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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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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七

「姐姐,怎麼了?」小丫頭一手擰緊鼻子,一手攙住她的額頭,發急地問。
窗外,一抹黎明的可怕的微光,窺探著這可悲底生命!
在同一個晚上。——
「乜野?二姑娘!」阿芳拖著長辮,一面在扣衣鈕,一面睞睞鬼眼,很不高興地在問。腳上穿的木屐,使勁地踏得答答亂響。
「亮哥哥郵寄來兩本書,是他寫的『黎明底期待』。」小丫頭退到單人沙發上,興奮地說。
小丫頭迷矇入睡的時候,手上的腕錶,已指向一點。隔壁的李曼,並沒有睡,正倚枕憑燈,出神入化地耽讀著王亮的小說。
炒金,使我在兩年之內暴富;炒金,也使我在一夜的時間,一貧如洗。我破產了,而且還負了三百萬元的債!這是前幾天的事。明天,我這做多頭的『好友』,連過倉費都繳不出去,以後再憑什麼來買空賣空?
——「謹以最初的眼淚,最後的悲哀,獻給一位向我深深祝福的詩人。因為她曾以愛的真諦,傾注滿我疲憊的靈魂!因為她為我歌唱出:不盡底相思永恆底情意,無窮底愛核常在底星辰!」……
一大瓶安眠藥片湊近了她的嘴唇邊,她的手軟弱地抖動。她用水將它們沖下喉管後,盤桓在房裡好一陣子。慢慢的,黯淡的眼珠,泛著灰白,生命的希望的火花,在逐漸熄滅……
「李小姐,拜拜。」章司機踏著沉重的皮鞋,也踅到樓下去了。
「酒氣衝天!鬼胖子真是個害人精。」小丫頭把書鄭重地捧給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李曼把書拿到手上,頭垂到了胸脯,亂髮蓬鬆地從耳邊紛披到臉上,嘴裡唧哩咕哩不知哼些什麼。突然,她將身子側轉過去,髣髴有東西噎住了喉,呃……呃呃!嘩嘩地將餘酒殘餚,吐滿一地毯。那股辛辣酒氣,隨著四濺的嘔吐物,飛撲進小丫頭的鼻子。
「今晚醉了,明天再交給你好嗎?」小丫頭聳聳肩說。
「曼姐姐,看你又醉成這個樣子!」她和-圖-書一面替李曼脫下杏黃短褸,一面連聲埋怨她。
「開門!開門呀!」小丫頭用腳猛蹴房門,口裡在怪叫。
「誰呀?有甚麼事?」李曼嚇了一跳,問道。
「……」房內,空漠漠的,了無聲息。
嘩啦啦……嘩啦啦,……乒乓……乒乓三個人破門而入。見李曼沉睡在沙發上。盛粧,面目姣好,像平時赴宴會的打扮。可是睡得那麼寧靜,一點知覺也沒有。
「……?」內面依然沒有動靜。
「乜野?睇吓!」小丫頭指著地毯說。
李曼氣沖沖地又要發作。虧得小丫頭死勸活勸,纔把她攙進寢室。小丫頭幫忙替她把衣服脫掉,換上一套粉紅色的繡花綢睡衣,扶她躺到席夢思上,扯了兩張毛毯,從頸項到腳尖,平平整整地蓋好,然後把日光管關熄,將床頭燈扭開,靜悄悄地陪她一會。再站起來,用洗面巾蘸滿熱水瓶中的開水,擰成一個熱把子,遞給李曼揩臉。在那淡綠的燈光下,她凝視住李曼清癯的面龐,那紫裡透青的憔悴的容顏,那深陷的眼睛角上勾劃出來的「烏鴉腳」,都使小丫頭感到難過。一層陰鬱底暗影在她的小心靈上晃動。
李曼小姐:
這分明是「黎明底期待」扉頁上的獻詞,小丫頭已唸過好幾十遍的。李曼在朗誦的時候,她的聲音起先是響亮的,後來變弱了,終於倒了嗓,微剩得模糊的一些聲浪,像是悲嘆,也像是暗泣。小丫頭本待要再進房裡去安慰她幾句,後來一想,在這樣的壞心情下,愈安慰會愈痛苦;愈痛苦,愈說話就會愈糟。她爸爸被槍決的時候,這樣的古怪情緒她都親身體驗過的。因此,硬起心腸,溜到自己的床上,蒙著被獨自哭臉去了。
「嘻嘻!」阿芳馬騮臉上,佈滿狡猾的奸笑。跟著冷冷地說:「未嫁老公,先學人生仔!真係一肚臭屁!」
「姐姐,大人不見小過,你不要與粗人一般見識。」小丫頭竭力按住她的胸膛,勸慰著她。
本地幫、潮汕幫、小纜幫、廣州幫,想不到會聯合做得這麼絕!一殺手鐧,就把上海幫打得翻不了身!我們倒了!眼看著黃澄澄的金條,從社會的每一角落,湧到我們身邊;又眼看著它們化成血水,分流進人家的夾萬。黃金夢,一場空,我真恨自己聰明一世,懵懂一時!m.hetubook.com.com
「唔!我熱。那鬼胖子不是東西!」李曼和身倒在長沙發裡,兩腳像車水一樣亂蹬,口裡噴出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酒香。
「信,這麼晚還有信?」一股不幸的預感,猛烈地震撼著她,她馬上披了件外套,跑出把房門打開。
錢善財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日,夜。
終於,最後的決定來臨了!李曼的容顏,在無可奈何中間呈現出迴光返照的光彩。「我是在戲劇化的人生中生活過的,我也得有個戲劇化的死!」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慘厲的笑,微微在她臉上浮動,她猛掀開毛毯,披上一件棗紅晨褸,挨近梳粧臺前,用面紙將臉上的油膩仔細揩拭。
