一臉。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哇的一下怪嚷起來,失魂落魄地想從木板鋪上滾下,卻被同鋪的張大愚的腳勾住了,撲通一聲滾在泥地上。張大愚也被這驚擾所弄醒,他還以為蕭鐵軍在發「夢遊症」,連忙伸手到枕頭低下去摸洋火,但一根兩根老劃不燃。
「飽了,真夠了。自家人不會客氣的。」蕭鐵軍摸摸肚子,慢聲答應著。
第二個在十字鎬下出現的,是周老太太。若不是那雙十九世紀遺留下來的小腳,替她的身份立下標誌,世人已無法判別出她是陳大媽或者是周老太太了。她兩手緊抱在胸前,拳頭捻緊一把泥土,口眼都呆定定地張開,污血泡從口角、從眼睛、從鼻孔裡鼓了出來,染得臉上的泥土,成了赭紅色。她的全身,已僵硬多時了。
比死亡更要恐怖的哀叫,統治了調景嶺,毀滅的音符,在巨風底脊背上,旋舞,飛奔……
「喂,老張老王,我們總得想想辦法。」最先發現周老先生的那個人,在喊碎磚屋內躲藏的人。
吳孝慈與張大愚,撐開一把破油紙傘,在乾坤正氣廬的後間房裡,悶住氣,靜靜地蹲著。他們大概是聽到了蕭鐵軍的談話,光著腳鑽出來,握住老蕭那雙淋得鐵青的手發愣。吳孝慈把他讓進後間房來,請他坐在當年張輝遠睏過的木板舖,現在陳大媽睡的床上,開始滔滔講述著那些過去的悲慘的故事。
「張縣長?張縣長早已變鬼啦!可惜你回來遲了,不然,你還可以親手把他安葬https://www.hetubook.com.com呢!」陳大媽扁扁嘴,悲悲切切地說。
最後一個出土的,是陳大媽。她的頭,被隨著泥沙滾下的巨石,榨成了爛竹枝掃把形!一灘污血,早經凝結成了一塊餅。直挺挺躺在泥漿水裡,已分不開泥土和皮肉。
「吳先生,你住在東鄉還是西鄉?」老太太問。
「鐵軍,這個時代的青年人,事事老缺乏果斷。這與我們那一代,充滿傻勁,充滿豪情,可不同啦。希望你今晚幫幫吳先生他們的忙,務必督促他們搬過來。我到底有了一把年紀,夜裡行動不方便,不然,我倒願意陪他去走一趟。」周老先生用老花眼盯住蕭鐵軍,再三叮囑說。
「好!」答話的是張大愚。
「周伯伯,說那裡話來,豈敢勞您老人家的駕?今晚要他們搬來,全包在我的身上。」蕭鐵軍拍拍胸膛,抖擻殘餘的精力,同吳孝慈,雙雙辭別了這兩位老人,返回正氣廬去運行李。
「是,陳大媽的話,到底對頭!」蕭鐵軍說。
「周伯媽,我住在長沙市小吳門外。吳孝慈客客氣氣欠身回答。」
「那王大哥是何等克己的好人!上個月,秦村回來的時候,不是還談到他賣血送老鐵他們的錢?他見你一身淋得像落湯雞,老遠跑來想法,他怎麼不答應?」陳大媽縐起額頭,繼續說:「好人難做,善門難開,他被朋友們也拖累得夠苦了!」
吳孝慈緊跟住蕭鐵軍,從水花四濺的水簾洞,急竄進洞內。
常言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當兩枝白燭已高高點起;當熱氣騰騰的菜餚、麵條,擺滿一大桌;當三兩杯黃湯灌進了難友們的胃袋;罕有的血色,借著酒的刺|激,已爬上了各人的脖子、面頰。沉悶得太長久的話匣子打開了。談鋒、活潑而激越,大家你一句,我一嘴,天南地北的亂扯。
「我哥哥來信告訴我,我的入臺證,也可能在本月份寄來,希望大家還碰得上一個好運氣,能結伴同行。」蕭鐵軍說。
吳孝慈定睛瞧住這個窯洞。它依著黃土壟腳挖掘而成,左邊是一道山澗,暴漲的山溪水,還在哄瀧哄瀧吐白沫。右邊的山坑,水漫過饅頭式的小土堆,急瀉過窯洞的頂層,替洞口懸掛起一張水晶簾子,那洞口約莫有七八尺高,寬窄可容兩個人並排出入。洞口堆砌亂石,看樣子也還是很結實的。
大雨隔絕了人類彼此的聯繫,周老先生的心,為一種不可見的暴力所搗碎,他又一次開始認識了新的悲哀。「唰唰」一聲,他撕裂了蔽身的短衫褲。在狂亂的思潮裡,完全給與了憤慨和情感以自由!他認清了那悼念的懷顧底虛偽!赤條條地,他希望與他的老伴,一同歸去!
「我們也非常盼望。我們六個人除陳大媽由她的先生單獨擔保外,其他五個人,大愚、秦村、黃玲、鄧湘琳和我,都是一道申請的,不知中途會不會變卦?」吳孝慈收斂起眼淚,他為未來的美麗的憧憬,感到有點微弱的興奮。
張大愚也來不及穿鞋,光著腳板,想竄出洞口,被吳孝慈的跛腳行軍床阻塞住通路,蹌跌在吳孝慈的身上;也把還帶有幾分酒意的吳孝慈弄醒了。他一面嚷痛,一面也意會到這一驚險的場面。在另一個強烈的風頭剛鑽進洞沒有一會兒,窯洞上猛然崩塌下的大塊黃泥,嘩啦嘩啦地垮了下來!
「是,我也同意孝慈的看法。」張大愚將餘酒傾倒在口裡說。
醫療所的煤氣燈,正迸射出慘白的光芒,那三位義務醫師,兩位難民護士小姐,已開始了緊張的工作。當周恩賜抬到大坪的時候,醫療所的走廊四周,臨時開放的中山學社閱覽室,平劇社,都堆滿了受傷的「泥菩薩」。輕傷的在哼哼唧唧;傷太重的,卻緊咬牙關,沒有聲息,有的,卻在靜悄悄的悲哀中,無言地死去。
「那是我在蓮花山的時候,聽到同棚的一位湖北佬講給我聽的。這故事的真確程度如何,我不敢斷定。不過,講述這件事情的人,卻親身歷過;而且,還一再保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蕭鐵軍把煙屁股扔到地下,再接上另一枝,繼續說:「故事發生的地點,在湖北襄陽府的雙溝鎮,那地方正當隨、棗、襄樊公路的要衝。從河南境內流灌到湖北的唐河與白河,就在這裡匯合。雙溝鎮西距張家灣十七哩,姓張的是望族,與楊家璫的楊姓,程家河的程姓,恰巧三一三十一。雙溝鎮山,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張善人,名字叫做張望道。但『人怕出名豬怕肥』,當他被土改隊作為『善霸』公審時,死得比任何人都慘。
轟隆……轟隆……轟……碎磚築成的「蝸牛殼」,零零落落地在奏著輓曲。狂飆,飛撲在罪惡的大地上空,急捲起落難的人的淒厲喊叫,那些聲音尖銳而粗暴,充滿了絕望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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