小丫頭醒過來時,報紙已塞到了她的枕頭邊。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懶洋洋地拿起一張報紙在瀏覽。
她捻緊一枝鋼筆,颼颼地寫了幾行,飽含恨意的眼睛裡,還遺留著淚痕。最後,將信封好,和著她的洒金日記本,用一條絲絹包住,將頭上束髮的絲帶摘下,結成一個十字。在這包裹的上面,她用一張花箋工工整整地寫上兩行字:
「嘩!李曼姐姐服毒了!看,看!這不是毒藥瓶子嗎?」小丫頭在沙發上,撿起那個安眠藥片空瓶,搖晃了幾下,嘩的一聲痛哭起來。
「打開,打開窗帘,打開窗子!」她歇斯底里地拐向窗邊,用勁把厚綠呢窗幔拉開,像舞臺上悲劇的主角,絕望地唸道:「我要飽餐一頓天藍色白晝的光輝!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這光明不再為我存留多久,我要睡了!別了!我底故鄉,我的祖國,我心愛的人兒!我就是在你們的面前倒下去的!……」
「姐姐,晚安。」小丫頭噙住一包淚水,正躡起腳步,向李曼告辭。
「真係污糟辣撻!」阿芳正待車轉身到廚房裡去,拿拖帚來清掃。
華麗的客廳裡,小丫頭將身子埋在沙發上,手上捧住一厚冊書,膝頭上還另外放了一厚冊m.hetubook.com.com,正看得津津有味。她聽得甬道上零亂的高跟鞋聲音,把書一扔,趕忙閃到客廳前,從章司機手裡,牽回李曼。
房門慢慢帶攏了。隔著房門,小丫頭清晰地聽到李曼帶醉的朗誦:
「阿芳,撥九九九,送醫院急救!」章司機隨口吩咐,自己則跨近李曼身邊,用手探測一下胸口,髣髴覺得還有點跳動。「還好,有點氣。」他偏過頭去安慰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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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剝啄地敲彈李曼的房門。
「……。」房內的李曼,睡得那麼熟,還是沒有回答。
您拆開這封信時,我已經飄流在大海上。或者是生離,或者是死別,此刻我還不能清楚地告訴您。
她覺得她應走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那盼望的時光,終於降臨。沒有光明,也不是黑暗,好像只是生命的驛站的終點,破車瘦馬,馱著那委乘在塵埃裡的疲憊的靈魂,悄悄地走向幽暗和寂靜。
「墳墓,那清涼的泥土築成的土堆,並沒有使我害怕的地方。痛苦在寒冷的黑暗中沉睡,這景象該屬於詩的!」她想:「但是!死亡意會著甚麼?死亡!不就是呼吸的停止?脈搏的僵化?感情的喪失?生命的幻滅嗎?這就是死亡!這就是死亡轄制著的寂寞呀!假如沒有心愛的人陪伴,這空虛的寂寞,是難耐的。雖然死亡並不可怕,但生命還有點捨不得離開!除非有人伴我長眠;除非有人補償我在人世間的錯誤。」李曼失神的眼睛裡露出兇光,矛盾的思潮,往來不斷地沖擊她。
室內,凝靜吞噬了短暫的騷擾。李曼斜倒在沙發上。
「什麼?書!拿來我看!」李曼說,翻起那雙酒後通紅的眼睛。
「醉,醉了!呃……呃!」又一堆東西嘩嘩地湧出嘴來,飯、菜、酒、還夾雜著苦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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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姐姐!曼姐姐!S村被燒了!」她蓬頭跣足,猛搥著房門,喊聲尖銳得近於淒厲。和圖書
「阿芳!阿芳!」小丫頭抬起頭來,嚷道。
「李小姐,李小姐!」阿芳和章司機不知道樓上出了什麼岔子,也一齊奔上來,用手拍著門,也在幫忙叫喊。
李曼無聲地呆坐在床頭,滿眼閃爍著生命的靈光冷焰;滿眼浮現著錢胖子那失魂落魄,坐立不安的身影。她的睫毛慢慢弛落,僵化的心絃,再也彈奏不出情感或理智的樂章。淡綠的長夜,正擁抱住一個淡綠的生命,向永恆底平靜墮落。她的嘴唇,還掛著凝固下來的奇異的微笑的影子;她的整個容顏,充滿了這樣的一種蒼白的美,像大理石似的,沒有辦法來形容。
「謝謝你,章司機,明兒見。」李曼一手接過信,一手順便把房門關上。
「污糟辣撻?放屁!」李曼用手絹抹了抹嘴,血紅眼裡露出兇光。
「滾!滾乜野呀?哼!……今日我滾,講唔定添日(明日)就係你走囉!睇吓啦!」阿芳像翻了糞船,滿口葫蘆。事實上,她的消息,比李曼靈通得多。她心裡已有了另外的盤算。
「我章司機。錢老闆有信帶給您。」門外的那人說。
「嘿!我、我、海量!」
「奇怪?恐怕出了岔子!」小丫頭靈機一動,鼓起了一對眼睛,逼視住章司機。
小丫頭急竄到她身邊,用手摸摸她的額角,她感覺到像摸一條蛇!
「你的臉,比關夫子的臉更紅。還說沒有醉!」
「……?」內面沒有聲響。
「誰高興休息?」李曼盛氣凌人地從沙發上滾下來,搖晃了幾下,直撲到小丫頭的面前,嚷道:「拿給我,書——」
「好姐姐,休息一會再說吧!」
「曼姐姐!曼姐姐!開門!」小丫頭聲嘶力竭繼續發吼。
梳洗化粧完畢,她換上了一套她最喜歡的棗紅西式衫裙,連尼龍絲|襪和高跟鞋的揀選,也費了一番心思。彷彿她想真正做一次新娘,將生命嫁給寂寞底死亡。
「李小姐,錢老闆今晚搭大來輪到澳門去了。這是他的親筆信,吩咐我必須今晚送到。他在上船時還一再惦念您。」章司機勾著頭,https://m.hetubook.com.com說。
鄰近報紙刊頭的地方,血紅的雙線邊刊載著這樣的幾句話:「昨晚十一時S村木屋區大火,詳情誌本報第六版。」小丫頭一眼掃過去,全身好像觸了電。她噗通一聲,從床上跳下來,睡衣睡褲還來不及除掉,擎住報紙就拉開房門,衝到李曼的房門口。
李曼把外套甩在躺椅上,將半截身子再縮進毛毯中,用手撕開那封封得鐵緊的信。一行行刺目的字眼,不斷衝擊她那閃著灰白淡光的大眼睛。
白白地得來,又白白地散掉。那些汽車,那些花園洋房,明天都變成了別人的產業。我不能為您遺留點甚麼,我真覺得難過。請原諒我。再見!
李曼的標域汽車開回榕園時,已將近十點。她喝得偏偏倒,醉得像爛泥。章司機雖全力扶住她,還是東倒西歪。
「誰說我醉了?唔——一瓶威士忌!誰說我醉了!」
「什麼?好大的狗膽!竟爬在我頭上來撒尿!滾,馬上滾!」李曼渾身氣得打抖抖。一雙腳亂蹬,高跟鞋被甩開丈多遠。她掙扎著想爬起來,要狠狠地教訓阿芳一頓。
「唔……」章司機遲疑了片刻,若有所悟。「撬門,快撬門,看個究竟!」
她呆望著大圓鏡裡的自己光潔的臉,多情地苦笑著,重新敷上粉底,塗上胭脂,用眉筆將一彎柳眉畫得更深遠,再用唇膏小心地粧點著櫻唇,這一切她似乎都感到滿意了。她對著鏡子投射那麼親切的眼光,彷彿自開自謝的幽蘭,在空谷中兀自搖落……
「看!亮哥哥,嫻姐姐都灼傷了!」小丫頭翻到了第六版,找到了另一行小字標題,更形嚷得驚天動地。
煙灰缸中,煙蒂慢慢成了堆。報曉的雞聲,已經三唱。黎明前的陣黑,濃重地壓迫她那破碎的心房。她想了又想,思了又思,永恆的矛盾,更永恆的痛苦,像毒蛇的苦汁,完全麻痺了她繼續生存的勇氣。
「惡奴欺主,真是天翻地覆,」嘔吐過後的李曼,酒氣消了大半。但盛怒又繼續燃燒在她悲鬱的心底。
十字車叮噹叮噹地開來了,章司機攙住小丫頭,一同爬上了車廂。上車時,小丫頭的懷裡,還緊緊地抱住李曼遺下的那個包裹。
「晚安,妹妹。」李曼將頭抬了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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